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的床比双人床小点、比单人床大点,它的对面有一幅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塞尔·杜尚的《下楼的裸女》仿品。他起床前总会盯着画看一会儿,这幅如电影慢动作般摇曳着身影的裸女,吴雨每次看一会儿,在眼前都会解构出不同的物体,有时是一匹飞驰的野马,有时是一个漂移的盛装男人,却从来不是一个裸女。
1
这次来大连,吴雨是给一个客户拍摄写真集。混入摄影师这行五年,他在业内有着锅盖那么大的名气,不是很大,勉强盖上糊口的锅。
偶尔能收到这种高端客户的订单。这种客户往往是不差钱的,一般报销来回机票,还会有一笔不菲的报酬,但对于成片的品质要求较高,必须与众不同,体现艺术品位,有的甚至要求拍荒木经惟那种“私摄影”。对于写真集,她们见过太多,会有审美疲劳,没有独到之处很难打动她们。
这几年,他拍过的女性裸体十个手指叠加也数不过来。丰腴的,艳瘦的,浑然天成的,精心雕琢的,各有不同。相同的是这些女客户褪下了五花八门的衣服的束缚,就仿佛摘下面具,变得真诚而真实。男人也一样,许多商界大佬喜欢在澡堂谈生意,那里都会很坦诚。水是最后一张面具。
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吴雨有一件印上名字、赭黄色、有些皱褶的摄影马甲,一个超大的黑色摄影包,里面装着各色镜头,当然有他最爱的“大光定”(大光圈定焦),影友们都这么叫。这种镜头拍出的片子背景有着奶油般的虚化,细腻而丝滑,如梦如诗,小姐姐们最喜欢。
这次拍摄场地还在老地方,蒙娜丽莎影楼。影楼的标志是一楼到二楼的木质楼梯上方挂着巨幅画上胡子的蒙娜丽莎。那胡子不是哪个“熊孩子”加上的,是马塞尔·杜尚加上的,他表达着一种态度:艺术与反艺术。所以,杜尚也曾是古典大师眼中的“熊孩子”。
当然,这幅画是这里的老板郑光明临摹的,他曾是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画得还不错。他和吴雨挺熟,最早他们在同一家摄影俱乐部玩,都很喜欢马塞尔·杜尚的美学理念,虽然圈内对于杜尚一直争议很大。郑光明比较喜欢拍人像,吴雨更多的是拍环境人像。虽然只有两个字的不同,但是内容有很大的差别,郑光明更突出唯美,而吴雨更偏向纪实,他的片子很少后期修饰,他觉得纪实摄影是一种取材于现实的哲学,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郑光明从美术学院毕业,在中学教了十多年绘画,虽然没有太大的成就,日子却过得有声有色,和一位洋气的英语女老师关系处得不错。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忽然认为自己是有管理才能的人,业余时间自学了国学和MBA管理课程,一心想当个校长或者副校长什么的,来发挥所学。于是常常找各种机会接近校长,谈自己对于教育的认识和创新教育的想法。一度校长远远地看到他就绕道走,甚至有一次被郑光明堵到厕所的单间里半个多小时。
有一天,郑光明忽然被提拔为教务处副主任,不知道校长是真正发现了他的才能,还是被他谈烦了。
郑光明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学校的教学秩序确实有所改观,但他不小心动了学校一些元老的奶酪。于是,遭到了大规模的排挤,连平时和他通过眉眼交流的那位英语老师都“弃暗投明”了。到最后,校长也抵不住压力,正好有一个内退名额,工资照常,还有一笔不菲的补偿金,便劝郑光明报名。郑光明前思后想也没有办法,只好这么办了。此事过后,校长赢得到了老师们前所未有的支持,每次讲话前后都会有持续而热烈、结尾处还略有节制的掌声,连那几个元老也不得不对他客气了许多。
郑光明一肚子的委屈,他隐隐地明白了校长的用意,就像是一个江湖棋局。但转念一想,这也都是自己找的。
郑光明离开了家乡,用补偿金和多年积蓄到大连开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影楼。影楼装修得挺唯美,都是郑光明一手设计的,格调很高,环境以黑白灰这些高级色构成,组合起来别有一番性冷淡风格,尤其那幅长着胡子的蒙娜丽莎画像更显中性。
