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对《桃花源记》的变异分析

2023-10-28 01:20黄德露
雨露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桃花源记渔人桃花源

比较文学变异学是一个已经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标识性概念。[1]秦海鹰在《重写神话——谢阁兰与桃花源记》中提到谢阁兰与桃花源记的影响因子,其在巴黎图书馆翻阅谢阁兰的散文作品《画》手稿时,在其中一页的背面发现了几行用铅笔誊抄的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内容,且《画》与《出征》为谢阁兰同一时期创作的作品,這也为谢阁兰的《出征》受陶渊明《桃花源记》影响提供了证据。本文拟利用变异学理论对《出征》与《桃花源记》进行变异性分析。

一、《出征》与《桃花源记》的叠合

《出征》与《桃花源记》文本之间具有叠合之处,叠合是指一个作家的作品之间(也包括其他作家作品)是有内在联系的,因而叠合法是找出作品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十分相似的特点,并在此基础上建立集中了所有这些相似之处的轮廓。[2]345分析两者之间的联系,发现二者在内容上体现为精神内核的相似;形式上,体现着文本结构的类同。

(一)精神内核的相似性

二者都是对理想的追寻。陶渊明出身于没落的官僚世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制度,十分重视门第观念,[3]156其“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更是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政治生态。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陶渊明生活在东晋崩亡和晋末的换代之际,社会矛盾尖锐,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因对东晋的黑暗政治不满而归隐,写下了他的代表作《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是陶渊明否定现实世界,寻找心中理想社会的作品,在这个理想社会之中,没有战乱、贫穷,没有君主的暴政,人们生活在庄子所描述的“小国寡民”的社会里。这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且“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和谐自然的理想国,寄托了陶渊明对现实的反抗,对黑暗社会的否定,对大同社会的向往,对理想社会的追求。

谢阁兰具有追求“真国”的理想。1878年,谢阁兰出生于法国西部雷斯特(Brest)圣马丁街区,20世纪欧洲工业发展到高峰阶段,工业文明的双刃剑,让物质的富足和精神的贫困二者相背而行,为追求精神的超脱与美学理想,谢阁兰来到中国找寻精神的皈依。

《出征:真国之旅》是一部记录精神历程的游记。与一般游记不同,《出征》对旅行的书写,不是纪闻式的,而是反思式的,它的目的不在于描述中国的现实。或者从某个既定的观点出发品评之,而在于省察这个现实如何在作者的内心深处留下轨迹,这个轨迹又是如何同作者早已踏上的那一条精神历程相交会[4]8。谢阁兰在《出征》的第20章,通过对一个乌有的黑盐城的描写,表达其找寻精神家园的过程。对黑盐城中的人物描写是这样的,“他们头上没有同时代满清人的那种辫子……而是挽着古老的明代的那种发髻,身上穿着瓷器上画的那种长长的衣服” [4]95“莫非他们来自鞑靼人征服之前” [4]96,对这些服饰、发髻的描写,正是他心中想象的中国文明,是西方接触到的瓷器等器物上面描绘的平和、富足、美学的中国。

谢阁兰来到中国,就是寻找想象中的真国,所以此时的黑盐城是谢阁兰想象中的中国的再现,是对美的追寻。

(二)文本结构的相似性

《出征》中行动元是寻找“真国”的我,寻找的对象是黑盐城,这里的黑盐城以隐喻的方式出现,隐喻谢阁兰理想中的中华文明,其中的阻力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与不确定的虚幻,而反对者是马夫;《桃花源记》中的行动元是误入桃花源的渔人,寻找的是一个世外桃源,这一世外桃源隐喻着天下大同的理想社会。

在普罗普与格雷马斯叙事理论中,其内部都暗含了一个“寻找”的结构模式,在《桃花源记》和《出征》中,都是主人公对理想社会中理想之美的寻找,并且二者的叙述结构大致相似:

主人公走上了一条陌生的小路,遇见了一片森林。

主人公克服了路上的障碍,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和平幸福的陌生村庄和一群生活安定的村民。

主人公受到村民的热情款待。

主人公询问村民来此的缘由,发现他们还生活在过去的时代。

主人公向村民介绍外面世界的变迁。

主人公离开村庄。[5]248

故事结局:在主人公离开之后,任何人都再没能找到这个村庄。其寻找的过程可归结为:主体→找寻目标→受阻→帮助者→克服阻碍→完成目标找寻。上面这个叙述结构还可以进一步浓缩成一个大句子:一个外乡人在经过艰难的旅程之后,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幸福之乡,那里的人还生活在另一个时代。

