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石钟山,1964年生于吉林,1981年入伍,1997年转业后在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及北京电视台工作,现为武警政治部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激情燃烧的岁月》《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问苍茫大地》等。
提 亲
先是有三两只头雁鸣叫着飞过小金镇的上空,然后人们还看见堆积了一秋一冬的雪变薄了,黑了。陈左岸站在自家土窝棚前,伸长脖子,望天,望地,他知道,过不了一些时日,冰冻的黑龙江就会开江了,小金河自然也会融化了。只要江一开,三个儿子,陈大、陈二、陈三就会收拾行囊,又一次进山,沿着小金河去淘金了。想到这儿,陈左岸就有些焦虑,背着手在土窝子前,一瘸一拐地踱步。腿是早年间淘金落下的毛病,常年在水里浸泡着,不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双腿在小金河里都没挪过窝,为的就是多捞一些金沙,为三个待哺的儿子留一条活路。久了,那双腿先是肿胀泛红,后来关节处就起了一个大疙瘩,不论揉搓推拿,那块多出来的东西再也下不去。从此,他就瘸了一双腿,淘金的活路再也做不下去了。眼见着三个儿子,前赴后继地接了自己的班,每到冰融雪化,在陈大的带领下,背包罗伞地相互吆喝着走进大金沟,蹚过小金河,去山里淘金。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一直到秋天,下了几场雪,黑龙江封江了,小金河再也见不到水了。之后的某一天,哥儿仨会在山垭口摇晃着出现在他的面前。哥儿仨已不是出发前的模样了,他们又黑又瘦,破衣烂衫,眼神空洞,摇晃着走过来。他迎上去几步,儿子们聚了神,终于看见了面前站着的他,错落地叫一声“爹”,就算回家了,带着淘金的收成,一袋金沙。这就是他们全家一年生活的指望了。一年又一年,父一辈子一辈地重复着他们的劳动,为的就是活下去。
陈左岸不仅想到活下去,还想到了他们陈家的大事。那就是传宗接代。陈家不能断了香火。
陈大屈指一算已经二十有五了,就是陈三也二十一了。三个小伙子,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陈左岸知道,要想给三个儿子一起说媳妇是不现实的。首先是他们家没有那么多积蓄。先不说彩礼、聘金,想说媳妇最差也得盖一间土窝子,先有个住处。这都不是主要的,难住陈家爹的是整个小金镇,压根就没有合适的女人。
小金镇不大,方圆不到一公里,一溜又一溜土建的土窝子。有回收金沙的金铺,有钉马掌的老客,还有卖布头和日用品的杂货店……这一切,都是民生的基本保障而已。这地方被称为“小金镇”,还不如说是一个大屯子。镇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从关内闯荡过来的老客。他们拖家带口,哭天抢地来到小金镇,再往前走就是黑龙江了。一条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只好就此安顿下来,开始了胡天胡地的生活,有的开荒种田,有的学着本地人的样子去山里狩猎,大多数人都有发财的梦想。雪一化,和陈家三个儿子一样,一头扎到山里,顺着小金河去淘金了。能走到小金镇的,大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鲜有女人。
小金镇的东头,有一排土窝棚,门前竖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柳荫巷”。这三个字和小金镇一点也不搭,既没有柳树更没有巷子。大家都知道,这排土窝棚里,住着一群女人,干的都是皮肉生意。领头的是个叫赵飞燕的老鸨,五十多岁的样子,平时总是穿着鲜亮,不是大红就是大绿。她是从大金镇过来的。先是带了两个皮肉松弛的女人,后来又招兵买马,几年工夫,柳荫巷的女人队伍就壮大到了十几个人。她们的生意也分淡季和忙季。忙季自然是冬天,淘金的各方老客从大山里走出来,他们大都无家无户,大半年时间都在山里头待着,刚出山时话都说得不利索了,把金沙换成碎银后,第一件事就是忙三火四地跑到柳荫巷去享乐。那些日子,柳荫巷是忙碌的,汽灯整日亮着。大概到春节前后,这些淘金客花光了大半年时间挣来的银两,柳荫巷的生意就清淡了起来。女人们会走出土窝子,穿红挂绿地站在门前嗑瓜子、聊闲篇。当又一年雪化冰融的日子到来时,柳荫巷的姐妹们就彻底闲散下来。有的回家种地,也有几个在老鸨赵飞燕的带领下,去山地上开荒种田、下河抓鱼,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那些日子,她们和好女人一样,穿着朴素,笑语莺歌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这期间,偶有到小金镇来收兽皮的老客,会住在小金镇几日。夜晚寂寞难耐,会有人走进柳荫巷。赵飞燕就会又一次把汽灯点燃,高高地挂在门口的树干上,亮堂几日。大部分时间,柳荫巷的日子都是平静的,夜晚是漆黑的。直到又一年冬天来临,淘金客们面色木讷,脚步踉跄地走出大金沟。柳荫巷的姐妹们才真正又一次聚齐。
小金镇缺正经女人。
陳左岸两年前就认识了开豆腐坊的马寡妇,马寡妇是两年前来到镇上的。一到镇上就开了一间豆腐坊。置办了石磨和做豆腐的一应工具。天不亮就起来推石磨做豆腐,石磨磨着泡过的黄豆发出含混不清的碎裂声,在小金镇的夜晚传得很远。马寡妇在人们眼里很年轻,约莫二十岁上下的样子。没人知道她的实际年龄,但人们都知道她是个寡妇。她一来到小金镇人们就知道了。马寡妇的腰身很好看,脸色红润。天微亮时,豆腐坊里便传来了煮豆浆的香气,再稍晚些,豆腐就做好了,一片一片地装在一个黑色的木盒子里,又用切刀割成均匀的豆腐块。豆腐买卖形式多样,用黄豆或铜板换都可以,熟人赊账也行。马寡妇的豆腐坊生意很好,口碑也好,童叟无欺,她见人就笑,叔长婶短地叫着。不消一上午,豆腐就卖完了。然后她就把铺子关了,提着一只口袋,到乡邻家买豆子。豆子都论升卖,也有论碗的,都是熟人熟客,不讨不还,平静地交易。收完豆子回来后,她又淘洗几遍,再把洗净的豆子泡在缸里。夜半之后,豆子发涨,算是泡好了,然后用石磨磨出豆浆。周而复始,这就是马寡妇的日常。
马寡妇有名有姓,叫菊红。这是她在镇上登记豆腐坊时留下的名字。
陈左岸早就看上了马菊红,他隔三岔五地就会去买豆腐,有时买完也不走,就站在一旁幸福慈祥地看。有时目光对上,马菊红就冲他浅浅地笑一笑。他忙把笑容堆起来,作为回敬。他看着马菊红手脚麻利的样子,又一身姣好的线条,心里就想:要是这个女人能成为陈家人,他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认了。
时机渐渐地成熟了,三个儿子几年努力,家里已有了些积蓄。盖一间土窝子,加上聘金,似乎应该够了。他要为陈大提亲。陈大二十五了,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再讨不上个老婆,怕是这辈子就被耽误了。
媒婆姓刘,年近六旬,早年死了丈夫,又无儿无女,就干起了媒婆这个生计。在小金镇,媒婆并不好做,男人多,适龄的女人少。前些时日,陈左岸就找刘媒婆合计过,她一边嘬牙花子,一边拍着大腿说:人家马寡妇不一定能看上你家的陈大。别看马寡妇是个二茬货,人家眼光可高着呢。去年我替镇西头老胡家的儿子去提亲,人家眼皮子都没撩我,就扔下一句“不想找男人”,把我晾那儿了,我这张老脸臊得都没地方搁。听刘媒婆这么说,陈左岸就堆起一脸笑,涌起一层褶皱,从怀里摸索出一些碎银,厚着脸皮说:我家老大的事,就托你的福了,万一人家答应了呢。然后就历数自己家的种种优点,比如陈大二十有五了,身体壮实,现在已经是十里八村的淘金王了;陈大还有两个兄弟,都身强体壮,十里八屯的没人敢欺负;还有呢,只要马寡妇应了,马上就盖土窝子,陈家大半家产都是他们的……
