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棵吉祥草(外二篇)

2023-10-28 02:09:59安谅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兄明人桃花源

安谅(中国上海)

巩总,巩老兄又病了,据说这次病得不轻。

明人接到老友苏江的电话,听此一说,就询问道:你没去探望他?

苏江就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机的传音器都震得跟着嗡嗡叹气了:我没有难题,找你干吗?

巩老兄又犯牛脾气了,怎么都不肯见人。

原来你不是通风报信,是来请我当援兵呀。明人调侃了一句,说,那明天正好周六,我抽空去看望他。

估计不行。你最好和他太太再挂个电话,免得赶过去,吃闭门羹。

明人想,还不只是这个电话,这两年疫情防控,进入医院探望十分严格,好在今早刚做过核酸检测,是否可以找医院通融通融,这也是个急需处置的问题。

他连忙与巩总太太周老师先通了一个电话。周老师说,老头病情还算稳定,只是心情不太好。

什么人都不愿见。至于你过来,我想,你们是老朋友,好朋友,他或许不会不给面子吧。她把病房号告知了明人。

明人又与医院熟悉,得到明确的应允。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二天,他去了医院病房。本以为马上能见到巩总,巩老兄的。医护人员说有客人在探望,得等一会。周老师也发来微信,请明人稍候,说老头子谈得正欢呢!

又过了一会,周老师打来电话,连连致歉,说客人刚走,请他立即进去。

明人在洁净宽敞的楼道上,与一位瘦小的老头擦肩而过,他似乎脸熟,但见那人笑微微,兴冲冲地走了过去,他迟疑了一会儿,没打招呼。

病房里,巩老兄半倚在床头,穿着病号服,挂着点滴,面容消瘦,但嘴角边还牵着一缕淡淡的微笑。见到明人进来,又坐起了身子。明人连忙劝他别动,他握着巩老兄的手掌,就有一种心酸。当年巩老兄真是一位虎将,浑身就像有使不完的力。每次见到明人,宽厚的手掌,也是温暖而有力道。现在,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瘦弱而又软软的。

巩老兄的气色还算不错。周老师说,这是这段时间,老头子最高兴的一天,也是他第一次破天荒同意你们探望。

明人问询了病情,并问候了几句后,仗着他与巩老兄曾经同事一场,又是好朋友,便换了口气,与他开起玩笑:听说你不肯见人,我昨天一晚都心神不定呢,怕来了,被拒之门外。没想到,把我晾在一边呀!是谁这么有魅力呢?

巩老兄笑了:你还吃醋呀,我老婆都不吃醋。说着,露出一丝坏笑。

周老师在一旁也笑了,并嗔怪道:你这一说,不是把明人往沟里带了吗?

不是,不是,是和明人开个玩笑,谁让他先开玩笑的呢?巩老兄嘟囔道。

明人要的就是这个气氛。巩老兄憋太久了。不过,谁让巩老兄第一个同意探望了,又令巩老兄心情明显好转,这还真让明人好奇和猜测。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姓吉的。巩老兄说。

我们叫他吉祥草的那位。周老师又补充了一句。

哦,怪不得这么脸熟,是他呀,刚才与明人在楼道交臂而过的小老头!

那小老头,明人虽只见过一面,但他与巩老兄的缘分,明人记忆深刻。

还是好几年前,巩老兄退休了。一下子从忙忙碌碌的岗位退下来,他还真不适应。更难受的是,原来前呼后拥或和他讨热络的人,这些日子,差不多都不见了。他知道职场人走茶凉的规律,但这茶凉得这么快速,他是真的没估计充分。

不多久,他就病了一场。不严重,感冒引起肺部发炎。打点滴时,老单位来了一位办公室负责人,说代表领导和公司来看望,带了一篮水果,还有一只信封,是慰问金一千块。说有什么困难,尽管和他们说。前后满打满算,就坐了20分钟,然后说单位还有公务,就匆忙告辞了。之后,除了明人、苏江等三四位好友,也没人来看望。明人和苏江还在相关朋友圈发了巩老兄情况,也有意让大家有空去看望看望他,有不少人关心问询,也有人与巩老兄发了微信。但真去医院看望的,寥寥无几。周老师说,人家都太忙了,老头子也不是什么大病。

