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散场

2023-10-28 02:09张惠雯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姐姐妈妈

张惠雯

姐姐是县城里有名的女孩儿。妈妈说,姐姐自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年年都会出现在我们县大礼堂的舞台上,在所有重要的庆祝活动中表演节目。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或者太小,没有记忆。我对姐姐演出的记忆是从她的中学时代开始的。因为姐姐参与演出,我们家每年都有好几次得到免费的演出票,往往是妈妈带我去看。对坐在下面的我俩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看演出,而是等待——等待姐姐参与的那个节目到来,等待姐姐出场。每一次,当盛装打扮的她出现在舞台上,妈妈就又紧张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还不停指给我看姐姐在哪儿,好像我自己看不到似的。一开始,姐姐在其他姑娘中间翩翩起舞(她是舞蹈队的),后来,她因为唱歌出众成了领唱甚至独唱者。她在台上穿着公主裙,熠熠生辉,我们在台下心情激动,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姐姐不仅能歌善舞,她还是个有魅力的姑娘。我觉得用“漂亮”来形容她确实不够贴切,只能用“有魅力”来形容她。她当然也算漂亮,但并非县城里脸蛋最漂亮的那几个姑娘。况且,她有两个好朋友,单论长相,都比她漂亮,但意外发生了:她俩的男朋友在认识了姐姐以后,都掉过頭来追求姐姐了。这两次“意外”不是同时发生的,但时间相隔也不远。先是那个长相古典、嘴角有个美人痣的非常温婉的女友,她的男友给姐姐写了很多信,还去姐姐读书的学校(那时她在外地读中专)找她。姐姐当然拒绝了他,因为 她觉得朋友比男人重要得多。但那个男孩儿后来还是和姐姐的女友分手了。得知男人变心的女友伤心欲绝,从此和我姐姐绝交,仿佛这都是她的错。姐姐的另一个女友也是县里著名的漂亮女孩儿,她娇小玲珑,像布娃娃般精致乖巧。和她相比,姐姐的五官可没那么精致,皮肤也没那么白皙,眉太粗了点儿,脸也太宽了点儿。但这一次又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儿谈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在见到姐姐几次后突然和“布娃娃”分手了。随后,那个人花了很长时间追求我姐姐,这次,我姐姐更没法接受,因为“布娃娃”是她最好的女友。但心已经碎了的“布娃娃”没法再接受我姐姐,她们也断交了。直到四十岁以后,她俩又在某个城市遇见了,缅怀过去的友情,不计前嫌地哭着抱成一团,那个曾导致她们关系破裂的男人早就被遗忘了……这都是后话了。我是说,因为这样的事,姐姐成了别人眼中的“危险女人”,有的人甚至背后议论姐姐专门抢朋友的男朋友。作为她的亲人,我们知道她不仅没有和两个抛弃了女友的男人来往,相反,她还躲着他们。

除了这样的“意外”,她还有不少别的追求者,有的人给她写血情书,有的人天天在学校外或我家附近徘徊,还有一个男孩子,也是县里有名的文艺生,经常和姐姐同台演出,他因为遭到姐姐的拒绝竟跑到一座桥上去跳河,所幸被人救了上来……所以,我姐姐那时候想必魅力非凡。究竟是什么“组合”成了她的魅力?她的漂亮、她的才华、她的固执清高、她那股男孩子般的豪气和傲气?这些,我怕是永远不会明白。

我不了解那些男人,尽管有些人我也曾见过。我了解的是那个姐姐带回家的正式男友。那时她已经中专毕业了,在一个小学校当音乐老师。而我刚过了八岁的生日,就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有一天,我在她房间里翻看她订的《上影画报》,她突然把房门关上,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男人的黑白照片。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她问我。

“这是谁?是电影明星吗?”我问她。

她笑起来,显得喜不自禁。

“你觉得像电影明星?”她问我。

“有点儿像啊。”我说。

“像哪一个?”她追问。

我又认真地看了会儿照片,迟疑地说:“像三浦友和。”

那时候,我刚看过《血疑》,脑子里都是光夫和幸子。在我眼里,好看的男人就像三浦友和,好看的女人就像山口百惠。

“啊,”姐姐轻呼了一声,“咱俩的眼光一样!我也觉得有点儿像三浦友和呢。”

“那他到底是谁啊?”