刘媒婆斜着眼睛把陈左岸拿捏了一番。陈左岸把目光移开,心虚地说:我知道你这人心好,见不得别人有难处,何况这个难处又是我家的事呢。说完又干干硬硬地笑了几声。
陈左岸和刘媒婆早个十年前是有过牵扯的。那会儿杜小花刚随男人离开小金镇,陈左岸年轻,刘媒婆也算年轻。陈左岸当时还能带着陈大、陈二进山去淘金,日子艰苦,也算是能看到希望。刘媒婆丧夫多年,膝下无儿无女,也巴望着给自己找个下家,过安稳的日子。于是她就找到陈左岸,委婉地把意思透露给了他。她做了大半辈子媒人,这还是第一次给自己当媒人,别扭中还流露出几分羞涩,别过头去,拢了拢自己的头发。陈左岸那会儿满脑子都是杜小花,他不相信,杜小花就这么狠心把自己给甩了。他一直觉得,说不定哪一天,杜小花回心转意了,又一次回到小金镇,和他过以前的日子。三个孩子可都是杜小花生的,对自己没情没意,怎么也割舍不下自己的孩子吧。面对刘媒婆明里暗里的撩拨,他把两只手袖到胸前,摇晃着脑袋。刘媒婆那会儿还不到五十岁的样子,遭到如此拒绝,脸上自然挂不住,冲地上很响地吐了一口痰,又用前脚掌蹍了,丢下一句狠话:姓陈的,自打今儿个起咱井水不犯河水,走着瞧,看你能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扭着腚,在陈左岸眼前消失了。
陈左岸也没想到,三个孩子的妈再也没有回头。他年年等月月盼,十几年过去了,也没等到杜小花。倒是刘媒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镇里一些老光棍,她过了个遍,这个过两年,那个又处上三载五载的,但都没个收获,最后仍然是孤家寡人,只能靠做媒婆过活。因有这个过节,陈左岸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个大大的人情。
刘媒婆算讲信义的人,还是扭着身子走进了马菊红的豆腐坊。那是个午后,二月二已经过去几日了,太阳已然有了些力气,明晃晃地照在豆腐坊门前的土路上。刘媒婆走进院门时,马菊红正在往缸里倒豆子。刘媒婆半边身子倚在门框上,看着马菊红好看的身子在忙碌着,心里就“呸”了一声,暗自想,自己年轻时,身子也是好看的,别看现在这个那个的,等到年老了,还不跟我一个样。这么想过了,脸上换了笑容,软着声音道:菊红,婶子又来了。马菊红把一口袋黄豆倒在缸里,直起身子,用手背抹一下额头的微汗,看清了刘媒婆,就叫了一声:是刘婶呀,今天怎么这么闲在,快到屋里坐。
刘媒婆脸上堆起的笑就更灿烂了一些,声音动听地道:菊红,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又给你说媒来了。
马菊红听了,脸立马就变了,不咸不淡地说:刘婶,我跟你说过,我不找男人。
这两年,马菊红家的门槛都快被刘媒婆的一双脚板磨掉了半截。按刘媒婆的总结是,小金镇狼多肉少,马菊红成了香餑饽,不就是个女人嘛,嫁个人,再揣上个孩子,等孩子大了,也就人老珠黄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见马菊红一上来就把她的嘴堵上了,她得卖个关子,皮笑肉不笑地又道:菊红,你也不问问我今儿个是为谁家来提亲了。
马菊红正往缸里倒水,说:我对谁也不感兴趣,我一个人挺好的。
刘媒婆就一惊一乍地拍着大腿说:我说的这家,你准保动心。镇东头,老陈家,离你不远,陈左岸,就是大难不死,捧着个猪尿脬从江东游回来的那个陈左岸。刘媒婆说到这儿,马菊红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睛里打了个闪。刘媒婆走南闯北,也算是深谙人情之事,看出来马菊红的心思活动了,不失时机地拍一下手道:就是陈家的老大,陈大,你应该见过。刘媒婆眼见着马菊红的目光由亮到黯淡,心也不由凉了起来。她打起精神,要把该说的话说完:陈左岸说了,只要你点头,他就马上再打一间地窝子,家里的财产分你们一半。以后陈大是淘金还是跟你做豆腐,都由你做主。陈家公公婆婆都不用你伺候,这日子想起来都能让人在梦里笑醒。菊红呀,像陈家这么好的条件,在咱们小金镇打着灯笼都难找哇。
刘媒婆把话说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陈家也没婆婆,你到小金镇时间短,可能有些事你不太了解。陈大的娘叫杜小花。以前嫁给了一个淘金人姓葛,叫葛什么来着,你看我这年纪大了,一时想不起来了。淘金久了,受了凉,落下了病根,不能当男人了,身子骨又不好。陈左岸死里逃生,从江东游到咱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就给姓葛的男人拉边套,三个人一起过。生下了三个男孩,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十几年前,那姓葛的男人,听说治好了身子,带着杜小花就离开了小金镇。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说到这儿,刘媒婆又拢了一下头发,话语变得真诚起来:陈左岸可是个好男人,自己一个人把三个儿子拉扯长大。日子过得现在这个样,不容易呀。你去打听一下,在小金镇陈左岸可是个正经男人。
马菊红似乎把刘媒婆的话听进去了,脸也渐渐地凝重起来。转过身,一挑里间的门帘说:婶子,到屋里说吧。刘媒婆见马菊红态度大变,喜出望外地扭着身子挤进了马菊红的卧室。
钟 情
刘媒婆给陈左岸带回来一条让他喜忧参半的消息:马菊红没看上他家陈大,也不是陈二,而是陈三。
陈左岸眼前就黑了一半。陈大是三个孩子的大哥,俗话说长兄如父,这些年来,陈大也是这么做的。自己淘金落下了一身毛病,腿上关节都变形了,每天走路都是咬紧牙关拖着沉重又僵直的身子。是陈大接了他的班,带着两个兄弟走进大金沟,一走就是大半年。陈左岸知道淘金的滋味不好过,弯着腰用簸箕一点点筛选着金沙,双腿泡在水里,不论冷暖,一泡就是一天。一直到太阳落山,再也看不见东西了,淘金人才拖着沉重僵直麻木的身子向岸上临时搭建的窝棚走去,一走进窝棚,轰然倒下去,啥也不想了。
三个孩子中他最喜欢陈大。这个孩子厚道,从不多言,对他言听计从。陈二可不这样,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什么都去争,一雙眼睛也不安分,总是滴溜溜地转着。
刘媒婆走后那天傍晚时分,三个儿子去打猎已经回来了,打到了两只野兔、一只山鸡。陈大把猎物用草系在猎枪杆上,挑着回来的。陈左岸招手示意哥儿仨停在门前的当院里。院子旁长了一棵老榆树,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东倒西歪,挣扎地活着。每到春天就泛绿,最后生出枝条,上面长出一串串的榆树钱。榆树钱没老时,可以食用,陈左岸经常用手捋下来,放到粥锅里,孩子们小时候也爱吃。此时,老榆树还黑乎乎的,不见一点春色。三个儿子在夜色里望着父亲,陈左岸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掠过,吧唧下嘴说:我求刘媒婆到马寡妇家去了一趟,给陈大提亲。说到这儿他顿住了。关于提亲的事,三个人都知道。陈三听了想转身往屋里走,又被爹叫住了。三个儿子就杵在爹的面前。
陈左岸又说:人家没相中老大,看上了老三。
陈大没有反应,咽了下口水。陈二看了父亲一眼,又瞟了眼陈大和陈三,转身进了屋。
陈左岸没再理会陈二,冲陈大和陈三道:小金镇就这么一个正经女人,我寻思着,还是说下来,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那么多人都惦记着马菊红,你们哥儿仨,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陈大把头沉下去,又抬起来,真诚地冲父亲说:爹,给老三说媳妇我没意见。
陈三望眼大哥又望眼父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
后来,陈大默着声音,挑着山鸡和野兔也进屋了。屋门外,只剩下陈左岸和陈三了。
陈三小声地说:爹,我还小,才二十一。
陈左岸咳一声:菊红那闺女看上你了,我寻思着这两天就把你的亲提了,定下来,等到了初冬,你们从大金沟出来,就把事办了。
陈三结巴着:那我的两个哥咋整?