这也是吴雨喜欢的风格。所以,他也常常来这里拍些片子。郑光明很高兴,有时客户要拍些有品位的片子,他手下几名摄影师完成得一般,说差也不是很差,色调、构图、取景都还好,中规中矩,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东西。
郑光明自己不想亲自出手,就会约吴雨来拍,一方面和吴雨见一面,另一方面也是让吴雨赚点儿钱。吴雨最近挺困难,搞纯艺术的,没有人供养确实很艰难,就像杜尚不能没有艾伦斯伯格。其实,郑光明也知道吴雨的性格,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不会为了钱去拍那些俗不可耐的片子,而他的作品暂时还没有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反正感觉艺术本身就是这样的,不可能符合众人的审美。郑光明常说:“哥们儿的作品是领先于时代的,哪天为我拍几幅,我个人收藏,估计多年以后能卖个大价钱。”
“那没问题,郑哥说话,小弟一定照办!”吴雨也不在乎他是否在开玩笑,做人做事他不太愿想太多,何必那么累。
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郑光明的影楼大有起色,生意越来越好,想到这里拍一组写真往往得提前一个月预约,此时,他也将自己的一身管理所学发挥到极致,天天组织摄影师、化妆师、修图师们上早课,不仅学业务,而且学管理。郑光明说:“希望大家从我这里走出去,都能独当一面,成为老板!”
2
有两个月没来蒙娜丽莎了,用力推开巨大的玻璃门,吴雨走进一楼大厅。大厅里排列着许多身着各式婚纱的塑料模特,模特的头只和他的手差不多大,臂腿纤细,唯美的婚纱裹着那些几乎是人类极限的曼妙身材,加上塑料的那种人类不可能有的白,美得有点不太真实,而这就是现实,或许最高规格的美本身就有些不太真实。
吴雨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十五分。还没到营业时间,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迎宾。他没向前走,停在门口不远处。这时,从里面跑出一只卷毛的褐色小狗,它身体几乎不动,四条不太长的小腿摆动的频率很快,但向前的速度并不快,有点像那种“太空步”。
小狗好不容易跑到吴雨身前,停下,抬起头看着他,几丝卷毛掩着一双有着黑色和蓝色中间色的大眼睛,眼神显得十分灵动可爱,瞳孔很亮,从下而上75度角看着吴雨,下眼白显得很大,一点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或许感觉吴雨的眼神挺柔和,小狗抬起一只前爪,抓了抓他的裤管。吴雨于是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小狗顺从地享受着。
小狗的毛很柔软,摸起来很舒服,吴雨把挡在它眼前的几根仿佛烫过的卷毛向它的脑后捋了捋,立着的小狗尾巴立刻电流表针般左右摆动。
“糖豆!”这时从里面传来味道甜美的呼唤,那声音清亮而悦耳,尾音还带着些许沙沙的磁性,仿佛飘浮在空气中回转不停。吴雨顿时感到小狗的肌肉一僵,迅速退后两步,抬起它的头,眼神瞬时变得凌厉,并向着他大叫数声:“汪、汪……”
吴雨有点发蒙,小狗的转变有点太快了,一时还不太适应。这时,随着几声清脆的细跟高跟鞋接触大理石地面的响声,从里面转出一个女人,小小的巴掌脸上有着一双尺寸严重超标的亮眸,微露着一种超级无辜的眼神,仿佛从来不会做错事,即使做了一点点错事,我们也会自然地感觉会有一万种客观原因让她那么无奈,值得我们瞬间原谅。
美女边走边说:“糖豆,别淘气!”小狗瞬间停止叫声,面无表情,立着不动。美女又说:“进屋去。”小狗仿佛电视剧中的仆人一样,后退几步,然后转身跑向里面,临转身时还给吴雨抛了一个有点哀怨的眼神。
美女虽然长相、扮相高贵,但是语气十分平易近人,就像小学的大队辅导员:“吴哥,你来了呀!”她叫于怡娜,是这里最早的前台,相当于某快递的001号员工,目前是这里客户部的经理。她是吴雨喜欢的那种类型,温柔而端庄,内外兼修,如今眼神中更多了一丝阅尽沧桑的淡定。
“几天不见,小娜气质越来越高贵了!”吴雨不由自主地说,顺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玉扣递给于怡娜。每次来这里,他都会给她带些小礼物,一方面在这里好沟通,一方面吴雨挺喜欢看她接到礼物时的莞尔一笑,那笑容仿佛平静的湖水中泛出了一朵莲花,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忍不住想再买更多的礼物取悦她,哪怕只能再看一小会儿她的笑。
