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夜的人

2023-10-23 19:14陈萨日娜
小说月报 2023年8期
关键词:小满云朵星星

◎陈萨日娜

“不, 你没见过夜晚, 你见过的仅仅是天黑,夜晚应当有月亮以及好多好多星星挂在天空上。 ”云朵说。

我其实挺看不上她这点的,有话不会好好说,“仅仅”“应当”“以及”, 每次从五岁小孩嘴里听到这些词语,我就满胳膊鸡皮疙瘩,遗传这事真是一点招没有。

“你跟谁学的‘仅仅’? ”我问云朵。

云朵说:“我妈妈呗。 ”

我蹲下,又在她裤脚喷了一遍驱蚊液,说:“云朵真厉害,会那么多词啊。 ”

她把脸转向山脚,城市灯火涌动,霓虹把风驱赶上来, 无边的树影在黑暗中轻轻拍动,跟尽头的夜空连成同一片浩瀚。 云朵说:“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我把背包往边上挪挪, 说:“等会儿行不行? 爸爸再看一遍说明书。 ”

几个上山散步的人路过, 一起停下脚步,用惊叹的目光朝我们看,有人忍不住问:“这啥玩意儿,机关枪啊?”云朵赶紧告诉人家:“这是天文望远镜,天文望远镜不能在家里用,双层玻璃会重影,两个星星会叠在一起,单层玻璃有色差,影响成像,边都花花了,必须得出来用。 ”路人啧啧称赞,说这小孩真了不起啊,啥都知道。 我挺不好意思的,给她往后面拽,说:“没有,小孩,瞎喜欢。 ”其实我也没撒谎,云朵的兴趣爱好奇异且执着, 有段时间沉迷鲸鱼,能熟练背诵每种鲸鱼的饮食习惯、 怀孕时长。有段时间莫名爱听二人转,家里天天放《回娘家》《王二姐思夫》。 前一阵开始稀罕有星星图案的衣服、鞋子,然后翻来覆去地听几个天文科普故事,我都没当回事,有天她说,幼儿园一个同学家里买了天文望远镜。 她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不直接讲。

我翻了翻价格,没有便宜的,玩具性质的东西,铺张了。事情搁下没多久,小满在晚饭时发来信息:我去看极光。

我躺进沙发,胸脯起伏了一会儿,下单了一台配置远远超出儿童启蒙级别的进口望远镜。几天后,与价格同样沉重的器材送到,云朵高兴得直蹦,把大箱子里的部件全掏出来铺到地上。 我捡起彩页说明,里面多幅绚烂绮丽的照片,像一片光,也像一团雾,细碎的晶体散布其间,深情地烁动,照片底下配有文字:由湖北荆州黄先生拍摄; 由甘肃张掖李先生拍摄;由黑龙江齐齐哈尔林先生拍摄……相当煽动,仿佛手握这支黑色圆筒,便跟宇宙产生了瞬时链接,面前的尘埃、气层、重力都不配进入视野,百万光年外的一颗星星等候着你与它对视。我被这种美妙的傲慢鼓舞,对云朵说:“来,咱马上遨游宇宙。”结果,光是组装那些粗壮而脆弱的躯干就耗费了我全部耐心。最后我坐在满地大大小小的镜头中,问云朵:“爸爸给你找个宇宙纪录片行不行? ”她不说话,嘴角耷拉下去。我忙说:“别哭别哭,爸爸安。”然后继续埋头找寻调焦旋钮对应的纬度螺丝。好不容易拼出个大概,说明书像恶作剧似的在结尾写道:此产品无法在室内观看, 玻璃及灯光阻挡影响成像。我忍着火,给云朵穿上衣服,磕磕绊绊地把齐肩高的望远镜扛到楼下。

“看吧。”我说。云朵兴奋地踩上石阶,朝目镜凑过去, 望了片刻她说:“爸爸, 什么也没有。 ”我说:“好好看就有了。 ”她又盯了一会儿说:“爸爸,真的什么也没有。”我说:“这不满天星星吗,咋能没有? ”

