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雪花覆盖着(外一篇)

2023-10-22 13:25:21
广西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小盘油茶生姜

林 虹

天太冷了,山里已经下雪。在南方,山里下雪,就意味着到了最冷的季节。我戴上围巾,手套找不见,只好把手放进驼色的大衣里,穿过桂花树林,来到这栋楼下。

小区在改造中,安装电梯、外墙装修,已经装修好的楼房像新建的一样。我看见五楼的外墙上,一位装修工用安全绳吊着,他戴着安全帽,坐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两端挂着浆桶。他熟练地在墙上刮着砂浆。有人问我,你找谁?“啊,我——我看看。”我回头,看见一位穿黑衣服、戴着安全帽的中年农民工扛着一袋腻子粉,从我面前走过,把腻子袋丢在墙角。“啪”一声,灰尘扬起,飞到我脸上,我本能地用手捂了下鼻子,但很快就放下了。我看见他吸了下鼻子,不一会又用沾着腻子浆的袖子擦了擦流下的鼻水。寒风吹来,我把帽子压低,试图抵挡这些寒意。

“有什么好看。”黑衣男人低声嘟囔了句。确实,这么冷的天,如果不是为了生活,谁会出来呢?我有时经过这个小区,看见他们吊在屋外晃荡着,心想,为什么不搭脚手架呢?多危险呀。

“为什么不搭脚手架呢?”我忍不住问。

“小区的房最高十楼,不高,用安全绳就可以了,节约成本。”黑衣农民工拧开一个大可乐瓶,里面装着白开水。

“你们一天有多少工钱?”

“六七百。”

“这么高。”

“高?这是高空作业,很危险的。你知道别人叫我们什么吗?”

“——不知道。”

“蜘蛛人。贴在墙上、贴在玻璃上干活的人。”

“你们不容易啊。”

“像这个外墙装修,要做两道工序,先刮抗裂砂浆,再涂外墙耐水腻子。”

“这么辛苦,工钱按时结吗?”

“你是领导?”黑衣农民工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

“领导?”正在旁边干活的农民工听到,围了过来。我不明情况,最直接的反应是,他们被拖欠工钱,把我当领导讨要工钱了。我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你们误会了,我不是领导,我是路过的,来看看。”“来看看?”另一位矮的农民工不相信。“真的,我在那上班。”我指着附近一栋大楼。

其实,我不是路过,我是特地来看看的。因为我正在写一个小说,小说女主的丈夫就是做外墙装修的,这份职业,也是我每天路过小区,看到吊在外墙干活的农民工想到的。女主在一户人家做住家保姆,看护一个老年痴呆的阿婆。丈夫装修外墙到住户家阳台时,她递给他一个还热的肉夹馍和一杯豆浆,因为寒冷,丈夫的耳朵生了冻疮,女主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冻疮。季节的寒冷、生活的贫寒,都会被世间的温暖捂热。而小说女主的丈夫,他的原型应该就是这位黑衣男人了,因为常年户外作业,脸被晒得黧黑,他卷烟的手粗糙皲裂。我的眼神定格在他的手上。

这样粗糙皲裂的手我印象深刻。那年,我在上海戏剧学院学习,往返学校和宿舍之间要坐地铁。那天,我在开往静安寺的地铁上,看见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的衣服、裤子、鞋子,都沾着腻子浆,显然,他刚从工地回来。他神情焦急,他这么急,衣服没来得及换,要赶往哪里?他坐在衣服光鲜的人群之中,有些惶惑不安,眼帘低垂着。地铁停下,他抬头,看门楣的站名。上来一位穿西装的男人,儒雅得体,农民工旁还有个空位,他看了下农民工,坐下。农民工往一旁挪了挪,因为西装男人,他似乎更觉自己的着装和身份,和这繁华的上海景象格格不入。他双手来回交叠着,以此来遮掩自己的窘迫。我还是看到了他指甲缝里的颜色,龟裂粗糙的手。旁边西装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装作接电话,走到门边的柱子靠着。我也低下头,装作闭目养神,悄悄地把自己的鞋子交叠着收在坐凳下。我何尝不也和农民工一样,为了赶上地铁,我从苏州河畔租住的宿舍出来,就开始小跑,穿越万航渡路、娄山关路,鞋子就在奔跑中开胶了,我回去换鞋子也来不及,只好用扎头发的橡皮筋套上去。静安区的房租贵,我跑到离上戏远的长宁区来租房。我和农民工,以及地铁上去往目的地的人们,我们都是在世间为生活奔波的人。想起一句歌词:世人熙熙攘攘、慌慌张张、忙忙碌碌,只为碎银几两。

谁不是呢?