但这种微笑与几年前也略有不同。几年前于怡娜的微笑幅度更大一些,还带着清脆的笑声,更加发自内心。而现在她的笑较为淡定,不再会花枝乱颤,少了一丝清纯,多了一丝成熟。
“吴哥,都这么熟悉了,你怎么还这么客气呢,我不能要呀。”于怡娜笑着用手挡了挡。“正因为关系好,我才倍加珍惜。這是我一个岫岩的朋友送我的玉挂件,成色不错的,我想了想,在认识的女生里,只有你最适合戴。”于怡娜又象征性地推了推,就收下了。她说:“郑总在楼上上早课呢,你稍等一会儿,估计十点能完成。”
“他?上早课?”吴雨有点疑惑。
于怡娜说:“是的,最近郑总给公司的成员做培训,今天讲的是《论语》。”“老郑这是怎么了?”吴雨心想,但没说出来。于怡娜看到他的诧异眼神,继续说:“郑总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吸引了不少优秀的摄影师,他感觉有责任把这些年轻人带好,就天天给他们讲一小时早课,也挺辛苦的。快了,吴哥坐这里稍等,我给你煮杯咖啡。”
吴雨就坐在大厅边的沙发上等候,于怡娜袅袅地向大厅内的一个房间走去,吴雨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发呆。于怡娜掀起房间的珠帘,吴雨透缝隙看到房间内,一个女人懒洋洋地伏在一个桌子上,好像在打瞌睡。那个女人他也认识,叫什么名字忘了,只记得大家背地里都叫她“懒癌”。
“懒癌”有二十五六岁,长得还不错,细眉长目,皮肤白嫩,细看有点像一个五线的电影明星,就是懒洋洋的。吴雨见过她几次都是那个状况,总让人猜想她头天夜里从事过某种十分剧烈的体力劳动,比如说斗地主什么的。
终于等到了十点,楼上还是没有动静。又过了二十分钟,随着楼梯上皮鞋的噔噔声,一个身着白色衬衫、淡紫色西裤的中年男子走下楼梯,正是郑光明。他后背着的头发稍有点乱,无框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略显疲惫。这时,房间的珠帘瞬间打开,“懒癌”左手拿着一个装着半满茶水的水晶杯,右手拿着一条雪白的毛巾,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了出来。她嘴上说着:“郑总辛苦了!”将手中的毛巾和水晶杯先后递了过去。郑光明先用毛巾在头上沾了沾,然后,接过水晶杯拧开盖子,轻轻地嘬了一口,说:“我得对这些孩子负责呀!”“懒癌”的眼光一闪,透出粉丝看偶像的眼神,说:“您太有责任感了,看您都累出汗了。”
郑光明看到了吴雨,笑着走过来说:“艺术家来多时呀,怠慢了呀!”
吴雨马上站起来说:“郑哥现在越来越有企业家的风范了,心中充满了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属于那种富了不忘乡亲们的人。”
吴雨笑了笑,说:“我这小小产业还算不上富,但是传播老祖宗的文化,把我学的那点管理知识教出去是我的梦想,希望能带给这些孩子一点点益处。来,上楼,说说这次拍摄的事。”他带着吴雨踏着汉白玉的台阶来到了二楼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足有八十多平方米,一个巨大的老板台摆在屋子的一侧,对面是一个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封面漂亮的套书,书架上面摆着《论语》《道德经》等等国学经典,也有许多康德、笛卡尔、弗洛伊德等国外大哲的作品,看起来十分气派。办公室一边像一个小型图书馆,而另一边是充满商务感的办公场所,有一点一半梦想、一半现实的感觉。在老板台上正扣着一本书,看来是郑光明近期正在看的,吴雨走近些扫了一眼,是一本很旧的书,封面已磨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斑驳得像一张历经岁月的老树皮,估计是在夜市上卖十块钱五本那种,上面隐隐约约有三个字《鬼谷子》。吴雨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难以置信,来源于郑光明的反差。他平时给员工讲的是《论语》,却喜欢看《鬼谷子》。”郑光明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商界哪有那么简单,你们艺术家太单纯了!”
