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传统大众媒介传播到社交媒体传播,传播系统的控制始终以媒介为中心,将媒介视为控制的主导力量或中介力量,对传播主体实施绝对可控的控制措施,从而忽略了主体对媒体或系统的反向控制作用。智能技术的进步引发了全新的智能传播现象,特别是机器主体成为重要的参与者,不仅使传播主体的反控制地位日益崛起,更带来了诸如未知主体传播、传播无节制扩张以及传播系统螺旋式进化等全新问题。文章认为,智能传播时代的控制策略应该从发展的人类主体性与人类需求出发,在平衡其与可能存在的他者传播主体间的关系的基础上,从分级控制与动态控制的不同视角,发挥智能传播系统的巨大价值,同时也规避潜在的风险。
【关键词】智能传播 传播控制 传播主体 传播进化 分级控制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5-052-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5.008
传统大众传播学从拉斯韦尔的信息传播“5W模式”中提炼出五大研究领域:控制研究、内容分析、媒介分析、受众分析以及效果分析。其中,控制研究被一部分传播学者,特别是以批判理论见长的政治经济传播学者视为人类传播研究的元命题。在其理论视角中,“传播即控制”是传播学的本体论,传播不仅是信息的传输或某种文化和仪式,其本质更是一种控制机制。
然而,从大众媒介传播到社交媒体传播,传播控制的话题一直内隐于主流传播学理论之中。[1]其中,大众媒介传播的兴盛时代是传播控制研究的鼎盛阶段。一方面,机械化的传播方式给予传播控制研究技术上的操控空间;另一方面,一系列依托于马克思主义,尤其是以法兰克福学派工业化批判研究为代表的诸多理论,广泛关注政治制度与传媒结构对信息传播的控制与影响。随着社交媒体传播借助数字技术将个性化、多样化的传播追求置于新的传播系统之中,人人参与的个体传播现象瓦解了传统的集体化统一控制模式,宣告了传播控制研究的暂时没落。
值得重视的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崛起,结合其技术与人文的复合优势,将机器智能控制的话题拉回传播学研究视野,并迫使人们重新反思人类传播控制的主导权与控制策略问题。2023年,以ChatGPT为代表的通用人工智能的崛起迫使人们再度反思是否应该控制机器的自主学习。面对新的智能传播变革,传播控制研究已从较为局限的政治传播学理论领域扩展到信息理论、控制理论乃至技术哲学理论的范畴。从新的综合理论视角来看,传播控制议题应立足传播权力转移与系统稳定性的变化视角,既研究人类怎样控制传播与传播如何影响人类的传统命题,同时也应关注传播系统如何在动态变化中保持平衡以及人类发展怎样与传播系统进化和谐共处等进阶性问题。本文以信息论、控制论等理论要旨为切入点,在总结既有人类媒介传播阶段的控制特点的基础之上,通过梳理智能传播的全新控制问题,探寻有效的控制策略。
一、从大众媒介传播到社交媒体传播:以媒介为中心的控制路径
1. 大众媒介传播:以媒介为中心控制信息流通
大众媒介传播依托于初始信息论与控制论的机械传播原理,将信息视为调节传播系统的关键要素。一方面,其借鉴香农信息论的启示,试图创造一个相对封闭的信息系统,以控制信息传播的各类不确定性;另一方面,以同样与信息传播活动密切相关的控制论为依据,将信息视为调控传播不确定性的重要工具。控制论之父诺伯特·维纳认为,机器、动物与人类相似,都能借助信息的传播以及回馈机制,实现自身系统的平衡与稳定。所以,在大众媒介传播阶段,传播者以媒介为中心控制信息的流通成为传播控制的核心思想。具体而言,大众媒介传播的控制策略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封闭信息传播系统,控制信息生产与溢散。大众媒介传播默认的传播主体是人类,虽然大众媒介传播中的信息处理者有人类主体与媒介通道两大不同类别,但往往只有前者具有选择信息、生产信息、处理信息的权力,后者仅被视为连接或延伸人類有机体的虚拟通道。且在人类传播主体中,并非所有人都具备生产信息的能力或权力,只有那些被主导者审核通过且符合传播目标的信息才能借助传播渠道传递给受众,还有大量信息被屏蔽在大众传播系统外部。除此之外,大众媒介信息传播的回馈通道更被人为阻断,传播过程因受众接受行为的结束而终止。以上措施均反映了大众媒介对内部传播过程的绝对控制。