我把她抱下来, 贴到跟前往镜头里看,果真像被蒙住眼睛似的漆黑一片。我仔细检查过镜头盖,又向各个角度转动了调杆,还是没有任何发光体进入视线。 云朵在旁边不停地催问,我只好联系卖家,得到的回答是,观看星空需要结合寻星镜。 我猛然想起,安装时确实有将一个筷子长的小圆柱拧在望远镜上。“远处微小的区域被放大后, 人的视野就会变小,失去相对位置关系,尤其在黑夜,星体又非常相似……”客服在那端认真地解释。我关掉手机,把头伸向更小的那一只目镜,依照发来的图片指导,寻找镜片上代表赤经和赤纬方向的十字线,几番操作,仍不见任何物体。我一边安抚云朵,一边上网搜索寻星镜使用方法,得到的是一片带有自动寻星功能望远镜的广告,价格比我这款还要贵两倍。

我说:“云朵,今天没看动画片吧? 咱俩回家看一集‘汪汪队’啊。 ”她说:“不要。 ”我说:“那回家我给你根雪糕好不好? ” 她抱紧三脚架,无声地看着我。我说:“爸爸不太会用这个,你容我回去研究研究。”她还是不说话,眼睛跟身后的夜一样黑。

我想了一下说:“好吧,那爸爸再试试。”然后起身,对准一盏路灯,把锤杆摇了过去,眼前渐渐弥漫进一片昏黄的光影。我叫云朵:“快来看,爸爸找着星星了。 ”云朵喜出望外,跳着靠过来。

我把她举起,说:“看见没,黄色的点。 ”

“爸爸……”

“别说话,快看,黄色的,海王星,看到了吗? 黄的那就是海王星。 ”

云朵还想问什么,我眼疾手快,扛起望远镜就往回走。 她跟在后面,像一颗不会说话的小行星。

洗完澡,我把云朵哄睡,自己背过身去,翻看起漠河的天气预报。 经我搜索得知,漠河是中国唯一能看到极光的地方,最佳观测时间是夏至前后十天,因为云层最淡。 可是今明两天都有雨,不知道小满能否如愿。 我还下了个预报极光的手机软件, 有事没事便打开看看,上面实时更新观测地的观测条件, 太阳风速、磁扰率,这些缥缈的东西都会左右另一个更加缥缈的东西的存留。 我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浏览,指尖不小心碰乱了设置,手机定位迅速拉回现实,预报显示,我所在城市目前观看到极光的概率为零;一小时内为零;八小时内为零;二十四小时内为零;三日内为零;一周内为零。迷蒙间,我合上了眼,半梦半醒时再一次听见小满坐靠在堆满电热水袋的货架上说:“你知道吗? 极光是所有自然景观中最残忍和美丽的,它的本质是一场殉身,是小小的地球抵抗宇宙辐射时,光流出的血。 ”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把云朵送到幼儿园后,到店里坐了会儿,雇的人干活儿麻利,不用我操什么心,交代两句,我便回柜台里坐下,又想看看漠河的天气。 点开手机,幼儿园的群消息先弹了出来,老师在里面点评公开课上每个孩子的发言,夸云朵知识丰富,就是今天不爱表现自己,希望大人回家多鼓励。 我点击老师发来的视频, 影像里一个声音问:“小朋友们,有什么东西是蓝色的,谁能说一说?”小孩们频频举手,争先列举常规的蓝色物品。“好的,都非常好,还有谁没发言?”镜头跟随声音来到了云朵面前。“来,云朵小朋友,你是不是还没讲呀? 你能不能告诉大家,还有什么东西是蓝色的呀? ”云朵抬起头说:“海王星。 ”班级里安静了一下,云朵说:“海王星的大气层中有许多许多甲烷,因此海王星是蓝色的。 ”

我感到心脏像被皮筋儿崩了一下,两手在膝盖上搓了很久。 晚上,我提前去把云朵接出来,带她玩了会儿抓娃娃,她挺高兴,笑脸比平日多。我说:“云朵,爸爸再试一次,明晚咱拿望远镜去山上看,那边条件好,这次肯定能找着星星。 ”她点点头,老气横秋地说:“也行。 ”我说:“你都想看什么星星? ”她说:“我妈妈看见仙女做饭的炊烟了吗? ”

