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亲不早,他们更晚,并且不急着要孩子,我便成了真正的“老爸”。都这个年纪了,才要升级。
家庭群里在号召起名字,给将要出生的我的孙子。
他们出具的名字都不赖,都有文化含量。我却觉得少了什么。是少了根。这样的名字可以无限地起出来。
这个时候起名应该是乳名、小名。 现在的出生都发生在医院,要建立出生档案。娃儿名字像湿地上掉下的一棵苗,落地生根,就是这个人的大名了——以后,人还有小名吗?
“王”字后面该是哪个字?像姓氏一样,这个字其实也不是随便用的。这个字就是这个人的“辈儿”。这是个儿话音,非常完美,我只能这样写出来 ,你也只有听听才知道。
起名无非是巧在音、形、意。辈儿字确定,就有参照有讨论了。漂亮的名字,也许一下子跳了出来。
人都有辈儿。
他们虽然长年在外,身份证上,都还写着一个村庄。
东面的孙庄分前后庄,“孙”字下面依次有元、才、焕、增、西。我老亲戚(丈母娘)是这里的,我归焕辈儿。叫才辈儿叔,增辈儿喊我姑父。不管亲不亲,都一样。乌龙港北面的岳围子,岳字下面依次有嘉、然、本,清、安。大路南面的黄楼分东西头,黄字下面依次有然、振、清、桂、西、培、金。然辈儿,是老黄家最长的,还有一家,所有人都称这个人“老长辈的”,低头拱手。辈儿的长晚,也不只是本姓的事。地面上的人多是亲戚关系,外姓人自有比照,也在这个网络里。听说黄楼前面一个庄上有个人叫黄道山,比然字还长一辈,虽然不远,但这人我没见过,连村干部都不是,就一个平头百姓,方圆却都知道有这个人。
那年去黄楼朋友家,是在年底下。朋友家里还有别的客人,有一个是几里外村书记的儿子,三十几岁,是地方上的“陈老板”。朋友还请了本门的两个爷们儿。
这叫“请年客”。
两张桌子并着,菜快上齐了,客人入座。
村书记的儿子陈老板该是上席。这里都是种着几亩地的,就他是有生意的人,乡下人的说法是胳膊比人家大腿粗。退一步说,他是外庄来的,是客。我虽然也不是这庄的,但也只是一路之隔,经常来这里,简直算是半个主人了。
上席在那里,陈老板却不认头,把一个长辈往上推。稍一松手,长辈的赶紧撤了出来。两个人又把陈老板往上面拽,他还是高低不从。
这样弄了几个来回。客就是坐不下。陈老板虽是外姓,比照主人,这里有长辈在,上席他是不会坐、不敢坐的,不管你怎么跟他乱。
我说:咋弄呢,饭总要吃吧!咱不讲主人客人不讲长辈晚辈了,咱只论年龄,年长为尊,上席坐!
陈老板立即附和,并在上席旁边坐了下来。两个长辈毕竟年纪大一些。这只是找了个合情又无法变更的尺度。
俺这赵庄,姓赵的就几家。赵庄有十姓,这一带都知道,赵庄“驴毛杂姓”。
我姓王。西面的地邻是王庄,都姓王。王字以下是焕、桂、培、守、金。可是我与这个王家没啥关系。我家是外来户。父亲十来岁的时候来赵庄给财主放牛,就“土改”(1949年)在了赵庄,在这里分了土地房屋。父母和兄姐也“土改”在了流落地,淮河南面的潢川縣。
老家王楼并不远,在马集乡,十来里路。要不,我们与地邻王庄可能就会有一定的关系了。赵庄姓韩的就一家,是开封尉氏的,当年逃黄水推着土牛(独轮车)一路南下来到这里。王庄的那边是代庄,除了姓代的就是姓韩的。赵庄的这家人就找到了本家。这家的两代后人是明字和超字辈儿,跟代庄的老韩家一样,逢事都互有走动,叔啊哥啊地叫着,像是一家人。长大成人了我才知道,这是自认的本家,跟随的辈儿。
老家王楼,和这边最近的是三个叔,跟父亲同太,就是说他们的曾祖是同一个人。过去我们都有走动,年底下我跟父亲都回老家拜年,踏着大雪。祖坟当然也在那儿。现在,三个叔都不在了。一个叔是光棍儿,没有后人。一个叔其实是姑夫,老孙家进来的,随了王姓。现在跟这边有来往的,是另个叔家的一个哥。我们是第五辈了。宗族关系上有“五服”一说,五服,就是五辈。我们还没出五服,还是亲的。现在,年底下他还来给大爷(大伯)拜年。父亲属鸡,虚岁九十了。
这里的话是从起名字的辈分说起的。我知道的是,我的这个王字下面,有万、国、文、建、向。我是“建”,现在成了“新”字。这是我们不在老家,文盲的父亲又没有跟老家联系,哥哥入学的时候老师给起了个名字,后来我们几个也就都随上了。我叫王新华,老家现在来往着的这个哥叫王建华,记得当年他还动员过我把“新”字改成“建”,他说:咱们同名!