陈左岸不再说话,在昏暗的空气里挥了一下手:这个你莫管。说完想了想:手心手背都是肉,解决一个是一个吧。
陈三听出了爹的无奈。
马菊红是两年前来到小金镇开的这家豆腐坊。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每到冬天,从山里走出的那些淘金汉,有事没事总要到豆腐坊门前转悠上一阵子。马菊红从来不理这些男人,更不在意他们的目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男人立在豆腐坊门口,贱嗖嗖地说:菊红,家里有啥活,言语一声,哥能帮你干。马菊红就像没听见一样,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每天早晨豆腐做好了,院门打开,屋里冒出一缕缕蒸汽,还有一阵阵豆腐的香味。小金镇爱吃豆腐的人,早早就在门前等待着了。有些男人会借买豆腐碰一下马菊红的手,或摸一下人家的衣袖,占完了便宜,意犹未尽哼着小曲走了。
陈三从来都不去,陈大也不去。只有陈二混在男人堆里去过几次,起哄地在豆腐坊门口吆喝过几嗓子。爹知道后,提着木棍声称要打断陈二的腿,后来陈二再也不敢去了。从那以后,家里买豆腐时,爹都会指派陈三去。陈三随着人群走进豆腐坊,一手交钱一手交豆腐,他每次都能看到马菊红一双白净的手,还有半截露在衣服外的小臂。她的皮肤很白,也嫩,像刚出锅的豆腐。再偷眼去打量,马菊红脸上汗津津的,有几滴汗珠在鼻翼两侧晶莹着。陈三的记忆里,除了母亲之外,再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别的女人,心里就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温暖中带有一缕柔情,忍不住就又多看了几眼。
陈三盼着去买豆腐,当然豆腐不可能天天去买。虽然一家人都爱吃马菊红做出来的豆腐。小金镇的冬天,没有啥好嚼咕。哥儿仨每天出去打猎,不过猎物十有八九被爹拿到集市上卖掉了。只有年节或者陈左岸高兴了,才会让陈三端个木盆去买两块豆腐吃。
陈三再次走进豆腐坊,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想看又不敢看,就偷瞄马菊红的一举一动。马菊红就像一幅画,不,比画上的人要生动,声色俱全。马菊红每次把豆腐装在他木盆里,接过他递来的铜板,都要冲他笑一笑,露出一口很好看的白牙。在以后很多天,他脑子里想的都是马菊红的笑。那笑容让他温暖如春。有时晚上躺在炕上,也会想起她的笑,身子就热起来。忍不住下地来到水缸旁,端起木舀子,半舀子水喝下去,身子才恢复平静。可他偏偏不争气,还经常能梦到马菊红的笑,整个人就化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匆匆地把衣服穿上。
陈三第一次在豆腐坊之外和马菊红正式接触,就发生在去年冬天。那是普通的一个冬日,他随两个哥哥去山里狩猎。陈大扛了一支火枪,陈二拿了一张罩鸟的网子,他空着手,不时地逗弄家里那只黄狗。
几年前他们从镇里一户人家用两块豆腐换来这只狗崽。哥儿仨每到雪化之时就去大金沟淘金了,家里就留下父亲一个人,陈大怕父亲孤单,就下决心养只狗。抱回来时,狗崽还没完全睁开眼睛,从那天开始,它就变成了家庭中的一员。他们用米汤把这只黄狗慢慢养大,给它起名叫“黄皮子”。在他们这地方,黄鼠狼俗称“黄皮子”,但狗对自己名字无所谓。一年后,黄皮子就大了,和一家人早就熟悉了。他们哥儿仨进山时,黄皮子随在后面,赶也赶不回来。陈左岸就挥挥手说:让它跟你们去吧。就这样黄皮子成了他们淘金队伍中的一员。黄皮子和他们一样,吃了不少苦,吃生鱼、树皮、野物的日子,它和人一样挨过饿。一直到落雪,黄皮子吊着肚子,摇晃着跟他们从山里走出来。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黄皮子又是皮毛光亮,身子圆滚。似乎它没有记性,第二年再次去大金沟时,它还是执意相跟。陈左岸就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你们要好生待它。就这样,黄皮子又跟他们进山淘金去了。
冬天黄皮子也会跟三兄弟一起进山打猎,每次都活跃得很,在他们身前身后跳跃着,像过节一样。每当陈大的枪响之后,它总是第一个蹿出去,有时能叼回一只血淋淋的山鸡或野兔,有时又空着嘴跑回来。
碰到马菊红那天,他们收获颇丰,打了几只山鸡,还打回来一只野獾子。天黑的时候,陈大的枪又响了一次,他瞄准的是只野兔,陈三明明看见那只野兔被击中了,在眼前不远处打了个滚,可转眼又不见了。陈三和黄皮子一起冲了过去,只见地上只留下一摊新鲜的血迹。远处,陈大已收好了枪,跟陈二背上打到的野物,吆喝陈三往家走。他应了,但心有不甘,觉得那只受伤的野兔就在不远处。黄皮子也心有不甘,机警地嗅着,突然奔向一片树丛。陈三冲两个哥哥喊了声“我这就来”,就去追黄皮子,跑过几片树丛,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那只半死的野兔。黄皮子冲过去,把野兔叼在嘴里,老马识途般跟着陈大、陈二留在山梁雪地上的脚印,带着陈三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家里走去。
天已经黑透了,远山近树已不见踪影,只有脚下的雪,泛出一点微光,照耀着回家的路。陈大、陈二已经走远了。就在这时,左前方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声。陈三和黄皮子同时立住脚,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前方有脚步声、气喘声,远处隐约传来更沉重的脚步声。他料定,是一个女人遇到了野兽。在这片山里,常有野猪、狗熊出没,一般猎人也一筹莫展,他们的火枪和下的套子对它们压根就不会有什么杀伤力。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救人,他没有多想便跑了过去,边跑边喊:怎么了,这有人,往我这儿跑。到了近前,一个黑影迎面跑来,扑在他的怀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抱住他,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熊瞎子,快救我。