坐在小牛皮转椅上,郑光明说:“这组写真,为啥要请你这个艺术家来拍,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郑哥赏我点钱花呗。”吴雨说。
郑光明笑了笑:“你也别谦虚,这次客户很重要,是我一个重要朋友的太太,她从小学舞蹈,特别爱美,现在年龄大了,对自己美好的身材更加珍惜,就想着给自己留下一套美好写真,留到老了回忆。之前,听说在别的影楼也拍过几组,但是她本人不太满意,特意找到我。我就想起了你这个艺术家,你的作品有美感,有感觉,我十分看好。”吴雨想了想说:“拍写真要美感很正常,她还要有感觉?这个有点不太一般,写真能拍出什么感觉呀!”
“是的,她要有感觉,我也没想明白咋回事,就有请艺术家开脑洞了。”郑光明说。
吴雨想了想:“郑哥能不能了解一下她的兴趣、爱好,最好能要几张她喜欢的老照片,我心里好有个谱。”
郑光明说:“这个没问题,我向她要,你要不要和她聊聊?多了解一下?”
“好的,那最好,女人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很难捉摸,就像天上的云朵,瞬息万变。”吴雨说。
郑光明笑了笑:“你太文艺了,相信女人们都会喜欢。我给你约她,明天行不行?”“我明天没事,这次就是为这事来的。”“那还得看她有没有时间。”
又和郑光明聊了一会儿,吴雨起身告辞:“郑哥辛苦半天,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回酒店,等你的消息。”郑光明坏笑地说:“是不是酒店还有个文艺女性等你呀?”“我都潦倒成这样,哪还有女人会和我玩,再说我这有任务,也没心思呀。”“不用解释了,越描越黑!”郑光明送吴雨到门口。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纯白色的猫,它伸长身子,弓起腰站在吴雨的面前,一双圆圆的眼睛透出琥珀色的光泽,就像两颗被海水洗涤多年的贝殼。太漂亮了,吴雨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它的头,它眯起眼睛,十分受用。忽然,一道褐色的光闪了过来,是那只叫“糖豆”的小狗,它对着吴雨不断摇着尾巴,努力地吸引吴雨的注意力。吴雨故意又摸了一下猫儿的头,“糖豆”似乎显得十分愤怒,扑过来追逐那猫,把它逼到墙角,一顿捶打,只听到白猫“喵喵”地嘶叫。
3
走出蒙娜丽莎已是中午,吴雨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边思考,一边向前慢慢走。街上来往的车辆很多,他尽量沿着街的边缘走。来往的行人表情木然,仿佛没有什么目标,只是为了行走而行走。平时,吴雨也很喜欢街拍,所以对于行人的衣着、步态、表情挺注意,会猜他们此时的心事,就像悬疑片那样推理,会得到许多故事。正是午餐时间,街上身着蓝色、黄色服装,骑着电动车疾弛的送餐快递员很多。这段时间吴雨也在拍一个街头纪实主题“快递小哥的生活”。现在人们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工作状态中,甚至吃饭也成为一种形式,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有力气工作,很难有那种闲情逸趣好好做几个硬菜,然后慢慢品味。这种快餐式的生活方式,使快递行业飞速发展,造就了快递小哥,也成全了快递小哥,飞驰的电动车和标志性服装成为街头一景。吴雨常常带着长焦镜头暗中记录快递小哥的生活,长焦镜头可以让他和小哥们保持一定距离,让他们难以察觉,从而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并不是吴雨想偷拍什么秘密,只是一般人在镜头前的表现实在是让人难信服,要么太紧张,要么太假。吴雨顺手掏出包中的卡片机,打算再抓一些送餐员的镜头。
“吱嘎……”正在吴雨举起手中的相机拍摄,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随后,一辆电动车从吴雨左侧滑过,重重地擦过他的左脚,吴雨身体一歪摔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小相机。他的右半身着地并蜷曲,是一种匍匐前进的姿势。那辆电动车在吴雨面前旋了半圈,快递小哥用左脚支在地上,勉强控制住车,回头看了吴雨一眼,停顿了几秒,然后,正过车身,给一下电,车没毛病,于是,紧急加速,飞驰而去。左腿的疼痛将吴雨的大脑信息清空,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不断按着手中的快门,一张张乱七八糟的影像定在内存卡上,是仰视的角度记录着电动车回弯、扶正,送餐员套帽后面惊慌失措的眼神和电动车逃走的背影。
抓拍完片子,吴雨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于是顺势不动休息一下。他的额头贴在地上,行人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行人们一片喧闹,有几个人在议论:“这个人挺聪明,还知道用相机照下电动车,肯定能抓住那个跑快递的,这下子讹蒙他,没有个十万八万平不了这事!”