师范学院东门确实热闹,饭店、网吧、美发店、小旅馆,反正干点什么都能挣钱。出门右拐第三个门脸是我的图文印刷社,拍摄冲洗证件照、毕业照,打印复印毕业论文、求职简历、社团传单。 隔壁是个杂货铺,出售零食内裤保温杯,项链眼霜手机膜,拖鞋油笔小台灯,估计经营者也对自己的定位比较迷茫,索性起名就叫“小满的店”。 大家岁数都差不多,遇到总会打个招呼,一来二去熟络了,我不忙的时候也偶尔去她那里坐会儿,其实没啥聊的,可我就是爱看她卖货。

“对,那个袜子好看,花边洛可可的,配你这裙子挺十八世纪。 ”“不吓人哦,这个乐队唱哥特金属的, 这张鼠标垫印的是他们首专封面,讲反战的。”“嗯,我也喜欢这顶帽子,《精疲力尽》 里面珍·茜宝坐在床上抽烟的时候就戴的这款。”她不推销,也不问你要啥,有人进来,她就默默跟在几步远的地方,一旦顾客停下目光,她便开始介绍那些听上去跟货品没什么关系却又好像很重要的东西。我说:“你好像个小博物馆里的导游。”她“嘻嘻”笑着,说:“那你来这么勤,办个年卡吧,合适点。”我说:“行,那你再讲点啥呗,我得捞回本。 ”于是,我听到她倚在洒满阳光的橱窗上说:“吕思清侧颈的红印是常年拉琴留下的磨痕, 它有个专门的名字,琴吻。”听到她靠在堆满电热水袋的货架上说:“极光是最残忍和美丽的自然景观, 它没有实体,随便一阵风、一片雾,都能带走。”听到她低头抠弄着指甲说:“巴列霍会根据内容把诗歌写在不同颜色的纸上,《黑色的使者》其实最初写在一张暗红色的餐巾上面。 ”听到她点燃薄荷味的香氛蜡烛说:“外面车灯能发出好多交叉的直线啊,有未来主义的味儿了。”听到她舔着要化掉的冰棍说:“水是有灵性的,会变云变雨变河变泪,永远不消失,所以想念一个人就多喝水,总有一滴能让你们吻在一起。”听到她照着镜子拢起马尾说:“糟了, 我家那边拆迁,商店都不开了。 ”我说:“那有没有影响你生活啊? ”她说:“有啊,花店关门了。 ”我说:“啥? ”她说:“玫瑰对我来说就是生活必需品。 ”

我想这人咋这么有病呢,简直一秒都没正常过,卖的货稀奇古怪,讲的话文了八绉,整天迷迷瞪瞪,神神道道,想一出是一出,好像第一天来地球似的。 可转过身,我却只想凝望那梦游般的神色,亲吻她堆满碎发的额头。

在一起后,我依然爱看小满卖货,还有她那迷糊的样子,不一块儿待着的时候,自己也会琢磨,想着想着就不知怎么觉得她可怜兮兮的,好像随时会碎掉或者被风刮走,很希望走到哪儿都把她揣在兜里,每天捏点好吃的喂一喂。

不忙的时候, 我们会去郊外一个水库游泳。 因为禁止下水又地点鲜为人知,所以常常只有我们两人漂荡在节奏犹如呼吸般的浪涛里。水面下,小满喜欢将四肢交缠在我腰间,搂着我哼唱些悠游的曲调,整个人也化成了柔软纤巧的水草。 我想吻住她,她却总在这时松开我,后退出一段距离,片刻递给我一团东西,我拎起,是她的泳衣。接着她便赤身向远处游去,水面被划开又愈合。 我喊她, 她也不回头,只“嘻嘻”地笑着,直至身体隐没在水中,成为一道普通的波纹。 每当这时,我都会让水蓄满掌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愿意永远永远望着那背影的方向。

有天上午,快十点半了,她的店还没开门,我打去电话问:“你在哪儿呢,睡过点了?”她在一片纷杂而立体的汽笛声中回答:“我在北京街呢。 ”我说:“你去上货了? 咋不说一声,我开车拉你多好。”她说:“我在成都的北京街,青羊宫的大巴车来了,先不说了。 ”