直到这时,陈三才发现怀里的女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马菊红,此时的马菊红在他的怀里变成了一摊水,软软的。他还没缓过神来,听见黄皮子在半山坡处发出一声惨叫,他料定,黄狗和熊发生了冲突,忙放开怀里的马菊红,折断了一棵有小臂粗细的树杈,就张扬地奔过去。事后回忆起来,他也不知当时哪里来的勇气——以前,他随两个哥哥进山打猎,最怕的就是野熊,只要发现雪地上留有熊的脚印,都会远远地躲开。他们知道,凭哥儿仨的能力,是远远战胜不了一只野熊的——他奔过去时,看见黄皮子和熊已经战到了一处,熊把黄皮子叼起来,正向地上摔去。他大叫一声,挥起树杈向熊的头上砸去。人和狗一起上演了大战野熊的场面。马菊红看不见,但听到了,她扶着一棵树站在不远处,颤抖不止。黄皮子咬住了熊的一只脚,陈三趁势把树杈向熊的头上乱戳过去,不知是他和狗战胜了熊,还是熊不肯恋战,最后熊还是转身走了,发出呼哧呼哧的气喘声。
当他再次扶起马菊红时,脑子已经清醒过来。原来马菊红是给山后一家人送豆腐,回来时天已晚了,想抄近道往小金镇赶,经过这里就遇到了这只熊,鞋都跑掉了一只。那天晚上,是他把马菊红背下山。黄皮子东倒西歪地跟在身后,一直回到镇上,有灯光照过来,他才发现,黄皮子一脸的血,几乎糊住了眼睛。即便如此,它仍然不离不弃地随着主人。
回到豆腐坊,他把马菊红安顿在她的卧房。说是卧房,就是豆腐坊最里面的一间,平时他们来买豆腐,都能看见外面挂的门帘。可惜,任何人没有机会走进。他在她的卧房里嗅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味,一瞬间,让他迷失。但理智告诉他,该离开了。晕头转向地向门口摸去,他听见马菊红颤着声音在身后说:外面案子上,还有豆腐,给狗带上两块,我看见它都受伤了。他当时应了一声,醉酒似的摇晃着从屋里走出来,看见蹲在门口等他的黄皮子,颤抖着身子,头上血肉模糊。他弯下腰,把狗抱回了家。从那一刻起,他已在心里认定,黄皮子是他最忠实的朋友。
他一直没向家人说马菊红的事,只是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熊瞎子,人和狗跟熊瞎子打了一架。陈左岸那天晚上叉着腰把陈大、陈二骂了一顿,一直骂到两个人把头低下去,并发誓以后再也不把老三丢下。
黄皮子受了些皮外伤,脑门上的皮被熊瞎子咬下来一块,经过一冬天休养,脑门留下一块疤,再也不长毛,光光的,看它的样子就怪怪的。
从那时开始,陈三仍然隔三岔五地去买豆腐。马菊红见了他,总是脸红一下,把豆腐小心地放在他的木盆里,有几次她还关心那只狗。他都如实回答了。她宽心地笑一笑。有两次,她把豆腐给他装上,小声说:给狗吃吧,要是没它,我就让熊瞎子吃了。他听了马菊红的话,心里就热乎乎的。
他还是经常想起马菊红,梦里也会梦见她。所不同的是,他的想法和梦不那么下作了,而是梦见和她一起说话,一起走在山岗的雪路上。那天晚上她扑在他怀里,身子软软的、柔柔的,一想到这些,他的身子就又一次热起来,像放在一堆干柴上烧。
父亲托刘媒婆去给大哥提亲,他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带着黄皮子走到镇外,蹲在一处野地,暗自流过泪,想起去年冬天那个夜晚,看着黄皮子头顶光秃秃的一块,心里酸楚得不行。可他又想到,哥哥都二十五岁了,应该成家了。马菊红要是做了他的嫂子,一家人在一起,天天能够见到,她冲他笑,和他说话,也是很圆满的一个结果。这么想了,他的心就静下来,抹一把脸上的泪,带着黄皮子向家里走去。
听父亲说,马菊红要指名道姓嫁给他时,他又一次震惊了,他不知道马菊红为何下这个决定。难道就是因为他救过她吗?他不知道,也没有答案,他和大哥、二哥一起感到惘然。
那天晚上,父亲把哥儿仨聚在一起商议。一只油灯把屋内照亮,两个哥哥和父亲坐在炕上,陈三立在炕下,几只人影投在墙上。父亲又轻咳一声说:咱们家,四个光棍,我老了,你们三个都大了。家里该有一个女人了。说到这,沉了半晌又说:本来给老大先说媳妇,天经地义的事,可人家却看上了老三。陈三听了父亲的话,把头垂下去,一副对不住两个哥哥的样子,脸上火烧火燎的。
镇上的女人少,好女人更少。马菊红虽说是个寡妇,却是个好女人。镇子里的人都这么说。想娶她的男人都排成了队。我琢磨着,要是咱们陈家能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也算是咱们陈家祖坟冒青烟了。提起祖坟,父亲的声音就哽咽了。
从小父亲就告诉哥儿仨,他们的老家在江东。有一次,父亲还把他们带到了黑龙江边,指着对面说:咱们的老家就在江的那一边。当年,我就是顺着江汊子游到这里来的。父亲不知道给他们讲了多少次自己的经历了。父亲的一家人都死在了江东,被沙俄的士兵赶到江里,或用刺刀挑死在江的对岸。哥儿仨每次望见眼前的黑龙江,心情就很沉重。
父亲最后下了决心似的说:我定了,既然人家马菊红要嫁给咱们家老三,这门亲事定了。明天就下聘礼。等到了今年冬天,你们淘金回来,就把老三的喜事办了。
两个哥哥突然抬起头,一起望向陈三。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人剥光了一样,心里翻起滔天骇浪。两个哥哥的目光依然盯在他的脸上,像两枚钉子,大哥二哥的目光又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说不清。
第二天一早,爹就给他喊起来了,准备好几张兽皮让他带上,又在炕柜里掏出個布包袱,打开,包裹着的一些碎银,展现在他的面前。父亲抓了一把放到一个木盒里,又把剩下的碎银再次包裹起来,头扎到炕柜里,把包裹藏好。陈三知道,那是他们全家的积蓄了。
刘媒婆在前,父亲托着木盒随后,他肩上背着兽皮,三个人隆重地向马寡妇豆腐坊走去。一大早,豆腐坊门前聚了很多人,都是排队买豆腐的。马菊红和往常一样,挽着袖子,露出半截白净的手臂,在卖豆腐。昨天晚上,媒婆又和马菊红勾兑好了,今天一大早,陈三就会来提亲。马菊红特意穿上了一件红棉袄,鲜亮地立在院里,招待着买豆腐的人。
定亲仪式很简单,马菊红收下陈家的定亲礼,再由刘媒婆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马菊红已经有主了,收了陈家老三的定亲礼。
马寡妇定亲的消息很快就在小金镇传开了。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有人失落,有人绝望,更有人气愤。但无论如何,这个事实不可更改了。
春天了
西南风一连刮了几天,漫山遍野的雪就开始悄悄融化了。封冻的江面,不论白天和夜晚,先是发出碎裂声,然后冰面一块块裂开,随着江水,慢慢地向下游方向移去。小金镇的人们知道,过不了多久,真正的春天就要到了。
陈大开始准备淘金的一应用具了。经过去年大半年苦挣苦熬,筛金沙的簸箕许多都坏了,有的散了架,有的秃了头。他在院子里渐暖的阳光下,一个个修理着。陈二在归整那些铁锹、铁镐,这些都是淘金必备的家伙。