“对,那可不,必须让他记住了!”一番高论过后,议论声音逐渐小了。此时,吴雨感觉疼痛好像小了些,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被一圈人围在中间,那些人都瞪着眼睛看他。看到吴雨抬起头,有个人离他两米多远,轻声问:“哥们儿,没事吧?”吴雨点了点头,“估计没啥事,现在好多了。”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围观者看了看,开始三三两两分组讨论。走过一条街,吴雨站下,回看相机里的照片,心中一阵窃喜,竟然有几张相当不错的,效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弄不好这组片子能获个奖。
傍晚时分,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吴雨的房间在33层,居高临下,透过全明的玻璃窗能看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他躺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左腿,一边欣赏夜景。不知道为什么,吴雨特别喜欢夜晚,每到夜晚就会有一种奇妙的心情,既忧郁,而又有强烈的表达欲,仿佛有一种无形的、空气般的情绪在体内萦绕、积蓄,不断地寻找着出口。
一声微信提示音把吴雨拉回到现实,他抓起手机一看,是郑光明发来的几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花季少女,身着粉色的舞蹈练功服,绷直的脚上穿着硬头芭蕾鞋,长长的鞋带绕在修长的胫骨上,她的一条长腿直指天空,和另一条腿形成笔直的180度。少女的脸庞十分稚嫩,就像一个花苞还未长开,脸上的肌肉紧绷绷,整体是向上的生长趋势。少女的眼睛不算很大,细长微眯,有种一种朦胧感。要说最亮眼的还是她的肤色,看起来就像牛奶般润白,在颜色偏绿的富士胶片映衬下更显鲜嫩。
郑光明打着一行字:“哥们儿,我要来客户旧照,这是她在舞蹈学院上学时的照片,你先看看,约的明天上午十点见面,咋样?”
吴雨打上一个OK的手势。又端详着照片,看过少女,又看她身后的背景,像是某个校园的一角,有一片树林,远处还有两两而行的恋人。根据相机的焦段来看,应该是接近人的视角的50镜头。看整个画面状态,应该是傻瓜相机拍的。或许,拍照的人是这少女的恋人。由于常常拍纪实,用镜头讲故事,吴雨习惯性地推理。对于这事,吴雨女友越越常常说“有病,典型的直男”。其实,摄影本身就是一种发现,镜头就像人的第三只眼睛,以另一种视角看这个我们存在的世界。说多了她也不懂。
吴雨提前来到蒙娜丽莎,又按顺序见过了“糖豆”、于怡娜、“懒癌”。今天郑光明破例没给员工们上早课,对于那些年轻爱懒睡的员工真是个好消息。郑光明没讲早课,有点不吐不快,就在办公室里给吴雨简单讲了一下庄子和孙子。
关于庄子,吴雨也了解一点点,比如庄周梦蝶的故事。那是有一次,吴雨做了个梦,梦到了一只公鸡对着他鸣叫,被这个梦惊醒,裸着身跳起来,直奔书架去找那本《周公解梦》,胡乱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那个时间不太适合这么烧脑,于是又翻到一本文学期刊,上面有庄周梦蝶的故事,也有分析,讲的是潜意识与存在问题,是庄子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子。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是无法界定和解释的,你说你的对,他说他的对,就像马塞尔·杜尚的作品。
