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瑶琴(中国辽宁)
“我”(南)需要与人合作,共同寻人完成一次地道的对话。这是都柏林的顶尖英语学习中心布置的作业。最令“我”苦恼的是,老师艾斯琳要求对话对象必须为“不认识的、脾气好的、不设防的”英语母语者。小说跟踪“我”确立对话者的过程中,不断验证何为“地道”。作品一大亮点是南和阿克玛拉以组合形式寻找潜在受访者,无论是采访主体之间,还是采访主客体之间,对于“不地道”的判断颇为一致。大家都能迅速捕捉住双方存在的异。即便在语言学校,所有学员皆归属少数族裔,他们依然以惯性思维认定对方,打上“中国”“吉尔吉斯斯坦”“西班牙”等标签。《一次地道的对话》提供有价值的主题,即外来者如何认知且定位自己及共同的外来者群体。
真正的人际沟通遥不可及。语言班上的西班牙男学生问艾斯琳:“我室友是新加坡人。我可以找她对话吗?”她只是笑了笑,不做解答,继续自己的话题。这一细节透露老师对英语母语者有要求,事实上新加坡人并未进入她界定的母语者概念圈层。南与阿克玛拉因同为亚裔而被艾斯琳分在一组。两人不满意这类刻意的安排。阿克玛拉较为排斥南,极为反感因“小个子的东方女人”特征就被同学武断归于华裔,其中就包括南。从故事开端,颜歌已埋设下问题,即布置对话的本地老师,先验地将亚裔圈定为一个集体。小说推进思考:族裔界限已然根植于个体思维模式,南仅凭借简略的表面信息,误读阿克玛拉为中国人,而后者更直率地表達不满情绪:“但我真的很讨厌别人问我是不是中国人。他们难道不知道亚洲还有别的国家吗?”作品暗中交代南和阿克玛拉存在价值观/文化观的分歧,揭示她俩在面对爱尔兰本国人时,却自然地结成地缘共同体,提供亚裔对“地道”的共性疑虑。
两人消除身份认同造成的误会后,随即讨论如何完成作业,继而达成共识——“和英语母语者成功对话的最大挑战,是如何规避文化刻板印象”。因此,若要成功获得一次“地道对话”,“我们要设法避免被视为异域的客体”。她们首先选定体现都柏林特质的空间。缭绕烟火气的跳蚤市场,必然流动很多愿意沟通的母语者,可第一个主动与“我”交谈的老太太,自看到“我”那刻,就笃定“我”的外国人身份,并自顾自聊起她曾经的北京之旅。显然,“我”在市场,自然地被当地人推入“客体”,“我”主观上全力避免,但客观上无法逃脱。阿克玛拉设计出遮蔽身份的办法,即“展示一件比我们的族群身份更抓眼球的东西”。她带来两件色情T恤,貌似老到地对“我”进行行动指导,她虽认定这是“别再这么中国人”的有效办法,但实际上她手也冰凉,人如同“巢穴的幼鸟”。
南和阿克玛拉的对话训练从一个摊位开始。“我”观察着人们忘我畅谈,因身着扎眼的T恤,“我”下意识地先交叉后松开双臂,“我想知道,如果我能像舞台上的表演者那样参与这些对话,而不是远远观看,会是什么感受”。“我”忽然与几位女性目光交接,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挤出真挚的微笑,她们便眼神一闪,移向他处”。摊主更是怒视我们,“我”无意识间再次交叉双臂。南无法适应招摇的T恤,时刻感受到它们对本地的肆意冒犯。阿克玛拉持相反见解,她认为“你的话题决定你的形象”,而性论题是亲近本土的便捷路径,必然可以协助其获取“地道对话”的机会,虽然她也清楚T恤符号悖逆东方价值观。事与愿违,性暗示着装引发当地人的反感,社区成员举报阿克玛拉,直指衣服上的淫秽图案给居民造成严重困扰。“她这么穿是因为她不希望别人问她的国籍”。外来者未步入西方文化的中心层,他们捕获通俗文化或流行文化制造出的他国假面,故而在某种程度上因文化曲解而强化文化差异。应该说,此时文本里出现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大教堂”意象都包裹隐喻,它昭示信仰与规范,南和阿克玛拉需及时调整沟通策略,以文化理解化解文化冲突。