其次,传播对象大众化、传播内容工业化、传播过程组织化。其一,大众媒介传播中的“大众”二字一方面代表信息传播范围的广度与高效,另一方面也暗含传播对象的个性化缺失。大众传播满足的是群体的突出性信息需求,而非独立个体的多样化要求,因此,大众媒介传播的过程相对容易把控与调适。其二,传播内容的工业化不仅指内容传播过程的机械化与标准化,更指内容的复制性,或曰内容艺术“灵韵”的消逝。法兰克福学派曾猛烈抨击文化艺术作品的工业化生产和传播现象,认为工业化不仅消解文化产品的原创性,更意味着资本主义对文化领域的深度控制。换言之,传播内容的工业复制化意味着人为外力直接参与并控制了人类的信息生产与传播实践活动。其三,传播组织化既指大众传播过程机械式的有序性,同时也包含传播参与者(主要是传播者)的纪律性与意识形态的导向性。由于少数传播者直接掌控大众媒介传播的内容与媒介,所以当权力对这部分传播者施以压力或影响时,也就间接控制了整个信息传播系统。
2. 社交媒体传播:以媒介为工具控制人的传播行为
当信息论突破原有的工程传播视域,影响到社会科学乃至人文哲学学科的研究范式,且控制论发展到第二阶段,加入并突出人的因素,关注系统控制的反身性效果时,人类的传播控制策略也将不断进化,以适应传播现象的新发展。新控制论思想将人作为重要的观察者,置于信息传播系统之中,使之成为影响系统稳定的关键因素。然而,人类视角的加入不仅拓宽了信息传播的研究范畴,同时也给传播的发展注入了难以测量、无法预估的不确定性。信息传播环境的扩张与变革不仅迫使人类重新思考传播对其自身的影响变化,而且需要以人为重要控制因素,相应地改变其对传播过程及传播系统的控制方式。
社交媒体传播打造了一种人人参与的传播盛景,从技术上赋予每个个体生产与传播内容的权力。然而事实上,人人参与并不等于人人平等。现实社会中的权力资本与社会地位仍是判断网络个体传播内容是否可信的重要标准。如在微博平台上被广泛关注的仍然是现实社会中的明星群体或各界名流,大众的注意力不会均等地赋予每位个体,还有大量群体存在于网络灰暗区,甚至被遗忘。所以,当媒介权力与曝光度仍然被现实社会中的权力阶层占据时,社交媒体倡导的人人参与的口号只不过是为少数人添砖加瓦,社会阶层间的不平等从未在线上世界消失。除此之外,由于数字技术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大量社会群体并非与其同生共长,需要逐步接受新技术并迁移至虚拟网络世界中。因此,对技术掌握程度的差异以及网感的不同,也反过来加剧了现实社会中广泛存在的阶层差异,甚至产生一些新的社会次生问题。众所周知的数字原住民、数字移民和数字难民概念,即是对这种新兴数字鸿沟现象的最佳注解。
此外,按照吉登斯控制辩证法的论断,个体与媒介中心之间的控制关系是双向的,当个体能够控制媒介中心之时,媒介中心亦能够实现对个体的新的控制。[2]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社交媒体的参与式控制方式是在数字技术协助下的控制升级。社交媒体传播在处理人与信息关系这对矛盾时,采取对部分群体利益或个体部分利益的补偿性满足的方式,诱使个体出让数据、隐私或身体权益,从而造成真实、切身、重要利益的实际性缺失。补偿性满足具有一定的内隐性,一方面,公众可能将此视为真实需求的满足形式,然而实际上可能只是某种幻象;另一方面,公众或许只能通过此补偿机制换取片刻式的即刻满足,其仍难以摆脱现实生活的桎梏。
总之,从大众媒介传播到社交媒体传播,虽然传播控制手段或模式有所变化,但其核心思想始终未曾改变,都以媒介为中心或以媒介为工具来控制传播过程以及传播系统的不确定性发展。虽然个体对媒介的反控制作用在社交媒体传播时代已逐渐受到重视,但很快被淹没在强大的媒介力量对个体崛起的全新控制模式之中。由此推断,被忽视的重要个体控制力量或许能够成为理解传播控制进化特别是智能传播控制的全新突破口。
二、智能传播的全新控制问题:传播主体对传播过程与系统的反控制
有学者认为,在既有的权力关系之中,无论权力的弱势方居于多么不利的地位,其都可以借助某种操纵资源的方式,对权力强势方实施一定程度的控制。[3]换言之,在一段始终呈现动态博弈的传播关系中,传播参与者的力量一直在互相牵制。且从某种程度上讲,传播弱势方的权力呈现出由小及大的发展态势。当力量弱小时,其对强势方的牵制作用不可忽视;当其自身不断发展壮大时,其甚至可以反控制曾经的强势方。由此观之,人类在社交媒体传播时代的全新传播现象,特别是以大数据、云计算、区块链等为代表的智能技术带来的蓬勃发展的智能媒体传播,一方面使位于信息接收端口的人类的主体地位日益提高,另一方面也以技术之力赋予媒介以类人的智能思维或智能行为,进一步启示人们重新思考智能传播系统中的传播权力博弈、转化及其整体进化。总体而言,智能传播系统中权力的再度转移与传播进化的不可控成为其发展中的全新问题,具体来说,表现在以下三个维度。