“哦,我以为你是领导,来暗访我们做工。”黑衣服的农民工松了口气,他坐在草地上,那么冷,他似乎不在意地上的湿气和冷气。他从沾着腻子浆的衣兜里掏出一包烟丝,分给其他农民工,“休息下,做了一下午了。”其他农民工接过烟丝和烟纸,熟练地卷着,然后用食指蘸点唾液贴上,点燃。黑衣服农民工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来:还是自己种的烟好。

“太冷了,这鬼天气。”一位个高的农民工跺着脚抱怨着。

“有什么办法,一家老小天一亮就要吃饭。”

“我儿子要结婚了,彩礼钱还没筹上。”

“唉,这个彩礼,我也愁。”

“你一个儿子,我两个儿子呢。”

“我孩子说想去艺考,集训都要好几万。”

“我家老人在医院住着,收了工,我还得赶过去看看。”……

他们抽着烟聊着,看见我还站在一旁。个矮的农民工说,“哪像你,坐在办公室,不用雨淋日晒就有钱领。”

“我也和你们一样的,只是工种不同而已。你们这么辛苦,工钱按时结吧?”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能拿到工钱。

“按时,十天结一次。”

“十天结一次?这老板很好啊。”

“不十天结一次,谁做啊,万一拖欠工钱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这可是危险的高空作业。”

“也是啊。”

“我们除了做外墙装修,也洗外墙的玻璃,你们单位需要吗?”

“哦,我们单位——之前已经装修过了。”

“做完这栋楼,就完工了,还找不到要做的工程。”

“到网上发下你们的业务信息。”

“我们在网上发有,做这一行的也多。”

吊在外墙的那位农民工滑下来,麻利地解开安全绳,拍拍腿说:“天快黑了,明天接着做。”

黑衣农民工递给他一支卷好的烟,“这么冷,晚上喝点萝卜酒。”农民工们听到喝酒,开始热腾起来,把烟掐灭,拎起放在地上装水的可乐瓶,瓶里还剩的水晃荡着。

他们住哪?我没有问,是不是住在集装箱的简易工棚里?因为我住的小区里,就有这样的简易集装箱的工棚,小区还有未建好的楼房。他们的集装箱房子就在楼下的地坪上,用白色铝合金板做成的房子。

有次我散步经过那里,进去看看,两栋集装箱房子上空有一个遮阳棚,上面挂着吊扇。集装房用铝合金板隔成一个个房间,房间里放着两张上下铺的架床,两个矮小的窗户对开着,空气还挺流通的。四处透风的简易厨房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炒菜,鸡蛋和辣椒,辣椒的味道扑鼻而来,很香。我问她工资有多少,她很朴实,哪有工资,我是帮他们煮两餐。哦,你是家属吧?她笑笑,不语,忙着手中的活。

夜里,我有时回来经过集装箱房,看见他们坐在草地外,抽着烟,看看手机。集装箱房子的四周,是他们建的三十层高楼,从打地基到外墙装修,是他们一块砖一铲水泥砌起的,雨淋日晒,酷暑寒冬,常常是到了暮色暗下来,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的地方。不知他们抬头看这些高楼时,心里的感触是怎样的,也渴望住进这样的房子吧。

中秋节,他们还在赶工。我从窗口看去,工地里,灯火通明,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地响着,将搅拌好的水泥倒进吊车,吊车再把水泥浆吊起,倒在楼层上。农民工穿着水鞋走在水泥中,双手推着突突响的磨机,把水泥浆磨平,在水泥中走一步陷一步,再抽出来。柠檬一样的月亮升在天空,月光清亮柔软,他们也顾不上抬头看一下。那些等着他们吃团圆饭、吃月饼的家人,不知心里有多盼望。有一次我买菜回来,看见他们在砌小区的人行道,先将地板砖切割成合适的尺寸,再铺上去。我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稀疏的阿伯,他应该有六十好几了,他量好地板砖尺寸,用一把电锯将地板砖锯开。锯齿在地板砖上锯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灰尘扬起,不一会,他的头发、衣服上都是灰。

