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圣渊
笃笃笃,等到高跟鞋踩到鹅卵石步道上有点巅脚、有点晃悠,她才发觉,自己已然拐进了街边的小公园。既来之则安之,她信马由缰。午后的阳光刚刚好,绕着草坪间的弯曲小道,此时身前影子的头部与自己只隔了一步之遥。每一次抬腿瞬间,她都确信,脚踩到自己影子的头顶上,让影子动弹不得。踩住你,踩住你!发现了这个有趣的秘密后,迈着细碎步,她双脚轻快地交替着踩起影子来。
等到她前脚一落地再定睛一瞧,影子又猛然溜到了前边,悄无声息,比泥鳅还滑溜。好像家里那只淘气的嘟嘟,每次遛弯时总在她面前撒欢,不甘落后,但又不会跑远,她快它也快,她慢它也慢,始终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想到嘟嘟她有点不服气了,拎着坤包就稍稍加快了步伐。这样,她提坤包的手微微前屈,仿佛手里真拽着嘟嘟,想把绳子抓牢、绷紧。
都怪这只没骨气的哈巴狗!每天出来一看见那只高大英俊的柯基犬就直奔过去,屁颠屁颠的,跟在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这里蹭蹭,那里嗅嗅,热乎得不得了。那个老男人也真是的,整天黑皮风衣、黑色皮裤、高筒黑皮靴、金属墨镜,东瞅瞅西逛逛,真以为自己是香港明星,神气得很。不过你不得不承认,那身板,那腰身,那趾高气扬的神色,远远看去,年轻时肯定也是帅哥一枚。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在后面悄悄偷瞄过,有一天他竟然要她的联系方式。狗是狗,人是人,我怎么拎不清?你还真把本小姐我当做傍大款的人了?呸!“嘟嘟,我们走!”她二话没说,狠狠扯过绳子往后拽,也不管嘟嘟死活,只留下一路“嗷嗷嗷”声在夜色里。
突然眩晕一下,身前的“嘟嘟”不见了——原来她走进了小公园靠北角的玉兰树浓荫里了。她一手叉腰,娇喘连连,看四周无人,看树根部花岗岩砌就的花坛淡红中泛着玛瑙般光芒,柔和,呈半透明状,就打算坐下休息一会儿。她移步弯腰,先习惯性地伸手触摸一下,似蜻蜓点水。那经连日雨水洗刷的花岗岩石面不仅干净,而且还有丝丝温润,她挑不出不坐的理由。她熟练地从坤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轻轻地擦了擦花坛,甚至连所擦拭的花坛的前沿侧面也擦了个遍,不留一点死角,像她早年做学徒时,每天起来擦拭理发店的玻璃一样认真。放下坤包,她又取出两张纸巾,在坤包左边的花坛上铺开、摊平,再双手一左一右,提起米黄色风衣下摆,逆时针侧转半周,将屁股稳稳地抬到那两张纸巾上面。因为视线一直都不曾离开那纸巾,身子像水蛇一样扭着,窈窕的身材暴露无遗。
一坐下,她先欠了欠身子,将风衣的左右摆拉到大腿根部,再把左腿支到右腿上夹紧,向右侧着身子坐直。阳光打在身上,头部留在阴影里。晒吧晒吧,尽情地晒吧!近两个月的阴雨天气,不要说物什,哪怕是人都要发霉了。久违的阳光在嫩绿的草尖,在鹅卵石上跳跃,晃得她有点兴奋。一阵微风过后,偶有一两片陈年的玉兰花瓣随着一片老叶落下,她附身捡起飘落至身前的一片花瓣,拿到鼻尖闻了闻。这淡黄的、狭长的花瓣依然留有去年的香味,淡淡的,她轻轻捏着、揉着,不舍得丢弃。直到感觉指尖捏出了汗水,她才将手中的花瓣放下,轻放到右侧的坤包边。她又嗅了嗅指尖,花香还在。指尖在鼻尖轻揉了许久,直到嗅不到一点香气,才把手挪开,伸到阳光底下。对着阳光,张开五指,再合拢,如此几次,她对眼前的这双手是满意的:细腻粉嫩不见一点皱纹,雪白肌肤中淡蓝色血管若隐若现。她猜想,她的血液应该不会也是蓝色的吧?她前倾身子,将头伸进阳光里,对着太阳。强光刺眼,她举起双手捂住双眼,用力吸了口气。阳光透过指缝,红彤彤的。看来血液也是红色的!那血管为什么是蓝色的呢?
