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云飞
【摘要】邵荃麟作为现当代重要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其小说创作在革命文学的背景下开辟了书写小人物的重要路径,其中《一个女人和一条牛》可以代表其文学创作的主要特色,小说塑造了一位“祥林嫂”式的典型小人物。邵荃麟的现实主义文体观主要受到中外现实主义的影响,他结合中国革命实践,建立了一套要求“真”“善”“美”标准相统一的文学创作标准,为其后来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奠定基础。
【关键词】邵荃麟;现实主义小说;小人物书写;文体观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39-005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16
基金项目: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邵荃麟小说创作及其小说文体观》(项目编号:KYCX21_2915)。
一、邵荃麟的小说创作状况
邵荃麟是中国现当代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和文学理论家,他在1936—1945年间创作了数十篇短篇小说,收录在《荒唐的人》《英雄》《宿店》小说集中,这些现实主义小说都具有较为浓厚的批判意识,并在题材选择、人物塑造、表现方法等方面体现出作家独特的风格技巧。对邵荃麟小说创作及代表作品进行研究,有助于深入理解其小说创作的风格和成就。
从题材来看,邵荃麟的小说内容较为广阔,他的小说擅长选取人民大众关心的内容和自己熟悉的小人物来展开故事,从而表现抗日战争大后方底层人民的生活面貌。无论是《吉甫公》中描写的封建传统式家族在抗战背景下走向衰败的故事,或是《贬价》中田户压榨短工的故事,还是《荒唐的人》《一个女人和一条牛》中小人物走投无路的处境,以及《新居》《宿店》书写底层妇女的求生故事,邵荃麟都在短篇小说有限的篇幅中表现出大众生活的一个侧面或片段,并通过现实主义人道关怀的角度启蒙大众。
短篇小说创作的关键还在于作家能够经济有效地处理题材,邵荃麟认为一个作家可能会积累很多小说素材,但它们不能等同于题材,只有经过作家艺术化地加工和创造,题材才被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邵荃麟在处理题材时,往往会抓住一两个主要人物进行刻画,以小见大地表现思想主题。例如,小说《多余的人》紧紧围绕莪生痴鬼这一人物展开书写,以莪生痴鬼的悲剧命运体现宗法制亲族社会衰败、封建阶级人物必然灭亡的历史规律。小说《客人》书写黄蘋女士探访的故事,作家通过她和村人的对话,表现出一个与底层人民格格不入的领导者形象,从而说明抗战中一些所谓的领导或知识分子脱离群众、脱离实践的社会现象。
人物典型创造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关键,邵荃麟的短篇小说中刻画了许多具有特色的小人物形象。例如在小说《大铜山的一夜》中,邵荃麟将主人公士兵刻画得栩栩如生。人物刘德奎在回乡看望母亲的途中遭遇大雪,借住在山神庙的一户老太婆家,不料战争让百姓食不果腹,刘德奎误解了老太婆的处境,为自己没有收到盛情款待而恼怒,甚至不顾阻拦杀掉老太婆家唯一的一只鸡来独自享用。但后来想到母亲曾经的教导后,又为自己的行为悔恨自责,最终留下道歉信独自离开。刘德奎这一人物形象充分展现出前线士兵和后方底层百姓之间的一种隔膜,其背后反映出的是在抗战背景下,参战士兵与后方百姓同样艰苦却互不理解的尴尬状况。这样的例子在邵荃麟的小说中比比皆是,体现出作家对于典型创造的独特理解:在现实生活中,绝大部分的人都是“不好不坏”的、处于“灰色”状态的小人物,而书写这些现实生活中广泛存在的人群及其转变,不仅可以从小处反映现实和社会问题,还可以体现出人物思想改造的意义。
邵荃麟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还在表现技巧方面进行了许多探索。他擅长以环境描写渲染小说气氛,并通过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例如小说《宿店》通过一段环境描写突出了李三姐矛盾的人物身份和具有闪光点的人物性格:“她手里抱了什么,蹑着脚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月光照着她白色的衣衫,样子是那么庄严,仿佛一个虔诚的童贞女,在静静地走向祭坛……洁白的月光射在她袒露的前胸上,一个裹着白布的婴孩,在她手里安静地吮着乳头。”[1]皎洁的月光衬托主人公李三姐作为母亲的圣洁形象,这与前文她的妓女身份形成强烈的反差。邵荃麟想通过这样环境的书写表现出底层劳动妇女在战争环境下生存的艰辛和无奈,也凸显出主人公母性和人性的光辉。
人物对话方面,邵荃麟在小说中熟练转化不同的人称和视角,细腻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例如在小说《一个副站长的自白》中有这样的描写:“我犯了贪污!……毫无问题,我是该被咒骂的,我确实出卖了你们,我确实得到了钱:虽然,这钱是那么稀少,那么可怜,简直是可笑!……我常常有卑劣的念头,希望有种极大的神秘力量,把这个世界整个地毁灭掉,把一切善与恶,美与丑,天堂与地狱,一齐毁灭掉。”[2]作家通过第一人称视角书写了大量有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自嘲、愤怒、自卑、无奈的情绪交织在人物内心,不仅展现出小人物对于命运的感叹,也侧面反映出抗战时期贪官污吏不让好人有出路的社会现象。
