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基拉尔“摹仿欲望”视域下的《鹿》

2023-10-28 01:20刘雪阳
雨露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萨博安吉拉拉尔

萨博·玛格达(Magda Szabó,1917—2007)是匈牙利当代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作为她文学生涯转型时期推出的第二部小说,出版于1959年的《鹿》以其新锐的风格获得一致好评,是匈牙利文学界十年“冷冻期”后“西方派”作家重返大众视野的标志性作品。作品通过主人公艾丝特的自述,玛格达剖析了她悲剧性的生活,读者于其中也不难发觉“嫉妒”这一心理状态对人物性格及情节的特殊意义,它既促成了艾丝特的成功,也是摧毁一切的导火索。匈牙利文学评论家扎裴·拉斯洛指出,“《鹿》讲述了一种浓缩了的、升级了的、发展到极致了的嫉妒”。[1]5本文运用勒内·基拉尔(Rene Girard)“摹仿欲望”及其相关理论,分析萨博·玛格达如何以嫉妒构建起《鹿》的整体世界,并最终实现对欲望的超越。

一、欲望书写与超越欲望:《鹿》的欲望模式

《鹿》以恩契·艾丝特的自述讲述了她独特的经历与命运。艾丝特的少女时代充满贫穷与屈辱,她的父亲是一个没落且古板的贵族,因为家道中落,艾丝特时刻面临着缺衣少食的困境,她母亲不得不通过教授钢琴课来补贴家用。安吉拉是她妈妈的一位钢琴学生,她美丽善良且家境优渥,贫穷导致的自卑及强烈的自尊所磨砺出的争强好胜,让艾丝特对安吉拉抱有一种复杂的态度:一方面,安吉拉优渥的家境和外向的性格,使艾丝特在最初就出于本能地厌恶她;另一方面,艾丝特实则也将安吉拉视为自己的朋友,因为安吉拉不仅对她十分友善,更对她有种异常的迷恋。但是,二人的友谊最终因艾丝特的嫉妒而崩塌。小说中,安吉拉家的小鹿让艾丝特魂牵梦萦,她计划将小鹿偷走并放生,然而当成功带走小鹿后,小鹿却意外冲向铁轨而亡。不难看出,艾丝特、安吉拉和鹿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三角结构,這一结构由艾丝特对安吉拉的嫉妒所驱动,并由她对自身的厌弃为内在动力。在勒内·基拉尔“摹仿欲望”的理论透镜下就能明晰这三者如何相互影响,更能深入剖析艾丝特嫉妒的内涵。

首先,艾丝特对安吉拉的嫉妒源于她对安吉拉无意识的仿效。勒内·基拉尔在其理论中提出,许多情况下主体对客体强烈的追求实则只是摹仿了介体对同一客体的欲望,此处介体便成为被摹仿的“他者”,而这一非自发的、从他者那里摹仿来的欲望即“摹仿欲望”。在艾丝特、安吉拉与小鹿构成的欲望关系中,安吉拉作为欲望中介引导着艾丝特欲望的指向,而艾丝特也在不断地摹仿安吉拉的行为和喜好:想变得更漂亮,想变得慷慨大方,甚至因为安吉拉觉得家里紫色的窗帘很漂亮,紫色也在后来成了她最喜欢的颜色等等。因此艾丝特对鹿的渴望和嫉妒,实则也是对安吉拉喜爱小鹿这一行为的摹仿,而在鹿这一虚幻的客体背后,她内心真正的欲望是成为像安吉拉那样拥有富足悠然的生活的人。

其次,艾丝特对安吉拉的嫉妒也源自她长久以来的缺失感和匮乏感。除了物质上的匮乏,艾丝特还需要面对父母对自己的漠视。安吉拉的父母纵然貌合神离却依然能够时时给予安吉拉呵护和关爱,“总是有人爱抚着她,给她指出更平坦的路”。[1]11可艾丝特的境况则是“在我们家里没有人会考虑到我的感受,谁也不会因为我而做什么或不做什么”。[1]68基拉尔认为,嫉妒不由自主地证明了嫉妒者的存在缺失和羞耻感,而在这一层面上,嫉妒他人则更意味着“对自身本质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厌恶”。[2]19对自身的厌弃和对安吉拉的摹仿暴露了她对被爱、被关怀的渴望,在这一基础上二人与鹿之间构建起的“欲望三角”模型也得以进一步明确:作为客体的鹿,不仅是艾丝特达到“成为安吉拉”的手段,而且逐渐使其混淆了自己真实的欲望指向,这也最终导致了小鹿的死亡。