我看手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也跟着这些农民工,走出小区的后门。后门的路边种着紫荆树,粉紫色的紫荆花盛开着,热热闹闹的,若不是寒冷的风吹来,还以为是在春天。这种向寒而开的花,无论多冷,都会开放,是冬天的一抹暖色和亮色。他们在说着什么好笑的事,我听到一阵笑声,我也被这样的笑声感染着。

我在路口等绿灯,要去向阳路买一双手套。人行道前的白框里停满了开小电驴的人,这个点,是下班高峰期。绿灯一亮,骑小电驴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出。就在那时,一辆小电驴掉下来一个头盔,一个戴着头盔的中年男人把车停到路边,一边摇手,一边窘迫地小跑过来,他捡起头盔,朝那辆停下来的白色小车弯了下腰,点头,又小跑着回到路边,然后开着小电驴离开。他窘迫、弯腰、点头、小跑的样子,又是多少人的样子?车流如潮向前,碾过紫荆的落花。而我,也走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之中,被人流裹挟着向前。

向阳路在市中心,沿鞍山中路而行,人行道上,我看见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在下水道口旁拉着黑色的管子。我走过去,看见狭窄的下水道里,一位中年男人穿着防水服,戴着口罩,正弯腰低头拿着一捆黑色的管子,而路面的男人则用力地拉着。下水道的味道很大,我有点反胃。我问,在检修线路吗?下水道里的男人闷声地答,嗯。路面上的男人走过来,把我赶到一边,没什么好看的,别挡我做工。

我理解他的情绪,已过下班时间,工作没做完,天这么冷,都想着早点回家。我默默地走开,继续朝鞍山西路走去,一路是紫荆的落花,风吹起,花朵随风翻转。路边的垃圾桶旁,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戴着帽子和口罩在翻捡可以卖的东西,只见她拿出一个矿泉水瓶,拧开,把剩下的水倒进树根下,然后又小跑着去捡被风吹走的一个泡沫片。泡沫片吹到我脚下,我捡起,递给她:阿姨,天冷,早点回家。阿姨接过泡沫片,谢谢了。她转身,又小跑回去。我看着她小跑的样子,心里很多感触,一个矿泉水瓶,一片轻薄的泡沫片,我们生活中被忽视的东西,对于需要的人,也许是生活费的来源。

走到新天地附近,这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也是烟火气最盛的地方。我看到很多推着各种美食小车的人在摆摊,牛肠酸、灯盏糍、酸辣饺、长沙臭豆腐、奥尔良烤鸡翅……熙攘的人群,很是热闹。突然,人群涌动,摆摊的小车四下散开,有人推着小车跑进小巷。我一问,才知是城管来了。城管也头痛,这条路本来就窄,再加上各种小推车,很容易造成交通拥堵,所以,这个地方是不给摆东西的,允许摆摊的地方,人气又不够。一位大姐推着写有牛肠酸的小推车,气喘吁吁地经过我身旁,车上的牛肠酸冒着热气和香味。

盛隆门前,放着很火的一首歌:你是那夜空中最美的星星,照亮我一路前行……一个女人穿着羽绒服,站在风中,举着块牌,牌上写着醒目的字:一件也批发。而转角的一家店,写着:跳楼价,跳楼价,店铺转让,最后一天。我早段时间来,也是这么写着。我进去看看,卖的是皮具。老板说,这包质量很好的,生意难做,店铺要转让了才卖这么便宜的。我说路段这么好,生意应该很好的。老板说,你不知道的,实体店难做,网店冲击太大了,房租要七八千,我要先给房东打工,剩下的才是自己的,找点生活费而已。