除了姓氏,人还都有这个辈儿字。这并不是啥束缚。女孩起名随便一些。女孩是人家人。男孩也有不要辈儿字的。姓名两个字的就是。我的孩子就都没有中间那个字。一个人或一辈人辈儿字缺失,不是啥问题, 他爷他爹他兄弟在着,他在哪儿,跑不了。
老家的大哥,我要给他打电话了。那里人都姓王,他孙子早已上学了。孙辈,是哪个字?
电话通了,没人接。手机在屋里,人下地了?
我躺在床上。眼里是屋顶,是一根根檩条。有的檩子两头一般粗,有的经过木工的刨锛,看不出哪头是根哪头是梢了。这是在房上,不会错的,东头是根,西头是梢。无论谁家的房子哪庄的房子,都是这样。
这个宅子是从前面拔过来的,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三十年了。宅盘坐北朝南,前后三层,一层十几户,一户三间房长。有的搭山,有的靠出路。这是大伙规划的。前头不能比后头高,西头(下面)不能比东头(上面)高,高一层砖,都不中。这话没人说。这话不用说。哪庄的房子,都是这样。
我在头一层,还有六七户人家,二层三层就都只剩两户了。其他的,有的门楼倒了,有的厨屋塌了。
辈儿字是哪儿来的?
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它不是姓。它有一定的活动性。它也没有受到权力的指派,是完全的民间行为。
这些年,或者是祖祖辈辈,我们都在享用着这些字。可以想到,是有人在幕后做着这事。
是谁呢?这个人是这姓的,年纪比较大,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威望。这个人,通行的表达叫“乡贤”,村庄上说是“人头”。人头有大有小,哪个地方都有人头。
这个人,谁家分家或者家事不和,会把他找来说话。谁家有红白事务,也会把他请来。这不是说话,也不是吃闲,是搭账。红事用红纸白事用火纸,卷纸捻子缀个本子,一把椅子一张方桌,一瓶墨汁一支毛笔,姓甚名谁礼金多少,一页记八个,一桌客。
就是这样会写,确定一辈人或者以后几辈人都用哪些字的事,也不会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可能是几里外,几十里外,顶一个姓的几个人碰头的结果。
这些字一定下来,不管本事大小,没有不认的。这成了第一秩序。
这些字,既高深又通俗。自己无法选择,又都知道是咋回事。常听人说,就是日月金木水火土排的,八辈一翻,永远排不完。说话的人,有的并不认得字。
明、金、桂、清、炳、培……这些字常常出现在姓名上。更多的意味是在这些表意的偏旁上。这就是归属了。阴阳五行包括了一切。啥属金啥属水啥属土,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这还是一种有形的方式。一辈人共用一个字,这就是辈分的实质。
辈儿是天生的。它不需要奋斗,也没有竞争。
老家的电话打通了。
哥,老家里咱孙子是啥辈儿?我没有说孙子要出生,就是随便问问。
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我为这事感到羞愧。今天知道了,我也不会把这事跟家里人说。作为一家之主,我一直是啥都知道的。
老哥说话慢,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啥辈儿啊,哪还有辈儿啊……
掛了电话,我像是一个受惊且无处逃遁的野兽。
夜晚断电的家户经常有,过去人们还能看出那不亮灯的是谁家,现在,是全村都没电了。我看到了大片的黑暗。谁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了。从“驴毛杂姓”的赵庄,到前后孙庄、东西黄楼。
赵庄是啥,就是这一片几十年的瓦房吗?
我要打电话给黄楼的这个朋友。这几年他在安徽亳州,小儿子一家在那里。他给老板处理点事务,也照看一下孙子。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地说到黄楼的一个人。这个人是木匠,手头活儿地片上的同行没人能压住他。他身材高大,声腔洪亮,性子傲。年跟前朋友的父亲在他的门口说:这个鸡肥,过年杀了能吃几顿。他脸一黑:你就知道我割不起肉吗?他们虽然平辈儿,他却大几岁,是哥。赵庄黄楼地邻,那回我家的猪跑到路南麦地里了,我赶紧跑过去哇哇哇地唤着,地那头的他手里拿着铁锹:哇啥哇,再跑地里非给它砍死!
说到这个人,我总是少不了这一句:可惜他辈儿太晚了!
在黄楼,辈分上说他晚了两三辈儿,他老头子了,年轻人大多却是叔是爷。
虽然不亲,发脾气的时候嘴总要干净点,总不能骂骂咧咧的。有的时候,这能憋死人。
朋友的辈儿也晚。在黄楼,一点不亲的人,人多时说话也是谁谁俺爷,谁谁俺叔。没有直呼其名的。
我要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寒暄几句,我说:培华,孙子都上学了,他们,啥辈儿的?他说:啥辈儿啊,我也不知道——哪还有辈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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