哦,对了。她似乎总缺了一根筋,总对这些毫无意义的鸡毛蒜皮的问题感兴趣,纠缠不休。初恋时在叠石海岸,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她会问:“海是蓝色的,眼前的海水怎么又不是蓝色的呢?”身边的他当时刚摘下路边的一棵青草,说:“你看这草,青青的,它流出来的水怎么不是绿色的呢?”她一把夺下他准备衔到嘴里的青草,把它放在手心里,看着小草断茎处溢出的透明水珠,像泪珠一样,说:“不一样,这是草的泪水!”他掰开她的手,轻拍一下说:“瞎说!草怎么会流泪?”小草掉落。遭当头棒喝,她急了,差点哭出来:“你把它摧残了,它当然哭了!”看她楚楚动人的样子,真是傻得可爱,他顺手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说:“不了,不了。这一生我会像一棵大树一样守着你、护着你,放心好了,我的小草。”
她放下手,慢慢睁开眼。阳光下,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绿草坪在晃动,直逼人眼。她揉了揉眼睛,再坐直身子,这样,整个头部又回到树荫里了。为了暗适应,没办法,她只得又微闭双眼。
黑裤晒得有点烫,脚被晒得微微出汗,有点痒,她俯下身,在身前左脚空出的地面上平放两张纸巾,再脱去左脚单鞋。双脚位置互换,左脚踩在铺好的纸巾上,变换了坐姿,再脱去右脚单鞋。在坤包右边的花坛上摆好这双鞋,让它们在阳光下晒着。两个月的阴雨,这双脚难得一见天日,阳光下让它们也出来透透气,应该的。她抱起右脚轻揉起来。揉了几下感觉不过瘾,拍了拍,又把右脚板放到左腿上,用两个大拇指搓脚心。直到把脚底搓热,把脚心搓得褪去一层皮,直到把搓出来的皮屑全部搓落,扫去,才罢手。微微喘了口气,又互换双脚,变换坐姿,缓了片刻,她关爱起左脚来。左脚面那个三角形疤痕,阳光下发出金属般的反光。有关的印记浮了上来。
那一年,他失恋,脾气有点坏。他在给顾客理发,她作为学徒在边上围着看、围着学。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他那蒲镇上男人不常见的拢到脑后的过肩长发,很有李小龙的范儿,让她非常着迷,经常出神。他叫她拿剪刀,她拿来推子。他一见来气,推了她的手,推子滑落,掉到她的脚上。她捡起完好的推子坐在一边,看着脚面被推子角挖出的小洞,像一口深井,殷红的血汩汩流出,她疼得咬牙啜泣。
这个颐指气使的男人,竟然不为所动,还在给人理发。等到他忙完活儿后察觉,她脚下的拖鞋连同脚边的瓷砖已经全是血了。当时,她恨死他的心都有了,发誓永不理他。他粗鲁地将她抱起,像老鹰抓捕小鸡。他站在店门口歇斯底里地喊叫人力三轮车,她极力挣扎,想跳将下来。在三轮车上,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他穿着背心,双臂像箍桶的铁箍,露出结实的肱二头肌。在他怀里,她看到他湿透的背心,健硕的胸肌,还听到他咚咚咚有力的心跳。
想到由一个疤痕生出的姻缘,她轻抚着这个三角印记,抚摸着这只脚。