不过,与巩老兄的言谈中,明人感觉到,巩老头对此是很在意的。

那次康复后,明人在路口的街心花园与巩老兄夫妇碰到了。巩老兄精神好多了,脸色还带一点愉悦。周老师说,他刚碰到一位单位老职工,挺高兴的。喏,就是那位。

不远处,一个瘦小老头,穿着灰色的工装,正骑上一辆三轮摩托,笑眯眯地,向他们挥手,准备离开。

巩老兄也向他挥了挥手。

周老师说,他们刚才在路旁观察绿化带里的花草。那一地的细长条的草,一团一团地匍匐在地上,让道路四季常绿。他们却叫不出名来。正猜测着,边上一位瘦老头叫了老头一声:您是巩总呀!我,我是养护公路的。我技校毕业,就进了公司了。当时你就是公司团委书记,给我们新员工还上过课呢!

巩老头不认识他。这也难怪,公司是个大集团,有好几万人呢!

您带了我们这几十年。也幸亏有您,公司发展很快。我们最基层的职工,都记得您的好!

瘦小老头说着,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巩老兄高兴了,这是他退休以来最高兴的一次。一位不熟识的基层职工对他这样评价,他兴奋难抑。

他问他:贵姓?那瘦小老头说,免贵姓吉。

哦。吉师傅。

你们刚才在说这草的名字吧?这草叫吉祥草,很普通的,又名紫衣草,是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虽不起眼,花也不艳,但绿化效果很好。吉师傅如数家珍地说着。

吉师傅,吉祥草。周老师说,老头子后来一路嘀咕着,神情出乎意料地好转起来。

这次大病,老头子坚决不让任何人来看。但昨天,我对他说,你和吉师傅要来看他,他竟立马答应了。吉师傅一到,他精神来了,和吉师傅一聊,你看看,他都神清气爽了。

巩老兄嘿嘿地笑着。

数周之后,巩老兄出院了。他和太太周老师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家常菜,款待吉师傅,明人和苏江作陪。

吉師傅再三说,不敢当不敢当。

巩老兄说,你吉师傅,就是一棵吉祥草,来,我敬你一杯!

诗人D的回归

楼下物业通报说:“你家来了一位客人,姓董。”明人云中雾中,想不起来是哪位。骤然一个声若洪钟的嗓音嗡嗡地传来:“我是董飞呀。”明人愣怔了片刻,才发出回音:“是诗人D,你怎么,回来了?”声音分明还带着一点怀疑。“你就把我堵在门口说话呀,芝麻,芝麻,快开门吧。”明人恍然醒来:“好,好,快上来。”

明人把房门打开迎候。心里思忖,这诗人D不是在洛杉矶吗?怎么悄无声息地就来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高大而又肌肤呈小麦色的诗人D,大步走来,做出了准备拥抱的姿态,同时朗声道:“放心,我是经过了14加7的隔离,核酸检测三次都是阴性。”明人正在退缩的身子,也不由得扭捏起来。他捶击了对方一拳:“到了也不先说一声,搞突然袭击呀!”“不是隔离一到期就来了吗?想让老兄有个惊喜啊!”诗人D微笑,也回击了明人一拳。

明人连忙嘱家人备酒备菜。上次还是三年前,明人也略备薄酒相待,毕竟十多年没见了。不过,那时诗人D有些低落。嘴角时常抿着,眼光黯然,心事重重。都知道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没想到,他本人这般精神委靡。他首先扯起了诗的话题,也谈了他近期偶尔创作的几首诗。明人让他朗诵几首,他说,没兴致。他倒是脱口而出一位名诗人的诗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那情绪仿佛就浸泡在那只酒杯里,神情倦怠。他说他十分迷茫,想回来干事,毕竟奔六十了。可他不知能干什么。他说他是来向明人讨教的。明人直话直说:“别来这一套!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诗人D是明人年轻时的诗友。当年,他激情澎湃,在诗歌的海洋里畅游。他的诗句阳光灿烂,意境高远,配上他抑扬顿挫的朗读,很富有感染力。他借用郭沫若的诗:“黄浦江啊,我的保姆。没有人,能比得上您对我的慈祥和爱抚!”在文学沙龙,他朗诵时的表情和气度,引发许多年轻女孩对他的爱慕。那时,他名声虽不如舒婷、北岛之类,但也犹如普希金于莫斯科,时常出入各类文学活动,毫不羞羞答答地诵读自己的诗作。尽管有人说他的诗句太直露,但谁也不能否定他的情绪饱满,情感的真挚坦诚。