挂了电话,我一天都没缓过神,晚上蒙着被子气得半宿没睡着觉。我瞪着插座上一豆红光,想我他妈算个啥?拿没拿我当个人?这破对象处得算什么? 人在哪儿我都找不见。

五天之后,小满回来了,宛如无事发生,该说说该笑笑,还给我带了个熊猫帽子。 我几次想张嘴,话到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结果就是她以同样的方式不定期地继续突然间消失在了昆明的鞍山路、郑州的厦门路、银川的绍兴路、赤峰的青岛路。初秋,她早上又没开门,我打去电话,那端回响着“啤酒花生烤鱼片,腿收一下”。 我说:“这次又去哪儿? ”小满说:“没想好呢,就想找个有海的地方待一待。”过了大半个月,我发信息问她:“啥时候回来?开学季,来买东西的学生不少。 ”隔了一天她才回复:“不知道,刚租了房子,住一段看看吧。 ”我说:“为什么不回消息?”她说:“我答应自己了,只有看到辽A 车牌的时候才回复你。 ”我说:“你不是在大连吗?”她说:“对啊,所以回复得有点慢。”我说:“你有意思吗? ”她说:“有啊,生活这么没劲,我们融入一点游戏不好吗? ”

围观望远镜的人又跟云朵逗了一会儿才散,我松开抱箍,来回地校准望远镜云台的平衡。“爸爸,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云朵问。我说:“你不是要看星星吗? ”

“那看星星为什么要来山顶? ”

“因为山顶高,没有光污染。 ”

“光污染是什么? ”

“就是灯太亮,都看不见东西了。 ”

“电灯泡不是伟大发明吗? 为什么成了污染? ”

我不知如何回答, 又不忍粗暴地搪塞,只好再一次掏出驱蚊液说:“云朵你痒不痒?有蚊子告诉爸爸。”每当这种时刻,我都特别希望小满能够出现,她就是有回答怪问题的天赋。 云朵问:“我为什么睡不着? ”小满会说:“因为你的小脑袋在枕头上流浪呢。”云朵问:“妈妈,你肚子上怎么有个疤? ”小满说:“因为我曾经是你的城堡,这是我给你开的门缝。”小满的解答有时也会兼顾一点科学性,一次云朵问:“如果不小心掉进海王星,会发生什么?”我举起杯子挡住脸,大口大口地喝水。 我想我没事为什么要知道我掉进海王星会发生什么。幸好小满在旁边,带着云朵查了半天资料,最后两人兴奋地告诉我,如果掉进海王星,头顶会下起钻石雨。

“爸爸,咱们今天能看到星星吗? ”云朵在我大腿旁蹭来蹭去地问。 我说:“应该差不多,今天天气不错,少云。 ”说完我有点后悔,害怕夸下海口不好收场,人在天面前,能谈什么把握?云朵则十分欢喜,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像是升起了星星。我躲开她的脸,抬起头往上看,天空薄而富有弹性,点点亮光或疏或密,交相影动,清淡的游雾川流不息,确实是个让人心安的好天气。

我稍稍踏实了一些,尝试把眼睛瞄向寻星镜,朝着大致的方位转动,那小片圆形的黑暗便开始跟随摇摆变化深浅,仿佛一条蜿蜒的河正流经镜筒,不多时,竟隐约有明朗的掠影闪过。我预感似乎要有什么发生,屏住呼吸,放慢速度往回找,视域内忽然亮起一汪微光。“找着了,找着了! ”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云朵也相当振奋,又跳又拍手,踩着石头要上来。我安抚住她, 说:“再稍等一下, 爸爸用这个大镜头扩开,马上就抱你看。 ”然后打开天顶镜,准备调整聚焦。 不想这一套动静惊了树上的鸟巢,几只麻雀扑腾翅膀起身四散。 我去搂云朵的头,一抬手碰歪了支架,再望,那汪微光已泯无踪迹。

“爸爸……”

“爸爸找,爸爸找。 ”

不用看,光听话音,便知道云朵肯定眼里蓄满了泪。“别着急,爸爸再找,马上就好啊。 ”我重复着苍白的安慰,双手把住物镜,向远处扫描。 可是无垠的长空仿佛深渊巨口,将那珍贵的明亮活活吞下,再不肯吐出,任我如何转换角度都不见一丝微茫。只有云朵的抽泣越来越清晰。

“这是什么啊? ” 又一拨上山游玩的人经过,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我松了口气,云朵要面子,多大的委屈当着外人都能憋回去。果然,她擦擦脸,止住了哭声。