身上暖烘烘的,手心汗津津的。她变换姿势,双脚平放踩在纸巾上,伸了个懒腰,再从坤包里拿出纸巾和化妆镜。拿出化妆镜的刹那,镜子反光打进玉兰树茂密的枝叶里,反光到处引来树上一阵骚动。啪啪,头顶一只鸟儿似乎振翅欲飞。唧啁,一只鸟儿发出鸣叫,好像在苦苦挽留。接着,噼噼啪啪,叽叽喳喳,一群鸟在扑棱着翅膀,在林间追逐鸣叫,热闹了,似乎也有点乱了。或者它们在相互嬉戏,打情骂俏,热恋着呢。到底怎么样,只见三两根羽毛像飞舞的芦花絮,飘洒着落下,至于其他,鸟知人不知。
头发纷纷落下,电吹风呼呼呼,水流声哗哗哗。刚结婚那几年,他负责理发、设计发型,她负责洗头、烫发,固定发型,学徒带出一茬又一茬。可以说,他们凭借自己的手艺,引领着蒲镇上的“顶上”潮流。夫唱妇随,很是励志,旁边长椅上时时坐满等待理发的潮男潮女。每到了店面打烊时,面对着满抽屉的零碎纸币,他们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不是因为太贪财,而是瞌睡袭来,他们已经睁不开眼了,甚至连夫妻间想吵一架的时间和气力都没有了。
就在他们计算着今年又攒了多少,计划着五年后又能够攒多少,兴高采烈的时候,那些正月跑出去做皮鞋生意的发小,年关回来告诉他,理什么发,还理发?你知道我们一年赚多少吗?发小张开五个手指头,翻了两番。还有比我理发更来钱的买卖?吹吧!看着这些他心目中老实本分的发小,他目光犹疑。
第二年,小镇上小到十五六大到六十五的男女倾巢出动。四海之内,只有鸟飞不到的地方,没有蒲镇人到不了的地方。蒲镇上见不了几个年轻人了,原先生意红火的理发店门可罗雀,再加上年关一到,一辆一辆小车挂着外省号牌呼啸而来,停在家门口,停在大街上,停在巷弄里,甚至停在所有能够泊车的空出来的地方,春节那几天,蒲镇拥堵得不成样子,几近瘫痪,这样,蒲镇拥堵,他的心口更是堵得慌。
她比较顽固,还是不同意。但那衣锦还乡的刺激啊,任他坚如磐石也坐不住了。
她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拿起镜子照着。镜中这张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她越看越觉得满意。她曾经跟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于那些割双眼皮、垫高鼻梁、削尖下巴等伎俩,她是不屑去做的。当然,她有这个资本。有一次他刮着她的鼻梁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若是没有这么好看,你会不想做?她故作生气,踮起脚尖说,听人说整容会有后遗症的哦,那整容不就成了毁容了,哼!我才不呢!
他在夸她呢,她怎么听不出来?她在故意撒娇。所以,她好几次回绝了闺蜜叫她一起去市区打玻尿酸或者激光点痣的邀请。不过话说回来,对于私底下在家里偷偷喝减肥茶,她不仅蠢蠢欲动过,而且瞒着他还正儿八经实践过呢。
她左看右看,发现鼻尖的粉底掉了色。她擦了擦手,干脆捏住自己小巧的鼻子做起鬼脸来。喵喵喵,镜中的自己像只小猫,对着她撒娇,那萌萌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都是初恋害死人!不然,凭着这张脸,嫁谁不成?想到这里,笑容变成了一丝苦笑挂在嘴角。今年春节,他回家,她无意间发现他和他的初恋居然在微信上有了暧昧的内容。他的初恋在微信上对他说,她是第三者。
我是第三者?
