文/杭州学军中学 邓文砚 图/朱大凤
夏日刚到来的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冲下山坡,冲入青春,也冲出了锦城。
在另一座城市开始新的一切,这对于做什么都欢欣雀跃的少年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可是当上涌的情绪犹如海潮一般退去后,当真正离开母亲般的城市后,无尽的乡愁如同织出蜀锦的蚕丝一样,细细密密地缠绕着我的梦。离开锦城,我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可是她却送给了游子一首诗:“故乡安置不了躯体,于是有了漂泊,有了远方。远方安置不了灵魂,于是有了乡愁,有了故乡。”
乡愁是慢慢涌上来的,在你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它就已经缠住了你的灵魂——或者说,在你离开故乡的那一瞬间,它就成了茧,只等着你的心中压抑的情感在某一天破茧而出。当兴奋慢慢消耗殆尽,当正常的情绪占据主导地位,我开始在陌生的地方寻找过往。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正在新的城市第一次骑自行车。正值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空气中盛满了吐不出、咽不下的水汽,我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的背影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厚重可靠,像是锦城随处可见的那高耸的银杏树。他的外套拉链没拉上,被风吹得鼓起来,就像鸟的翅膀一样。我似乎很久没见过他骑自行车的背影了,有印象的上一次还是我在幼儿园的时候,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带我穿过川大校园。其他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只记得红砖青瓦的建筑旁高大的树——也许是梧桐吧,我出神地追忆着。
“砰砰!”父亲稍微转过头来,很大声地说。啊,是了,我还记得这个暗号。那时候的自行车还很单薄,爬坡上坎都会颠簸得厉害,这就是他提醒我有障碍的信号。轻微地被抛起,再狠狠地落下,留一个还有些紧张的幼小的声音嚷嚷着:“再来一次,爸爸,再来一次!”前面骑车的父亲总会大声地笑起来,踏着车带着我从彩虹桥上俯冲下去,听着我一边害怕一边激动地大声尖叫——日日如此,就像一个仪式。这么想着我笑起来,轻而易举地绕过父亲提醒的障碍,轻轻地说:“爸爸,再来一次。”他自然没听见,却又一次大声地笑起来,指着前面飞过去的一只仿佛是白鹭的水鸟。我也笑起来,也把我的外套拉链拉开。风吹得它鼓起来,像是鸟的翅膀。
那之后,我对锦城的思念没有那么多哀伤的情绪了,而只是像想念一个远方的亲人一样,静默又幸福地期待着再一次与她重聚。她留给我的东西就像是诗的几个小小的韵脚,我在另外一个城市默默地写着这首永不会完结的诗,就像是对亲人的絮语。夜晚,我常常会默默地哼起童年时学过的那首童谣,而锦城的画卷也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要告诉你,锦城如一首优美秀丽的诗。在细雨的早晨,斜斜的雨丝擦过你的眼角,落在无声的清风里,草木的幽香如同弦乐器弹奏的优美的音符,奏出一天的诗意。你走在锦城里,赏着重重叠叠晕染开的芙蓉花。当天边的落霞尽了,紫罗兰色的夜空漫无尽头地延展开去,间或缀着几颗闪烁的星子。一弯斜月装饰在云端,不像是白玉盘,倒像是木弯弓。
我要告诉你,锦城如一首安宁祥和的诗。在夜晚去望那九眼桥河畔,河里盛满了万家明暗的灯火,随着水波一漾,就化作唇边一声低低的叹息。繁华的商业街和安宁的河水间只有一层浅浅的树,但你坐在岸边,听见的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小孩子远远地兴奋叫着,挥去了一天的疲惫,几个老爷爷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又是一个处处蛙声的夏天。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不仅有锦城的银杏和芙蓉,不仅有自行车车轮下的热土,还有厚重的一首诗。
我要告诉你,锦城如一首华美大气的诗。你走入安静的诗圣草堂,看见那似乎跨越了千年的茅草屋,挺起胸脯满足地眺望这山河安宁、家国无恙。大棵的榕树下,你又似乎看见极目眺望的人,嘴角含笑,眼神安详。
你看见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对视后的一曲《凤求凰》流传成千古佳话;你看见桃花菲菲,三人对拜,那鞠躬尽瘁的名相摇一把鹅毛扇,走向威严的朝堂;你看见李诗仙一觉醒来,满袖桃花沾了酒香;你看见杜子美坐在简陋的茅屋里低声吟唱;你看见交子轻轻,昭示着锦城的发展辉煌……
那天醒来,我发着愣想着那个朦朦胧胧的梦。闹钟响起来,窗外霞光绽放。我猛地释然了,放下那似有若无的怅然若失,冲出房间大喊一声:“爸,今天我要自己骑车上学!”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锦城是一首诗。它被唱在悠悠的水中,唱在渺渺的风中,唱在夜夜的月中,唱在层层的花中。这首诗被粗糙的劳作的手描着,被细腻的握笔的手写着,被乡音念着,被游子记着。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不仅有锦城的银杏和芙蓉,不仅有自行车车轮下的热土,还有厚重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