父亲陈左岸是他们淘金的师父,他们十几岁肩膀刚长硬时,父亲就带他们走进了大金沟、小金河,每年都会在山里待上半年。淘金是个吃苦受累的活,也是个技术活。父亲有一双好眼力,他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金带。父亲每次进山,总不急于开工,而是先爬上山坡,查看山上的溪流,从溪流里抓一把沙子,放到鼻子底下闻。父亲告诉他们这叫“嗅金”。金子有金子的味道,最初他们不理解,金子的味道到底是什么。久了,他们才悟到。这就是经验。第二个是看,看山的走势,也看溪水的流向,然后再回到小金河里。金沙常年被雪水、溪流冲刷到河床里,久了就会形成一条肉眼看不见的金带。在金带上淘金,总是能事半功倍。许多淘金人都是愣头青、生荒子,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小金河里,累弯了腰,半年下来,也没有什么收获。最后失望着,惆怅着,骂骂咧咧地走了。来年,又来了一拨做同样发财梦的人,再次前赴后继地走进大金沟,闯入小金河,做牛做马地劳累上一季,梦想仍然破碎着。
父亲是小金镇有名的淘金人,人送外号“淘金陈”。在父亲的带领下,三个儿子很快茁壮成长,学会了嗅、看、辨,掌握了这三点,剩下的就看命了,有时金沙薄一些,有时厚一些。淘金也分大年和小年。
能在大金沟里最后立住脚的真正淘金人并不多。他们从来不做无头苍蝇,找到一条金脉,就安营扎寨,顺着这条金脉淘下去。
陳大和陈二收拾淘金的工具时,陈左岸就坐在自家门前的土坎上,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忙碌。看着三个长大的儿子,他心里是踏实的,也是自豪的。他恨不能加入淘金的队伍,和儿子们一起再次进山,可他的老寒腿不争气,这是年轻时常年淘金落下的毛病。老寒腿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疼起来时,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着自己的腿骨。他就用拳头一下下敲击着自己的双腿,希望能把腿里的蚂蚁一只只敲死。他已经敲了几年了,不仅蚂蚁没死,又有更多的蚂蚁爬进来,疯狂地啃咬着他。这是淘金人的后遗症,谁也逃不过,许多老辈淘金人,最后路都不能走了,双腿肿胀变形,最后瘫在床上,疼痛难忍,在爹一声娘一声的呻唤中,结束了一生。这是大多数淘金人的结局。
陈左岸不想让三个儿子步他的后尘。用他淘了大半辈子金沙攒下的家当,分别给他们置办起一个家,他也就算完成使命了。
老大是他最操心的孩子,从小他就觉得老大很像自己,不仅长相,就连性格也是。平时总是少言寡语,却天生一副热心肠。善良长在老大的骨子里了。在三个儿子当中,老大吃的苦最多,但他从来没有怨言,总是在默默地承受着。就拿这次老三定亲来说,原本他是给老大张罗的,结果阴差阳错地被老三捷足先登了。老大一句话也没说,还是笑呵呵地为弟弟张罗着,样子就像自己定亲似的。
老三定亲后的那天晚上,父亲叫过陈大在院子里交过一次心。
老大,你二十五了。父亲开口这么说。
爹,我不急,谁定亲都一样,都是咱们家的喜事。陈大脸上挂着笑。
我寻摸着,给你们哥儿仨都讨上媳妇,都别再去淘金了,留在家里过安生日子。
陈大就拍一下胸脯道:爹,我们还年轻,身体壮实得很。
爹的双腿千万只蚂蚁又在涌动了,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分波次疯狂向他进攻。爹长长叹了口气。陈家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小金镇的人们都知道,镇子上就是少良家女人。在这一刻,爹下了决心,要走出小金镇,为另外两个儿子也讨上媳妇。
当爹为儿子愁苦时,陈三正在豆腐坊帮马菊红磨豆子。他推着磨杆,一圈圈地走着,泡涨的豆子在磨盘中发出气泡碎裂的声音,新鲜的豆浆顺着磨沿,汩汩地流下来。马菊红闪着好看的腰身,把磨好的豆浆收集在木桶里,又倒在锅里,过滤后,再烧沸。空闲的时候,马菊红有一搭无一搭地和陈三聊着天:淘金有意思吗?陈三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继续推着磨杆,随口答道:说有意思就有意思,吃住在大山里,晚上睡觉天天都能看到头顶上的星星,有时半夜醒来,不知自己在哪儿。他又想起在野地里搭建四面漏风的窝棚。
我听人说了,淘金人挺苦的,泡在水里,腰都累折了。马菊红一边忙着过滤豆浆,一边说着。
嗯,我还年轻,吃点苦没啥。陈三舔舔嘴唇。
你今年再去上一次,明年就别去淘金了,陪我做豆腐吧。马菊红羞怯地说。
陈三没说话,他想象着和马菊红成亲后的日子,两个人守着一个豆腐坊,在豆香和蒸腾的热气中,过着他们的日月。爹说了,到年底就给他成亲。想起了爹,他半晌后才答:我得听我爹的,大哥二哥要是还淘金,我就一定得去,去帮他们。
马菊红也“嗯”了一声。
此刻的陈三是幸福的。他幻想着和马菊红过日子的样子。脸上就绽放出笑意,推磨杆的身子又有了力气。
你们是不是快进山了?马菊红突然说。
她的话让陈三清醒起来,他知道两个哥哥一定在家里做着淘金前的准备工作。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做着相同的工作。想着即将进山,就是告别马菊红的日子了,陈三的心就忧伤起来,也有些沉重。他收起了脸上的笑,推磨的脚步也迟滞起来。他答非所问地说:我真想一下子淘到一块狗头金,以后再也不用淘金了,过一辈子足够了。
马菊红偏过头,停下了手里的忙碌,望着陈三道:干啥还得一步步来,千万别胡思乱想,想多了,人就会难受。
陈三听了,偷瞄一眼马菊红一本正经的样子,小声地辩驳道:我就是做个梦,我哪有那个命呀。
马菊红长舒口气道:啥人啥命,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挺好。
陈三听了马菊红的话,心又放到了平处,起劲地推起磨杆。
那天晚上,陈二做贼似的溜进了柳荫巷。
陈二已经斗争了好多天了,这几年,他每次远远望见柳荫巷的招牌,心里就打鼓一样地跳,脸是红的,喘气也是粗的。他还看到柳荫巷里的女人们闲来无事在门口嗑瓜子的样子,她们的一颦一笑,时时刻刻都在牵动着他的神经。他已经二十二了,早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欲火经常折磨得他寝食难安。有时睡觉醒来,下半身胀得让他再也睡不着了。以前,他幻想的对象是豆腐坊里的马菊红,自从马菊红和陈三定亲之后,他不再敢想她了,总觉得想马菊红就是一种罪。他开始把心思用在了柳荫巷这些女人身上。幻想中她们面目模糊,笑声却是清晰的。
春天了,他们马上要进山了,对自己来说是最后的机会了。白天,爹让他把兽皮卖了,他留了个心眼,把卖兽皮的钱偷偷留出了一些。夜晚将近,他先是藏在柳荫巷门前的一棵树后,看到柳荫巷每个房间的灯都亮了,姑娘们开始接客,他才像贼一样窜了出来,一头扎进柳荫巷。
赵飞燕看到陈二时,吃了一惊,她知道陈家是个正经人家,从来没见过陈家的人来过。但她还是很快换上职业的口气道:你来了?