正当郑光明讲得眉飞色舞,电话响起来,于怡娜说客户来了。郑光明迅速跑下楼去迎接,吴雨没动,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随着一阵“咔咔”的高跟鞋接触地板砖的声音,郑光明让进了一位身着黑色职业套装的丰腴丽人。这个女人是气势逼人的那种,虽然美丽,但目光凌厉,就像一瓶冰镇红酒,接触到人的皮肤,让人一战,然后,再看一眼,原来是瓶红酒。她的本人比起照片,除了白,身形完全不同,瘦削早已不在。郑光明介绍:“这位就是我的朋友,吴大师。他给您拍这次写真。”这女人上下打量了吴雨一番,就像看市场里出售的一只德国牧羊犬,四肢是否粗壯,牙齿咋样。一身冲锋衣裤,头发还有点乱,像是头上扣着一只八爪鱼,让吴雨不太自信,无法与她的目光对视,唯恐表现出不太艺术的气质。她点点头,吴雨松了一口气,或许她印象中的及格艺术家也有这样的。郑光明为了避免尴尬,和她聊了聊最近生意的事。原来她经营着一个品牌女装店,生意还不错。而她的老公是做更大生意的,与郑光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杯咖啡过后,话题回到了写真集上。
郑光明问:“周夫人对于这组写真还有什么要求?”贵妇人想了想:“我想拍出点情怀。”“情怀!”郑光明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什么是情怀?这个词有点太飘了,就像在胡同里飘零的纸飞机。贵妇人斜着眼睛看了吴雨一眼,有些居高临下,还带着一丝怀疑。吴雨看着她淡淡一笑,说:“随着年龄的增加,我越来越怀旧了,常常想起年轻时的许多事,青春时光真是人最美好的记忆。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重回校园再给自己拍一组对比照片。”这时,贵妇人的眼神一跳,随后低下头,目光一阵闪动。稍后,她抬起头来说:“就是你了,什么时间开拍?”郑光明也看了过来。吴雨的大脑如滚桶洗衣机般飞速旋转:“明天!”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回到酒店,吴雨拿起一张白纸在上面涂涂画画,设计几个场景和镜头。这时,手机响起,吴雨一看,是女朋友越越。越越是个护士,他们已经相处有五年多时间了,按说也该谈婚论嫁了,只是吴雨感觉她有点太强势,处处事事都想管着他,和她在一起实在有些压抑。越越在电话里问:“事情做得咋样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吴雨说:“还得几天,明天开拍,得拍五个场景。”“还得那么长时间呀!这几天神经科的那个大夫真是神经病,他又约我吃饭,说要给我买一套洋房,让我跟他处朋友,真是太烦人了,被我拒绝了,我和他说,我早就有男朋友。要不你回来去见见我爸妈,把咱们的事订下来呗。”吴雨说:“是呀,这样,看看吧。”越越:“你又这样。不过,你那毛病真得去看看,这么大的人了,不能讳疾忌医呀。”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吴雨的“那方面”有点不太行。
越越是学医的,对性这方面看得既不重要,又重要。不重要的是,她认为不必将这方面看得过于隐晦,它只是人正常的欲望。重要的是,这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对于女性来说,这也是快乐的一个重要来源。
吴雨支吾几声就挂了电话。其实吴雨并不是对女人没有欲望,只是在越越的带领下,学习了许多“教学片”,她又给吴雨设计了规定程序,每次都要按标准流程完成一招一式,就像上学时做过的第六套广播体操。完成规定动作情况下,还可以有自选动作。她说:“这是很严肃的事!”她对动作抠得很细,一板一眼,吴雨却往往坚持不到自选动作。
对于越越,郑光明也很不看好。他对吴雨说:“这样下去,你会失去创作力的。要不分了得了,我们影楼的女人,你随便选,我给你牵线。”
吴雨的目光直直地停留在郑光明书橱上的一个微缩艺术作品《大玻璃》上。