几年后,随着一股潮流,他去了美利坚。走前,他和许多人说,他需要诗,更需要美金。

诗人D的称呼,由此传开。这D既是他姓的首拼,也是Dr(美金)的代称。又过多年,都在说诗人D在做唐人街的生意,赚得不能说盆满钵满,在华人圈,也是半个富翁了。

现在他有心回归,却茫然如在大海漂浮的小舟。明人说:“你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呗,不用拐弯抹角,你不是这种风格。”似乎是被明人激活了,他几句话便表述了自己的想法:“搞一个既能赚钱,也有文化品位的项目,比如与某知名拍卖行联手,建立一个海外艺术展销中心,我认识好多海外的艺术家……”

对此,明人不乏一贯的对他人事业的鼓励之心。来时,诗人D眼神迷茫,去时,他又恢复了当年众目睽睽下诵读时的炯炯目光。

在沪逗留了一年多,殚精竭虑地筹备,最终项目还在空悬。他又匆匆返回洛杉矶了,那边的业务呈衰败之象。

后来新冠病毒像一堵堵墙,把异域的往来,几乎完全阻隔。诗人D的讯息也寥寥无几。

这回诗人D似乎从天而降。和诗人D的交谈,是从明人正再次阅读的那本《苏东坡传》起头的。“林语堂的?”他问。“没错。”明人答。“东坡离开京师,才会出好诗。”他说。“没错,不过京师应该是他的诗流传影响最大的地方。”明人说。

“我喜欢他的赤壁怀古词,大气,豪气,无诗可比之气。”他又说。沉吟一会,说:“听说你退二线了?这可不像你这拼命三郎呀。是没奔头了?”

明人一笑道:“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他人闻定笑,聊与君子期。”“再说,人生由简到繁,这个年龄了,该是由繁至简才对。要说奔头,精神的升华,是永无止境的。没错的话,你是不是也在选择?”他抿嘴一笑。都是老友了,这点心事能够揣摩得到。诗人D笑了,似乎已胸有成竹。

不久就听有人讥讽道,诗人D搞了个书院,专研东坡等文人官员,门面冷清,可罗雀。

明人笑道:“冷清并不错,太热闹反违初衷。”他又说:“且走着瞧,诗人D这回说不定选准了路。我这就想去一看呢!”

车上车下

山道弯弯。一辆考斯特面包车,不急不缓地行驶着。方向是山顶。山顶不仅有今天入住的酒店,更有一座月光亭在等待着他们。

夕阳西下时,考斯特在桃花源停留了20分钟。游客无一例外,都下了车,步行数百米,在一片深幽的桃花林和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湖泊前,忙着留影。明人在桃花源也静思须臾。此桃花源非陶渊明安居之处。不过,此景此名倒也名符其实。在山上往前眺望,桃花源茫茫一片,天地相融。他深为遗憾,这时间过于局促了,两日游,只能让他们在这桃花源入口粗粗地浏览,最好的景致一定在林中深处。他怅然离开。其他游客在导游的催促下,返回了车上。

车将启动,有人惊呼:邬先生不在车上!

大家目光都望向了前面,司机后边的座位,空空如也。明人就坐在后一排,稍稍站起身,发现邬先生的挎肩包,也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邬先生一路都是守规矩,也是乐于助人的人,不会迷失在桃花源了吧?

导游是位少妇。肌肤微黑,脸颊酡红,身材稍胖,是当地女性。她说了一句:“咦,也没说一声,奇怪。”她一说,空气就变异了,各种猜测都有。

司机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句:“下车了。我们走了。”说完,车似乎颠簸了一下,然后急速地向前方驶去。

下车了?这个时点上下车了?是谁让他下车的?他犯了错了?还是其他什么情况呢?