姐姐没有马上回答,和我一起盯着照片看,笑眯眯的,过一会儿才说:“要是他是姐姐的男朋友,你觉得好不好?”

姐姐的话让我愣住了。我仍有点儿不大相信。我看着姐姐,她的脸微微发红。

姐姐用商量的口气说:“你来帮姐姐参谋参谋,你觉得……这个人看起来行不行?你说姐姐要不要继续和他见面,要不要……把他领回家给爸爸妈妈看?”

……

我后来听人家说恋爱中的人是盲目的,我想对啊,恋爱中的姐姐竟然来寻求我这个小孩儿的意见,还说需要我的“参谋”,她似乎想要听到每个亲近的人对她喜欢的那个人的肯定和赞美。我当然持绝对肯定的态度。我想,这一次,我姐姐真的有男朋友了!也就是说,我就要有个大哥哥了。我一直羡慕有哥哥的人。

暑假里的一天,我午睡起来,正在客厅里吃桃子,姐姐突然出现在门口,低声唤我:“妞妞,你过来一下。”

“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人还迷迷糊糊,嘴里嚼着桃子。

“你吃完擦干净嘴,到我屋里来见个人。”她可能有点儿嫌弃我那副吃相了,走过来帮我整理整理衣服。

姐姐的卧室是客厅左边的厢房,我吃完就走出客厅,晃到门廊下。我听见她的房间里有音乐声传来,音乐声中,有人在说话。我掀开竹帘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姐姐坐在她的床边,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她那张小书桌前的椅子上。书桌上的双卡录音机里卡带旋转,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我看着这个人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突然,我想起来,他是姐姐给我看的照片上的人。

我在门边站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姐姐笑着站起来把我拉过去,就像妈妈平常喜欢做的那样,让我半倚半坐在她腿上,对那人说:“这是我小妹,我跟你说过。特别可爱吧?”

“真可爱。”那个男的说,“还扎着小麻花辫儿。”

姐姐笑了。她打量着我,突然批评起我来了:“你看看你,怎么脸上睡的都是红印子?”

“头滑到凉席上了……”我嘟哝道。

“就是不讲样儿,天天跟个小傻孩儿一样。”姐姐怪我,捏了一下我的脸,同时朝他看了一眼。

那个人笑了,说:“人家还是小孩儿嘛,哪里像你,什么都要讲样儿。”

姐姐继续责怪我:“整天吃东西,吃得胖嘟嘟。”

“一点儿也不胖,再说,脸圆圆的才可爱。”那个人说。

姐姐这才满意地笑了,对他说:“我妹妹给我参谋过了,说你不丑,可以带你来见见家里人,所以才把你带来。”

那个人忍住笑,转向我说:“那我得谢谢小妹。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当礼物。”

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要送给我礼物,愣在那里,什么也想不出。

“让她好好想想。”姐姐替我解围。

我这时突然想到,妈妈不允许我向人要东西,于是小声说:“妈妈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那个人说:“还挺听话的。可我不是别人。”

姐姐在一旁“扑哧”笑出来。

那个人又问我:“你喜欢看电影吗?”

“喜欢。”我说。

“那下次我们带小妹一起去看电影吧。”他兴高采烈地对姐姐说。

姐姐马上答应了。

姐姐告訴他,他要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对我好,说只有讨好我才能讨好她。那个人说,他没有弟弟妹妹,但他最喜欢和小孩儿玩儿。为了展示他陪小孩儿玩儿的能力和耐心,他当场教我叠了两种不同的纸飞机。那天下午,我待在姐姐的房间里,和他们在一起。他俩在聊天,我不记得都聊了什么,但记得他们互相看着,动不动就有个人笑起来。我坐在姐姐床上,翻看电影画报。墙角那架落地扇吹拂着小屋里闷热的空气,吹得画报里的画页总是翻卷起来。有时候,我抬头看看那个人,突然一阵心花怒放。我想,这个人就会是我的哥哥了,以后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

几天后,他们带我去看一场晚七点开演的电影。那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一场电影。去之前,姐姐认真地给我打扮一番,把我的两个麻花辫儿拆开,扎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她说妈妈给我扎的麻花辫儿太土气。妈妈很不以为然,但也不反对她对我进行外形“改造”。姐姐把我的衣服翻找一遍,最后拉出一条连衣裙。那条连衣裙是白色的,但有个蓝色大翻领,是当时流行的“海军领”。然后,她把我领到镜子前面让我看看自己,她说:“你看,这样是不是洋气多了?”