1. 新兴主体:未知的机器传播或他者传播
智能机器主体可能存在未知的叙事模式,并对人类叙事能力造成威胁。目前,从传播实践活动来看,智能机器已成为传播实践活动中的重要参与主体。仅2017年一年时间,由智能写作机器人参与生产的新闻报道就高达数千篇;而社交机器人更是在以媒体为传播平台的人际交往与商业谈判活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Twitter上以2022年为时间界限,搜索与北京冬奥会相关的议题,结果显示社交机器人作为生产主体占比为31.17%,产生了35.95%的推文。[4]虽然学者们在智能机器是否能够超越人类主体的问题上存在不同看法,但大部分学者已经承认并开始忧虑机器作为传播主体的诸多未知行为。笔者认为,一部机器被视为具有自主性的传播主体,理应具备三个基本条件:其一,自主搜集、生产、传播、再现信息,即传播生产自动化;其二,自主进化、自我迭代,即能够适应环境、处理新兴事物;其三,具有不同于人类思维的机器思维,或具有超过人类智能的特殊能力。目前大部分智能机器在技术上业已符合前两条要求,以ChatGPT、LaMDA为代表的少数机器也可能出现异于人类智能或人类伦理的自主思维与情感。因此,机器已经可以被视作独立的传播主体,我们必须转变传统的机器客体思想,将其视为可以交流的拟人主体或非人主体。
较之人类传播主体,智能机器主体在持续性传播与单一功能传播上的优越性早已毋庸置疑,但最让人警惕的则是其未知且难以控制的传播方式。不同于原先借助技术对人类智能载体——身体“小修小补”的路径,机器智能通过将完全独立的各类信息灌注于崭新的人工身体,探索可能存在的智能形态。换言之,智能机器的出现改写了原本以人类为主导的叙事方式,进而转向一条以机器演化为凭据的全新思路。对比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虽然二者具有以信息为代表的同源性,但自然载体与人工载体最显著的差异在于其产生的途径。前者源自天然性、生物性的实践活动、思维活动与创造活动,后者则诞生于人类主导的技术发展进程与数据编码行为中。所以,新的信息与载体的结合物是否会依循人类智能的发展方式尚未可知。此外,深陷偏见性诟病的人类主体传播行为并不会因为智能机器主体的出现而被完全消除,智能機器主体在数据分析与分发层面展现出的理性特点并不意味着智能传播将完全公平、毫无偏见。相反,智能算法展现出的阶层歧视、种族问题反而有加剧的趋势。不仅机器智能赖以生存的数据存在偏见,所谓的精准智能算法本身即为偏见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不知道如何消除机器偏见,更难想象若机器主体将人类主体视为排异对象,其将如何控制人类智能并操控信息传播的进化路径。
除此之外,智能传播在业已成熟的人类群体内部交流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较为大胆的尝试。首先,将传播拓宽为一种人与任何存在智能迹象、模仿智能行为、能够加持智能思维的物种之间的信息互换乃至相互理解的对话交流现象。其次,将人类智能从现实身体中抽离,加载到各种机械身体、云端身体、赛博格身体之中。彼得斯曾言,真正的传播是应该能够跨越鸿沟、超越物种的不可交流性的。[5]智能传播不仅使人类传播交流活动更为自由,而且也将一些人类曾经尝试对话却无法交流的动物智能、物质存在、尚未可知的外星生命等全部纳入智能信息传播的范畴。在诸如《三体》等科幻小说中,人类寻求与外星人对话等场景频繁出现,其既是人类智能传播未来的合理想象,也是人类目前难以理解但必须予以控制的未知他者传播现象。
2. 主体边界:无节制扩张的人类传播现象
