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图像时代阅读研究的问题与理论

2023-11-02 05:10:40张文彦
编辑之友 2023年4期

【摘要】柏拉图在《斐德罗篇》中关于“毒药”的论述,对后世学者理解文字产生了深刻久远的影响,卢梭、阿伦特、德里达、斯蒂格勒、弗卢塞尔等人的相关论述,形成了从线性文本时代到技术图像时代不断演进的理论脉络,这些论述搭建成理解阅读技艺的理论分析框架。以此出发,文章分析了数字化技术带来的阅读分流、具体阅读行为的变化、技术图像时代阅读招致的“毒性”以及蕴藏的“疗效”。这些分析有助于厘清阅读内在的变化,以及与观视等行为的区别,进而探问阅读具有的最本质的东西,其中包括给线性文本和技术图像共同带来反思力和创造力的书之爱。

【关键词】阅读技艺 线性文本 技术图像 观视 一般器官学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4-019-10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4.003

2022年8月,福建万安桥突遭大火,这座被称为世界桥梁史上“活化石”的木拱廊桥采用的编木拱桥营造技艺,在历史上一直以家族为传承单位,家族以外的匠人只能通过观察营造过程或实物获取局部知识。[1]桥梁营造是中国民间知识传播的一个缩影,不精通书写也不具备现代绘图技术的匠人,通过口语、实践、实物等进行技艺传播。这些方式虽能精准传播“活”知识,却因匠人去世、实物损毁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相对而言,文字符号因具有稳定性、标准化和可复制等诸多优点而成为人类传播信息知识的主流,通过生成的线性文本世界,承载着人类演进的长河。然而,其光明背后也隐藏着某种晦暗——柏拉图用文字书写了称文字为“毒药”的《斐德罗篇》,开启了后世思想者们关于文字“毒性”或“疗效”的一系列追问。

文字蕴藏的矛盾对立关系,唯有阅读时才能发挥或毒或治的效应。文字统治的时代正在成为过去,技术图像的宇宙已然到来,人类描述、认知世界的方式正在发生巨变。文字的“药性”是否会随着文字本身被边缘化而不再重要?在声影像不舍昼夜的今天,阅读的地位、功能及自身是否发生了变化?阅读是否还将参与人类的未来?

一、理解阅读的理论框架:从柏拉图的“药”到一般器官学

笔者以柏拉图的“药”为出发点,综合卢梭、德里达、斯蒂格勒、弗卢塞尔等人的相关论述,尝试搭建一个理论分析框架,以追索上文提出的问题。

两千多年前,柏拉图在《斐德罗篇》中创造了一个有关爱智慧的神话,即不朽的灵魂可乘羽翼飞升到神所在的绝顶,看到了永恒境界中的绝对正义、绝对美德和绝对真知,失去了羽翼的灵魂堕落凡尘,栖居于可朽的肉体中轮回,唯有爱智慧的哲学家才能逐渐恢复羽翼,再度向高处飞去。所谓爱智慧,是指专注回忆永恒境界中的一切,实现自我的完善。由此看来,柏拉图眼中的追求真知的路径,首先是存乎理性内省之中,其次才是借助“昏暗的工具”——肉体的感官系统,从尘世对天界的摹本中探求真相。[2](118-126)从灵魂回忆说出发,柏拉图认为真善美的知识原本就存在于哲人的心灵中,是有生命的种子、真正的文章;哲人通过辩论术等语言互动方式“写”进他人心灵中的口说文,是真文章的“嫡子”,是种子在他人心灵中的萌发。他将属于视觉系统的文字与图画归于一类,认为只是真文章的影像,既无法回答读者的追问,也无法保卫思想不受读者歪曲。[2](170-174)柏拉图将文字视为一种技术,批判人们妄想据此改善教育和记忆力,吞下此“药”就不用再努力记忆思考,也不再需要(辩论术等方面的)教练,其实混淆了真实界的形似与本身,混淆了死的文字和活的知识,因此“好像无所不知,而实际上却一无所知”。因此,这剂“药”没有增强记忆的“疗效”,反而有减损思想的“毒性”。[2](168-169)有趣的是,柏拉图有关“药”之“毒性”的批判,恰恰是以“药”为载体流传至今。

18世纪的卢梭已抛开了神话的束缚,从人性角度重新诠释了精神与语言、文字的联系:语言的发明是因精神需要而非生理需要,即因爱、憎、怜悯、愤怒等激情所致,激情促人联合需要交流,生理需要则让(丛林规则下的)人彼此逃避。人们发明文字,指望以之固定语言(具有稳定性),但文字却“阉割”了语言,改变了语言的语词和灵魂——以精确性牺牲了语言之灵性,为补偿这种缺失,只能用各种方式擴展书面语言而使其泛滥,当从书本再度转入口语时,口语则被削弱了。[3]不难看出,卢梭对精神、语言、文字的排序与柏拉图一致,并认为书面文字削减了口说语言的活力和完整性。

20世纪60年代,德里达发表了长文《柏拉图的药》,再次聚焦于文字“疗效”和“毒性”的对立纠缠关系。柏拉图认为真知与文本有内外分界,前者存于心,是纯粹、完满、有生命的整体,不需要外在介入;文本是外在之物,是摹影、无生命的,无法积极地干预内在。如果混淆内外区别,灵魂就会受到毒害。德里达则认为不存在这种内外分明的柏拉图式的文本,他解构了文字作为思想、语言的从属关系,认为文字虽是外在,却能渗入思想内部进而改变内部结构,从而改变人类存在的方式。[4]