我转到向阳路,这条街也是贺州最繁华的街道,街两旁种满了桂花树,一到桂花开的季节,满城桂花香。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桂花树下,在一辆小推车后摆放她卖的东西,各种手套、帽子、棉袜,都是冬天要用的。我问,有没有翻盖的手套,打字时可翻开,平时可套上的。女孩拿出一双深灰色的手套,这双好,纯棉的。我看了看,问,有没有黑色的?女孩说,卖完了,小本生意,不敢进太多货。我试着手套,挺好的,自己做点小生意。女孩笑,不多的,我白天工作,晚上出来赚点房租费。这样很不错的。我夸她。女孩穿着白色的羽绒衣,眉清目秀。我用手机扫码付钱,还没来得及拿手套,女孩突然推着车就跑。哎,哎,美女,我的手套——我喊着。女孩停下,又推着车跑回来,风吹着她的头发,飞舞起来,她把手套递给我,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拿了,城管来了。哎,美女,你到指定的地点卖呀。女孩边跑边说,知道的,这人多点。她推着车跑得飞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把手套戴上,很暖和,去榕树头买丑苹果。四川大凉山的老板在苹果群里发了消息,说他的丑苹果今天到城区了,并发了地址。这个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干男人,四川大凉山的。他家的糖心丑苹果很好吃,又甜又脆,关键比市面卖得便宜。他也聪明,叫买苹果的人加他的群,丑苹果一到城区,他就发到群里。因为苹果好吃,很畅销。我到卖丑苹果的地点,天冷,来买苹果的人不多。他是外地人,也不敢乱摆。

“买多点吧,苹果很甜。”他建议我们。他是个实诚的人。

“你一车能卖多少钱?”我边捡苹果边问。

“除去本,大约五千元。”

“收入很不错啊。”

“赚的是辛苦钱啊,我一个人从四川开车到这,一千五百公里,来回要三四天,吃睡都在车上,还得除去在路上坏的苹果。”

我看到车上的被子,那是用来铺盖苹果的,防止抛伤,苹果品相不好,难卖。

“为什么来这么远呢?在本地不用那么辛苦。”

“本地卖不出好价钱啊。我有朋友到这边做生意,我跟着来,先是拉了一车丑苹果过来看看生意好做吗,没想到丑苹果很受欢迎,就跑了这条线。”老板看上去很疲倦。“卖完你们几个,我就收摊了,今天开了一天车,很累了。”他打着呵欠。

我拎着一袋苹果往回走,天越来越冷,经过行人道时,看见那两个工人还没收工,我拿出两个苹果递给拉管子的男人。他有些惊讶,随后说了声谢谢。我看着那个下水道里的男人,看着他手中拿着的线,想着刮外墙腻子的农民工,想着那些做小推车生意的人,想着捡废品的老人……我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写一首诗:

像雪花覆盖着

下雪

他在下水道

辨别出故障的光缆

各种线埋在此

他弯着腰,穿着防水衣

像梳理命运的线头

他拎出了沉甸甸的

一些是房贷

一些是医院的账单

一些是父母的生活费

一些是孩子的费用

……

像纷纷的雪花覆盖着

他默默地拎着

像拎着他的中年

丝毫不敢放手

就像我,也拎着房贷,拎着我的中年,丝毫不敢放手。想着那段深陷低谷的黑暗时光,我曾像今夜这样,从办公大楼走出,走着走着,泪水就涌了出来,我抑制着,越是这样,泪水流得越快,我用大衣的袖子擦着……

尽管如此,我们都努力活着,向阳而行,想让自己的人生有更好的走向。

此刻,山里的雪在飘吧。我抬头,越过花朵拥挤的紫荆树,看着寂寥的夜空,有星星闪烁,明亮而温暖。

看见温暖的光

阿姨把一个用桐树皮做的绿色圆顶帽戴在我头上,这个帽子很特别,帽上搭着一块白底刺绣的毛巾。毛巾绣着叶子、花朵等图案,用五彩丝线扎着,从头顶延伸至脖子兼做帽绳。我们一起看向镜子,我成了一个土瑶女子,蓝色的短衫,白色的衣袖和衣襟,五彩丝线做成的裙子,再用瑶绣腰带系紧,朴素又俏丽。阿姨端详着我,眼睛里含着笑,好看哩,这些刺绣都是我绣的。阿姨您手真巧。我夸她。我们土瑶村的女人都会绣的哩。