人类传播学研究先驱查尔斯·霍顿·库利认为,传播是人类关系赖以存在和发展的机制,是一切心灵符号及其在空间上传递、在时间上保存的手段。[6]所以,传统信息传播被默认为专指人类自身的信息生产与传播活动,而非其他生物或非生物之间的信息传递。从传播实践来看,人类传播是人类社会有别于动物社会或其他可能存在社会的主要特征。然而,有鉴于人类与不同生物在生命本源上的信息共性,以及人类与生俱来的克服孤独与交流的欲望,与人类之外的生命进行信息传播与交流一直是人类的人本主义理想。故而,信息传播实践活动一直处于不断扩张的状态。此外,基于传播学术研究的视角,为了创造科学且丰富的研究成果,研究者们一方面建立起从传播过程到传播效果的精细研究范式,另一方面不断尝试拓宽人类传播的研究边界,除基础的信息传递与接收行为之外,将人类社会中诸如技术、政治、文化、心理等在内的研究议题海纳百川式地纳入传播研究范畴中。传播学研究集大成者施拉姆曾断言:“传播研究不是一个学科,而是一个领域。”[7]由此,也决定了人类传播活动在实践与理论中的双重拓展走向:事事可称传播,但传播的核心内涵却缺乏定论。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一味地扩大传播实践与传播研究的边界,不仅旧有基于信息交互的基础性传播活动将失去彰显人类自主性与特殊性的既有价值,逐渐变为与一般生物雷同的生存状态与发展形式,而且传播学研究也将找不到研究重点与系统性的研究方法,成为不断追踪研究热点,缺乏统一范式,无法预判未来走向的伪学科,甚至成为其他学科的附庸,沦为“四不像”领域。为了遏制人类传播无度发展可能带来的难以预估的后果,从实践层面,应该始终以人类信息交互、人类沟通方式的演变为核心,任何有关政治、技术、文化等的变化只能被视作人类交流模式演变的背景与重要诱因,而不应脱离人类信息符号互动的范畴。从理论研究层面来看,虽然我们仍应确保理论研究的开放性,但所有研究必须围绕人类传播学的几个基本问题与关键议题展开,即人类传播的目的是什么?人类传播活动怎样变化?人类传播应该怎样发展?一切有关人类传播的学术研究活动都应在确保人类传播自主性与主导性的前提下展开,任何变化都只是人类传播研究演进的重要原因,而非其泛在化的理由。
3. 主体发展:不确定的螺旋式传播进化路线
人类信息传播控制的演进思想与维纳始创的控制论的发展紧密相关。从控制论的第一波、第二波思想浪潮来看,其主要分歧在于信息作为特殊的发展动力来源是否应该具形化或抽象化。机械化的控制论思想认为,信息应该脱离现实语境,并最大限度地促进信息生产,以此刺激信息作为第三种非物质、非能量事物的巨大活力。所以,以第一波控制论思潮为重要背景的大众媒介传播控制路径的主要矛盾集中在信息量控制与信息活力激发方面。而第二波控制论思想潮则鼓励信息回归现实环境,特别是人类身体载物,从而将信息控制研究转向更为不确定的人类关系语境中。
受第二波控制论思潮的影响,人类信息传播的第二发展阶段——社交媒体传播以人与信息为核心,既承认以个体为中心的信息自由传播與自组织功能,同时关注人与人以及人与信息的关系控制。有鉴于信息能够脱离或者业已摆脱部分载体束缚的基本事实,与人类并非信息储藏唯一处所的重要结论,新兴的第三波控制论思潮不再纠结于信息具形化与否的问题,而是重新开拓思路,进一步意识到将信息置于非人载体或其他人工载物后焕发的各种可能性,及其反过来对人类身体或人类自身可能的进化作用。换言之,人类主体可以理解为信息与身体的结合物,一方面可以对身体进行单独改造,另一方面也能将信息置于身体之外的其他载体中。如此,人类具形不仅随着信息的发展具备进一步演变的潜力,同时,信息作为独立体也具有置于其他介质并演化催生新型主体的可能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在人类一手打造的以信息为基础的人工生命范式中,机器成为用来理解人类的模型,而人类自身也将被塑造成“后人类”。[8](321)所以第三波控制论思潮主要聚焦于信息发展带来的人类进化主体与新兴主体之间的博弈与控制问题。而以此为理论基础的人类信息传播第三阶段——智能传播控制阶段,则将由信息传播中的信息控制与参与式控制问题转变为聚焦信息传播系统演进中的他者传播与传播边界等进化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人与机器同时作为传播主体的共存与竞争等问题。
不论是香农还是维纳,其初始理论均存在一个根本性的偏见,即信息的稳定凌驾于变化、确定性优于不确定性,任何系统的首要任务应以维持自身稳定或平衡为基本状态和重要目标。但英国学者斯科特·拉什则认为,信息机器传播活动原本就是一场失序、再建秩序与再失序的无止境理论辩证,[9]信息传播根本不可能存在哪怕片刻的稳定态势。智能传播作为后现代社会的人类传播模式,其不可能像大众媒介传播或社交媒体传播,以追求传播的绝对稳定性为主要目标。事实上,后现代社会的人类传播活动始终处于失去秩序与重建秩序的动态发展过程中,而人类能做的就是努力平衡两种极端状态,科学预测并合理规避可能存在的发展危机,以此创造相对稳定的生存空间。面对智能传播联通一切信息与跨越任何边界的技术野心,人类必须基于业已出现的技术问题与科学推理的潜在危机,始终以人类发展和人类需求为紧箍咒,未雨绸缪地合理控制智能传播发展,创造平衡协同的理想人类传播图景。