德里达的弟子斯蒂格勒延续拓展了其师思路,将语言文字界定为一种技术,技术是人的体外器官,是人体器官功能的延续,能够实现人类外在的进化,这种视角与麦克卢汉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斯蒂格勒试图建立更加严密的理论体系,他引入熵的概念对比内外器官的功能:人体器官是有机物组织,无法逃脱走向衰亡的熵增定律;①技术作为无机物组织,具有创造秩序的能力,是人类抵抗自身熵增的外化器官。[5](19-21)但技术也同时是熵的,因为生命是熵增过程,技术是生命的外化。斯蒂格勒以有机器官、人造器官和社会三个面向及其相互关系构成一个理论平台,并赋予其晦涩的名称“一般器官学”,[5](23-24)为凸显这个理论与柏拉图、德里达关于“药”的讨论的关联性,他又将之称为药理学。[5](11)

媒介哲学家弗卢塞尔创作于1985年且极富前瞻性的《技术图像的宇宙》一书中,将线形文本置入一个跨越200万年的历史文化模型中,该模型按照人类认知发展划分为具体经验、雕塑、传统图画、线性文本和技术图像五个层级,[6](2)人们创造中介传递意义,中介将人的认知带入解蔽和遮蔽的螺旋中,人们今天恰恰正在从线性文本的困境中走出去,又步入了技术图像宇宙的迷雾之中。

上述思想者在人类文明的不同坐标点上追问着同一个问题,即人们应该如何看待文字这种人造物,在与人类的漫长纠葛共生之中,该问题的魅力和复杂性与日俱增。文本诞生后被束之高阁,与没有生命的物体毫无二致,无“毒”亦无“疗效”,而一旦与人发生关系,便活了过来——阅读是使文字复活的关键动力,本文将沿着前人思路,试图将这个关键动力的发展脉络勾画出来:在柏拉图那里,阅读是“药”之“毒性”发作的过程;在卢梭那里,阅读是语言削足适履转化为文字之后再转化为口语的变异过程;在德里达、斯蒂格勒那里,阅读是联结内与外、有机与无机的关系;在弗卢塞尔那里,线性文本阅读是传统图像观视与技术图像观视间的一段短暂的文明历程。笔者将跟随这些思想者的思路追溯阅读技艺的产生、发展以及今天的地位,沿着一般器官学的逻辑将阅读理解为联结人体器官与外在器官的神经脉络,进而比较与技术图像观视等新的神经脉络的关系,最后探讨阅读技艺在技术图像宇宙中的潜在“疗效”。

二、图像观视、文本阅读和技术图像观视

本文将讨论对象界定为线性文本阅读,即人类从线性文本中获取信息的行为。所谓线性文本,是指通过文字(雕刻、书写、界面显示等)在各类载体上呈现信息的文本。在线性文本登场之前,人类通过声音、雕像尤其是图像等媒介把握世界,也就是弗卢塞尔所说的传统图像时代。相对于传统图像时代,线性文本主导的时间并不长,继而在技术图像宇宙的生成中走向没落。[6](1-5)所谓技术图像,是指由计算机技术生成的音、影、像及其综合产物。对于人从传统图像和技术图像中汲取信息的行为,笔者以“观视”这个词汇来指代,以区别于线性文本阅读。需要说明的是,技术图像是指由计算机等技术生成的音影像等多元产品,与由人脑想象而生成的传统图像有质的区别。观视传统图像(以下简称图像,与技术图像区别)、阅读线性文本和观视技术图像,同属人类通过观察和想象以把握世界的文化技艺,彼此联系又存在区别,在嬗变中改变着人类理解存在的方式。

1. 图像观视

原始人通过具体经验感知四维时空中的世界;当人们掌握了雕刻或雕塑技艺,就能把三维实体从世界中抽离出来;从岩画开始,人类把二维平面从思维时空中抽离出来,并再次投射到时空中,开启了图像观视的历史。通过步步减维,人的中介工具越来越轻便稳定、易于创造和把握,但另一面却是对世界的不断压缩、精减和抽象。抽离过程需要想象力,而解读亦需要想象力,观视行为即是观察者依据图像而展开想象力的过程。

具体看,观视行为没有中心,没有固定路线,人的目光在平面中不必遵循特定规则、路线,可以往复回环,扫视一个又一个元素,将一个元素赋予另一个元素意义,直到所有元素都参与到意义赋予之中。换句话说,就是以观视编织起图像的意义。[7](10)图像能够穿越时空清晰稳定地传递意义,在人类延绵的创造和观视过程中构造了熵减的动力系统。然而,图像在发展中开始释放出“药”的“毒性”,弗卢塞尔称图像这种扭转想象力为幻想的特质为“魔法”,[7](11)相对于真实世界,图像没有内部,没有时间流逝,而是通过描绘的方式将一个表面从客体中抽离出来象征客体。虽然图像和客体间存在着意义的链接,但图像和图像间逐渐建立起更强大的链接系统,如宗教画、年画等呈现出的鲜明的因循特征。表面化的魔法便随图像的自我繁殖而逐步强大起来,使图像从中介异化为拥有重构现实之力的银幕,竖立在人与世界之间,成为探索道路上的遮蔽,如神的图像在虔诚的反复观视中成为真正的神。人类困顿于图像世界,犹如《理想国》中无法转开视线的“洞穴人”。魔法洞穴中的上升路径是线性书写的阅读。

2. 线性文本阅读

线性文本的创造和阅读是更复杂的文化技艺,需要人类发展出一种新的能力——概念思维。概念思维破解了图像,将一维的线条从其表面抽离出来组成文本,“最终构建一个由文本、考量、叙述、解释以及一种非魔幻行为的投影所组成的概念化的宇宙”。[6](4)线性文本拥有了解释图像的话语权,从而把表象转化为概念,图像沦为线性文本的配角,线性文本阅读成为图像观视的主导力量,人类的存在方式也因之而变。