对欲望与嫉妒的书写是玛格达创作《鹿》的核心部分,艾丝特的“摹仿欲望”并未因为小鹿的死亡而终结,通过勒内·基拉尔“摹仿欲望”的相关理论,可以发现艾丝特经历了嫉妒的生成、欲望变形和欲望三角崩塌并最终完成了对欲望的超越,而在复杂的时代背景影响下,她的行为实则也成为特殊年代欲望模式发展变形的例证。

二、欲望的变形与消解:《鹿》中的双重危机

在20世纪50年代这一极为庞杂喧嚣的政治语境中,萨博·玛格达却将小说的叙述重点置于艾丝特的心理世界与欲望模式上,塑造了一个倔强孤僻却又惹人怜爱的女性形象。恩契·艾丝特的身上隐含着同“摹仿欲望”息息相关的双重危机:主体危机与时代危机,这两种危机共同写就了艾丝特悲剧性的命运。

艾丝特的第一重危机是“摹仿欲望”造成的主体危机。一方面,长期将自身的欲望与生存价值依附于安吉拉,使艾丝特彻底失去了对自我欲望的构建能力,而只能在他者身上寻觅、借鉴自己的人生追求。即便已经成为足以名留青史的女演员,她也常发觉自身精神上的空虚,“我早上一副样子,中午一副样子,晚上则是另一副样子”。[1]15在不断摹仿他者的过程中艾丝特逐渐变成一个空心人:没有任何原发欲望,只能在不断地摹仿中继续将自我掏空并以此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主体性,而和安吉拉的重逢不过是又一次经由介体确定自身的欲望的过程。另一方面,二人的地位的平等化进一步加剧了竞争。“平等非但不能让最渴望平等的人得到满足,反而只会刺激他们的欲望。”[2]150相似的地位是竞争激化的直接推手,成年后的艾丝特即使拥有了同安吉拉相似的社会地位与物质财富,也未能完成对欲望的消解反而变得更尖锐,而当曾作为欲望中介的安吉拉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理想之后,艾丝特同安吉拉的竞争也就落到了更为真实的客体,即安吉拉的丈夫久拉。

对他人的摹仿除了出自艾丝特自身的主体危机,也同小说的历史背景息息相关,而她所面临的第二重危机正是其时代危机。随着二战和苏联入侵,20世纪50年代匈牙利传统的阶级与社会秩序被战争冲垮,可传统等级的崩溃非但不能消解“摹仿欲望”,反而使“大量的摹仿性竞争涌入”。[2]240这是因为在时代的剧变中,旧的规则与统一性的丧失使人人都只能经由摹仿他人获得短暂的统一性,因此当主体危机向艾丝特发出无力继续构建自身身份的警报时,这个充斥着“摹仿欲望”的社会便成为她重新依附于对安吉拉的摹仿的推手。

那么小鹿和久拉的死亡是否意味着《鹿》是以惨淡的前景否定了消解“摹仿欲望”的可能呢?事实上玛格达对此并非持悲观态度,而是在揭示欲望本质的基础上做出了消解欲望的尝试。

一方面,替罪羊的献祭和牺牲是终结摹仿欲望的手段之一。除了真实出现的鹿,萨博以“鹿”为题目并将其作为小说的关键意象显然还另有深意。艾丝特在回忆起自己扮演圣诞老人的经历时,她认为“由于圣诞老人,我后来才能成为伊菲革涅亚”。[1]65在这里,伊菲革涅亚指的是古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和克吕泰涅丝特拉的长女。特洛伊战争期间,阿伽门农为了得到神助献祭长女,被光明女神阿尔忒弥丝用一只母鹿换下。安吉拉的小鹿和久拉代替艾丝特接受了欲望的惩罚,因此也同神话中的母鹿般具有替罪羊的意义。在“摹仿欲望”理论中,替罪羊有净化暴力、消解欲望的意义,而这两次献祭也最终使艾丝特发觉自身欲望的真相,完成了对“摹仿欲望”的超越并重新开始认识自己。另一方面,回忆可以厘清欲望的根源从而摆脱欲望中介的影响。艾丝特的本体病在于她以摹仿他人而非自我的经验来建构自我主体,在阿甘本看来,“经验的缺失让语言失去权威性,因为没有人有足够的权威来确保经验的真实”。[3]3因此,在自述中对过往的回溯同时也是经由回忆确认自身经验真实性的过程,这不仅重构着艾丝特的主体性,而且消解着对安吉拉和其他中介欲望的依附。