她的前任,也就是他的初恋曾经为他打过胎,只是双方临到了婚嫁时,为了要娶进门还是倒插门起争执才最终分手。分手时那个她的家人问他要过青春损失费,还兴师动众,这事在当时的蒲镇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他成了蒲镇的“陈世美”。后来她飞蛾扑火般投向他的时候,她的家里人坚决反对,母亲寻死寻活。所以,他们婚后二人那么拼命,不为别的,只为证明她当初的眼光,想给蒲镇人看看,给她的家里人瞧瞧。
看着手机照片上的前任这个狐狸精,鼻梁垫高了,鱼尾纹不见了,眼睛割大了,脸蛋更清爽了,不得不承认,她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危机感。
阳光向内移动一点,小半张脸晒到了太阳。头顶微微冒汗,开始有点痒、不自在,她轻挠了几下。挠几下不打紧,她发现镜中的自己,一头乌黑的头发间有一根白发跳了出来。她觉得这根白发就是那个狐狸精,就是那“陈十四收妖”的蛇精变的。
她小时候读过《陈十四收妖》,记得里面有个故事,说为了给江上造桥募捐,端午赛龙舟时,观音菩萨变成白衣美少女坐在船头,答应两岸民众若有谁能将手中银圆打到她身上,她愿意跟谁回家。桥造好后,观音菩萨返回天庭,有人以“以色相引诱凡间”在天帝面前告了她一状,观音菩萨一气,头上生出一根白发。莫非我这根白发也是愁的、气的?她左手举高镜子,右手细数着那一缕头发,一根一根篦过,逮着那根白的,看准,分离,靠近发根用力一揪,连根拔起,毫不怜惜,毫不留情。不知因为疼,还是有点伤感,她皱了下眉头,随后拿起这根银丝一样的白发,对着太阳照着。
观音菩萨头上被拔去的白发逃到凡间变成了白蛇精,我看这根白发到底能变成什么?她瞧了许久,看它还是一根白发,普普通通的,变不出别的什么来,就将这根白发打结,松开,再打结,再松开,如此反复,像孩童一样当玩具玩,有点幸灾乐祸。腻了,最后将这根白发狠狠地连打四个死结,放在手心,模仿孙猴子嘬起嘴唇吹一口气,白头发不见了。
六十出头的人了,他竟然没有一根白发。
自那天后,她就赌气少出门了,若要出门,也坚决不带着嘟嘟了。几天下来,人受得了,嘟嘟受不了。汪汪汪,目睹它毫无来由地对着门缝狂吠,她却置若罔闻,狠心不理。有一天快递来电话,她只好开门。快递送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只有寄件人电话,看不清寄件人姓名。这个电话好陌生,她感到奇怪,是有人寄错了?她想想又不对,那怎么有我的电话?将手机号码输入微信试探,跳出“用心才懂”微信名,想到自己微信名是“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才懂”,巧了,她觉得真够逗的,就会心笑了。点下“用心才懂”头像,一个戴墨镜的人跳将出来,她知道是谁了。她撕开包裹一角,原来是几大包“丝倍亮”狗粮。她问嘟嘟:“嘟嘟,嘟嘟,‘嘻嘻’家给你送粮食了,你说咋办?要,还是不要?”嘟嘟嗅着咬着“丝倍亮”包装盒,摇头摆尾,口水直流。眼瞧着家里狗粮将尽,有人雪中送炭,并且送的还是绝好的好炭,她没有不要的道理,既然你愿意用肉包子打狗,那我家嘟嘟包管你有去无回。
宠物店里,她又碰到他。他忙前忙后,对老板娘大献殷勤,她越发觉得这个花心老萝卜脸皮厚,恶心,越发瞧不上他。还“用心才懂”,只要是正常人,其实根本不必用心,没有谁不懂得你的花心!但是,往后每隔十天半个月,快递又送来狗粮,还有小狗衣物、杀虫剂、清洁剂什么的,她依然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你不是有几个臭钱吗?她想看看,这个黑皮老妖到底还能软磨硬泡编出什么花样,还能耍什么滑头。
后来,她听到宠物店老板娘叫他“爸”,不知怎么的,她就突然觉得有了歉疚,于是对他心生好感,主动加了他的微信,感谢他三个月来的“丝倍亮”。“用心才懂”马上发来一条卡通的柯基犬图片,柯基犬半跪着摇头:“不用谢,我会继续努力!”她赶忙回了一张卡通的泰迪图片,泰迪嘟起嘴,萌萌的:“不了不了,不然我会变胖的。”“用心才懂”回一张柯基犬在奔跑的照片:“白天不懂夜的黑,要想身材好,那就像我一样不管白天黑夜,多下来走动走动哦!”