近年来,国内外的一些儿童阅读图画书眼动实验,可视为图像观视与文本阅读关系嬗变之缩影。华东师范大学的研究者们使用眼动仪对上海市幼儿园162名学前儿童自主阅读图画书进行了眼动实验,所用图画书为中文简体版《好饿的毛毛虫》,开本为298×210mm,画面色彩鲜艳,主要图像有太阳、月亮、绿叶、美食和毛毛虫,每页配有少量文字。研究发现,儿童阅读时眼动视线主要集中在图画区域,对文字区域的注视很少;眼动展示出新信息、中心位置信息、大面积信息、色彩鲜艳的信息优先的特征,[8]而不是以故事主角毛毛虫为线索轨迹。毛毛虫的主角地位,是线性文本赋予的,线性文本不具备对学龄前儿童视觉的控制力。在碧绿的叶子、鲜红的太阳、缤纷的美食出场时,尚未长大、颜色浅淡的毛毛虫在画面中屈居一隅,自然不是尚未掌握文本阅读能力的儿童重点关注的对象。国外亦有研究显示,儿童自主阅读时,对文字区注视的比例会随时间推移而降低;而当有讲述者陪伴阅读时,儿童对文字区注视的比例会随时间推移而增加,[9]掌握了文本阅读技艺的讲述者,会将儿童引向需要联系、解释、推理、反思等线性思维所建构的意识层次。这些实验展示了文本阅读掌控圖像观视的过程。

图画书浓缩着文本和图像彼此对立又渗透的古老关系。漫长历史中,图像虽成为文本世界的从属,但其想象力却潜入了线性文本,后者变得有想象力、有画面感,如人们对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赞颂。图像亦汲取着概念思维,变得越来越概念化,[7](8)如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作品中蕴含的新柏拉图主义等人文主题。[10]然而,正如柏拉图所言,读者面对的对象并非思想和知识本身,而是表征思想和知识的文字符号,是对世界的再度减维和压缩。文字虽然更标准、稳定、便利,但文字构成的线性文本的体量却越来越庞大,每个读者终其一生的阅读,也只不过是这个文本世界中的片隅,个性化了的“信息茧房”,更何况线性文本日趋分门别类、抽象复杂,已将不具备高超阅读能力或专业阅读知识的人挡在了玄奥知识殿堂之外。技术图像的原初动力,是人类希望更为直接地把握世界,并将这些抽象的产物——图像和文本还原为真实世界中的本原面貌。

3. 技术图像观视

图像是人脑对世界观察与抽象的结果,技术图像则是人类操作装置对概念进行计算的结果,是大量微粒以机器算法为规则在界面上的组合呈现,这种规则取代了线性文本的逻辑概念、图像的想象力。人们无法直接抓取硅基信息数据或电磁波数据,只能依靠技术装置生产、接收这些数据,并通过技术黑箱转化为人类能看到的技术图像,无维度的粒子貌似转化为二维图像或一维文字,但这维度却是虚假的,是一种视觉错觉,因为界面聚集的是无数粒子,而粒子间充满着肉眼无法分辨的间隔,[6](13)因此,是技术装置为人类连接了粒子的微观世界和人的宏观世界。技术图像的观视过程一般是由手作用于装置的控制系统和眼睛观察图像两种动作共同完成的,[6](19)不需要辨识和记忆文字、掌握语法、理解概念和把握逻辑等线性文本阅读不可或缺的系列训练,令人兴奋的视觉形象代替了抽象单调的文字符号,视觉刺激能带来持续不断的观视动力。虽然线性文本被吸纳到技术图像宇宙,却开始被观视逻辑支配:人们通过滑动屏幕浏览文本,大大加快了文字跳读速度,通过抓取关键词理解内容;在技术图像里,文字变成镶嵌其中的构件,越来越脱离语法和逻辑的束缚。这种逻辑也支配着线性文本的生成:在互联网“原住民”的文字创作中,概念、逻辑和体系等曾经贯穿于线性文本的轴线松散无力,关键词如像素一般在文字矩阵中频频闪现,线性文本视角下的批评即如此,新生代越来越不会写作了。

技术图像再一次改变着人类的存在方式:技术图像不是人脑对客体抽象的结果,而是由装置将世界与人类的受想行识分解成粒子组成的可计算的团块,再经程序命令,组成可视的粒子幻影。弗卢塞尔将装置操作者在这一过程中的行动称为凝想。[6](21)凝想者虽无法进入技术黑箱中的微观世界,被迫停留在视觉化的表面,但能在操控装置对粒子宇宙赋予意义的过程中获得自由感和力量感,因而“促使非凡的创造力喷薄而出”。但人们尚无法把握这种建立在粒子幻影上的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暂时将其定义为一种新的意识,即凝想的力量。于是这力量又成为新的技术图像源源不断被创造出来的原力,人们被重重包裹其中。[6](25-26)这是对人类想象力的彻底解放,还是将人类文明引向虚无?从这个叩问出发,阅读就有了作为观视参照系的价值。

需要说明的是,从荷马时代的诗歌吟诵,到线性文本的朗读、默读,再到宣称“万物有声……让声音和知识像水和电一样无处不在,随取随用”[11]的有声平台,听觉是人类理解宇宙的另一条主线。严格来说,人们今天进入的是技术声图像的听观视时代,限于篇幅,本文探讨主要聚焦于视觉领域。

三、内外在器官关系变化中的阅读

技术图像的崛起无疑会推动内外在器官关系的变革,作为这种关系之一的阅读,其变化的方向是指向阅读本质,还是背离阅读的本质?再进一步,变化了的阅读是否还是真正的阅读?