我过去也常和姐姐一起看电影。我熟悉电影院,知道从哪里进场,怎样找座位的排号,还知道哪一道小门通向外面的公共厕所。但是,那天晚上,我看电影的经历是全新的。我坐在他俩中间,闻得见他俩身上热乎乎的气息,一股是我熟悉的气息,一股是陌生的、但我正慢慢喜欢慢慢熟悉的气息。在光线闪跳的电影院里,这两股气息交融在一起,包围着我,仿佛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甜蜜而安逸的“保护圈”。每当有人来兜售五香瓜子、炒花生、冰棍儿和糖果,那个人就要给我买。后来,姐姐制止他,说如果我吃了太多零食,吃得肚子发胀,妈妈会责怪她的。

那是一场不怎么好看的电影,演一个发生在工厂里的故事。但我的心思也没有用在看电影上,我沉浸于自己的新体验,那个人的存在、生活的变化让我觉得兴奋。散场时,人流往出口的两道小门挤去,怕我被碰撞,那个人一下把我抱起来。后来,我们来到灯火通明的街上,他把我放下。然后,他和姐姐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一起走在街上。夏天的夜晚,总让人觉得时间依然很早,电影院大门的前面还排着等看下一场的人群,街上晚风如游丝,风中满是晃动游走的人。我发觉和姐姐凉凉的、娇柔的小手相比,我更喜欢那只又大又温暖的手。

我当时并不知道,关于看电影“致谢”的事,其实是姐姐和那个人策划好的。他们知道妈妈不乐意他俩晚上单独出去看电影,但如果带上我,妈妈就会允许。一方面,妈妈想让他们带我出去玩儿,另一方面,有我在场,妈妈料定他俩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后来,我读到一些旧时代的外国小说,写已经得到父母认可的情侣为了见面,未婚夫每天须去未婚妻家里拜访,他要非常礼貌、克制,两个人会面时要当着家中其他亲人的面……今天,也许没人能想象那样的恋爱方式了。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就在三十年前还存在着。当他们热恋时,那个人每天或至少每两天都会来我们家“拜访”,他俩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我们家度过的。当时,恋爱中的男女想要出门,需要给父母非常充分的理由,得到特别许可。此外,如果男方总想把女孩儿带出去,会给家长留下那个男人不老实可靠甚至图谋不轨的坏印象。

每次他来到,会先去和我爸妈打招呼,陪坐着聊会儿天。然后,我爸妈会找适当的机会终止这样的聊天,通常的方式是打开电视、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视上去。这时候,两个恋爱中的人知道已获得“退场”许可,他们随后就转去姐姐的房间里。在那个房间里,他们能听到客厅里电视机发出的声音,还有爸爸妈妈的说话声、咳嗽声。再过一会儿,我就会被他们“召唤”到那个小房间里去。如果他们错过了“时间点儿”,妈妈则会“打发”我去姐姐的房间里找他们玩儿,她会假装烦心地大声说:“别在这儿闹腾了,找你姐姐去……”妈妈心里像是装了个计时器。

为了让我在小屋里有事可做,那个人常给我带来一些连环画书和儿童杂志。有时候,他俩轮流给我读书、教我认字。这种时候,他们总是提高音量,好让爸爸妈妈听到,知道他们在做正经事。而我为了使这两个人欢喜,也努力配合。有一天,那个人给我带来蜡笔和涂鸦本,说要教我画画。我很惊讶他会画画,姐姐骄傲地说他还给她画过一幅肖像呢,但挂在他自己家里了。他让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怎么简单地通过几个步骤画出一只小青蛙、一个七星瓢虫、一朵花……我画起来手笨,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他说,不用怕,小孩子的画就是这样才好,他自己画得像,但死板了,没有灵气。他夸我比他画得更好,姐姐在一边直发笑,说他要让我高兴也不用说假话啊。他坚持说他没有说假话。还从来没有人夸我画得好!我不禁热情高涨,开始飞快地乱涂乱画起来。每次画完一张,我就跑去爸爸妈妈那里“邀功”。爸爸妈妈费解地看一会儿,疑惑我画的究竟是什么,在我解释一番以后,他们最多敷衍地摸摸我的头表示还不错。我想,他们不懂,只有那个人才懂我画的什么。