总之,邵荃麟虽然只在抗日战争时期进行过短短几年的文学创作,但从其小说创作的内容、风格、技巧中,可以看出作家本人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想和现实主义文体观的运用,1946年起,邵荃麟的文艺工作重点终于由小说创作领域转移到文艺理论与批评领域,从而继续为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实践和理论发展贡献力量。
二、小人物书写的典型:《一个女人和一条牛》
邵荃麟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受到社会环境和中外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具有较为浓厚的批判意识。在邵荃麟的小说创作中,较能够体现个人创作特色的作品有《贬价》《荒唐的人》《英雄》《宿店》《一个女人和一条牛》等,它们在题材、人物、表现手法等维度体现邵荃麟的小说创作造詣。其中,《一个女人和一条牛》于1943年在《文学创作》上发表,在小说选材、表现技巧和思想主题上都表现出较高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以此为例对邵荃麟小说进行分析,有助于理解作家文学创作观及其现实主义文学思想。
《一个女人和一条牛》以抗日战争时期底层人民的生活为题材,讲述一位河南女人从谋生存到走上绝境的故事。小说题目将一个没有姓名的女人和一条牛并称,让人对两者的关系产生联想,揭示出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小说故事的主体也是以女人和牛为线索展开,一条线索从财主增福公买牛开始,讲述牛生病到死亡的过程;另一条线索围绕河南女人展开,讲述她在抗日战争中被卖给财主一家的波折经历和悲惨的生活。
小说主人公河南女人属于邵荃麟关注的“小人物”范围,而底层妇女又属于“弱者中的弱者”。曾有学者将妇女和儿童视作“一个由中国特定文化背景所造就的弱势群体,堪称为最典型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3]。邵荃麟曾在译著中最早翻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意在提醒作家将社会各样底层的小人物作为人物创作的重点,对其进行启蒙的“人道关怀”。因此,《一个女人和一条牛》选择底层的劳动妇女进行书写,不仅代表了邵荃麟书写弱者和小人物的小说人物观,也在细致的人物刻画中体现出邵荃麟对于创造典型人物的看法。
作者在描述时序上,采用顺序和插叙结合的方式;在具体人物书写上,通过语言、心理、环境等描写技巧展现人物的本质性格,揭示出社会的本质问题。例如小说中对于河南女人有这样的描写:“那牛抬了一下下颚,好像要昂起头来,却没有一点力气,眼泪便更加扑扑地滴落下来。这眼泪唤起河南女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一种什么东西从她心窝里在慢慢流出来,温暖而凄酸的,渗蚀着她全身的神经。突然之间,她想起她的娘和姐姐来。”[4]作者选择在小说中插叙这段文字,对河南女人过去的经历进行补充。在叙述方式上,他又运用环境描写将女人和病牛并置于同一悲伤的背景中,使得女人透过牛的眼睛回忆自己不幸的身世——在战争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始终受人欺压和凌辱,生命的卑微感和无力感在一条病牛的映衬下恍然呈现。作者将插叙、环境描写、人物心理描写融为一体,最终刻画出河南女人善良、坚韧的性格,以及封建、残暴、不给穷人出路的社会环境。
此外,小说的叙述角度多样且富于变化,既有与事件保持时空距离的客观陈述,也有直抒胸臆的主观表达。例如小说总体上是以全知旁观者视角叙述事件发生的背景和缘由;同时,作者选择第一人称视角表现不同人物的性格。例如增福公、增幅婆的语言描写展现其奸诈、残忍的性格,小梅头的言语、动作表现其狡猾、伪善的性格,而河南女人的心理变化则展现其被命运逼上绝路的过程。总之,作者在小说行文中将客观叙述和主观描述来回切换,使二者互为补充,从而将故事背景和人物性格完整呈现。
邵荃麟在短篇小说结尾上尊重短篇的形式结构,摒弃评论式的创作,把重点放在刻画人物、突出情节和呈现问题上,而不对解决问题作硬性要求。正如学者评价的那样:“他所凸现的东西,一定是属于最充分最尖锐地足以表现人物的社会本质的东西;他所舍弃的,一定是属于非本质的,和主题无关的不必要的……这样的描写,不仅不会减弱人物的真实性,恰恰是增强了人物的真实性。”[5]小说《一个女人和一条牛》的结尾书写病牛死去、增福公哀嚎、河南女人心灰意冷的场景,故事在鸡埘传来的雄鸡啼叫中戛然而止。作者虽然没有继续书写河南女人的命运结局,但在读者心中,河南女人的结局注定是如同病牛一般悲惨的。邵荃麟在书写短篇小说时经常截取生活的片段,结尾留有余韵,这种方式不仅适用于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也同样适用于以书写人物和故事为中心的其他创作。
总之,邵荃麟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肩负起社会的职责和使命,不爱帝王将相,关怀弱小苍生,他通过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式,秉持鲜明的人道主义立场,创造出河南女人这样的典型人物,將个人命运植根于历史背景和社会制度中书写,通过弱者的命运来揭露和批判社会问题。小说《一个女人和一条牛》之所以能够代表邵荃麟的小说创作水平,正是在于作者对于人物命运和社会现实的展现。
三、邵荃麟的小说文体观