1. 人与线性文本关系的变化

现代社会中人的时间成为注意力经济的资本,眼睛、耳朵、大腦等与阅读相关的有机器官成为媒介工业争夺控制的对象。为捕获用户注意力而不断升级的商业营销系统和算法系统,造成了人与线性文本关系的系统性改变。

一方面,线性文本生产者(作者、出版者)主动降低阅读的复杂性和难度。19世纪末20世纪初,线性文本的抽象性达到高峰,大量晦涩难懂、篇幅庞大的作品如量子力学、数学方程式等科学著作,《尤利西斯》《追忆逝水年华》等文学著作,黑格尔或海德格尔的哲学著作等成为人类文明的象征。该时期也是印刷资本主义和义务教育共同带来阅读大众化的时代,线性文本崇拜的巅峰时期又成为阅读的大分裂时期:文本的一极继续向专业域发展,其深奥抽象阻断了普罗大众的阅读欲望;另一极则向廉价文本发展,所谓廉价不仅指价格低廉,还意指以简单化、低水平的文本架构盛纳一个时代的重要思想,通过降低阅读难度实现大量发行。理查德·霍加特批判廉价文本发行量越大,就越是压抑真正的读书之风,社会阅读能力反而无限向下滑行。[12](190)他毫不留情地如此批评当时英国的工人阶层:虽然获得了阅读的权利,但在商业出版一味地迎合和刺激下,像文本之车上载着的“野蛮人”,“在仙境中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单单为了向前而向前”。[12](183)到了21世纪,线性文本世界的这种向下滑行更加严重,以工业流水线方式大量生产纸质或数字化的快餐读物、图集漫画,通过便携载体以更快的速度蔓延渗透,无休止地攻占人们的注意力,但人们却可以绕过阅读技能,以更加简单直接的观视行为替代,这造成了人和线性文本传统关系的短路:千百年来累积的精巧繁复的阅读技艺系统,以及“书卷多情似故人”般的读书之爱——因耗费精力和智力而产生的独特生命体验,都不再重要了。书之爱是阅读信仰铸造的基石,也是阅读文明建构的凝聚力。书之爱的削减,加剧了线性文本世界的两极分化、阅读群体的断裂。有人致力于修补,即通过阅读推广运动激发人们重视、掌握阅读技艺;有人则致力以新技术超越这种断裂,缝合观念和知识的鸿沟,即通过技术装置将文本转化为技术图像,从而逾越文字造成的阅读障碍。线性文本激增和人类消化能力有限之间的矛盾,是数字化时代人类内在器官和外在器官联结的突出症候,资本和算法加剧了这种矛盾。

2. 技术图像宇宙中阅读的分流

随着数字化技术的发展,技术图像成为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人类已经创造或正在创造的图像、线性文本一旦汇流其中,就拥有了可以无限复制的能力;科学、政治、娱乐等一切人类活动都无法抵御技术图像的引力,变得渴望被复制、传播、留存,于是人们周围建立起技术图像组成的宇宙,[7](15-19)技术图像便捷而强大的功能,给予人们无限期待:让线性文本的抽象玄奥变得直观有趣,激活廉价文本中原本具有的崇高,让人们更加直接、完整地把握世界——相对于以视觉为主的文字,技术图像具备调动人体所有感官的能力,声音、手势、表情、实物和实践这些古老传播方式在虚拟世界中再次鲜活。曾由线形文本主导的传播结构正在被计算机技术重构,而线形文本自身也在被技术图像吸纳的过程中发生着巨大变化,宏观看,线性文本阅读始于廉价文本盛行时期的裂变进一步加剧,出现了如下三条主要支流。

第一条支流是对传统阅读技艺的继承发扬。数字化技术时代更加丰富浩瀚的线性文本,滋养出以阅读为志业的人,他们凭借惊人的阅读量和过人的阅读技艺,成为内容与读者的媒介、传统阅读向数字化阅读的转译者、阅读文明的传播者。传统阅读技艺并不意味着仅读纸书,也包括使用电子设备阅读数字化了的线性文本。

第二条支流是对传统阅读技艺的进化或异化,笔者将其称为跨媒介阅读,即技术加速了线性文本与影视、有声、文创产品等之间的互相转译,用户可以把同一主题下文本阅读和多媒体收听看综合起来,通过自主编织多元行为编织意义,突破单一文本及载体的限制。跨媒介阅读与传统阅读有着共同的知识诉求,前者是将后者移植到互联网土壤中的改良作物。

第三条支流是在传统阅读技艺简化基础上加以数字化逻辑改造的产物,笔者将其称为界面阅读。比如直播间里展示商品信息的文字,主播和用户的对话框,抖音中烘托气氛、解释性的文字,影视中的字幕,电子游戏中的提示词等,这类阅读行为被数字化技术从线性文本世界剥离出来,不再受旧有文法规则的约束,不再围绕知识规则和价值取向盘旋,是被数字化技术解放又受到数字化逻辑支配的产物,它降低了文字符号的阅读难度,彻底融入技术图像观视行为。

整体来看,阅读作为人体器官和外在器官的联结神经网络,其带宽被大大拓宽。但三条支流的发展趋势却大不一样,第一条支流似乎正在被挤压,第三条支流虽最为波澜壮阔,但却隐藏着人类无法把握的漩涡——技术图像的“药性”使然。

技术图像并不直接产生于真实世界,而是诞生于相机、计算机等科学装置,是程序等科学文本的间接产物。[7](9-19)绝大多数人没有掌控技术黑箱的能力,反而很容易坠入算法之网。利润驱动下的算法技术会尽可能地争夺、占有用户注意力,通过无线网络、虚拟技术等将物理空间和数字世界相融合,越来越强有力地将人类的时间和行为整合到视觉中,以此实现对用户“无情的捕获和控制”。[13](47)为增加注意力黏性,计算机系统通过算法和自动化不断优化用户体验,其要旨就是尽可能地拆除包括阅读障碍在内的各种视觉阻隔,建立一种丝滑流畅的体验,诱导人们继续看下去。阅读作为主要神经脉络的地位被瓦解了,而阅读在内外器官中发挥的功能也发生了本质性变化,需要继续追溯。