林姐,好了吗?开播啦!阿姨的儿媳妇小盘在屋外叫。好啦,好啦。我一边笑着应,一边跑出去。这是小盘第一次直播卖瑶山的土特产,而我也会帮她直播带货。

屋外是瑶山民宿的室外餐厅,置身在葳蕤的山林中,四周长满了八角、杉木、松木、板栗、梨树、三角梅、野牡丹、鬼针草……山风吹来,空气里是草木的清香。这些民宿是村里引进一家民宿公司来经营管理的,公司用村民闲置的房子统一装修,安排游客入住,每一间房只需给村民五十元费用。小盘家的顶楼,是个空中花园,有秋千、茶室,还建有星空房,晚上躺在床上听山风和虫鸣,看着星星,有时还有萤火虫。这个星空房很受欢迎。

小盘已经把直播的补光灯、手机支架准备好,要卖的土特产摆放在木桌上,主要是小黄姜、茶叶、山茶油,还有野生蜂蜜、野生香菇、野生木耳、野生灵芝……为了让消费者更了解这些土特产,还要直播打油茶。

小盘有些紧张,她不断地用手平整她帽上的丝线。我安慰她,很美了,你可以的。小盘笑,露出浅浅的酒窝,丹凤眼里也是笑意,这个淳朴美丽的土瑶姑娘,我们第一次见,是在土瑶村的电商直播培训班。

电商培训班是小盘的丈夫赵支书提出来的,这位曹碓土瑶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外出打工几年后,他辞职回乡,竞选当了村支书,然后带领村民修路、种姜、种茶、种杉树,土瑶村整村脱贫后又成了乡村振兴的示范点。他看到村里的生姜滞销,就想让村里的年轻人学直播,帮助销售这些土特产。在电商直播的培训班,我最先留意的是小盘的名字,很特别,晚留,一个大山里的土瑶姑娘,起了这么诗意的名字,再看她,长得朴实秀美,像山里的楠竹一样清新。我坐在她身旁,听老师上课。年轻的女老师在讲授如何让直播的流量上去。小盘听得很认真,手里的笔不停地写着。

窗外,群山之中,一条清澈的溪水从村里蜿蜒而过,溪水哗啦哗啦地流着。游泳池的四周是枫树、水蔺花。村小学坐落在小溪旁,传来琅琅的读书声。白色的小洋房,墙上写着“感党恩,让土瑶实现了一步跨千年的沧桑巨变”。村民们开餐馆、民宿。一条木栈道沿山而上,树林中,是木屋民宿。山风、鸟鸣,草木的清香,在那里,游客悠闲地享受山中的生活。

前年中秋,我曾来这里参加土瑶村举办的“森林音乐会”。音乐会很别致,河岸边,村民们穿着土瑶盛装,跳着长鼓舞,他们欢快地敲打着长鼓,舞出了脱贫后的喜悦之情。长鼓舞表演完,河对岸,村民们也是一袭土瑶盛装,唱着土瑶的原生态山歌,歌声悠扬,唱的是幸福情,唱的是土瑶村民过上了美好的生活。隔着溪水,我依然能看到他们脸上洋溢的欢喜的笑容。土瑶山歌唱完,沿河而上,在游泳池边,是葫芦丝演奏,白衣飘飘的女孩,吹着天籁之音。沿木栈道而上,树林中,传来萨克斯的演奏,太有创意了。山顶上,远光灯亮起,在河对岸的民宿楼顶,星空房外,古琴悠悠,在山谷回响,让人惊喜不已,忍不住驻足倾听。再往前走,在丛林中,是音乐会的主舞台,歌手们唱起了《我和我的祖国》。村民、来宾们一起跟着唱,那一刻,我眼角湿润。真没想到,一个曾经是深度贫困村的土瑶村,竟然可以举办这么高雅的音乐会。“一步跨千年。”真的是这样啊。