既然女儿是开宠物店的,那他对于饲养宠物应该不会是外行,基于这样的常识,加上三个月无偿的狗粮,他的嘻嘻和她的嘟嘟又时常溜在一起。
她对着镜子又里里外外仔细地检查一遍自己的头发,直到确认再也找不到一根白的,方才解气,方才罢休。
拿出梳子重新梳理好头发,她又取出湿巾擦拭了微微出汗的额头、鼻梁,镜中脸蛋白里透红,红扑扑的,太阳下,特别红润,气色特别好。她再一次擦洗了双手,拿出坤包里的小化妆包,仔细补了补妆。她有点自我陶醉,拿出手机摆起了自拍。眼睛扑闪扑闪,头侧着歪着低着,她想从其中选出一张最满意的晒朋友圈,选了半天,觉得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又一时说不上来,她犹豫了一下:干脆不晒算了。手机拿在手上,不晒图感觉无所适从,她刷起了朋友圈。朋友圈里,一个闺蜜晒的照片引起了她的好奇:明明昨天刚见过,她今天怎么突然间变得靓丽呢?她留言评论:你今天用了什么进口的化妆品?好漂亮啊!闺蜜私底下偷偷艾特“白天不懂夜的黑”:嘘,别声张,用了下美图秀秀,骗朋友圈点赞呗。“美图秀秀”?百度后,放下手机的瞬间她眼睛一亮,难道那个她也用了美图秀秀?她闭起眼睛,想象着前任素颜照满脸长痘的丑态,哈哈,看来刚才拔了那根白发,气顺了!
想到长痘的前任用了美图秀秀,她一脸坏笑,无意识地举起了手,想去摸去年曾经长痘的地方。
去年清明过后,她像疯了一样,每晚将两个女儿哄睡后,就偷偷溜了出来,跟几个闺蜜和一帮异性死党打牌唱K、啤酒烧烤,往往到天亮才因为要送女儿读书上学,不得不回家。可以说,那段时间她每天的早餐都是从中午开始的,白天提不起劲儿,晚上夜来疯。不到五一,脸上就长痘了。热天长痘,湿热痒痛,自然更是难受,更何况每次匆匆下楼,爱漂亮的她还要戴上口罩呢。被他发现了,不仅送来一瓶凉茶还送来一瓶水,放置保安亭后微信她:“自制凉茶,清热解毒,一天喝一瓶。那瓶丝瓜水,清凉消豆,绝对美颜。不妨试试,一周包你豆豆全消,我保证!”她正在敷面膜加冰镇,人不人鬼不鬼的,再加上服用了其他消炎清热的药物不见明显药效,灰心丧气,所以心情十分懊恼,回了:“豆豆?你怕不够大是不?你想跳舞是不?”他马上改为语音微信:“不要笑话我了,我文化不多,‘痘’不会写,不好意思哦。不过不会写没关系,‘痘’虽然不会写,但药绝对是好药,我女儿、媳妇、孙女都、都都说好,不、不骗你的,我向你保证!”她听出来,他把心爱的孙女都端出来,好像真急了。为了轻松下气氛,她也语音微信:“保证?你能向我保证什么呢?”他语音:“骗你是小狗!”好像觉得不妥,他又急忙语音续上:“骗你,我‘赔’‘赔’你!”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只小狗蛮可爱的,乖,乖。好,好好,听你的,我听你的!”她虽然将信将疑,但听出了他的真心,所以也不管他说的是“赔”还是“陪”,或者还有其他什么言外意思,反正病急乱投医,试了再说。果然见效,三天消痘,一周疤痕转淡。
她把一箱酸奶还有一袋水果放到保安亭,微信他以示感谢,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赞”,他好开心。她还问了那丝瓜水凉凉的,抹在脸上好舒服,哪里来的。
他带她来到小区一个角落。原来,花坛一块空地上他栽了几藤丝瓜。丝瓜也叫“天罗瓜”,只见茎须攀援,绿藤缠绕高大的瓜架,瓜架上方,宽大的绿叶和黄花连在一起将要遮蔽一片天空。架子下,在挂满一条条尾部花儿未谢的丝瓜中间,吊着一个矿泉水瓶,异常醒目。瓶口含着一根被刀斜切断的瓜藤,断茎处渗出水珠将滴未滴,瓶外壁起了层薄薄水雾,瓶中水若隐若现。她看着那条有点蔫巴掉了的绿瓜藤和藤上的几条丝瓜,想起了叠石海岸青草流泪的故事,喃喃自语:“啊,可惜了,又让丝瓜藤哭了。”他站在一旁,嘿嘿地笑着说:“几条丝瓜可惜啥,看你变得更美了,丝瓜藤怎么会哭呢?它笑都来不及呢,它是笑出了眼泪。”碧玉般的藤架下光怪陆离,一大一小的嘟嘟和嘻嘻相互追逐,一旁,明显晒黑的脸上依然架着那副黑色墨镜的他一脸自信、一脸笑容,在明暗光线里。此时,她有想哭的冲动。