三、主体性回归:智能传播可能的控制策略
由上述分析可知,智能传播的全新控制问题可以归纳为新的未知机器传播主体出现所带来的与人类传播主体间的共存与竞争危机,以及技术倒逼人类传播实践活动与理论探索的无限扩张,从而引发的非线性进化与发展不确定问题。于是,对智能传播的控制策略探索也将集中体现在多元传播主体并存与传播主体不确定进化两个方面。
1. 对多元传播主体的分级控制
第一,作为造物者的人类主体需要控制其造物进程。人与机器有着共源性与共通性,二者都可以还原成基础的信息元素。不管是以人为代表的有机生物,还是其他无机物,从本质上来说,其基本构成都是信息。我们没有理由自恃清高地将信息及其传播视为人类独一无二的首创活动,以机器媒介为代表的现代传播活动已证实了信息脱离人类,以虚拟信号、文字符码传递和接受的事实。而当一切事物都可以还原成信息时,原本不同的物种之间便产生了某种本质上的关联,并可能串联在一起形成不同层级的复杂整体。因此,在信息构成的层面上,人类及其生产活动,与他者存在和世界整体便有了一同进化的可能性。然而,作为与传统工业社会中物质和能量同样重要的信息资源,我们不能毫无节制地对其肆意开发与使用。尤其应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信息资源均能被人类利用,有些信息聚合在一起可能产生负效应,甚至存在有害而无益的信息。如在科幻小说中,外星人的信息不能轻易回应,否则将会在信息对话中泄露与自我位置、身份等隐私息息相关的数据。
第二,控制人类主体与机器主体之间的无限制信息交流行为。人类传播活动除维系自我物种内部的生存与交流外,更担负着与他者交流、交往的重要使命。信息交流从来没有被局限在人类智能范围内,反而基于人类一以贯之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潮,被拓宽至地球上与人类共同生存的其他生命、被赋予生命想象的物质存在。人类自高自大,不仅将自我的智能水平想象成他者智能发展进化的“天花板”,更通过一系列的基因工程、仿生技术,不断创造新的人工智能体。传统的认为人工智能永远不可能超越人类智能的观点犯了双重错误,一是高估了人类,把人当成上帝;二是低估了机器,把机器当成了人。[10]人类应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充分考虑自建法则的发展后果与遏制手段,重新界定人类智能与他者智能之间的交往界限,从共源性的信息资源入手,既学习机器主体的信息生产与传播模式,也谨慎干涉人工智能主体的养分供给与自我进化路径,促使人类智能与人工创造物共同进化,避免因贪图享乐而将生存与发展权力拱手相让。
第三,作为共存的传播主体,人类智能与机器智能需要合理分工。自工业革命开始,人与机器协作就是现代社会提高生产率的基本模式。人与机器在共存与竞争的环境中,通过不断交替进化分别获取信息生产与传播的权力。在大众媒介与社交媒体传播阶段,人类主体似乎掌握了绝对主导权,而当人类信息传播发展到智能传播阶段时,海量的信息生产与传播业已影响人脑处理信息、认定真相的能力,使人类必须借助外接大脑——人工智能的信息存储与云计算功能,才能适应智能社会的信息传播要求。美国心理学家霍华德·加德纳提出的多元智能理论认为,人类的智能水平具有诸如语言智能、音乐智能、逻辑数学智能、空间智能、肢体运作智能、人际智能的多样性。[11]人类智能不仅具有不同层次,而且具有整体性、进化性和个体独特性。因此,面对不得不重视的人机主体共存与协作问题,我们或许可以人为地对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进行合理分工,让人工智能去做较为单一、专门化的工作,如信息播报、快递分拣等;而人类智能则从事综合性较强、难以取代的特殊工作,譬如情感疏导、文学创作、组织管理等。
2. 对传播主体进化的动态控制