“这是天文望远镜。”另一个稚嫩的声音抢在云朵前面回答道,我才看到众人中有个更大些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

游人又露出惊叹和好奇,一个女的探头瞧了瞧,问我:“这玩意儿能看见我的星座吗? 帮我破破水逆呗。 ”她的伙伴也上前说道:“给我看看财运。 ”身后不知是谁又说了声:“能看天气预报不?”我牵着云朵,忽然觉得一个人用天文望远镜欣赏星空是一件极其羞耻的事情,几乎等同于手淫被撞见,我真希望能跟那些星星一样躲藏进无际的虚暗中。

“我家有讲宇宙的绘本。”更大些的小姑娘对云朵说。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已经建立了交流的信号。云朵说:“我家也有。”小姑娘说:“我家是有声的。 ”云朵说:“我家是立体的。 ”小姑娘说:“我家那本里面有一个故事,是讲我们看到的所有星星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科学家照着宇宙的样子,造了座大花园,用一枝一枝郁金香代表太阳系、银河系,还有全部的星系,我们肉眼能看到的星星,都在这个宇宙花园中一片小树叶覆盖的范围里。 ”

临走时, 小姑娘转回身对我说:“叔叔,有个手机软件叫‘天文馆’,你可以下一个,能找星星,看星座,我们老师都用它。”我谢过,立即在手机上搜索。 云朵情绪好了不少,站在身旁一遍遍复述那个“宇宙花园”的故事。 我应和着,眼睛紧盯下载的进度条,过程中几张宣传海报交替滚动,一幅写:生命短而易逝,但当我追寻繁星轨迹时,我拥抱了刹那的长久——托勒密。 我不知道这个“什么密”是谁,却忽然想到不知小满是否装载过这款软件,想必对她很有用处。 恍惚间,另一幅海报弹现,上写:观测星空前,你最先要准备的不是器材,而是天文知识,知道自己望向的是什么,它才对你具有意义。

我猫下腰,又向目镜里看了看,还是黑的,没有星光愿意降落在这片方寸之境。云朵绕到我跟前说:“爸爸,我想给你背首古诗。 ”我说:“太好了,背吧。”她朗声道:“不可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我说:“怎么就两句? ”她说:“两句够了。”我说:“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云朵说:“就是得有礼貌,不能没礼貌,天上住着别人。”我被逗乐,她便又开始反复地背诵。 我紧握镜筒,像盲人攥着拐杖一般继续在黑色的辽旷中摸索。 这样长久地盯着一块单一的颜色,我不觉间出了神,脑中翻搅起许多陌生而缥缈的发问:当我望向宇宙时,是什么在回望我?是否正有另一只瞳孔与我对视?如果现在闪耀在头顶的光束来自二十年前,那么我如此刺探一道光的身世,会不会真的不礼貌?想着,我不禁嘲笑自己,讲话怎么也跟小满一样了。

小满很少与我分享她的旅途,唯一记得的一次,是有天半夜,她发来三段五十九秒的微信语音,我点开播放,一句话也没有,全是茫然的白噪音。 我急迫地打去电话,她在那端只是啜泣。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说:“你别怕,冷静,慢慢讲,我给你报警。 ”她缓了很久,说道:“我没事, 我刚才在海面上看见了月亮起伏的倒影,真的好美,并且那起伏中是带有旋律的,我觉得人们都应该听一听。”我张着嘴,最终什么也没讲出来,挂了电话,好久都没力气坐起身。

有时我也会想, 小满究竟看上我什么了?多番思考,结论是我嗓子眼儿粗,呐喊、挣扎、质疑、委屈都能囫囵个儿生咽下去,对她如风般的行踪,从不多问一句。尽管无数个夜里,我因“消化不良”,蜷在被里咬紧牙齿,彻夜无眠。

可小满却将我深重的气愤理解成了难能的理解与相知,从她每次回来后,那跟平日一样毫无负担的笑容,我便笃定就是如此。我不是没猜想过她背后有什么巨大的隐情, 也许她在外地另有家庭,也许她是一名潜伏的特工。但每当我面对那熟悉的梦游神色,所有假设便一一解除,她眼中看到的明显是更远更轻的东西。