四、阅读技艺的药理学分析

斯蒂格勒重新诠释了“药”之“毒性”的发挥:人体器官和人造器官之间的关系安排,有可能会对身体产生“毒性”和破坏性。[5](24)数字技术的破坏性在于:这套外化系统既能控制生产者,也能控制消费者,当系统建立其从生产到消费强有力的循环链条时,消费者只能悬垂在这个循环链条之上,而不能参与其中。只有参与才能建立内在器官和外在器官的联结,推动内在器官的潜力成为外在器官的行动,并将感觉转移到外在器官之上,接收和采集意义,并把意义传播给他人。参与的丧失意味着从行动倒退回潜力,意义的传播中止,人们陷入麻木和冷漠的状态。[14]如果阅读也成为数字化消费链条上的一環,那么阅读也不再激发求知的欲望,不再产生意义——这种极端想象下的阅读,显然不会是阅读的本质。那么,阅读是否还有激发外在器官“疗效”的可能?这就需要人们进行斯蒂格勒式的药理学分析。

1. 知识殿堂的熵减与熵增

从文献学到数据库,人类通过技术不断优化线性文本世界的结构秩序,使知识生产呈现熵减的特征。知识殿堂越来越恢宏繁复,而其作为人体器官延伸的熵增特征也越来越明显了,尖锐地体现为殿堂庞大与个体渺小的不对等关系。

每一部著作的撰写、编校、出版都需投入足够的时间,从这个意义而言,知识殿堂就是人类智慧时间的集成。阅读技艺作为一种线性输出的狭窄通道,只能“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式地按部就班、说文解字,这是一种在高山面前“抽丝”的场景。人类也努力通过分类、排行、评价等方式,源源不断地将那些被认为最有价值的文本推及殿堂表面,但这只是殿堂的一幅幅图像。唯有掌握高超阅读技艺的人才可以进入其中,在浩渺的时间集成、有限个体生命中做有限游历。知识殿堂是社会性的,也是历史性的,但对于个体而言,那无力触及的庞大剩余却是熵增的。人们被困于其表,以为把握宏观轮廓或结构便把握住了本质,就会如盲人摸象般无法建立真正的知识共同体。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人们无法通过阅读透析历史的精神遗存,也就无法及时汲取历史上的经验教训。《四库全书》得以用皇权之力,在修书过程对散布在中国时空中的知识进行最大限度地占有,但该书的实际阅读价值却不能有效发挥。[15]

当阅读无法激活线性文本中蕴藏的“疗效”时,内外器官的疏离反而越来越加剧了:大众越来越习惯滞留于那些悬垂殿堂之外,能持续提供愉悦、友好、舒适感受的“信息茧房”中,其结果是阻碍了知识秩序中的开放性、协商性和纠错机制,进而加剧熵增,并可能埋下重大隐患。[16]人们寄希望于和技术图像建立新关系,这为知识的敞开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2. 技术图像时代阅读行为的改变

数字技术环境中,人们的阅读时间大大增加,阅读行为也日益复杂起来,这是因为机器根据我们的阅读兴趣、习惯、目的、场景等不断改进算法,撒下更多贴心诱惑,一边最大限度地占据个体生命的更多份额,一边培育那些能够实现规模化阅读的内容。这从生理系统重置了人类开展阅读活动的时间分配和空间安排,改变了阅读行为的细节,本文将在前文宏观视角阅读分流的基础上,对阅读行为的具体变化做出分析。

一是从静阅读转向动阅读。传统阅读需要投入足够的专注力,读者要身在相对安静独立的环境中进行阅读这一单一行为,人们沉浸于视觉之中,食不知味,全神贯注;而界面阅读可以通过手机等便携设备随时随地进行,阅读嵌入人类日常生活中,成为与行走、餐饮、劳动等诸多行动的惯常组合。

二是从沉浸式阅读转向社会化阅读。传统阅读通过占据人类的视觉及神经系统将阅读时空单元从人的整体时空中切割出来,要求人类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精神的避难所;数字化阅读却包含大量需要回应和处理的事务性、社交性阅读,更突出人的社会性,阅读方式成为社会生活的虚拟连廊,打开曾经封闭的阅读边界。

三是从公共性阅读转向消费性阅读。当苏格拉底在广场上的辩论转为柏拉图笔下的对话录时,阅读就镌刻上强烈的公共属性。书籍等线性文本带有知识、公器、社会效益等鲜明的公共性色彩,强调精神层面的目的、意义和价值;数字化阅读世界却生产大量看后即忘的消耗品,无处不在的订阅量、阅读量、点赞率、评论数等支持着变现体系。在这一全新体系中,人类历史累积或当下发生的一切都可转译为热点、爆点,打碎了时间和空间等一切维度,在虚拟世界中全都簇拥于眼前。这是一种极易造成网络成瘾的机制,其不再是对内容的沉醉,而是对包括阅读在内的媒介使用行为的成瘾,是网络驯化下人的行为失常。[17]

四是从个性化阅读转向规模化阅读。规模化是一种风向,是一种充满魅力或力量强大到可以重塑人类观点的构想、术语或模型,[18](239)规模化也意味着管理的便捷、收割的高效、物种的减少、生态的恶化。当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在不同场所举起手机关注同一件事情时,阅读就变成一种没有强制性甚至是集体无意识的规模化行为,由此支撑起一种新经济形态,成为一种新生产力。这种生产力获得了资本和算法的更大支持,摧枯拉朽地打破了线性文本的束缚,一切更加轻松愉悦、更能填满碎片时间的阅读产品被规模化地生产出来。这种规模化阅读有利于算法对眼睛浏览、停顿、移动等行为更为精细地量化和分析,这最终会演变成更为娴熟的干预程序,从而让人的视觉更为长久地浸泡在技术图像宇宙中。[13](54-55)如此看来,阅读成为数字技术对大脑劫持的行动参与者。

五是从单向阅读进入全景敞式阅读。阅读正在成为人类与互联网对接的端口,但衔接的是不对等关系:我们阅读时机器也在阅读我们,我们无法看见技术黑箱的运作过程,但我们的阅读行为、欲望乃至思想却被机器完全可见[13](17)——人类的阅读被置入机器的全景敞式阅读之中。这种全景敞式阅读不仅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计算机可以通过卫星、摄像头、热成像、眼动仪等各种终端对人类阅读时的生理、心理和行动轨迹进行全面扫描、监控、测量;这种阅读不仅停留在福柯的权力规训层面,还延伸到行动层面:机器可以通过阅读对人的心理和肉体进行精确的测量、建构、改造。[19]