空间上对比也存在相似性。《出征》中的美好的黑盐城与山下粗俗的商人村“白盐井”形成对比,《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与外面世界形成对比,这种文明与工业、自然与社会的强烈碰撞,是两个文本中潜藏的相似之处。

二、《出征》对《桃花源记》的变异

(一)入“桃源”之别

《桃花源记》中的捕鱼人偶然间发现桃花源。渔人首先是受到了桃花源外桃林的吸引,这里“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样的美景激起了渔人向前探索的兴趣“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行至源头处,迷人的景色不断激起渔人探索的兴趣,穿过狭窄的通道后,发现了理想之乡“桃花源”。

谢阁兰的《出征》对黑盐城的发现有着强烈的自我意志。文章开头作者就说到自己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商人的小道可以轻轻松松地下山,“他们说那条路最好走,因为山下有很好的马厩” [4] 91,但是作者却选择了那条不可能之路与帝王之路。而且他明确知道,地方志上除了记载着这里有个粗俗的白盐井之外,还记载着另一个已经废弃或者灭亡了的城市。他写道山下有一个白盐井,是一个粗俗的山村,是用来反衬选择走这条不可能之路的个人意志。并将白盐井与黑盐城两个城市进行对比,一黑一白,一古一今,一虚一实。在自我意志的驱使之下,作者入黑盐城的路也并非像进入桃花源一样“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而是陡峭的悬崖蜿蜒崎岖,是一条被杂草和青苔侵蚀、窒息的荒路,但他还是选择了进入黑盐城这个虚无缥缈之路。

(二)“桃源”内之别

陶渊明笔下的渔人进入桃花源看到的是良田、美池和桑竹,相互交错的小道,听到的是鸡鸣和狗吠之声,村民的衣着与外人相异,一切都让渔人感到惊讶。桃花源的村民见到渔人之后,便上前询问其来自何方,并热情地款待渔人。渔人在此停留数日之后辞去。而《出征》中的谢阁兰却是想要赶紧走出“黑盐城”,从这里可见两者对桃源的想法均不一样。

桃花源的人主动问及渔人现在的时间,渔人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事详细地说给他们听,桃花源的人听了之后皆感到叹惋。而黑盐城的与世隔绝是作者自己说出来的——山下的人不知道这里,而且在地方志的记载上,这里也只是一个废弃了的城市。

《出征》中,作者还对“鸡犬相闻”进行了改写,《桃花源记》里的鸡犬相闻是在同一个村庄内,各家各户的鸡鸣狗吠都能够互相听见,是对桃花源人与人相处和谐的描写,而在《出征》中作者写道,“愿村与村之间既听不到狗叫……也听不见鸡鸣”。这里用一个“愿”字,表明谢阁兰不希望黑盐城这个与世隔绝的清幽之地被外面的资本、商业污染。

在《桃花源记》里,桃花源人的来历是他们自己陈述的,但在《出征》中,作者通过头饰、服饰及言谈举止,判断出黑盐城的人属于明代,只是从村民的口中得知这里是黑盐城时,甚至很震惊,作者没有讲述“黑盐城”外的景象。

谢阁兰还将理想处所居住的人进行了一个时空的整体位移。在空间上,谢阁兰把陶渊明的“乌有之乡”转移到了一个更加虚无缥缈、“没有任何逻辑方位”的幽灵之地,因为“黑盐城”是一个自古代就已经灭亡了的城市。我们只知道它也像“桃花源”一样被山峦环抱,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所以“桃花源”的形象从一开始就被抹去,这个符号所负载的各种中国文化内涵也随之消解,代替它的是一个依然中国味十足,但全无对应地名的“白盐井”。

(三)出“桃源”之异

在《桃花源记》中,渔人走出桃花源之后,处处做标记,报告太守。反观《出征》则不同,《出征》中作者知道马夫会循着脚步寻找到“黑盐城”,他不愿意这个世外之地被肮脏、不公、黑暗的外面世界污染,他厌恶马夫那条又黑又脏的、一直拖到脚跟的辫子。他在与村子里的人告别后回到了那个粗俗的“白盐井”,他在黑盐城中没有受到像渔人在桃花源那样“设酒杀鸡作食”的款待,而是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在白盐井受到了款待。作者自叙道,他不会向别人问起那个废弃的城市在哪里,因为他不需要怀疑他进入黑盐城的经历,而且即使问了,也未必有合自己心意的答案。这正表明了精神的追求具有内倾性,外人很难理解,就如梦一般——“这是前进中的一场梦,旅途中的一场梦”。