第一,非线性的传播进化过程需要建立智能传播预警机制。首先,智能预警意味着以机器标准取代人为标准,将因果关系转变为关联关系。人类脑力在处理信息时,往往具有一定的思维局限与滞后性;而机器智能在该方面则体现出预测性与高效性的优势。智能传播依赖的云计算功能可以在短时间内分析并揭示大量数据之间的隐藏关系、潜在模式与未来趋势,从而改变传统信息传播方式的滞后性,使全新的智能信息传播更具揭示性、动态性与警示性。其次,相较于传统传播系统一刀切的信息控制机制,智能传播能够借助智能机器的力量,详細分析信息传播从发生、发展至顶峰、衰退的完整过程,因而能够针对性地分层治之,建立起不同层次的科学预警制度。具体而言,可以基于个体传播领袖建立对应的自动筛查制度,及时预警因个体煽动导致的舆论蔓延情况;或基于传播链构建以关键词与关键事件为核心的传播预警机制,有效预估事件可能的走向并对舆论予以适时引导。此外,基于情绪积累与负面情绪突发的预警识别机制,都将是智能预警机制中可以涉及的部分。智能传播依凭机构互联、平台互联、万物互联,在分层管理的基础之上,能够在短时间内将预警信息精准匹配至不同受众,以此获得较好的传播效果。智能传播预警机制既不是大众媒介传播中的压制性控制,也不是社交媒体传播中的放任不管,而是充分利用智能技术的科学、理性特点,确保信息在自由流通的基础上,能够及时预测、实时分析并合理传播。
第二,突破人类传播系统的泛传播现象需要实现现实传播与虚拟传播的协同发展。从大众媒介传播到社交媒体传播再到智能传播,传播进化的突出表现是以数字技术创造了一个与现实社会耦合的虚拟世界。现实社会与虚拟世界不是完全割裂的,而是互联互通、密不可分的。一般来说,虚拟世界以现实世界为创造原型,几乎所有的虚拟存在物均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实体出处;而现实社会在虚拟世界中舍弃其自身的局限性与不平等缺陷,尝试为人类主体打造一片理想化的生存绿洲,如电影《头号玩家》展现了一个集结了人类现实社会中所有业已出现或期待出现的美好事物的虚拟游戏世界。然而,纵使现实社会与虚拟世界原本同宗同源,有鉴于二者极强的对比性,二者的发展并不平衡,甚至出现了顾此失彼的情况。不仅许多现实社会中的个体选择将自己封闭在虚拟世界的“自留地”中,严重沉溺于网络而荒废现实创造;而且虚拟世界的极度便捷性与生存廉价性也使得数字经济异军突起,日益冲击岌岌可危的实体经济发展。按照让·鲍德里亚的论断,超真实与真实是相互对立的,当超真实出现时,真实也就被宣布死亡。[12]因此,更应未雨绸缪,借助智能技术以及智能传播的优势,加强两个世界的互联互通与协同发展。当前,不少互联网巨头致力于构建以虚带实、以实促虚的发展图景,如阿里巴巴集团推出了一系列诸如淘宝自杀干预机制、失踪人口找寻系统、线上扶贫助农系统等工具,旨在利用智能技术的数据联通与分析优势,促进现实社会与虚拟世界形成共同发展的耦合关系,化解潜在的替代危机。与泛化传播带来的失控不同,促进不同传播系统的信息联通与动态交流,已成为促进多元传播现象和谐共生的重要举措。
结语
维纳认为,由于这个世界在根本上是概然性的,未来时间的路线不能被精准地预测,所以对其进行控制是必需的。然而,控制手段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或集中控制的,因为如果这样则不能有效应对意料之外的发展状况。[8](116)笔者发现,大众媒介的信息传播控制手段沿袭了信息论封闭系统与一阶控制论的机械控制原理,主张兼顾信息人际传播的微观层面与信息社会传播的宏观层面,确保信息传播的绝对可控。对社交媒体传播而言,信息论从工程传播转向人类传播领域,在二阶控制论中引入观察者视角,启示传播研究者不仅需要将人类信息传播活动重新置于复杂的人为环境中,同时也要以人为核心,一方面探寻泛传播现象的全新控制手段,另一方面思索人类自身的反控制策略。
智能信息传播的控制目标从控制传播中的信息与人,转变为控制传播主体进化及未知传播主体肆意扩张可能导致的失控危机。由于人与机器均可以还原成与身体载体无关的抽象信息元素,所以二者产生了本源性的关联,且能共同进化、相互竞争。在智能信息传播环境中,业已显现主体性的智能机器与人类智能争夺信息处理与传播的权力,故将未来的智能传播控制聚焦于人类主体与人工主体(机器主体)的竞争关系。面对未来可能存在的未知传播主体、泛传播现象以及不确定进化路线,智能传播应从分级控制与动态控制的视角,既控制自己的造物进程、与他者主体的交流界限,进行合理分工,也应建立动态的预警机制,协调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发展,人为阻断智能传播的無限制发展并充分发挥其可以被驾驭的智能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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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jectivity Regression: The Boundary Problem and Control Direction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ZHAO Jing-yi(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ubei University, Wuhan 430062, China)
Abstract: From traditional mass media communication to social media communication, the control of communication system is always centered on the media, which is regarded as the dominant force or intermediary force of control. It takes absolutely controllable measures that are implemented for the communication subject, and thus ignore the reverse control effect of the subject on the media or system. With the new phenomenon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brought by intelligent technology, especially the important participation of machine subjects, it not only makes the anti-control status of communication subjects rise day by day, but also brings new problems such as unknown communication subjects, uncontrolled expansion of communication and spiral evolution of communication system. This study believes that the control strategy in the era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should be based on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ubjectivity and human needs, balancing the development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the possible other communication subjects. What's more, from the different perspectives of hierarchical control and dynamic control, not only the great value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system should be exerted, but also the potential risks need to be avoided.
Key words: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on control; communication subject; communication evolution; hierarchical control
基金项目:2022年湖北省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信息哲学视域下智能传播发展的逻辑演进研究”
作者信息:赵静宜(1991— ),女,湖北潜江人,博士,湖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新媒体、广告与媒介经济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