这样一来,反倒是我不好开口了。 我想自己这样的俗人,好不容易拥有一个跟对方相通的接点,如果切断,那和不会游泳的人扎破救生圈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告诫自己,你不能失掉仅有的附和浪漫的能力。 于是我忍着,将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往更深处咽,噎得胸痛也不露声响。 我想,只要我不张口,便还是优雅的,是十八世纪的,是哥特金属的,是未来主义的。甚至结婚时,我对自己的解释是:你只不过想要继续优雅下去, 为了在生活中适度地脱俗。我尽量不去想小满在水库中那赤身而去的背影,因为我知道,我还是愿意永远永远凝望它消失的方向。

逐渐,这种相处模式固定下来。起初,小满说她去看莫高窟,看鼓浪屿,看布达拉宫,看黄果树瀑布。后来,她的留言凝练成:我去看美人松,看丹霞地貌,看灰冠鹤迁徙,看老把头开江,看采收碧螺春。 我只能依据只言片语里的季节还有其他生物性信息,上网搜索和圈定她可能到达的终点。时常,我会有种错觉,我的婚姻实质上是一场漫长的地理考试。

家里亲戚对小满的风格有些许了解,知道她“比较喜欢旅游”,我独自在家时,便会相继送来冷冻的饺子、泡好的茶蛋等速食食品,仿佛探望遭遇变故或瘫痪卧床的病患。领完证,我妈悄悄对我说:“别做措施了, 女人有孩子就好了。 ”

月子里,小满挤奶是很勤快,没日没夜地往外抽,几乎每次晚上我起夜,都能听见吸奶器的马达发出低频而规律的声响, 小满披散头发盘坐在客厅,像个贪婪的矿主,穷凶极恶地在自己身上开采。我说:“睡会儿吧,孩子也吃不了那么多。 ”她不回答,胸前两根连接奶瓶的橡皮管气喘吁吁地收缩。我很心疼,却也忍不住自私地感叹,真好,啥都白扯,还得是孕激素,这母性光辉不就来了嘛。

孩子过完百天不久,我收到好几箱快递,打开全是奶粉。我说:“咱不是纯母乳吗?买奶粉干啥?”小满没抬头,拿着粉色的小象玩偶,轻轻摇动婴儿床说:“明天我不在家,钱塘大潮要来了,以后混合喂养吧。 ”

云朵真不愧是小满生的, 不给她妈丝毫后顾之忧,也不给我任何挽留的理由,走了竟然一点不找她妈,每次到点就吃,吃完就睡,比平时还好带,我便更不好说什么。 有次,我带着云朵看一部南极科普动画, 里面讲到雌性帝企鹅在生产之后,会离开四个月,雄性帝企鹅在此期间将独自抚养幼崽,等待配偶的归来。我把视角转到一只雄性企鹅的背后,穿越它臃肿的项脊,投向延至天边的海面,跟随一朵浪花,寻到了那只雌性企鹅。她的身体在水中自在地划过,抛下翩然的弧线,莹白的羽毛紧贴淡蓝的冰川,如一瓣雪花飘旋。 我拍打双翼,摇晃笨重肥胖的躯体,张开齿喙,大声赞美她的姿态。 她没有减速,身后散开连串气泡,勾画成面目不清的图案。

后来,孩子慢慢长大,懂的事情多了,小满在离开前便也会做出说明, 但她采用的是另一套语言,只有云朵能掌握密码,获得安慰。 去东江看雾,她说:“有一团云弯腰蹲下来,要跟妈妈说悄悄话,妈妈去听一听。 ”去祁连看雪山,她说:“巨人的盐罐打翻了, 妈妈去帮他收拾收拾。 ”去喀纳斯看秋叶,她说:“小树换了衣服,得有人去帮它拉上拉链。 ”去漠河之前,她做了碗云朵喜欢的炒面, 对她说:“有仙女邀请妈妈吃饭,菜已经下锅,冒出的炊烟五彩斑斓,妈妈去尝一下。 ”

两团平软的积云缓缓飘远, 露出包藏着的星光。 等待的时间里,云朵挺乐和,自己发明了好几种游戏,玩得有滋有味。一会儿把眼睛埋进手心里,使劲地揉搓,说:“爸爸,我这样也能看见星星。 ”一会儿又从辫子上揪出几根头发,往风里扔去,口中念道:“小头发,你们飞吧,祝你们一路开心。 ”我不停地举臂、转头、扎马步,变换各种各样的姿势,企图寻见一线星光,可始终毫无收获,粗重的物镜对着天空哑然怅惘,感叹自己的歉收。