三、《出征》对《桃花源记》的变异之由

(一)谢阁兰的个人经历及旅行目的

谢阁兰出生于一个正统而狭隘的天主教家庭,母亲擅长音乐,严厉而专横,这使他在受到良好艺术熏陶的同时,也形成了对一切束缚人性的宗教体制和道德规范的逆反心理。

进入青年时代以后,受到尼采的超人哲学和兰波的神秘主义诗学的影响,形成了他崇尚个人意志、反对人格化的上帝、追求绝对存在的“非宗教的神秘主义”的基本特征。这恰恰为他以后接受中国的人文主义思想和道家的神秘主义认识论和宇宙观做好了准备。对欧洲现代文明的厌倦和对异国文化、远古文化的向往,使得他在中国的土地上留下大量足迹。中国,完全符合他心中的异国情调。

谢阁兰是在一种找寻真正的中国的内力驱动下,在中国的大地上进行创作的,他在尊重中国文化的前提下进行变异性的书写。

学者钱林森在《光自东来:法国作家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提到:“世纪初东来的一部分作家,多半是在西方殖民文学和异国主义浪潮的鼓动下,或出于异國情调的迷恋,或出于东方冒险的激情,由于各自的机遇和命运的安排,来到亚洲和中国,直观中国风物。”[6]8谢阁兰也是其中之一,他出于对异国情调的迷恋,在机遇和命运的安排下,来到了中国。[7]6谢阁兰在中国生活的近十年中,对中国文化有着切实的感受和了解,他的作品与伏尔泰、蒙田那个时代的作品不同,不是全凭二手材料和哲学思考写成,而是长期以来对中国文明观察和思考的结果[7]6。法国文学史上不乏对异国情调进行描写和追求的作家(圣彼埃尔·德·贝纳丹、克洛代尔等),而谢阁兰在华文学创作并不是对异国情调的猎奇与征服,而是真正融入中国文明,以交流为目的,以求深刻了解并客观冷静地看待中国文化,力图真正走进另一种文明内部,带着冷静的目光发现和感受异国文化。

(二)中法关系的社会背景

法国和中国都崇尚独立自主,各自引领着文明,在近现代两国都经历过很多磨难,中法文化都曾在世界历史上成为时尚。

中国文化对法国启蒙运动有重要影响。中法在17世纪末(康熙年间)就有了交往,在18世纪时有着一段超长密集的文化交流,这次交流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伴随着这次交流,欧洲发生了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是现代性的源头,而欧洲启蒙运动的主战场就在法国。法国人在中国文明中发现了自由、平等及博爱的思想。

启蒙运动的旗手伏尔泰是个中国迷,对孔子十分崇敬,他佩服孔子学说影响下的中国文化,这里没有欧洲的天主教专制,而天主教的专制是欧洲发展极大的障碍,因而伏尔泰宣传的是中国文化的自由思想。

艾田蒲所提倡的“博爱”这个理念也与儒家学说有着密切的关系,主要是和孔子的“仁者爱人”的世俗伦理思想有密切关系,是中国文化在法国启蒙时代最受推崇的部分,“自由平等博爱”后来就成为法国大革命的口号。阎宗临、朱谦之甚至断言,没有中国文化的西传,就没有法国大革命。

中法之间本来就具有共同性,并且相互影响,在法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中国曾经是一个理想之乡,但是谢阁兰来到中国所见的却是清朝腐败政权之下的黑暗,与他曾经远赴东方寻找真国的初心有极大反差。因此,其在《出征》中对《桃花源记》的变异性阐释,是在抒发自己对于心中理想之国的追求。

四、结语

《出征》的第20章,谢阁兰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蓝本,进行了创造性的变异书写。对比《出征》与《桃花源记》,发现《出征》保留了《桃花源记》追求理想与深层叙述结构共同之处时,又出现了入“桃源”之前与之后及其在“桃源”中的变异,这些变异受中法关系、作者生平及其美学追求的影响。

作者简介:黄德露(1997—),女,贵州贞丰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注释:

〔1〕曹顺庆,王超等.比较文学变异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2〕J·贝尔曼·诺埃尔.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影响下的文学批评解析导论[M].李书红,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4〕谢阁兰.出征:真国之旅[M].李金佳,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5〕秦海鹰.重写神话──谢阁兰与《桃花源记》[J].法国研究,1996(2).

〔6〕钱林森.光自东来:法国作家与中国文化[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

〔7〕汪怡云.谢阁兰的“幻象”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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