3. 数字化技术中阅读的机制

外化器官中的“毒性”与阅读成瘾机制的结合,让人们无法抵御数字化技术的操控,在暗黑生态学视角下,这将激发机器将人类阅读从景观转化为标靶的潜能。[19]但亦有研究者极其乐观地认为,元宇宙中的阅读将超越纸张、文字、知识,直抵大成智慧,最终让我们自我超越,这才是阅读的本质。[20]

现阶段依托数字化技术展开的阅读,超越了纸张,但又陷于机器对人的全景敞式阅读中,资本推动算法技术加强对欲望的捕捉,这种捕捉伴随着对传统的破坏——造成对人类洞察力也就是康德所说知性的机械性清算,即算法夺取了人类的分析权力。[5](50)斯蒂格勒称这种破坏为人类理论知识能力(包括科学的、伦理的、审美的和政治协商意义上)的丧失。①这是知识从有机器官向无机器官外化的必然结果,知识的建构不再依赖人类的理论能力,而是仰赖于数字技术的第三持存。[5](43-50)

图像、文字和技术图像都属于第三持存,是对第一持存(个体心理)的超越,是建立第二持存(集体共享)的基础,能够穿越时间传递,让精神内容传承成为可能。第三持存为打开充满可能性的领域提供了可能,从最好到最坏,从“药”的“疗效”到“毒性”。[5](80-83)数字技术的“毒性”表现为人类的系统性愚昧,[5](41)即人的心灵协商功能、理性综合能力无法跟上算法的急速运转,人便陷入麻木、呆滞的状态。从阅读视角看,算法技术掌控了人们的阅读兴趣和目标,并将其作为配方投入数字化自动生产线,在平台上大量推出能获得高阅读量的产品。适应于界面阅读的物种越来越庞大——万众会同读一个热点信息、一个“10万+”帖子、追逐一个公众号……这会让人们身在一个巨大的“信息茧房”中——一种被数字化技术扩大了规模却未改变结构的超级阅读“茧房”,就像现代农场、工厂一樣,封闭、孤立,生产数量巨大但物种单一的信息产品。于是,可以标准化、可复制、无须顾及周遭境遇、可受中央制程管控、可以不断扩张[18](55-56)的信息得到了规模化生产,规模化进一步驱逐了意义的多样性,[18](55)不可规模化的信息却成为界面阅读的“杂草”,如冗长又深邃的作品。因此,超级“信息茧房”中的阅读,是一种普遍性麻木的阅读,机器掠夺了阅读的判断力、选择力和穿透力,培育着相似的阅读行为,而这阅读只是“信息茧房”壁上的回音,与技术图像观视有着共同的行动逻辑。处于这种运转机制中的阅读不再有熵减的力量,也与元宇宙等技术的美好承诺失掉了因果关系。

五、阅读何以让“疗效”成为可能

数字化技术放大了阅读唤醒“毒性”的功能,也导致了人类阅读生态的破坏。未来始于当下,人们应继续追问阅读“疗效”,“疗效”才有敞开的可能。

1. 技术图像宇宙中蕴藏的“疗效”

前文已分析了线性文本与内在器官的不对等,技术图像虽然不能消解这种不对等,却能与内在器官建立新关系,阅读在被吸纳的过程中也获得了自新的可能。

首先,技术图像观视拓宽了外在器官与内在器官的关系联结,提高了信息传播速率。线性文本的增速生产,与人体视觉、心理内在器官的接收形成了矛盾,传统阅读带宽严重不足,进而对内外器官都带来了副作用:从出版生产者角度看,出版业务高度复杂、产能巨大但市场很容易饱和,为争夺有限阅读端口不得不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压低利润,但依然要面对新书品种爆炸式增长而销量萎缩的危机,而这些危机日趋常态化;从读者群体角度看,“人民只能阅读他们所属的社区里认为重要甚至必读的书籍,他们没有时间阅读其他图书”,美国最新行业数据甚至揭示出这样的可怕真相:大多数图书只是卖给作者和出版商的社区。[21]也就是说,传统阅读已不再是现代生活的标配,而已日益窄化为一门专业技能,囿于以读书、写书、买书为职涯的群体。与此同时,界面阅读却成为现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与技术图像的观视、聆听、触摸等行为共同拓展了内外在器官间的带宽,促使人类的阅读时长以及单位时间内信息接收量显著提升。

其次,技术图像宇宙推动了人类对世界认知的解放。外在器官扩张的主要原则不再是逻辑和理性,而是欲望和感知,但这为人们敞开了一种新的可能,即在虚拟的公共领域更为透彻地观察和理解人类的欲望、感知和本能。线性文本时代,悬垂于生活之上的理性才是公共领域中的最高等级,技术图像时代颠倒了这种秩序,欲望的等级开始跃升,而欲望又何尝不是宇宙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看,数字化技术打破了线性文本时代的秩序,进而引发了阅读行为自身的解放。

再次,技术图像推动了内在器官与外在器官联结的多元化。技术图像宇宙将人类认识世界的各种行为吞噬进去,既包括看,也包括长期被视觉所压抑的听、触、闻、品等,这些行为可组合亦可单独展开,能为内在器官与外在器官建立更加多元的联结,进而有助于主体发挥自己的特长,从多维度探索世界。

最后,技术图像宇宙构建了超人类的智慧体。虽然界面阅读越来越规模化、单一化,但却推动阅读从个性化行为走向集体性行为,大家面对同一对象,却可以发表不同的判断、评论,进而建立一种联网式阅读,使整个社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阅读脑,阅读行为发挥着神经网络系统的作用,而这样的大脑,很可能比所有的装置之和更大。[6](25-26)虽然阅读脑还处于极其粗糙的阶段,但相较而言,分散而孤立的阅读永远无法控制装置。