一阵暖风熏来,脸上一热。手还没伸到脸上,想到自己已经补好妆,她赶忙收手。无意识间,再次拿起镜子,照了照,只见镜中人光彩照人,自信满满,她越发觉得自己真是服了他了。
镜子反光一打,又引来树上一阵躁动。瞧着这浓浓春日,一股热浪从心底里隐隐涌来,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收起镜子,她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今年丝瓜发芽了吗?我想去看看丝瓜秧苗。”发完微信,她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他半天没有回信。估计又在鼓捣什么了,这个闲不住的男人,他总是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
唧,一声哀鸣,一只鸟儿从玉兰树的枝叶间孤独飞出,她原先平静的心起了波澜,多了些许落寞。
今年正月,因为那个她说她是第三者的事情,她要他解释清楚。他说,你真傻,若心里有鬼,难道事先不会删掉吗,还光明正大放着手机,等你查?她说,我傻,我真是傻,这么辛苦白天黑夜的,在家为你带孩子,让你安心在外。你倒好,在外逍遥,我还变成第三者?若不是今天碰巧看到,我还蒙在鼓里呢。他说,我知道你在家带孩子不容易,我在外面打拼不也辛苦吗?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双孩子吗?再说,你看到什么了?无中生有!她说,看到什么?难道非得抓奸抓双不可?他说,你偷看别人隐私,你还有理了?简直不可理喻!她说,隐私?让你隐私!她一把抓起他的手机,狠狠砸到地上。手机四分五裂,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庭也不欢而散。
谁是第三者?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心情沮丧。他走后,她大醉了一场,差点被几个闺蜜和异性死党抬了回来。醉了醒醒了醉,几次过后,她就发烧起不来了。等到开学,惦记着孩子上学还得接送,她没办法只得拼命吃药打针,结果声音都哑了,烧还是不退。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天旋地转,感到特别的无助和孤独,天要塌了。他不仅在接送自己孙女上学时顺便带上她的两个女儿,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还摸了她的手,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她眼睁睁看着,动弹不得。
他用他的方法测过她的体温后,出门采回一把草药煎熬。一碗青青的草药汤端至床前,他搀扶她坐起,她靠在他怀里服下。他又给她刮痧、热敷,两天之后,烧居然退了。她记得,他站在她的家门口,身上的雨衣来不及脱下,手中的草药还在滴水。他说,这草药土名叫“小青”,专治感冒,你放心好了。他还说,西药吃多了,人有耐药性,就得改用中草药。
可能真把自己当做病人的缘故吧,那天,脱了上衣趴在床上让他刮痧,她没有一点在异性面前的不自然和羞怯。
小青真青啊。瞧着眼前草坪这挨挨挤挤的青青小草,她暗暗出神,他若有他一半的体贴和温存,哄她一下,他们也不止于冷战至此啊。
去年,丝瓜水消痘过后不久,她叫上闺蜜请他吃饭以示感谢。那晚,他却不让她喝酒。她开玩笑说,我以为你会灌醉我呢,所以我叫上后援。他说,喝酒刺激性大,疤痕就褪不了了,还灌醉?若疤痕真褪不了,到时你要我赔,你这千金大小姐的,我拿什么赔你?她装作故意要喝酒的样子,娇嗔道,疤痕褪不了才最好呢,那你就准备当我的小狗好了。他“汪汪”两声说,当你的小狗我当然乐意,只是狗忠于主人,更舍不得主人受气遭罪了。她和闺蜜哈哈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当然,那晚她也没喝酒,只以茶代酒意思意思而已。并且,因为他的忠告和监督,她完完全全戒了三个月的酒也是事实,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至少她觉得,在她不长也不算太短的生命历程中简直是个奇迹。
