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袁畅
亚洲象
暑期热映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想必很多同学都看过,它以1 200 多年前唐帝国之盛衰为背景,通过展现李白和高适两位大诗人的平生友谊,描绘出引人神往的盛唐画卷。同学们或感慨诗人们的命运与情感,或因李白之豪迈洒脱艳羡不已,抑或为大唐盛极而衰伤情悲叹。不过,很少有同学注意到,《长安三万里》这部电影还为我们揭开了中国古代丰富物种多样性的冰山一角。
敦煌莫高窟第329 窟初唐壁画中的《乘象入胎图》 图/袁畅
唐高祖献陵石犀,原型为林邑国进贡的爪哇犀
在影片中,高适进入玉真公主与岐王的宴席,与杜甫相遇。这一场戏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自然要数杜甫的闪亮登场。银幕上那满脸稚气的天才少年,与我们印象中愁容满面、忧国忧民的“诗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除了杜甫,我想大家也一定忘不了宴席间那两头憨态可掬的大象,它们施展绝活儿、表演杂技,赢得阵阵掌声。电影后半段,安史之乱使得长安失陷,烽火硝烟之中,大象再次登场,却是浑身着火、狼狈奔逃,衬托出盛唐衰败的悲凉。电影中,大象出现在唐朝宫廷中的场面,绝非编导团队凭空虚构,而是基于大量古籍记载的合理猜测。
相比于中原尚有象迹的先秦时期,到唐朝,由于人类大量捕杀和几次小冰期的影响,亚洲象在中国的分布已大为缩减,分布范围基本退至岭南(广东和广西)和西南地区,虽然在湖南、湖北、江南地区偶有文人记载,但是真实性已无法确认。
商代铜象尊,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尽管唐朝皇帝难以在核心统治区域获得野象,但大唐的强盛使盛唐时期的宫廷从不缺乏大象的身影。唐朝强大的国力与包容四海的姿态,引得万国来朝,很多中南半岛的国家就常常牵着大象、犀牛等异兽来到长安,以讨得唐皇欢心。比如国土位于今天越南南部的古国林邑国,就有至少12 次向唐朝朝贡大象的记载。在唐玄宗天宝八年,林邑国甚至一次朝贡驯象20 头。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大象,最有可能就是来自林邑国训练有素的驯象了。
在唐朝宫廷中,使用大象进行仪仗和表演游耍的记载不胜枚举。据《旧唐书》所记,喜爱音律乐舞的玄宗皇帝就在宴会中令五坊使“引大象入场,或拜或舞,动容鼓振,中于音律”,这些巨兽成群结队,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披金戴银,伴随悠扬的音律,温驯地舞动着庞大的身躯。这种壮观气势,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然而,安史之乱后,长安沦陷,这些大象也如电影中一般,遭受悲惨的命运。
《避暑漫抄》中记载:“上(唐玄宗)西幸蜀,禄山以车辇、乐器及歌舞衣服,迫胁乐工,牵引犀象,驱掠舞马,尽入洛阳,复散于河北……肃宗克复,方散求于人间,其后归于京师者十无一二。”根据这段记载,唐玄宗朝廷中的驯象在长安沦陷后都落入安禄山手中,其后又在安史叛军内部的动乱中散失殆尽。到唐肃宗收复长安、追索皇宫失物时,这些可怜的巨兽多数已无处寻觅。
安史之乱后,尽管唐朝一度试图恢复盛唐气象,又在宫中恢复起一支象群以充仪仗,但日渐虚疲的财政终究无法再支撑昔日的排场。唐玄宗的曾孙唐德宗继位后,将宫中最后一群驯象全部放生。此时,唐帝国持续衰落,林邑等国的上贡基本停止,到唐德宗晚年,宫中驯兽甚至无法越冬而活活冻死。
李白、杜甫之后,唐朝又一位伟大诗人白居易曾写下“君不见建中初,驯象生还放林邑。君不见贞元末,驯犀冻死蛮儿泣”。诗人通过巨兽命运发出的悲泣,成为盛唐终结的缩影。
西汉木雕长臂猿
一代“诗仙”李白平生洒脱不羁、挥金如土,却在晚年陷入悲惨境遇,卷入永王李璘谋反案,被流放夜郎。在《长安三万里》中,我们看到李白晚年的凄凉悲切,纷纷为这位“谪仙人”扼腕叹息。
幸运的是,不久李白遇赦,恢复自由之身,在乘船疾驰而下经过江陵时,又留下了千古绝句《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宋代《缚猴窃果图》
在三峡沿岸的野生猕猴
在电影中,这首绝句成了李白的谢幕诗。除了飞扬的文采与赤子之心,此时的“诗仙”已然失去一切,孑然一身,疯疯癫癫地划舟高歌。对比另一主角高适收获功名利禄的结局,喜爱李白的观众不由得长叹一声“意难平”。
至于《早发白帝城》一诗,千百年来,文人雅士已从格律、韵味、背景等角度分析出了不知多少意味。可我想,这首诗中还有一个极易被忽略的意象,其中可能正隐藏着暮年李白的高洁之志。这便是“两岸猿声啼不住”中的“猿声”。
三峡两岸的猿声,究竟是什么猿发出的?综合近年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研究,李白所听到的两岸猿啼,应该就是长臂猿的鸣叫。