总体看来,技术图像时代虽然是在牺牲阅读的多样性,研磨大众的阅读欲望和行为来滋养机器,但却敞开了另外一种可能,即分享机器的伟大。

2. 对传统阅读技艺的再思考

如何保证这个巨大的阅读脑能够良性进化而不被机器劫持?这就需要建立一种唤醒机制,以打破阅读成瘾的麻木状态,这种机制植根于传统阅读技艺之中。作为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传统阅读技艺首先意味着一种旧有生活方式:人们虽然无法掌控日益膨胀的外在器官,但仍可以掌控自己的阅读行为。

首先,从阅读对象看,书籍具有无联网、无链接、无互动的特性,即使是以界面模仿书面的数字载体,也在设计上相对承袭了书籍的媒介特性,这些特性能够保持線性文本的相对完整,进而就具有了元文本的意义——元文本能为其在数字化世界中的复制品、衍生品建立清晰的谱系,这是一种能打破黑箱的力量。这些特性也让传统阅读技艺与人类其他行为有着清晰边界,人们沉浸其中时,就能断网,就能在算法、自动化推送、社交化的视觉世界中暂时脱身,重新体验与阅读对象间更为纯粹的关系。由此而言,传统阅读技艺成为人类文明在技术图像宇宙或数字化时代外部所保留的一个支点,在这里,人们可以拒绝向机器全然敞开、被算法驯化,可以从外在审视自身与技术图像关系的复杂关联。

其次,从阅读时间看,线性文本要求在单位时间内完成单一阅读任务,人们可以清晰了解自己的阅读起点、终点、重点和进度,区分阅读时间与生活、工作时间,估算自己在单位时间中的阅读量,进而把握阅读的节奏。对于技术图像而言,照明系统、供电系统、网络系统可以保障其载体永不掉线、永不关机,这种具有强大动力的外在器官,将人的内在器官裹挟进没有间歇的持续状态,不分昼夜、不分时空、不停对接成为其关系的准则,而这种关系造成一种钝感的、绵延的时间性,[13](11-12)也就是对自己生命时间的失控。

再次,从阅读路径看,线性文本的形制明确规定着读者的阅读路线,这种以线性方式推进阅读的方式,与技术图像中无处不在的消费、生活、工作、社交的连接网络不同,书籍只把人的阅读安置在页面之中,而不会如数字阅读那样试图把人的整个生活安置在屏幕之中。

最后,从阅读目的看,镶嵌在观视行为中的阅读,往往是基于一系列目的(如理解技术图像、增强观视趣味、游戏通关、消费等)引导用户完成既定任务。因此,只要目的不变,阅读服务、支持技术、版面设计等方面的改变和更新,就不是真正的创新,而只是在强化目标中的调整。书籍阅读却可以容纳多元的、未知的目标,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读者通过阅读,就能够实现对现实的超越,即超越出版商的销售目标、作者的创作目标等,指向蕴含着丰富可能性的思想彼岸。

归结而言,传统阅读技艺具有一种与技术图像宇宙绝缘的性能,这种绝缘能够成为抵御技术图像“毒性”的抗体,有助于人们去寻找并激活更多重的“疗效”。

3. 传统阅读技艺激活“疗效”的路径

第一,传统阅读技艺将在视觉倦怠时发挥作用。技术图像时代会将人带入没有节奏、没有终点、全然覆盖的虚拟世界,在这里看的欲望会超越其他欲望,会瓦解人们为爱和理想去求知的动机,当看的欲望得不到回报,人们就会从有爱者变成无爱者——欲望本身遭到了消解,人们就不会再评估计算自己观视行为的收支是否平衡,而成为一种只付出精力的无意识行为,个体就会陷入算法粗暴的控制之中,被迫改变内在器官的节奏来适应外在器官的节奏——比如压缩睡眠时间,被迫将各种行为整合到电子交换的参数之中,[13](47)当这些可观视的内容无休无止推涌而来,远超观视的量级时,人们就会感觉到眩晕、麻木、倦怠。传统阅读技艺在时间、任务和行为上有着清晰边界,可以阻断这种视觉惯性,进而通过传统阅读技艺对理性王国的追求热情,疗愈这种倦怠,甚至可以在结构上打破算法造成的封闭螺旋,重新点燃创造新意义的灵感和热情。

第二,传统阅读技艺将通过凝想者发挥作用。所谓凝想者,也即技术图像的制作者,如摄影师、导演、绘图师等。凝想者通过操控数码相机、计算机等自动化装置完成技术图像的制作,因此需要具有掌控装置自主性的能力,装置的自动化程度必然会越来越高,凝想者和装置间的对抗合作关系也会越来越复杂,杰出的凝想者必须保持对这种关系的反思。[6](12-14)传统阅读技艺具备将凝想者抽离技术图像宇宙的能力,有助于凝想者在面对自动化程序多重魅惑时保持清醒。更重要的是,能够培育凝想者成为具有创造力的线性文本转译者。凝想者只从技术图像宇宙中寻求资料,就会有陷入《盗梦空间》式虚拟循环的危险,而作为元文本的线性文本,才是最切近真实世界的通道。因为文字是对世界一维抽象的结果,阅读在激发人们追逐理性王国的同时,也往往会激起人们追寻符号所表征的自然、社会、情感的欲望,从而具有了通往土地的根系。凝想者通过阅读,能够更具主动性地处理现实与虚拟的关系。比如,电影《沙丘》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本身就是原著的忠实读者,为再现书中恢宏的科幻奇观,他既利用真沙漠、太阳光拍摄外景,再现故事发生的场地——一颗被黄沙包裹的巨大行星,又通过大量特效镜头呈现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科技想象和外星生物,比如长着蜻蜓般翅膀的扑翼飞机、庞大无比的沙虫。通过真实与虚拟的组合,其将这部以难被视觉化著称的小说搬上了全球屏幕。又如喜马拉雅平台于2021年推出的精品广播剧《三体》,制作团队在创作三体人走路声音时,经过反复推敲,从原著中这种外星人是可脱水的碳基生命的设定出发,综合多方意见,做出三种音效:基底都是“Dong Dong”的走路声,一种在此基础上加入水质感,一种是金属感,还有一种是脚掌的挤压感。这都是凝想者通过传统阅读技艺掌控虚拟技术、展开凝想的卓越案例,阅读实为极致想象和现实经验理性间不可或缺的一环。