那天晚上,陈二如狼似虎地扑向了一个叫春花的女人,灯都没来得及吹。春花在他身子下挣扎着说了句:客官,怎么这么猴急呀?他已经瘫倒在她身上了……
风刮得很大,陈二又做贼似的溜出柳荫巷,瘪着身子,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溜回家,躺到西间的炕上时,陳大和陈三已经睡下了。陈大咕噜了一句:这么晚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陈二咕哝了一声,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想大哭一场,此时的他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
出 发
淘金出发那天早晨,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陈大带着陈二、陈三,还有小金镇的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另外三个人年龄和哥儿仨年龄相仿,只有豆芽子年龄小一些,才只有十九岁,干淘金这个活路,也有五个年头了。
他们的父亲和陈左岸是一起淘金的几个老哥们儿,从二十几岁开始,每年都会走进大金沟。他们共同做着一个发财的梦,可一年年下来,只淘了些金沙,变卖后只能过个生活,不仅没发财,还落下了一身病,和陈左岸一样,平时只能干一些农活,闲下来时就蹲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在一起经常开玩笑说:年轻时,一直干着阴气的活,老了,只能找点阳气,补补身子。有太阳的日子他们是快乐的,暖烘烘的太阳照在身上,阳光顺着骨头缝爬进他们的身体里,舒服得直哼哼。遇到阴天下雨,他们只能躺在自家的炕上,腰腿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淘金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的归宿。
三胖子的爹四十岁那一年进山,便再也没有出来。病因很简单,不是天灾也不是人祸,而是患上了一种痢疾,吃啥拉啥,几天下来,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别说从大山里走出去,就是扶着树木都站不起来了,最后整个人像个树桩子一样,在山里朽烂了。他们几个人一起把同伴埋在山坡上,在山坡坟前插了根树枝,第二年进山时,带来些香火,祭奠了三胖子的爹。淘金人的命不值钱。富贵有命,生死在天。所有淘金人,都把这句话挂在口头上,不然又能咋样。
陈左岸挪着身子把几个孩子送出家门时,二嘎子爹、豆芽子爹,还有三胖子娘都来送孩子了。他们聚在镇的东头马路边上,一脸凝重。
初春姗姗地来了,这一阵子,已经有几伙淘金人进了山。他们这拨人算是走得不早不晚的。每年都是如此,一次次出发就像是出征,交代过的话都说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他们从小就随着父亲进过山,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已经是老练的淘金人了。但每次出发,还是有这么个仪式。出发的和送行的聚在一起,冲着东方微亮的天光,在心里说着几句话:老天爷呀,开开眼吧,让淘金的这些孩子平安、发财。虽然他们默然祷告前没交流过,但心里想说的话,大差不差的就是这个意思。
陈三在出发前有些魂不守舍,昨晚上到豆腐坊和马菊红告别了。他最后一次帮着马菊红把豆子泡到缸里,又把院子打扫了。自从定亲以后,马菊红似乎已经习惯了有陈三相帮的日子,陈三就要出发淘金去了,心里不免空空的,鼻子有些发酸。陈三站在她的面前,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都知道对方目光里的内容。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陈三这句话已经不知说了几遍了。
她“嗯”了一声,立在原地没动,目光穿透黑暗,望在他的脸上。
一会儿我走,你就把门插上,用木棍顶死。
她没忍住,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他也哽着声音说:我走了,你就马上睡呀,明天一大早,还要磨豆子呢。
她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他身子僵了一下,接着就狠狠地抱住她,双手死死地勒在她的身后。两人嵌在一起,再也分不开的样子。
他喘着粗气说:等我淘金发了财,以后天天陪着你做豆腐。
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湿湿的——她还在流泪。他多想就这么抱着她呀,一直到地老天荒。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了她。
我得回去了,回去晚了,爹又该骂我了。
她又“嗯”了一声,挪着脚把他送到门口。
他站在院门外,替她把院门关上。两个人的头越过院门,仍那么凝视着。
她说:走吧,明早我给你送行。
他用力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陈三从来没像此刻这么幸福,自从定了亲,他的心似乎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拴住了,越拴越紧。
出发前,他仍牵肠挂肚着,和几个同伴站在村东头的街上,一次次回身张望,直到爹说了句:时辰不早了,你们该出发了。
陈大低声说了句:走。弯下身子背起淘金的工具。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了不少东西,还有吃食。三胖子还背了一床被子。这是他娘逼着他带上的。
就在这时,暗处跑出一个黑影,陈三一眼认出来了,是马菊红。马菊红见了几个人,步子迟滞了一些,还是走到陈三面前,把几个用树叶包裹的豆包塞到他的怀里。豆包还带着湿热的温度,热乎劲一下子传遍了他的全身。
陈三顾不上两个哥哥和众人的目光,小声地说了句:我走了呀。
她在鼻子里“嗯”了一声,立住脚,和送行的人站到一处,看着几个大小伙子,背包罗伞地向远处走去。
东方,那抹鱼肚白又扩大了一些。几个人很快便融到暗处。
陈大走在最前面,他没再回头,义无反顾的样子。陈二在暗色中又望了眼柳荫巷的方向,门前的红灯笼已熄灭了,他又想起昨晚的第一次,那个叫春花的女人。她的房间是香的,身子也是香的。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女人的身子会这么软。完事后,他抱着春花喘息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春花的暗香,还有她软软的身子。春花当时娇嗔着在他身下说:你是第一次?他不知回答了没有,反正很局促,也很疯狂。从春花身边爬起来,他在暗处摸过衣服,胡乱地穿在身上。走到门口,他回过头说:我记下你了。春花就扑哧一笑道:欢迎再来。她倚在门口,看见陈二像狗似的逃出柳荫巷。
昨夜,陈二几乎一夜也没睡好,他一遍遍体会着和春花在一起的细节。想着,梦着,觉得女人真是太好了,好得他的腿脚都是沉的。真不想再进山里淘金了,就守着柳荫巷,守着春花,这日子该有多好。
他最后望了一眼昏暗的柳荫巷,迈开步子随在陈大的身后,一步步向大金沟走去。
太阳初升时,他们已经走进了沟里,小金河半融不化的样子,冰碴还挂在河床两岸,他们踩着冰碴,发出一片脆响。有一些着急的野草,在石缝中泛出了绿意,树的枝头不再刚硬,柔顺起来,在风中曼舞。早春的样子,一切都刚刚好。
他们知道,走到山里,小金河的冰碴就会彻底化开了,更会有满眼的绿色。到那会儿,他们淘金人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家在左岸
三个孩子一走,陈左岸的心里就空了。淘金的队伍消失好久了,他才把目光收回来,望着身后安静的小金镇,似乎整个镇子都空了。天已经大亮了,照在小金镇上,一半明一半暗的。几缕炊烟从角角落落升起来,有狗三两声地叫着。他想到自家那只叫黄皮子的狗,已不见了踪影。刚才送行时,黄皮子还跑前跑后,兴奋异常的样子。正当他专注地给孩子们送行时,黄皮子似乎在他脚前嗅了,还舔了他的手。他知道,这只狗是随三个儿子去了。自从有了这只狗,它年年如此,随着哥儿仨一起进山,到了初冬,再随他们一起走出来。他怅怅地向自家方向走去。每每这时,他又想起左岸的那个家。
他出生在黑龙江的左岸。他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那里有被后人称为“江东六十四屯”的地方,他们那个屯子叫陈家屯,住户几乎都姓陈,大都沾亲带故,爷爷、伯伯、叔叔、婶子、舅妈地叫着,整个屯子都一团和气。从他出生便知道自己家的祖祖辈辈就在这片土地上居住了,他们种地、打鱼、开矿、狩猎。脚下的黑土地养育了他们一代又一代。