在那个小房间里,我们最常做的事是一起听歌。我们听齐秦、童安格、王杰和赵传,我们还听张国荣、陈百强、陈慧娴的港曲……只要音像店里进了新的热门歌曲磁带,那个人就一定会把它买回来。让我们惊讶的是,他会唱粤语歌,他说他是跟着磁带一个字一个字学的,慢慢就有感觉了。姐姐没有这个“感觉”,她喜欢《人生何处不相逢》,却总也记不住那些粤语发音。于是,他教姐姐唱,最后还用拼音在歌词的每个字上面标注出和粤语发音相似的音。

有时候,我们在房间里听着歌,那个人也很随意地低声跟着磁带哼唱起来。

姐姐朝我笑,低声问我:“好听吗?”

我使劲儿点头。

“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他笑着问。

姐姐只是神秘兮兮地瞥视着他,不说话。

他又转向我:“小妹乖……”

“说你唱歌好听。”我说。

“你姐姐唱歌才好听。”他说,看了她一眼。

我看看姐姐,她的眼角眉梢都在笑。

我记得那两个人的神情——那是相爱着的人的神情。

磁帶外封的正面印着歌星的照片,反面印着歌词。我喜欢读那些歌词。因为读歌词,我也学会了查字典。那时候听过的许多歌,都仿佛深印在脑海里。我记得有一首童安格的歌是这样开始的:

我曾经爱过一个孤灯下的背影

也曾经错过一场缠绵的丝雨……

很多年里,我每次看到昏黄的街灯,尤其是细雨纷飞中的街灯,这歌的旋律就立即在我脑海中响起来。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当我的存在使妈妈对他俩在某种程度上放松警惕以后,我们的活动范围开始从我家的客厅、姐姐的房间向外扩展。那个人照例在晚饭后来,和爸爸妈妈寒暄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去外面散步。我家当时住在城南,走十多分钟就到了郊区。往城外走,空气越来越清新,植物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城郊有一大片树林,还有农户的桃园和菜地。我们沿着小路走进林中。他俩会找个地方坐下来,在某棵树下,或者在那个干涸了的池塘边缘的草地上。池塘里长满了高高的芦苇。他们由我随意玩耍,只要不跑出他们的视线。

我哼着歌,在树下搜集叶子,看虫子,寻找树干上的蝉蜕,或者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写字。向晚的天空被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半是毫无杂质的青玉色天宇,仿佛纯净的水域,悬浮着淡淡的蛾眉般的弯月,而另一半绚烂奇幻,晚霞以一种无法描述的颜色燃烧着,像一团团、一簇簇、一缕缕的火焰。慢慢地,那火焰柔和下来,或粉或紫的颜色漫流成天上的河流。有时候,我看天空看得出神,或是沉浸于我自己的游戏太久,等我突然醒转过来,意识到暮色已深,周围一片寂静,我会倏地感到一阵恐惧,害怕他们俩把我忘在这里、走掉了。有一次,我转过头,果然看不到他俩的影子了。我赶紧往他们刚才坐着的地方奔过去。跑近时,我看到他俩头碰头躺在草地上。我站在原地不动,这时,那两个紧靠在一起的头、两只紧握在一起的手猛然分开了,他俩很快地坐起来。我看到姐姐的脸涨红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羞愧。我说我以为他俩走了,吓坏了。姐姐责怪我瞎想。那个人说,我们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你跑得远一点儿我们都会担心。我不好意思了,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更不该这样急匆匆地出现。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最后,我们三个都在草地上躺下来,仰面看着头顶的天幕,直到那幕上的色彩都暗淡、消失了,直到夜幕仿佛一层纱覆盖下来,林中的虫鸣突然嘹亮,树影变得阴郁莫测。姐姐说,走吧,天黑了,要回家了。回去的路上,我磨磨蹭蹭,走得很慢。风吹过田野,吹过人迹寥寥的城郊公路,天空中的星星渐渐明亮而稠密。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家,我知道一旦回家,我就要回到妈妈爸爸身边,而那个人很快就会离开。