老师结束了上课,接下来是要学员们就老师教的内容实训怎么直播。这个班的学员都是土瑶村的年轻人,大家对这个直播都很感兴趣,纷纷拿出自己要卖的野生蜂蜜、野生茶叶等瑶山土特产。小盘作为支书的妻子,带头上去实习直播,她卖的是家里种的山茶油。小盘把直播的补光灯调整好,把手机放到支架上。她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清了清嗓子,露出纯朴的笑容:宝宝们,大家好,我是土瑶村的小盘——不对,是贺州的——然后,她卡壳了,站在那,一脸茫然,因为太紧张,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哎呀,我脑子一片空白。小盘脸红了起来。

老师安慰她,没事,刚开始都这样,再来一次,你把学员们当消费者就好。小盘深吸了口气,然后又开始,宝宝们大家好,我是贺州土瑶村的小盘,我今天给大家——我今天——小盘又卡壳了,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她用手背擦了下。老师在一旁说,不着急,刚才我让你们写了直播要说的内容,你就介绍你的山茶油就好了,山茶油的种植地,山茶油的功效,你们的山茶油为什么好,最重要的,你们的标识,是土瑶,这是贺州独有的瑶族支系。

老师这么一说,小盘有了信心。她又重复开始的那一幕:宝宝们,大家好,我是贺州曹碓土瑶村的小盘,欢迎大家来到我的直播室,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了我们瑶山的野生茶籽油,这些茶树长在深山老林里,榨出的茶籽油醇香可口,滴滴香浓,优惠价六十元一盒,有喜欢的宝宝可点击小黄车,赶紧下单。教室里响起了掌声,小盘害羞地笑了。

下了课,我们建议小盘试着直播一次,可卖小黄姜,因为今年的生姜滞销,价钱下跌得厉害,收购价才八角一斤,很多村民都亏本,快夏天了,姜窖里的姜长芽就不值钱了。小盘没有信心,这么快?我鼓励她,你可以的,我也可以帮你直播带货。她高兴地说,我们两个人啊,那我就不那么紧张了。

至于我为什么要帮小盘直播带货卖生姜,因为之前我已经在线下帮土瑶村的村民卖了五百斤生姜,一块五一斤。村民们很高兴,比收购价高出七角。八角一斤的收购价,这么低的价钱,我听了都替他们心酸。因为我知道种姜的辛苦,为了拍这个乡村振兴的纪录片,我们就是从村民种姜开始拍的。

那时是春天,早上七点多我们就开始出发了,因为上山的路小车进不了,我们只能步行。支书说,村民只能用摩托车把生姜运到山路旁,再把生姜扛到山坡下。山路崎岖,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一片开阔的斜坡山地,土瑶村村民的姜地就在这了。

远远就看见几个戴着帽子的人在低头挖地。我们走过去,赵支书介绍,得知是土瑶村的庆大哥和娇姐两户人,他们两家人一起合种这片山地。虽然是瑶族,但平常干活,他们都不穿民族的服装,日常穿着和汉族人没什么区别,解放鞋、迷彩裤、普通的T恤,很朴素。庆大哥挖坑,他妻子放姜,娇姐放肥料,娇姐的家人再把土回填。两家人有说有笑,这种流水式的种姜方式,让漫长的劳作不那么乏味。因为,他们要在这片姜地种上一天,直到把这片山坡种完。

庆大哥,是个开朗憨厚的男子,还未说话就先看到他质朴的笑容。我和他们聊起今年的生姜种植,他们这片山地可以种两千五百斤,如果按姜价最高的八元一斤来收,这片山地有两万元的收入,还是很可观的。娇姐说,如果有这么好的价钱是最好的,但是我家去年的姜还有两千多斤在姜窖里,销路不好,收购价才八角。我说:“太低了,本都回不来。”“没办法啊。”娇姐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一片山地,眼里有些茫然。我安慰她说,“困难是暂时的,姜会有好价钱的。”