如今,中国的长臂猿只生活在云南、广西和海南的部分地区。但在我国古代,长臂猿的分布遍及整个中国南方,最北一度达到陕西地区。西安市郊的神禾塬曾发掘出一座先秦大墓,其墓主人据考为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在这座大墓中,考古学家就出土了一具长臂猿遗骸,经鉴定,其与任何现存长臂猿都不同,因此被命名为新物种“帝国君子长臂猿”。
白帝城位于重庆奉节瞿塘峡一带,地处长江之北,距离西安400 多千米,之间没有大的水系阻隔,分布在陕西南部的长臂猿足以越过秦岭,进入三峡地带。所以,李白当年听到的猿啼,极有可能就是帝国君子长臂猿所发出的。
不过,为何一种猿类会被冠以“君子”之名呢?这是因为古人通过对长臂猿的观察,发现它们深居丛林,不侵田地,叫声悠扬且动作优美,其风度与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如出一辙。因此,人们便将长臂猿视作君子的象征。2017 年由中国科学家命名的高黎贡山长臂猿新种——“天行长臂猿”,其名称也是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
中唐大诗人柳宗元曾作《憎王孙文》,文中对猿和猴进行了对比,柳宗元夸赞“猨”(长臂猿),是“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的懂礼好义之兽;至于“王孙”(猕猴),则“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乃代表小人的恶兽。柳宗元在文中以猿自喻,将官场中的种种恶徒比作猕猴,表达了自己不与腐朽势力同流合污的坚定立场。
柳宗元如此,作为他诗坛先辈的李白,是否也在其《早发白帝城》一诗中借千里猿啼以托物言志,抒发自己高洁如兰的君子情操呢?随着李白的仙逝,真相已经无从查考。写下《早发白帝城》不到3 年,“诗仙”就在贫病交加中离世。而三峡的猿啼,也伴随盛唐的离去成为绝响。
在盛唐之后的千年光阴里,中国的长臂猿迅速消失,三峡、华南、川蜀等地的长臂猿至明、清两朝全部灭绝。中国现存的野生长臂猿整体数量已不到2 000 只,亟须得到更加有力的保护。
白鹭
在唐朝,“鸳鸯”指的其实是赤麻鸭,它是一种真正一夫一妻制的鸟
中国本土的孔雀:绿孔雀,目前数量已十分稀少,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
在《长安三万里》中,出现了不少我国本土的鸟类,有翱翔天际的大雕、纵游寰宇的仙鹤、翩然江上的白鹭、孑然凄厉的孤雁等。影片中,这些鸟类形象也非常注重还原现实。比如白鹭,就忠实地呈现了现实中白鹭足部的“一点黄”,这是白鹭区别于其近亲黄嘴白鹭(足部全黑)的重要特征。
纵览李白的诗词,我们能够发现一个更丰富多彩的飞禽世界。据统计,李白诗词中提到的既有黄鹂、孔雀、鸿雁、鸳鸯等现实中的鸟类,也有大鹏、凤凰、青鸾之类的神鸟,加起来总共达60 多种。其中既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迈,也不乏“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的典雅、“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之悲戚。
通过诗词,我们不难发现,在李白丰富的精神世界中,各种禽鸟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鹰、鹏承载他的热情与壮志,仙鹤代表他对道法的钟情,鸳鸯则暗藏其真挚的感情。直到辞别尘世之际,李白仍在绝笔《临终歌》中高唱“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这既是对其豪迈一生的写照,又是其对晚年无力回天的不甘与叹息。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唐代《簪花仕女图》,右下角画有一只仙鹤
唐代褐釉凤凰纹扁壶
“诗仙”不羁的魂魄已然乘鹏而去,飞向万里之外的云霄。其诗词震古烁今,成为中华文明丰富的精神遗产,在一代代华夏儿女间传唱。
而那些启发了古人想象力的自然生灵,却在人类的猎杀、自然环境的丧失中不断减少,直至走向永恒的灭绝。生命一旦消失,就再也不可能回归。
在10 月4 日“世界动物日”到来之际,让我们携手爱护动物、尊重动物,正视、善待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动物,为所有动物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将唐代先人眼中的自然之美、生灵之奇传至万代,是我们每一个当代人不可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