十月以后,天冷了,晚饭后天已经黑透,我们无法再去户外散步。于是,我们的活动地盘又回到了电影院。跟着他们,我一场场地看电影。那时候,大人都不在乎小孩子看的什么电影。所以我看了很多外国电影,都是爱情电影,《魂断蓝桥》《翠堤春晓》《罗马假日》……这些电影里的男人女人都那么美,但结局总不那么好,费雯·丽要跳河自尽的,卡拉要告别施特劳斯、乘船沿多瑙河而去的,公主和派克演的那个英俊的记者注定只能有一天……有时候,我听见姐姐微微地吸着鼻子,我转头看她,看见她的眼睛闪着泪光,泪珠顺着她的眼角倏地滑下来。然后,那个人递给她一块手帕。我似乎这时才体会出电影里的悲伤意味,也跟着难过起来。姐姐看到我难过,哭笑不得地推我一把说:“你难过啥呢?你这小妮子懂啥呀?”他这时候也是一副又惊讶又忍不住想发笑的样子。我的难过被他们嘲笑以后,我就更难过了。但我又觉得就这样难过或是干脆哭起来十分舒服,那种舒服难以形容,就像我更小的时候因为不想走路就干脆瘫坐到地上、直到爸爸把我抱起来一样……

二十多年后,我在一个老电影回顾展上重看了《魂断蓝桥》。我惊讶地发现,电影里的世界和县城的生活差异是那么大:完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肤色和面孔……可为什么那里的人们能忘情地沉浸其中?仿佛这是他们熟知甚至活在其中的世界,仿佛这些人的爱欲、痛苦都回应着他们的爱欲和痛苦?或许就在这光影交织、虚实相生中,人终于让梦和生活融为一体。再看时,过去毫无印象的一幕打动了我:乐队在演奏最后一支舞曲,奏完一小节,就熄灭一部分蜡烛。蜡烛被依次熄灭,而舞池的人还在跳舞,但光越来越暗,黑白电影里的人们渐渐没入昏暗,直到最后一支蜡烛被吹灭……舞池逐渐和我记忆中的影院重合了,在那里,灯也一盏盏熄灭,直到影院沉入最终的空寂和黑暗。

寒冬到来,街两边的树落光了叶子,天空、街道甚至街上的人都变成了灰蒙蒙的。电影院里没有暖气,但那么多人挤坐在一起,都呼出热乎乎的气体,倒比外面暖和得多。只有水泥地面冰凉刺骨。看电影的时候我最怕冻脚,他俩的办法是让我脱掉棉靴,把脚伸到他俩的座位上,他们轮流用大衣或棉袄捂住我的脚取暖。在黑白或彩色的影像中,在幢幢的人影中,在暗中的低语里,坐在姐姐和那个人中间,我迷蒙而快乐地度过了那个冬天。因为他俩的爱情,因为电影,冬天也显得不怎么真实了,不像往年的冬天那么寒冷坚硬。

小时候,人总会以为日子都是一样的,会一直那样过下去,很松弛,很漫长。你以为人也会是这样,爸爸妈妈会永远是中年人,姐姐会永远那么年轻。直到有一天,有什么东西突然打破了你对生活的镜像般的信仰,那几乎就是童年的终点。

第二年的暑假到来时,我和上一个暑假一样,仍然每天盼望着那个人到我家来,而他也依然来得很勤,但我却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和上一个暑假里不一样了。我说不清楚,好像他和姐姐之间过于熟悉了,有时候那种熟悉让我想起爸爸妈妈。偶尔,他们也拌嘴,姐姐会变得冷淡、给他脸色看,而这是去年暑假几乎没有发生过的事。当他们吵了几句、突然注意到我的存在时,就全然地沉默下来。这样的时候我更害怕。我说不上有预感,但我会想到,也许姐姐会把他气得永远不来了,而如果他再也不来了,我的生活又变成了什么?……