《大玻璃》也是马塞尔·杜尚的得意之作,是由上下两个部分构成的玻璃制品,上半片玻璃仿佛是被打出网状的裂纹,支离的图形代表着新娘形象,下半片则由一些形状完整的机器形象构成,是由像机械制图那样被精确地绘出,代表着光棍的形象。上面的、抽象的新娘与下面的、机械的光棍,感性与理性,一体与间隔,主导与被支配,或许就是马塞尔·杜尚对于两性关系的思考。
吴雨沉默了半晌。他也有此意,他也挺喜欢于怡娜的,但是他知道于怡娜这么漂亮,忠心耿耿地追随郑光明这么多年,他俩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她不是自己的菜。
吴雨不知道的是,于怡娜最早是一所中学的英语老师,她是专门辞职来投奔郑光明的,而她那时授课的地方恰好是郑光明内退前的学校。
4
吴雨为周夫人设计了三个场景的片子,一组叫“青春之忆”,一组叫“浴室情怀”,还有一个单幅叫《泉》。这幅《泉》是吴雨精心设计的,场景融入了他设想的几个隐喻,如果完成好的话,他打算投一个国际影赛。
在周夫人上过学的这家艺术学校,吴雨开始了第一组拍摄。这是一家私立的学校,校长是有名的舞蹈家,教室虽有些旧了,但依旧散发出浓浓的文艺味。一群梳着舞蹈圆髻的小姑娘走出教室,蹦蹦跳跳去练功房,周夫人看着她们的背影,目光很复杂。
吴雨迅速地在教室布好灯光说:“周夫人,开始吧!”贵妇人道:“我叫杨慧,你叫我本名就好。”
“好的,周夫人,嗯,杨慧。”
杨慧今天穿的还是那身黑色职业装,这是吴雨之前交代的,他要体现出反差,巨大的反差,女人的青涩美与成熟美,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撞击,又形成了一种新的美。
在吴雨自然光与三盏摄影灯布成的复杂光线中,杨慧的雪白肌肤更显鲜嫩,在黑色职业装的衬托下,仿佛天鹅绒盒子里一款光艳夺目的珍珠项链,而她那略浅色号的微润红唇牢牢抓住了相机的黄金分割点。
拍过了教室、练功房、餐厅,他们来到操场。杨慧的眼光不经意扫过校园的一角,吴雨心领神会带着她走过去,这里正是那张旧照片的场景,历经数年,变化不大。杨慧的目光在一棵树后停留了片刻,顿感一阵炽热,头脑中晕乎乎的,双腿有些软,吴雨迅速扶着她:“您有点累了呀!”
“啊!没事,没事。”杨慧稳了稳神。曾经在这棵树边,她有着同样的感觉,那是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微风拈着树枝把树叶沙沙地抖响,知了一个声调吟唱个不停。她当时的男友用双唇紧紧地包裹住她的双唇,那一刻一切都停止了,树叶和知了都去了九霄云外,只剩脑海中的一团炽热,她的腿也是软的,仿佛身体被挂在一棵树上,然后,旗子般飘扬。
回去的车上,杨慧与吴雨感觉近了许多,目光也不再凌厉。她说:“我给你讲一个我同学的故事。多年前的一对小情侣,男孩儿对女孩儿很好,他们一起上课,一起练功,天天黏在一起。毕业后,他们俩到处表演赚钱,每次男孩儿都会把赚来的钱交给女孩儿,一晃几年。他们有了一定积蓄,有一天,男孩儿对女孩儿说,他想开一个舞蹈培训中心,结束这种四处漂泊的生活。女孩儿当然高兴,把所有的家当都交给男孩儿去筹备。可是,从此男孩儿一去无踪。”
这时,前面猛然并线过来一辆车,杨慧急踩刹车,“吱——”长长的一声划破夜空,一阵车灯乱晃。
第二组照片是在影楼宽大的浴室里拍摄,于怡娜端来一杯热咖啡,“懒癌”带来一捧玫瑰花,“糖豆”大摇大摆地在浴室门口迂回,大白猫坐在楼梯的扶手上眼睛瞪到O形。
杨慧仅穿一件米黄色丝质浴袍,迟迟不肯脱下。郑光明语重心长地说:“在妇科医生的眼里,女人的身体只不过是一个躯体,就像教学室里画满穴位的塑料模特,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艺术家也是一样的。”
杨慧一直对这些很怀疑,难道穿上了白大褂就会改变男人的本性?男人这种动物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她冷冷地看了郑光明一眼:“你怎么还没出去?”