第二站,我们来到森特拉便利店。南指出“我们的确需要将自己从西方人对我们的固有印象中解放出来,展现作为真实个体的自我”,提议兴趣爱好会是一个可操作的谈话切入点。两人用智能手机检索,聚焦都柏林市中心,以音乐为关键词,一系列操作描写展示出亚裔对他国的基本融入方法。
第三站,我们决定去史密斯菲尔德夏日音乐节。第一个与两人搭讪的男子,出人意料地用中文“你好”问候阿克玛拉,显然她再次被认作中国人。这一次,她答复既不会说中文又不会说英文,自主将个人摆置于都柏林的他者。第二个迎上的金发蓝眼女子,却夸奖阿克玛拉先前招致激烈投诉的服装,她仍然询问其是否为中国人。算是开始谈话了,阿克玛拉吐露其秘密:她有一半中国血统。血缘、种族、文化是根深蒂固的,与其一再否认不如坦然接纳。“个人的历史总是无法脱离社会的历史与形态;这部分我们曾置身其中的社会历史与形态,是我们体内最深层的真相之一,虽然我们未必能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小说在这里突显反转,与两者聊天的情侣,并非母语者,而是来自德国,米拉和斯蒂芬也渴望与人交流,他俩虽与南和阿克玛拉理念相合,思想默契,但却不是被需要的地道对话者。
所有融入行为皆是实践在地化的努力,三站,是南和阿克玛拉对都柏林的三次主动融入,经历了重复失败,她们决意不再刻意迎合。以赛亚·柏林阐释何为积极自由,“我希望成为我自己的而不是他人的意志活动的工具。我希望成为一个主体,而不是一个客体;希望被理性、有意识的目的推动,而不是被外在的、影响我的原因推动。……我希望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思想、有意志、主动的存在,是对自己的选择负有责任并能够依据我自己的观念与意图对这些选择做出解释的”。南和阿克玛拉彻悟做自己才最为重要,地道对话的要求已将其预设为异域的客体,交流本应保护“我们”的思想与意志,“我们”的选择不该被外在因素所挟持、所干扰。人潮涌动,南和阿克玛拉执意“留在原地”,编造地道对话的念头实已解构了必须融入。
“对话”的设计,是一种对中西文化交流的期待。族裔壁垒赫然矗立,且深植于人心。所谓地道对话,是试图冲破它,可具体实施过程中,主客体的文化误读和观念差异暂时无法消弭。我认为,小说的思想力量体现为一方面对话客体会给对话主体设限,例如顶尖英语学校的教师、日常集市的摊主、城市行走的其他族裔,他们越过开掘交流者亚裔身份的环节,经验性地将南和阿克玛拉定位为“中国人”,人为制造她俩的同,及与其他人的异。一方面,主体实则也不断给自己设限,例如穿色情图案的衣服、设定他国人感兴趣的议题,更核心的是她们介意自己的族裔身份。海外华文文学的创作及研究,一度专注于前者,由此夯实以事例诠释中外文化比较的写作,而忽视后者的事实存在。通过颜歌作品,审视华文文学“融入”主题,主体的自我设限往往也是主客体无法顺利沟通的要因。
当都柏林人皆朝舞台方向涌去的时候,南和阿克玛拉驻留原地,她们不再渴求认同,体会着保持自我才是令个体最舒适的生存方式,也是真正启动一次次地道对话的源动力。颜歌开发新的创作思路,小说提示无论求同还是求异,外来者的行动落点一度落地于“求”,而全球化时代,放弃“求”也具有必要性与合理性。全球化作用正是孵化世界皆变,华人群体之所以总觉察自己与故乡、与他人确有隔,主因是其强调故乡/他乡之变,而略去自我之变,所持基本立场是以“己”不变应“他”百变,进而在单向认知过程中衍生出对现实的不满、对现状的不解。
回归到人,《一次地道的对话》道出人际相处的基本常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的感受上,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迎合他人的想法上。
(选自《小说界》)
特约组稿:戴瑶琴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