生姜销量确实不好,前段时间,我去土瑶的另一个村,正赶上老板来收购生姜,也是八角一斤。我看见两位土瑶村的村民背着一筐生姜从山上下来,得知他们的姜窖就在山上。我爬上去,看见一个打开的姜窖周边放满了生姜,伸头去看,一位村民站在一把长梯上,正小心翼翼地把生姜拿出来。生姜是去年秋季收好后,卖不完的,就一层一层地垒放在姜窖里,不能碰伤,然后再淋上水,盖上油毡,等到来年的春天,再拿出来卖。拿姜的大哥,他戴着帽子,手上沾着泥。我和他打招呼,他抬头看了看,腼腆地应了声,又低头拿姜。我说姜价这么低,今年还种吗?他答,种的,说不定今年的姜价就高了。也是,行情说不定的。我说我帮你在网上卖姜吧。他很高兴,好啊。我说你出个价,要比这个收购价高的。他想了想,那就八角。我说,太低了。他说,那就一块吧。我说,还是太低了,我卖一块五一斤。他看着我,有点惊讶,能卖到这个价吗?我说可以的。我统计好要卖的斤数就和村支书联系。

于是,我把生姜的图片以及价钱发到朋友圈,很快就有五百斤的生姜订单。支书开车把生姜从山里运到我单位的门口,我就和他一起把生姜搬运到树下。我戴着草帽,手里拿着笔记本、笔和手机,订购的买主来一个,先登记,扫码付钱,再拿生姜。可是我再开始第二轮推销生姜时,就没有什么销量了。我能体会村民种生姜销售不出去、烂在姜窖的那种焦虑和愁闷。所以在种生姜时,我和支书说,能否招商引资,建一个姜糖厂,生姜的销售渠道有了,也可解决部分村民的打工问题。赵支书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看看能否找到愿来投资的商家。“总有办法的。”赵支书说。是的,总有办法的。我从这位土瑶村致富领头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光。

这种光,我在庆大哥的眼里也看到了,就像太阳的光,灿烂而温暖。他把双手搭在锄头上,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姜山,没有种姜产业落入低谷的焦虑。他说:“会好起来的。”这么简短的话,我看到了土瑶村村民的那种不妥协的坚韧。“再过段时间,姜就发芽、长叶,我们还要来施肥、除草。立冬后,姜丰收了,你们有空一起来收姜呀。”庆大哥乐观的情绪也感染了我。“好的呀,到时,姜价上涨,希望姜糖厂也能有着落了。”我和他们说起招商引资建姜糖厂的计划,娇姐她们也停下手中的活,感兴趣地听着,之前眼里的茫然,也慢慢散去,变成和庆大哥眼里一样的光:“那样,我们也可以去姜糖厂做工了。”

所以,我们想在夏天来之前,尽快把生姜销售出去,直播是方式之一。可是怎么把这个姜推销出去?我和小盘说,直播打油茶,打油茶的主料是小黄姜和茶叶,而油茶也是瑶家人待客的最高礼仪,既推销了小黄姜和茶叶,也把瑶族的文化宣传出去。直播在室外,同时也把瑶山的美景、民宿等一起做一个宣传,下一步,还要把土瑶的民俗文化也在直播中宣传,这样,大家对土瑶有一个了解,就想着来这里看看,那么乡村游就会带动起来,你家的民宿、村里的民宿就会红火起来。小盘听了,眼里闪着光,对的,对的,我也有这种想法。

小盘调整好直播的补光灯,把手机支架调整好,放上手机,打开自己的抖音号,进入直播室。“林姐,我们开始了。”我赶紧整理自己的帽子,脸上露出笑容。

“哈啰,宝宝们,大家好,欢迎来到土瑶直播室,我是贺州土瑶村的小盘。”

“哈啰,宝宝们,大家好,我是小盘的朋友林姐姐,欢迎大家。”我伸头看了下直播室,没有人,没关系。我安慰小盘,以我们俩这身土瑶的服装,和瑶家打油茶的方式,肯定会吸引观众的。”

“这是我们瑶山的小黄姜,环境天然无污染,种植的生姜辛辣芳香,肉嫩纤维少,最适合用来打油茶。一块五一斤,大家可点击直播室里的小黄车,欢迎大家下单。”小盘拿起一篮小黄姜,又拿出一把小黄姜在镜头前晃了晃。经过上午的培训,她自信从容了很多。