值得注意的是,“摹仿欲望”实际上也深入参与了小说形式和风格的塑形,这使《鹿》除了具有揭露“摹仿欲望”真相的意义之外,也开创了一种新的欲望书写模式。

三、“心理现实主义”:“摹仿欲望”与《鹿》的书写策略

作为一位“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家,一些学者将萨博·玛格达的文学成就归功于她完成了“在小说中再现私人历史与国家命运”。[4]此外,也有学者认为其特殊性在于通过独白的形式表达了对女性命运与女性成长的关怀。[5]从整体上看,《鹿》以人物的内心独白将个体命运同国家历史关联起来,而这种特殊的“心理现实主义”是同匈牙利的文学传统分不开的,匈牙利文学大师马洛伊·山多尔就曾在创作中以多个人物的内心独白反映人物命运在历史中的浮沉,见证并记录市民阶层的兴衰史,同时,虽然被冠之以“现实主义”,玛格达实则并不追求全景式的历史再现或是对历史进行评价,她的目的在于写出艾丝特强烈的内心情感之源以及其在不同阶段的变迁。那么,“心理现实主义”对于揭示“摹仿欲望”又有何助力?

首先,“嫉妒”这一情绪对艾丝特真实欲望的掩饰,使作者必须深入人物内心来拆解其伪装。在“摹仿欲望”的法则中“要想得到客体,非掩饰自己的欲望不可”。[6]167这种对欲望的掩饰在小说中具体表现为艾丝特的谎言,可以说,“摹仿欲望”使艾丝特在成长的过程中对他人封闭了内心,甚至逐渐失去了自我,因此唯有修复其真实的过去才可以完成对人物欲望根源的发掘。

其次,特殊的时间维也为解读“摹仿欲望”模式的变迁提供了基础。小说虽然打破了线性叙事,却又同纯粹的意识流手法不同,其遵循着一种内在逻辑,即过去与现在的交叠和对比。此外在两个不同的生命阶段中,安吉拉都是艾丝特“摹仿欲望”的中介,然而随着安吉拉与艾丝特所处环境和地位的变化,艾丝特的“摹仿欲望”也随之变形,由前述可以发现,当作为中介的安吉拉由曾经触不可及的“外中介”向触之可及的“内中介”转变时,她对于艾丝特的阻碍意义也就逐渐取代了曾经的可仿效性,小说中前后跃迁的时间维便从对立中揭示了欲望模式的形式變化,且展示了其同社会环境的复杂联系。

最后,以内心独白来统摄小说,也拓展了心理可能性的探索和叙述空间。纵览小说不难发现,玛格达并不在意以心理描写再现人物性格或是推动故事情节,而是在对艾丝特心理不间断地展示中绘制着其嫉妒的动态图景,这种既具有戏剧独白性又兼具意识流小说特征的“潜对话”,使读者也可以深入艾丝特的嫉妒之源。无独有偶的是,作为“心理写实主义”开创者之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认为现实主义的本质在于“书写精神的可能性”[7],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犯罪和极端的精神状态为切入点探究精神的可能性,那么在《鹿》中玛格达则是通过嫉妒描绘深陷“摹仿欲望”的个体的堕落与救赎。与此同时,人物命运同历史发展的关系给予了小说一种不同于宏观叙事的私人记忆,在这个基础上,对生活细节的刻画则为其增添了更多真实性,玛格达将虚构情节同真实历史紧密相关,消解了独白这一形式所带来的隔阂感,使得读者能够真正同人物共情。

四、结语

现代社会对欲望的书写和崇敬已经屡见不鲜,基拉尔从“摹仿”的角度,分析了自浪漫主义时期始摹仿欲望隐秘的拓张和逐渐增强的影响力。《鹿》的重要性正在于其对于“摹仿欲望”的揭示和超越。玛格达通过描写艾丝特同安吉拉的关系,探究了特殊历史时期欲望模式的变换,而这也直接影响并决定了小说的技巧手法。经由内心独白这一独特的心理描写方式,《鹿》成为匈牙利特殊历史阶段中欲望模式变化发展的写照。不过萨博·玛格达也并未放弃寻找出口的可能,并以两次献祭和回忆促使主人公完成最终的蜕变。

作者简介:刘雪阳(1998—),女,长春理工大学汉语言文学方向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注释:

〔1〕[匈牙利]萨博·玛格达著,余泽民译.鹿[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

〔2〕[法]勒内·基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M].罗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

〔3〕[意]吉奥乔·阿甘本.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M].尹星,译.陈永国,校.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

〔4〕舒荪乐.萨博·玛格达的心理现实主义[N].文艺报,2012-12-10.

〔5〕Louise Pstermann Twardowski.Magda Szabo:Female Destinies in the turmoil of Hungarian history[J]Art,Literature,and Culture,2004.117-220.

〔6〕[法]勒内·基拉尔.莎士比亚:欲望之火[M].唐建清,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

〔7〕张磊.再议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高意义的现实主义”[J].俄罗斯文艺,2022(4):8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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