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当时并不知道,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列强纷纷瓜分中国的领土,沙俄也趁火打劫。清朝政府已经顾东不顾西了,一心求和,于是1858年与沙俄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瑷珲条约》。依据此条约,俄国割占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的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紧接着又把乌苏里江以东大约四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划作两国共同管理的地域。整个外东北,几乎都被沙俄侵占了。
著名的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就处在这四十多万平方公里中俄共管地界。丧权辱国的大事,居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清楚。虽然签订了合约,当时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事后幸存下来的人才知道,当时沙俄在西伯利亚的人非常少,想靠这些人统治东北是不可能实现的。也正如此,沙俄才需要清朝的百姓在这里居住。当时居住在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一带的中国居民足有二十万人之多。
自从西伯利亚铁路修建之后,俄国人源源不断地进入外东北,对这里的控制也随之加强。在陈左岸的儿时记忆里,经常可以看到身穿布拉吉的俄国小女孩,还能看到骑着马的俄国人身背长枪进山打猎的身影。他们不知道这些俄国人跑到他们这里来干什么。随着俄国人在他们周围定居,和他们抢土地、占资源,他们才意识到,危险正在一点点逼近。
1900年5月,八國联军正式入侵清朝,清政府自顾不暇,一边举起白旗,一边忙着逃命。沙俄瞅准这一时机,派出士兵,突然对我外东北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手了。突然而至的变故,让所有人傻了眼。
陈家屯遭遇屠杀那天,陈左岸正和父亲在田地里锄草。父亲直起腰回望屯落时,发出一声惊叫。他本想举起猪尿脬喝口水,润润嗓子,被爹的叫声惊得把猪尿脬掉在田地里。他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到,整个陈家屯浓烟滚滚,火苗蹿起丈余高,隐约地还能听见妇女、老人、孩娃的哭喊声。
着火了。这是父亲本能喊出的一句话。
两个人奔出田地,他们一心想奔回去救火。随着他们奔跑的,还有其他在附近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那一年,他二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不知疲倦的年纪。他几步超越了父亲,耳边是风声,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去救火。接近村头的一条小路上,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小翠,小翠倒在路旁,身上的一捆猪草还在肩上扛着,人就倒在了血泊中。她的伤口在胸部和下腹,血水正汩汩地往外涌着。他一下子傻掉了,小翠是他刚刚定亲不久的邻居家姑娘,那年十九岁,长得眉清目秀。他奔过去,一把抱起小翠,她的身子还是软的,带着几分温热。他把她抱在怀里时,他看见她的眼睛似乎还动了一下,他连哭带喊着:醒醒呀小翠,我是左岸,是谁伤了你?他听见从小翠的胸膛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对这声叹息记忆犹新。
父亲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到此情此景,像头牛似的急红了眼睛,吼了一句:天杀的呀!父亲东倒西歪地向家的方向跑去。他看见父亲的样子,似乎清醒了一些,放下小翠,身上还沾着她的血,随父亲向家跑去。远远地看见家的方向正升腾起一片火海。他们家和全屯子一样,房子都被点着了。当他冲进院子里时,先是看见母亲躺在院门不远处的猪圈旁,手里还拿着喂猪的舀子,泔水洒了一地,正浸过母亲的身体。猪圈里的两头猪,吭唧着,不谙世事的样子。爹早就说好了,到了年关,两头猪杀一头,卖一头,给他娶小翠用。爹也冲进了院子,在屋门口又悲怆地喊了一声:老天爷呀……
陈左岸顺着父亲的视线望过去,他看到了比他大一岁的姐姐,身子横沉在外屋门槛上,下体赤裸,肠子都流了出来。整個屯子都在燃烧,在大火中,一股血腥在空气里弥漫。
跑回村子里的男人,遭到了第二轮狙杀。这些俄国士兵埋伏在村外,有的骑在马上,挥舞着腰刀,有的端了上了刺刀的长枪,见人就刺,看见跑得快的,就开枪射击。整个屯子血腥气更浓了。有几个青壮年,跑回家里,从墙上摘下猎枪,准备还击。他们还没来得及往枪里装填上火药,就倒在了屠刀之下。
陈左岸是被父亲抓着脖领子往外跑的,父亲一边跑一边喊:跑哇,快跑哇。当初他们不知要往哪里跑,后来,看见有人往河边跑,便也朝那个方向。身后是房倒屋塌的声音,还夹杂着人们的哭喊声,以及俄国士兵的笑叫、子弹炸响的声音。他们在向河边奔跑的过程中,捋清了思路,游过河去,从左岸到右岸。右岸没有俄国人。
他们跑到河边时,才发现俄国士兵已经追杀了过来,许多男人、女人的尸体横陈在岸上。不少下水的人,一边在水里扑腾,一边受到岸上俄国士兵的攻击,他们像打靶一样,冲着这些人一次次地射击。
他几乎是被父亲扑到河水里的,他被呛了几口水。清醒过来时,父亲游到了他的身边。父亲想起别在腰间的猪尿脬,经过一路奔跑,装在猪尿脬里的水早就洒光了。此时,却成了他们的救星,父亲把猪尿脬用气吹起来,他们准备这一过程中,有几粒子弹射到身边的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拉扯着父亲,河水和泪水让他视线模糊。父亲终于把猪尿脬吹圆了,又用绳子把口扎紧。这只小小的猪尿脬成了他们爷儿俩逃生中的唯一工具。
惊吓、奔跑、绝望,早就让他们的力气耗尽了。他们出于本能跳进了黑龙江里,又被几个浪头卷到深处,他们回望左岸,俄国士兵仍然在射杀着村民。村民们一边奔跑一边大骂,有的还没骂完一个句子,就一头栽倒在水中,他们的头被子弹击中了,血水染红了半个江面。
一只小小的猪尿脬不足以支撑起两个人的重量。一个浪头打来,父亲就不见了踪影,当他把头上的水甩去,再次看到父亲时,已在十几米开外的水里了。父亲在水里冲他挥了一下手,又一个浪头下来,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正是七月雨水的季节,平时温顺平静的河水,一下子暴涨了一倍,水又浑又急,浪头一个连着一个。父亲在他眼前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留在了河的左岸。
那天,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直到傍晚时分,游到了右岸,他早已精疲力竭了。他抓住岸上的一簇水草爬上岸。是父亲留下的这只小小猪尿脬救了他一命。
傍晚时分,左岸一侧,成千上万的中国人的尸体,许多尸体被俄国士兵踢进了河中。中国人的血水浸透了黑龙江,在夕阳之下,这是一条流血的河流。
陈左岸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又一次向左岸望去,才发现,此时左岸已经漆黑一片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奔涌的河水,在他身后发出一片响声。
那一刻,他知道,左岸的家没有了,亲人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叫陈左岸的人了。
大金沟
被人们称为“大金沟”的地方,是大兴安岭的余脉,延伸到此,形成两山夹一河的形态。那条从大金沟穿流而过的河,当地称为“小金河”。淘金就是在小金河的沙土里把星星点点颗粒状的金沙淘出来。
小金河并不是到处都有金沙,选择一条金带,是所有淘金人的赌注。如果能找到隐藏在沙石里的金带,就不算拼死拼活白劳作半年。有许多淘金的人,因为初来乍到,不得要领,胡乱地在小金河里淘上一气,连个金沙的影子都没发现。吃苦受累地白忙活一场不说,半年时间也就这么浪费掉了。