郑光明尬笑:“我不是帮你做做心理辅导嘛。”自知没趣,就背着手给化妆师们讲《易经》去了。
清场后,浴室里只剩吴雨和杨慧两个人。杨慧慢腾腾地褪去了浴袍,瞬间,她的雪白肌肤照亮了吴雨,吴雨揉了揉眼睛,偷咽了一口口水,自言自语地说:“灯光得调暗点,片子容易过曝。”
吴雨还是很职业的,他把鲜红的玫瑰花瓣洒满宽大的浴缸,漂浮在水表面的花瓣巧妙地挡住了杨慧的几处隐私部位和赘肉,而花瓣平面作为分割线又把她的曲线和肤色表现得淋漓尽致。杨慧心想:“看来他还真不是用色情的眼光对待拍摄。”于是,她渐渐放飞自我,开始在浴缸中尽情舞蹈起来,鲜红的玫瑰花瓣就像一群鱼儿随着她的身体游动。杨慧想象着自己是一个花样游泳选手,像美人鱼儿般舒展,霎时间,浴缸里春波荡漾,美轮美奂。
吴雨手持“大光定”啪啪啪一顿抓拍,将满缸春色尽收相机。完成拍摄,杨慧披上浴衣打算回更衣室。吴雨忽然说:“杨慧,你的表现力真好,不愧是学舞蹈的,我拍的这么多女人中你是最好的一个。对了,你听说过《泉》这个作品吗?”
“是安格尔的那幅画吗?”杨慧的脑海中闪现出那幅西欧美术史上描绘女性人体的巅峰之作。少女举著水罐,手臂向上、微倾的腰身、半曲的纤腿,自然、饱满的健康裸体。她心里有一丝得意,感觉吴雨在夸她身材好。
“是马塞尔·杜尚的《泉》。”
“是那个男性小便器?”
“是的。”
受到良好美学教育的杨慧知道,那是马塞尔·杜尚的代表作。是在1917年的美国“独立艺术家展”上,杜尚去超市买了一个男性小便器,在底部的边缘签上一个假名字“R.Mutt”,并命名为《泉》,便送去参展。这件作品在当时的艺术界引起了巨大轰动,许多人认为,是杜尚把小便器从日常的实用功能中抽取出来,给了它新的名称和新的角度,灌注了新的思想,一种全新的艺术理念从此诞生。但是,杨慧对这种过于先锋的艺术还是有点很难接受,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觉得“小便器”即使有再多的寓意,也是与美不沾边。
“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两个叫做《泉》的作品结合一下,拍一幅新的《泉》。就是让一位身材完美的女性,比如你,在男性小便器前,裸身举着一个水罐,做一个安格尔画中的动作,完成一个作品。”吴雨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作品可以结合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古典主义等多种美术思想的精髓,同时,动物以排尿的方式来确认领地,人的潜意识中把排尿方式作为一种主导和支配的权力象征。也可以隐喻当前社会中,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与反关系……”
吴雨心里想着那幅仿佛飘浮在空中的画面,这或许能创造一个新的流派,脸上不禁浮现出美美的笑容。
“啪!”不等吴雨说完,杨慧的小手就带着一股疾风扫过了他的脸颊,“真不要脸!”紧接着,杨慧裹紧浴袍碎步跑回更衣室,出身传统家庭的她确实难以接受这个尺度。裸身拍照已经是她的底线了,此前,只有老公、前男友和浴室的镜子见过她的裸体。而另一方面,她不喜欢作为一个没有思维的道具被利用,她曾经被利用得太多了,烦了,更何况把她的裸体公之于众去参赛。
在更衣室,杨慧飞一般地套上衣服,蹬上高跟鞋,踉跄冲出影楼,重重地摔上玻璃门,留下了身后满脸愕然的郑光明、于怡娜、“懒癌”、“糖豆”、大白猫。
“哗!”玻璃门发出一声脆响,瞬间出现许多道裂痕,就像一张被甩出的网。郑光明看了一眼跑过来的吴雨,两个人站在那里凝视着,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很像马塞尔·杜尚的作品《大玻璃》中的上半部分——抽象的新娘。
作者简介>>>>
焦元,辽宁省作协会员,中国铁路作协会员,供职于中国铁路沈阳局集团有限公司融媒体中心。从事小说、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多种报刊。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