“土瑶是贺州独有的瑶族支系,目前有八千多人,仅在贺州生活。这里风景秀丽,土壤肥沃,气候宜人,适合种植小黄姜和茶叶,今天我们就用小黄姜和茶叶,还有野生茶籽油打油茶。”我指着身后的群山说着,我没有感觉是在直播,倒觉得是和朋友们在聊天。

小盘点着打油茶的火炉。这是我们瑶山的野生茶籽油,种植在深山老林里,茶籽油醇香可口,先倒一点进锅里,然后放入洗净的新鲜绿茶,这茶叶是我们瑶山的高山茶,山上常年云雾缭绕,也叫云雾茶,口感回甘,再放进小黄姜,这种姜姜味香,姜油丰富,打的油茶够味,再放上蒜米、葱头、花生一起炒,炒出茶胶,然后不停地翻捶,捶打出香味,加上煮开的山泉水,再次煮开后,用茶隔过滤,油茶就打好了。小盘一边示范怎么打油茶,一边介绍山茶油、生姜、茶叶。她就像日常生活中打油茶一样。小盘打的油茶汤色清亮,味道醇香,看着很有食欲。

哇,有好多粉丝啦。小盘看了下手机,很开心。

我伸头去看,有问油茶是什么的,有问姜价的、茶叶的、茶籽油的、土瑶服装的……小盘一一回答。

我拿起碗,倒上油茶,加了炒米、油果、香菜、葱花、盐等佐料,放在镜头前给观众看,这是我们瑶家的油茶,有“中国咖啡”之称,健胃消食、驱寒祛湿,味道极好,欢迎大家来土瑶村游玩,喝油茶,吸氧,吃长桌宴……

哇,有五百多粉丝啦,小盘有点不敢相信。这粉涨得有点快。

许是独特的地域特色和民族文化的魅力。我也很开心。

可是,粉丝是多了起来,还没有人下单,都在观望。小盘有点着急。

不着急,有个过程的。可以播下土瑶的民俗文化,比如长鼓舞、瑶绣,流量上去了,了解的人多了,总有人会需要瑶山土特产的。比如开油茶店的老板,会大批量地要小黄姜、茶叶,讲究养生的会购买野生的山茶油、野生蜂蜜等。

嗯,不着急,慢慢来。小盘喝一口油茶。直播刚开始,要学的还很多。

对的,我们可以看看张兰的直播室怎么带货的。我说到张兰,小盘有点激动,我看过她的直播。我说,张兰六十多岁了还在直播带货,人称战兰。小盘答,她的那种拼搏精神,是我要学的,我学会直播后,流量上去了,帮村民们卖土特产。

小盘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立冬过后,土瑶村村民开始收姜了。小盘穿着土瑶的服装拿着架着手机的自拍杆,走过生机蓬勃的绿色姜地,来帮庆大哥他们直播卖姜。

庆大哥和娇姐种的生姜虽然受旱情的影响,没有往年高产,但也还不错。而且收购姜价大约有三元一斤,庆大哥笑眯眯地,弯下腰,一把拔起生姜,抖落泥土,把生姜放进背篓,又弯下腰,一把拔起生姜,动作飞快。

小盘笑意融融地来到庆大哥面前,庆哥哥,我来看看你们的生姜,来帮你们直播卖姜啰。庆哥哥,给大家打个招呼吧。庆大哥直起身,把手上的泥巴拍了拍,露出憨厚的笑容,大家好,今年我们种的生姜挺好的。他说着又把头看向姜地,又看了看手机,停顿了下,又看看小盘。小盘现场教庆大哥怎么直播卖姜,叫庆大哥拔起一把生姜,把生姜对着镜头,介绍生姜如何好。庆大哥拿着生姜,对着镜头说,今年我们种的姜挺好的。他又停下来,不知说什么。小盘在一旁鼓励他,你尽管说。庆大哥看了看手中的生姜,有点羞涩,有老板出合适价钱的话,我们也卖的。

我看着直播不是很自然的庆大哥,和在镜头前很自然的小盘,感受到了他们的那种喜悦,姜价虽然不是很高,但已经让他们很满意了。初冬的太阳很暖和,照在他们朴实的笑脸上,照在绿油油的姜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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