云朵玩累了, 和我说:“爸爸, 我想听个故事。 ”我递过手机,她自己翻选起来,很快,配着音乐的童话开始播放, 大致是讲有只傻乎乎的蝴蝶,飞了一整天,回去便跟其他昆虫吹嘘,以为自己见到了全世界。 云朵问我:“爸爸, 好听吗?”我说:“好听。”她忽然说:“你猜猜,要是我妈妈在,她会说什么呢?”风游上来,吹得树叶纷纷颤抖。我拿出薄衫披在她身上,说:“你妈妈说‘赶紧套上衣服’。 ”云朵看着我说:“不对,我妈妈肯定说‘蝴蝶飞了一天,以为看见了世界。 人类发明望远镜,以为发现了时间’。”我看着她覆盖在暗夜中的脸庞, 一时间竟觉得极度陌生又极度熟悉,好像这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从其他时空跨越过来向我传达某种指令的高维意识,诉说最可疑和最可信的密语, 也许是我正被许多力量围绕和保护着, 也许是荒寒之外只有我一个人。

“爸爸,到看动画片的时间了吗? 我今天还没看呢。”云朵举起手机说。我回过神来,心底不知为何涌上一阵畏怯。我蹲下身,用力地将她抱住,像独自航行的水手在风暴前夜系紧船帆。

“爸爸,” 云朵又说了一次,“我想看动画片。 ”

我说:“好,看两集。 ”

我接过手机翻找,任务栏这时亮起通知,提示“天文馆”软件已经下载完成。 我说:“那个小姐姐告诉爸爸的看星星、找星星的软件安好了,要不我们先看一下,好不好?”云朵答应。于是我们一起凑到屏幕前,按照提示,把摄像头对准星空,果然眼前铺展开一片璀璨,空中点点星辰被逐一识别,显示出各自的名字,更多散落的光影由道道银丝衔接起来,勾勒形成朴素的轮廓。云朵欣喜地问:“爸爸,这个有犄角的是什么? ”

“是白羊座。 ”

“那四条腿的呢? ”

“这叫飞马座。 ”

“那个好漂亮,像朵花。 ”

“这个叫小麦哲伦星云。 ”

“爸爸,那个是什么?”云朵指着天空中央的地方问。我抬起头,并没发现什么值得观瞧的目标,再仰身,才看到一道宽广的半透明河如桥梁般横跨在地平线两端,似乎今夜一直存在着,只因过于浩大,恰恰被忽视了。 我对比星图,在相应的位置上寻找,反复放大缩小都没看到正确的标记,我暗想也许这只是城市的噪光,或者逃逸的积云。 无意间,手指触动到画面顶部,视图立即切换到全景模式,“银河”二字豁然映现。

“啊,这就是银河啊。 ”我惊奇地指给云朵看。

她挥舞起手, 说:“银河我知道, 我知道银河,我们老师说‘银河’在英语里叫‘牛奶路’。 ”

我说:“爸爸真笨,以前听说过那么多次,还在心里想象它是什么样,现在面对面站着,居然认不出来。 ”

云朵说:“爸爸,我还要看。 ”

我对照着夜空, 为云朵一个个指认那些细小稠密的光源,食指和中指在界面上不断扩展,每一处空白微小的区域持续浮现出无穷的星火, 跟随回溯, 流失在气层中的色彩被迅速收回,星团逐渐呈现出原本的气色,泛金、泛红、泛紫、泛青,犹如烈焰和深海的相望,千万缕轻烟悬停其间,楚楚地皱动。间或有朦胧的射线飞快闪现,软件提示:梅西耶流星体经过。 我重新审视寥廓的长空, 恍然发觉头顶上原来是一片沸腾的静态, 看上去平静无澜的夜幕其实风云激变,淡若无色的星体实则绚烂璀璨,而每一个微弱光斑背后都居住着另一番全新的欢喜与哀愁,由于距离太过遥远,它反倒令人感到亲切,所有无法言说的阵痛和没有答案的疑问, 都可以与之私语。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重拾信心,双腿站定,再次扶住寻星镜镜筒, 对云朵说:“爸爸今晚一定要让你用望远镜看到星星,咱再坚持会儿,好不好? ”