爸爸妈妈对那个人的态度也不一样了。他们似乎不那么在乎他了,至少,妈妈不会对他盯得那么紧、暗中计算他和姐姐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更不再随时委派我到那里去。如果他们不召唤我,我只能自己找理由去那里和他们待一会儿。我的借口通常是询问暑假作业本上不会的题。我感到他们不像去年那样需要我了。有时候,仿佛赌气似的,即使他们叫我,我也拒绝马上过去。我一个人继续待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躺在沙发那儿盯着头顶转动的吊扇。扇叶发出单调的晃动声,爸爸妈妈卧室里传来午睡中的鼾声,姐姐房间里传出低沉的音乐声——我把它和去年暑假听到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我觉得什么东西变了,什么东西流走了……

有一天,姐姐问我一个古怪的问题。她说如果她离家了,我会不会老哭。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家。姐姐说,人长大了都要离开家啊。我说,你离家去哪里?要是哥哥来找你找不到你呢……姐姐说她都离开了他还来家里干什么?我看了姐姐一会儿,“哇”的一声哭了。姐姐好像被我吓住了,急忙劝我说:“你哭什么哭?我就是问问,我又没有走,我不会走的。”可我越想越气,越想越害怕,最后我对她说:“我去告诉妈妈!你想要离开家,你要偷跑。”姐姐抱住我说:“你这个傻家伙,我是说着玩儿的,好了好了,不哭了。”

她的话就像一大块阴云,不定在什么时候飘过来,把我笼罩在孩子不清不楚的忧虑和恐惧中。从那以后,我更腻着他俩,唯恐一不小心,姐姐跑了,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我就使劲儿在他俩面前蹦蹦跳跳。我觉得他俩隐藏着一个秘密的计划,而在那个年纪,我不可能知道这计划意味着什么。

他俩现在经常说需要去外面办点儿事儿,我想要跟去的时候,姐姐会阻止我,说外面那么冷,而且他俩有正事儿要谈。妈妈似乎突然站到了姐姐一边,极力把我留在家里。有时我免不了哭闹,那个人这时会心软,说小妹想去就让她一起去吧,不碍事的。姐姐不心软,她说我就是用哭闹达到目的,不用理我,我过一会儿就好。姐姐变得不那么可爱了,她的心情时好时坏,不像过去那样爱和我说悄悄话。有时她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不要打扰她,有时又显得匆忙急躁。她有点儿像妈妈了。

又一个冬天到来,他俩没有提起看电影的事。有一天,我忍不住问那个人,为什么不去电影院了。他好像很惊讶我还惦记着去年的电影。他说,就是啊,他也很久没有看电影了,要去看的,只是这段时间都在忙别的事情。我问他都在忙什么。他说就是一些大人不得不办的事情。我说,这些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办完。他看看我,笑了,说快了,快办完了。我想要他明天就带我去看电影。姐姐觉得我的要求有点儿过分,说大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天天看电影。我说去年就去了为什么今年不能去。姐姐有点儿恼火,说那为什么你今年比去年大一岁,怎么不和去年一般大呢?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姐姐继续数落我,说我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儿一样天天缠磨大人……我快哭了。那个人答应我说一定还会带我去看电影。

但他们再也没有带我去看电影。临近寒假的一天,他们办完了他所说的“大人的事”。那天上午,一群男男女女,开着几辆小汽车,把化着浓妆、盘着发髻、穿着红缎子礼服的姐姐拉到了一辆车上。当那辆车开走时,姐姐从车窗里看着我们,突然哭了。那一刻,我觉得发生的事并不像妈妈告诉我的那么简单,她说姐姐就是要举办一个仪式,就像去参加一场演出,演完了就回来。