疤痕全消之后,她对他刮目相看,心里更是有所依赖,有什么头疼脑热、搬东西修理家什之类的,就都赖上他了。他很会玩儿,闲时提议带她还有她的两个女儿外出,上山下海,郊游、钓鱼、烧烤,亲近自然等等,她基本言听计从,并且,一双女儿在平时上厌补习班、逛倦银泰城,玩腻游乐谷后总觉得新奇,因此每次总能尽兴而归。有一次去了山里,他在水库钓鱼,她带着两个女儿还有嘟嘟、嘻嘻在山坡采摘菊花,玩耍打滚。一汪绿水,半坡山花,一动一静,极有画面感。玩累了,她们在水库大坝底下烧烤,把他钓上来的鱼杀了烤着吃。酥脆鲜美,一缕白烟,满山焦香。突然,小妹号啕大哭。原来,正当他们大快朵颐的时候,小妹偷偷拿起剪刀玩,手被铰破了,鲜血直流。她抓住小妹的手,六神无主。嘟嘟和嘻嘻也都急得团团转。他逡巡一周,疾跑上山,抓了一把草顺着山坡急速溜了下来。跑到水库边,只见他把一把铜钱大小的叶片在水库中洗了洗,就团在手里揉几下直接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牙齿都变绿了,满口绿汁,像牛反刍,然后伸舌头把嚼烂的草药吐到一张阔大的叶片敷在小妹的伤口上,再用细干藤当绷带包扎。奇怪,血马上止住,小妹的哭声也小了。他龇牙咧嘴,呃呃不停,连忙趴在水库边漱口。
他说,幸好是皮裤,摩擦力小,溜得快。他还说,这种草叶子边缘破了一处,像叫花子的破碗,所以土话叫“乞丐碗”。
血被止住了的小妹,看着他的皮裤沾满了草屑,屁股上全是泥巴,样子狼狈,破涕为笑,用那根受伤的食指指着他说,你说乞丐碗,叔叔,我看你就是个大乞丐。大女儿马上阻止了小妹,说,你这没良心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爷爷都为你摔倒了,还这样没礼貌。小的叫他叔叔,大的叫他爷爷,他已经习惯了,也不反对,只盯着她嘿嘿憨笑,然后,就一个人悄悄爬上大坝。她抿着嘴站在原地,不置可否,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往上仰望。蔚蓝的天宇下,黑墨镜黑皮衣黑皮裤加上一头乌黑的头发走在白色的大坝上特别显眼,一股复杂的情愫弥漫心间,感激,钦佩,抑或还有其他?她一时说不清楚。总之,她觉得在他面前她是生活的低能儿,而他什么都懂,好像来自别的星球,特别高大。尤其在茫茫野外,当她分不清东西南北时,他却能连地上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他简直就是她的天了。
叮一声,手机终于响了。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一直攥着的手机。他来微信了。他文字:听大妞说,她已经提前被育才初中免费录取了。好!好好!这些天辛苦你了,谢谢啊!另外,天气开始转热了,流行病易发季节,你和女儿要少去烧烤店,多在家煲点汤喝喝啊,听话!天气转热,眼看冷战开始融化,听着树上鸟儿低声鸣啾,好像在一问一答,悄悄说着情话,她心一软也马上小心地回了文字:嗯,知道。今天天气很好,你也要保重啊!他立回:等天气热了,回老家进货,进换季的凉鞋,快了,五一前回家看你们。外加飞吻的卡通图片。她条件反射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上随之漾起了久违的少女红晕。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半边脸,另一只眼睛痴痴地看着手机屏幕,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在等着什么。
不知不觉,整个人都晒在太阳底下,暖烘烘的。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蓝蓝,云白白,太阳暖暖,头顶刚好有一架银白色飞机飞过,似动未动,身后一条直直的白线连到天际。她盼着天气再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