邵荃麟作为一位现实主义文学家,其现实主义小说文体观受到中外现实主义作家的深刻影响,加之他本人结合中国革命实践情况,最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小说文体观念。
从思想源流来看,影响邵荃麟文学实践最深的中国作家之一是伟大的精神导师鲁迅。鲁迅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创作始终根植于现实生活,在文学的真善美标准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鲁迅的短篇小说不仅塑造了许多经典的人物形象,还将典型的民族性格和阶级特征展现出来。邵荃麟在多篇文学评论中高度评价鲁迅短篇小说的艺术水准和深刻思想性。例如在对小说《药》的注解中,邵荃麟对鲁迅小说的思想性进行详细的阐释,他认为这个故事虽然短小,但鲁迅却抓住历史的现实和深刻的主题,带着极大的悲痛与热爱来写作,因此《药》不仅具有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还能使读者对麻木百姓产生深刻的同理心、对革命者产生由衷的敬畏。《纪念鲁迅先生六十年诞辰》中,邵荃麟评论到:“鲁迅先生对人类伟大的爱,他对于中国民族生活深澈的认识,他那坚韧的战斗精神——这三者,使他的作品达到艺术评价上真善美的一致。”[6]这一对于文学作品的批评标准也深深印刻在邵荃麟的文学思想中。
在外国作家中,邵荃麟主要接受了法、俄两国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其中法国作家莫泊桑、罗曼·罗兰,俄国作家契诃夫(柴霍夫)、高尔基等的创作方法对邵荃麟影响最深。邵荃麟在评价莫泊桑小说《项链》时认为,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选用题材的真实性和勾勒人物粗枝大叶但有重点的手法,莫泊桑擅长捕捉生活中的小人小事,让读者看到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和人性善恶的纠缠。在评论契诃夫小说《圣诞节》《盒子里的人》时,邵荃麟认为作者擅长运用最经济的手法和讽刺的笔触,并且透过人物典型书写时代和社会阶层的本质。从高尔基和罗曼·罗兰文学创作的转变中,邵荃麟看到参与社会革命的现实主义作家所具有的可贵的反抗精神和人道主义思想,也学习到书写小说时需要将人物的悲剧命运与社会根源相联系。除此之外,邵荃麟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和普希金的诗歌中学习到关注社会底层小人物命运的创作理念,并结合中国革命现实,形成自己书写小人物的文学理论。
结合中国革命实践,邵荃麟在对于中外文学家的作品、思想学习中,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文体观。如果说“真”是指作品的现实性,“善”是指作品思想主题的正确性和真实性,“美”是指艺术创造的形象性[7],那么好的小说一定体现出真、善、美三种艺术标准的统一。
首先,邵荃麟认为作家在选取小说题材和内容时,要根植于现实生活和人民,才能具有现实性,并达到“真”的效果。他认为生活的广阔性决定了文学题材的多样性,现实主义小说题材可以是非常广阔的,它可以来自日常的生活、作家童年的回忆,或是阅读经验。而不同的题材可以容纳不同的思想,现实主义小说的题材应该符合时代的要求,选取人民大众关心的内容,并且从自己熟悉的内容着手。同时,现实主义小说的倾向性必须以真实性作为基础,在客观真实的描写中自然地流露出来。
其次,就小说的真实性而言,邵荃麟强调作品思想与主题的正确性与真实性,这需要作家建立新的美学观点,并正确处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邵荃麟在《略论文艺的政治倾向》等文章中引用恩格斯对于艺术阶级性和政治性的观点,说明现阶段革命现实主义比旧现实主义更强调政治立场和思想方向,因此现阶段现实主义文艺运动需要与政治的民主运动更加紧密配合。因此,他的小说创作擅长捕捉抗日战争中的小人小事,集中表现战争中人民生活的苦难和社会巨变,传达出启蒙的思想和现实主义作家的人道关怀。
最后,邵荃麟在“美”的层面对小说文体提出建议,他认为最能代表艺术之“美”的当属艺术创造上的形象性。现实主义小说家创作的根本在于书写典型人物,作家透过人物的性格和命运的特殊性,反映出社会普遍存在的矛盾和問题,才可称塑造典型是成功的。此外,在“美”的层面,邵荃麟还提倡作家多使用生动活泼的大众口语和方言,让文字复归语言本身,同时促进文学大众化的发展。
总之,邵荃麟的小说文体观从真、善、美三个维度对现实主义文学提出建议和要求,重视小人物即后来“中间人物”的书写,不断丰富和完善文学理论的发展,促进了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进步。
参考文献:
[1][2][4]邵荃麟.邵荃麟全集7 小说[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175-176,237-238,119.
[3]王嘉良等.中国新文学现实主义形态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
[5]张德祥.现实主义当代流变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14.
[6]邵荃麟.邵荃麟全集3 作家作品评论[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7.
[7]邵荃麟.邵荃麟全集8 剧本、散文、序跋、书信、附录[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