第三,传统阅读技艺将在跨媒介阅读中发挥作用。媒介产品的规模化破坏着内外在器官联结关系的多样性,这必然导致主体身份和独一性的丧失。那些不可规模化的产品,才具有把独特性重新引入文化经验、把欲望从消费的符咒中解脱出来的能力。[13](58)传统阅读技艺即为这一类物种,可以在资本和技术之外的领域生长。掌握传统阅读技艺的人看似游兵散勇,却具有在现实和虚拟间穿梭的跨媒介阅读能力。跨媒介阅读促使内外在器官间的联结关系从并联走向有机系统,通过传统阅读技艺,致密深奥的文本遗产得以逐步分解,释放出有助于其他媒介产品汲取的营养物质。因此,传统阅读技艺扮演着开拓者的角色,是媒介融合的基础性力量,发挥着文化生态多样性的修复作用。成功的影视、电子游戏、有声书往往脱胎于线性文本中的鸿篇巨制,设计者需要拥有卓越的传统阅读技艺,在研读文本的基础上,将信息准确地传达给分镜图绘制、摄像、音乐创作、特效制作的工作人员及演员群体,通过以文本对画面、声音、角色、特效的统领,实现对此多元系统的驾驭。

结语:重启书之爱

柏拉图“死的文字”之论,在汉娜·阿伦特那里,却认为“死”是一个必要的过程,即对象化和物化的过程,也即“毒性”生成的过程,唯有如此,思想才可成为能为人所把握的有形之物,活的精神必须存在于“死的文字”之中,而“只有在死的文字再一次跟一个愿意复活它的生命发生联系时,活的精神才能从死亡(所有活的生命都逃避不了的结局)中被拯救出来,虽然这个复活的生命还会再次死亡”。[22]阅读是精神得以复活的手段,是“疗效”发挥的过程。阅读亦有其自身的有限性,当人们只能像抽丝一样阅读面前的文本之山之时,技术图像的时代便到来了。技术图像展开了一种神话或哲理般的生活:人们可以远离物质,通过有意识的凝想過一种纯粹的精神的、艺术的、创造性的、“与他人、为他人以及在绝对他者的存在中的庆祝式”的生活,这是一种真正的人类生活,而此前那种物质的、平庸的、孤独的、自我的生活,只能称为“前人类的生活”。[6](127)但是,这种生活是否能到来,取决于今天如何处理庞大的技术图像宇宙与人类内在器官的关系,在技术光辉无比闪耀的今天,人们似乎更容易走进不舍昼夜的环球虚拟娱乐场,而在这座庞大娱乐场的地下,却潜伏着技术与商业的盘根错节。

因此,人们需要重新审视阅读这种曾经指引着热爱、创造和向上的技艺,因为它蕴含着能够恢复内外在器官关系多样性的基础力量——书之爱。《斐德罗篇》的讨论始自爱,认为爱能滋养灵魂,让灵魂长出新的羽翼,而羽翼才是重返天界接近真知的途径。柏拉图的这篇对话录通过对照莱什阿斯“应该接受无爱之人”和苏格拉底“爱有爱之人才是神仙福分”,将文字无爱而言语有爱的观点隐喻其中,批评文字无法滋养灵魂。然而,在线性文本漫长岁月中,人类早已证明文字亦可激发迷狂,焕发灵魂对爱、美与知识的无限向往,人们赞颂的那种阅读,恰恰就是引人向上的书之爱。唯有有爱的阅读,才能让书籍产生“疗效”而非“毒性”。前文提到的廉价文本、界面阅读、行为成瘾都会导致无爱的阅读,加速线性文本世界的崩塌,加速人们拥抱技术图像的宇宙。但书之爱依然存在,这或许是对抗“药性”、在技术图像的宇宙中激活“疗效”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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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熵(entropy)是热力学的一个术语,是体系混乱程度的度量。熵增过程是自发的从有序向无序发展的过程,生命体的熵增过程,就是走向衰败死亡的过程。社会科学借用熵增这个词汇指代某一领域的退化衰败。熵减则是走向有序化、组织化和多样化,社会科学将熵减与价值创造、知识增长联系在一起。

① 斯蒂格勒认为,19世纪机器生产的自动化导致了工人知识技能丧失,机器成为知识技能的载体,而工人不再具有传统的手工技艺,只能成为按键操作者;20世纪大众媒介工业导致了人类生活知识(感性和情感)的丧失,也就是说大众以电视、电影等媒介的演绎作为自己生活情感的标准和方向。

Problems and Theories of  Reading Research in the Age of  Technological Images

ZHANG Wen-yan(School of Literature,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China)

Abstract: Plato's discussion on "poison" in the Phaedrus has had a profound and lasting impact on scholars' understanding of text in later generations. Relevant discussions by Rousseau, Arendt, Derrida, Stiegler, Flusser, and others have formed a theoretical framework that has evolved from the linear text era to the technological image era. These discussions have been built into a theoretical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the art of reading. From this framework,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divergent reading behaviors brought about by digital technology, changes in specific reading behaviors, the toxicity and therapeutic effects of reading in the technological image era, and the potential benefits hidden within this type of reading behavior. These analyses help to clarify the inherent changes in reading and distinguish it from behaviors such as viewing. Furthermore, they explore the most essential aspects of reading, including the "love of the book" that brings about reflective and creative abilities for both linear text and technological images.

Key words: reading techniques; linear text; technological image; viewing, general organology

作者信息:張文彦(1980— ),女,河北威县人,博士,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出版史、阅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