一阵热闹之后,家里只剩下了爸爸妈妈和我,只有我们仨的家里突然显得那么安静,那么空。那天夜里,我等到九点半,姐姐还没有回家,那个人也没有来。我问妈妈,姐姐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妈妈的眼圈红了,她对我说,姐姐今后不能回家住了,她嫁给那个人了,要住到那个人家里去。我问妈妈,她不是说办完仪式姐姐就会回来吗?妈妈说,是姐姐要她这样对我说,怕我伤心,怕我闹着不让她走……妈妈的话让我迷惑,难道她现在告诉我我就不伤心吗?我不仅伤心,还感到自己被欺骗了。有时大人的想法真让人不明白。可我还是选择对妈妈的话将信将疑,我想,也许姐姐并不想住在那个人的家呢,她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也许她夜里又会想家、想我们了,所以她会回来的。第二天夜里,我还是照样等着,第三天夜里也还抱着希望……直到某一天,我意识到妈妈说得没错,姐姐不会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了。

妈妈安慰我说,姐姐虽然不住在这个家里了,但她今后还会经常回来看我们,会和哥哥一起回来。妈妈还说,我再长大一些,不和妈妈睡了,就可以搬到姐姐的房间里去住,那个房间会变成我的……这话却让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住那个房间,因为那就是姐姐的房间,是姐姐、我和那个人一起度过很多快乐时光的房间。现在,他们却把它抛弃了,把我也抛弃了。

好几天以后,姐姐和那个人回来了。姐姐和那个人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仿佛老气了些。那个人像长辈那样摸摸我的头,还送给我一个半人高的玩具狗做礼物。我连外面的塑料包装纸都没有打开,就把它扔在沙发旁边的地上。他俩在客厅里和爸爸妈妈面对面地坐着说话,说的话都严肃而客气,然后留下来吃午饭。吃饭的时候,那个人百般讨好我,我却不想和他说话。

吃过午饭,他说,小妹,晚上我们带你去看电影。我说,我不想看。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看电影吗?我说,现在不想看了。然后,我就跑进我和爸爸妈妈的卧室,不想再看见他俩。但他俩跟进来,姐姐假装伤心地流泪(可她刚才明明小心地掩饰着对新生活的兴奋),他在一边厚着脸皮地说等我放寒假了就去他们新房那边住几天,要是我愿意,可以一直住在那儿……“不要,不去。”我气得直喊。妈妈走进来把他俩叫出去。我听见妈妈小声地对他们说,说我只是不习惯,再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不会好的。”我在心里呐喊。我痛恨他们所有人合伙欺骗了我,痛恨自己说不出这样的委屈:我原以为自己会多一个哥哥,而其实他把我唯一的姐姐也带走了。

我的生活完全变了。吃完晚饭,我就跑去找别的小朋友,在别人家做作业,因为过去吸引我想留在家的兩个人已经不在了,而看到那个如今没有人住的房间只会让我心里空落。寒假里的一天,爸爸妈妈带我去一个亲戚家做客。从亲戚家吃过晚饭出来,我们仨一起走路回家,我走在中间,他俩在两边,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快走到老十字街的时候,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我们走得快了些,雪也越下越大,细碎的雪粒变成了雪花。妈妈把她的头巾取下来裹住我的头。又往前一点儿,就是我去年冬天常来的“人民影院”。我们经过那里时,刚好电影散场,一群群的年轻男女从影院里出来,脸上还带着做梦般的迷茫神情。在雪中,那些面孔像一片片美丽的、湿重的花瓣。电影院楼顶上挂着正上映的电影的巨幅海报,海报上最显著的地方是一张外国女人的侧脸,在那轮廓立体而又柔美的侧面后,是一个男人模糊的正面,他正凝视着那张侧面。这个我熟悉的地方现在看起来也有些陌生了。一片片湿雪从天空中斜落下来,散场的人们急匆匆地走在街头,有的人小跑起来。我使劲儿瞅着那些身影,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姐姐和那个人。我想到去年我也在这些散场走出来的人群当中,拉着我的手的是姐姐和那个人。打在我脸上的雪花潮湿、冰冷,那些风雪中奔走的身影都模糊了,而爸爸妈妈还一个劲儿催促着我、紧拽着我往前走……我悄悄地哭了,第一次感到生命里刻骨的失去和孤独。

(选自《当代》2023年第4期)

特约组稿:徐晨亮

本辑责任编辑:魏 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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