反正,离山顶还有一段路,他在这个时候下车,不太正常呀。明人没说什么,心里嘀咕了一句。

这辆考斯特,是一早从山脚下出发的,最初也就七八人,一路开去,到八九点钟时,陽光灿烂,车里也坐得满满当当的了。

都是奔山顶去的,但一路的风景也是精彩的过程,大家也都挺在乎。有的景点是必须转一转的,比如卡拉圣湖,比如龙泉瀑布,比如奇竹园,比如桃花源,等等。不过,导游时间卡得紧,景点多半是走马观花的。倘若都想惬意地观赏,那当晚考斯特就到不了山顶。所以,上了车,就得按导游的规矩来。导演更像是代表,甚或是替身,难得开口的司机,矮矮的个子,脸一直紧绷着,掌握着方向盘,似乎更应该是主宰者。

这游客总体是循规蹈矩的,既然上了车,就得听人家的,主意多,你可以不上这车呀。

哎,还真是这么回事。一路上,就有好几个下车的,只是下车的起因各不相同。

最早一位下车的,是一位女孩,只坐了十多分钟的车,脑袋往车后的道路,张望了十多次。

终于憋不住喊了一声:停车!塞了一张纸币给导游,就下车了。

导游解释说,她男朋友迟到了,可能在后边车上。她干脆就下车去等候了。这理由站得住脚,何况人家还付了这一程的车费。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呢?明人从车窗看着这女孩的身影退去,也观望了一会山景,没把这放在心上。

再一位下车的,是被司机驱赶下去的。那位男子烟瘾特大,车下抽了不够,车行驶时,还偷偷点燃了烟。导游提醒他几次,他依然如故,司机就不客气了,半路就把他轰了下去。抽烟男显然很气,瞪了瞪司机,就下了车。那身影被车子一下子甩在后边,渐行渐远,身影也愈来愈小。明人怜悯之心顿起,他怎么登上山顶呢?

有一位老汉更可笑。兜里揣着一瓶白酒。车上车下时不时地咪上几口,并用手从另一只口袋摸索出几粒花生米,直往嘴里扔。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快到午餐时点了,大家陆续将各自带的食物取出,就在行驶的车上用了。这位老汉这回把几块豆腐掏出,当酒菜吃着。这豆腐不知是哪里来的,臭烘烘的,把一车人都熏晕了。司机也忍不住了,停下车,说,你要么下车,要么把这臭东西扔了。那老汉起先挺倔,再一看车上的目光都不太友好,又舍不得扔掉他的吃食,就悻悻地下了车。

车子内渐渐清爽了些,司机加大油门,又上路了。明人从车窗瞥了一眼路边踽踽独行的老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位邬先生一路倒是颇受大家欢迎的人物。他头顶一款褐色的礼帽,戴一副蓝灰色的变色镜。身背挎肩包。胸前的一架照相机价格不菲。

他温文儒雅,有时帮着上车者搬行李,替导游传递矿泉水,有时还给大家指点风景,在车下,还挺乐意地为大家拍照,更有意思的是,他还能现编几首打油诗,即兴即景,当众念给大家听,获得了大家的掌声。明人仔细倾听了,觉得不俗,还不无幽默。

谁会想到,这车在山道已行驶了大半天了,接近目的地了,邬先生却下车了。这是他得罪了导游或者司机,被赶下了车,还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使他只能独自步行最后一程了?

猜测似乎总有点模样,而且也充满想象。明人也想过,但他没想出个结果来。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时,山顶到了。办了入住手续,又去吃了晚餐,大家自掏腰包,要了酒,闹腾得挺晚。子夜时分,大家都集中到了月光亭。这是月光亭最美的时候。月光如洗,碧辉闪耀。人沐浴其中,心旷神怡。

明人正在为那些下车者,特别是为邬先生可惜。此一路颠簸,其中最期待的,就是此时的良辰美景呀。不经意的转身中,却发现邬先生已站在后边,端举着照相机,专注地拍摄着!随后也看到其他几位下车者,还有另外几拨后上山顶的游客。

原来,邬先生是主动下车,他想多点自由时间,在桃花源深处探幽静心。他和司机说了,司机仿佛有点莫名的不满,不置可否,也不多吭声。

邬先生是搭后面的车上山顶的。

他说少吃了一餐酒饭,多欣赏了自然风景,这也是人間乐事,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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