“爸爸。 ”

“爸爸马上就给你找到星星,爸爸答应你。”

“爸爸,”云朵说,“我不想看了。 ”

“什么? ”

“我想这样直接看,” 云朵指着深默的夜幕说,“我想看会儿真星星。 ”

我愣住,雕像一样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费尽心思,历经周折,拼命与那亿万光年的距离对抗, 为了让她贴近一睹的星光在她眼里,原来是假的。

我撑着三脚架,张开胳膊,试图讲些什么,说服她回到望远镜前看一眼,哪怕就一眼,可最终也没找到任何合适的句子。 算了吧, 我劝自己,她高兴就行,她高兴,做什么还不都一样?只要她高兴。

我把背包倒出来,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把云朵抱在怀里坐下, 第一次不带着找寻的任务,单纯地注视天空,浑身一阵安定和轻松。 所有星体此刻也不再躲藏, 清澈的光辉在空中无拘无束地流射。夜幕如无边的沃土,里面栽培鲜亮精粹的葡萄,日月旋转,酒酿好,甘美的液体倒泻满天,也没有人着急,知道有的是尚未用过的星光。

云朵在我腿上不停地说话, 把刚才认识的星座指给我看,有些能说对,有些则忘记了,我们就重新编一个名字安上去, 于是又有了冰箱座、棉签座、可乐瓶座、滑板车座,两个胆大包天的人,坐在天地的裂隙间对宇宙指指点点。云朵的笑声在林中飞鸟一般地回荡。

“爸爸,我想找一下我妈妈。 ”云朵说。

我说:“你要给她打电话吗? ”

她摇摇头,拿起手机,钻到我怀里,照了一张自拍。图片在对话框里渐渐由暗到明,我们紧紧贴着脸,被一同框在窄长的方格里。

片刻,小满回复:夜晚让我们相似。

我念给云朵听,她说:“对。 ”

我乐了,说:“你知道啥意思吗,就‘对’? ”

她说:“我知道呀,就是周围虽然很黑,但是你看我,我看你,却要比白天清楚。”细风漫上脚踝, 我把她的衣服又裹了裹, 心里泛起一阵羡慕,没有对象,也无关匮乏,可就是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拱出来,怎么掏也掏不尽。

回到家后,云朵兴奋了很久才睡。我将手臂轻轻搭在她柔软的肩膀上, 眼前闪回到她刚出生的那个夜里。那天夜里,我也是这般注视着那个令我紧张羞怯又感动的生命,那个时刻,我看到所有的星辰、山川、日月、江河,都化育在她还未完全张开的眼中。

这样想着,心底响起一个声音,会不会,某天她长大了, 也将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不辞而别?可转念再想,这世界上又有哪一场告别是准备充分的呢?

许是昨晚太累了,早晨我煮完挂面,云朵也没有醒。慢慢面凉了,我用挂面和着鸡蛋摊了两张饼,她还在熟睡着。

我靠在床边,随意翻看手机,又找出她发给小满的自拍默默端详。 忽然间,照片上端,黑色的背景下,出现了点点银斑,闪闪烁烁的群星散布在夜空中, 好像锅里撒的一把盐。 我分外欣喜,从床上一跃而起,凑近窗口,把图片放大,定睛细看,却是一粒粒细小的灰尘撒落在屏幕上。我转头望着身后,才想起小满走后,家里已很久没换过被套。

我握着手机, 耳边又响起云朵说的“假星星”,不禁讪笑,原来孩子说得有道理,任何介质,是捷径就必然也是扭曲。 这么想来,屏幕上的灰尘倒也许是真星星, 曾几何时它们飞行在一颗星球身旁,遥远的红色巨云发出一束光波,星际微微震颤,服从命运的量子作别原本轨迹,地球侧动躯体,还没睡觉的人仰起脸,看到了它变成陨石之前擦出的光焰。

我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想,等下我要去买一套质地柔软、光滑平整的床品, 等待一个阳光饱满的清晨迎接小满回家。 我们躺在床上,面对面相拥,交换浑浊而温暖的鼻息。 我不再羞于和她谈起世界上任何一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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