每拨进山淘金的人,都有一位经验丰富的金探,被称为“金头”。陈大就是他们这一伙的金头,探金脉的手艺是爹传给他的。两个弟弟还小时,他就随着父亲进山淘金了,几年下来,练就了寻找金脉的本事。寻找金脉很复杂,但无外乎三件事:一是“看”,不是在河里,而是在山上,顺着山坡寻找从山上流下的溪水或者雨水的通道,再从水道中收集一些沙石。下一步是“嗅”,但凡有金子的地方,土壤或沙石里都会含有少量的金沙。当年爹和他说:金子是有味道的。爹把一捧含有金沙的土放在陈大的鼻子下,他除了闻到一股土腥气之外,并没嗅到属于金子的气味。爹正带着人在河道里淘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山坡上,让他自己去闻。经过千百次的试验,他终于嗅到金子的气味了。那气味不好形容,苦辣酸甜都不是,金子的味道是要用硬度来形容的,或硬或软,是硬和软散发出的特殊味道。然后就是“尝”,捏一撮沙土放到嘴里去品,在沙石杂草的混合味道中,找出属于金子的特有味道。这种味道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种感觉。不论“嗅”还是“尝”,其中的奥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当陈大得到爹的真传之后,金探的活就由陈大包了。爹虽然不能再进山淘金了,却每日每夜地惦念着三个儿子淘金的进展,找到金脉了吗?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爹还经常步履蹒跚地来到大金沟的沟口,向里面探望。淘金的人都进山了,此时大金沟沟口那么静。爹的心却不平静,他的心被三个孩子牵走了。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为山里的孩子担惊受怕。
陈大这次在山里转悠了五六天,终于找到了金脉。他从山坡上下来,又观察了山上流下的水道,冲着小金河指点着道:咱们就顺着这条河道开挖吧。金沙不是生在小金河里的,而是在山里。大金沟是一座富含金矿的山脉,因常年裸露,风吹日晒,金沙随着溪水、雨水的冲刷,被冲到小金河里,沉积下来,汇聚得多了,人们才能淘到。虽然经过“看”“嗅”“尝”找到了金脉的流向,也不一定立马就能淘到金沙。水是流动的,细小的金沙更是如此,有时会被水冲到不知什么地方。
一行人在河水里摆开架势,把一堆又一堆的沙石捞起来,用簸箕一遍遍筛,在水里一遍遍淘洗,最后呈现在底部的,或许就有星星点点他们视若珍宝的金沙。不论谁淘到金沙了,都是一片欢呼,所有人都会跑过去,把簸箕举到眼前,横看竖看。金沙和别的沙土不一样,会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淘金的人,每个人腰部都会系着一条皮口袋,像吸烟人的烟荷包。平时系紧,淘到了金沙,会把皮口袋展开,用指头沾着金沙放进去。只要第一个人淘到了金沙,便是对陈大寻找金脉第一阶段成果的肯定。兄弟几个人就甩开膀子,把簸箕一次次插入到水下的沙石里,然后又耐心地挑拣、筛洗。
开河不久的小金河,水流虽然不大,却刺骨地冰冷,在许多阴凉处,积雪和冰碴还没完全融化。可淘金人心切,他們已经顾不了许多了,站在冰水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抽筋了,滋味难受。众人就七手八脚地把抽筋的人扶上岸,卷起水淋淋的裤管,尽量把腿大面积地裸露出来,冲着太阳晒。太阳是个好东西,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钢针,医治着骨头缝里的疼。待抽筋过去了,他们又奋不顾身地跳到水里,又一次玩命地捞起了金沙。
每到太阳西落,再也看不见金沙了,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岸,摇晃着向窝棚走去。窝棚是新建的,用一些树木和草搭建起来,为这些人遮风挡雨。窝棚有两处,一处是陈大、陈二、陈三的住处,哥儿仨住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另外一处是二嘎子、三胖子和豆芽子的住处,因为三个人是外人,年龄又小,三个人合在一处,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陈大把稍微大一些的皮口袋撑开,每个人都小心地把腰上的皮口袋解下来,口对准陈大的口袋,仔仔细细地把金沙倒在里面,直到抖搂得一粒金沙不剩,才收起口袋。做完这一切之后,陈大当着众人的面再把皮口袋系紧,系在腰上,又用力地拍一拍。众人看在眼里,心都放到了肚子里,长舒一口气,便又忙着生火做饭了。
米面是他们进山时背进山里来的,山林还没有绿,没有野菜和野果,他们会熬些粥来充饥。他们带的食物有限,并不能放开来吃。喝顿粥,暖暖身子,就是好日子了。到了山青水绿的时候,他们的粮食就更舍不得吃了。天快擦黑的时候,陈大会让豆芽子到山坡去采摘些野菜。晚上的时候,粮食就少一些,和着这些野菜去煮,再放些盐巴,又是另外一种日子了。当山上的野菜变老或变成草木的时候,他们带来的粮食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陈大会让三胖子和豆芽子一起去抓鱼,或摘些野果子,大家就着鱼汤和野果子,也能凑合一顿饭。有时,抓不到鱼,吃不到野果子,他们只能啃树皮、吃草根为生了。一直熬到天上飘落又一场雪,眼见着小金河又起了冰碴,他们才像野人似的摇晃着走出大金沟。每次走出大山,他们都又黑又瘦,似乎随时会倒在山路上,又终是没有倒下,熬着撑着走出大金沟。走到平原处,远远地见到了小金镇上空冒出的炊烟,他们所有人鼻子都会发酸,心里流淌着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的苦尽甘来。
他们走出山里的第一件事,不是径直回家,而是簇拥着陈大,来到镇里的金铺,把装满金沙的沉甸甸的羊皮口袋放到金柜的掌柜面前,嘴里喷着冷气道:我们回来了。金铺掌柜的姓宋,人称“宋金柜”,戴眼镜,留着山羊胡,头戴一顶瓜皮帽。他会仔细地把皮袋里的金沙倒在秤盘上。这时所有人都不错眼珠地盯着秤杆,高一点都不行,直到秤杆又平又稳时,才落下。宋金柜报出一个数字,人们吐口长气,有的失落,有的满足,然后宋金柜就打着算盘,二一添作五地算出作价为白银的斤两。直到他们又把散碎银两揣在自己的兜里,才算完成最后的仪式。他们手捂着兜口,冲出金铺的大门外,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嘴里叫着:二嘎子回来了,爹呀,娘呀,俺要吃口热乎的米饭……所有人心里都是热乎的,眼睛是潮湿的。
这就是淘金人的使命。
那只叫黄皮子的狗见证了淘金人的一切。在淘金队伍中,它是最悠闲的一员了。当人们淘金时,它就漫山遍野地去转悠,寻找能吃的一切东西,比如地鼠、刺猬、从树上鸟巢里掉出的幼崽什么的。总之,为了生存,只要能吃的,都会把它送进嘴里。每天淘金人收工时,它都能够准时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扭着身子,甩着尾巴,极尽讨好的神态。有时陈大会把人们吃剩下的半碗米汤或菜粥端到它面前,它很快就把人类馈赠的食物吃干净,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当人们躺在窝棚里发出阵阵鼾声,这是它一天最机警的时刻,不断地围着两个窝棚转悠,累了,就趴在不远处假寐一会儿。一旦有风吹草动,它就会机敏地立起身子,竖起耳朵,只要它觉得它的主人有了危险,它会立马大叫。
有几次,黄皮子救了两个窝棚的人。一次是遇到熊瞎子来袭——有时饥饿的黑熊也会袭击人类——它把众人叫醒时,熊瞎子距离他们只有几米开外,随时都能扑过来。陈大等人对付这些野兽显然有经验。如果放在冬天,他们进山狩猎,手里有火枪,有套子,根本不怕黑熊和野猪之类的野物,就是征服不了它们,也不会受到伤害。但现在不一样,他们赤手空拳,又是遭遇战,他们手里只有棍棒、树枝,根本对付不了这些大型的野兽。黄皮子见他们纷纷从窝棚里钻出来,手持棍棒和树枝,胆子明显就大了,嗷叫一声奔过去,但并不敢冲到近前,只是绕着熊瞎子狂吠不止。这就给陈大等人赢得了时间,陈大跑到一堆干柴旁,用火镰把柴火点着,这样一来,野兽就不敢接近他们了。一直僵持到天亮,野兽才怏怏离去。
这样的经历有好多次,是黄皮子救了他们。平时他们也尽量善待这只狗。有时,他们淘金时,顺手抓条鱼,便甩到岸上,扔给黄皮子。它就高兴得什么似的,上蹿下跳的样子。久了,黄皮子也成了陈大这些淘金人中的一员。人和狗相处在一起,就多了种滋味。从初春到初冬,日子不紧不慢。只有苦累相伴。
拉边套
陈左岸大难不死,靠着一只猪尿脬,游到了黑龙江的右岸。他无家无业,举目无亲,成了一个地道的盲流。流落到小金镇时,已经是来年开春的事了,当时正有一伙淘金人成群结队地进山,开始一年一度的淘金生活。他实在无路可去,便随着一伙淘金人,向山里走去。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有人给他一口吃的,让他当牛做马都行。
经过大半年的流浪,他什么活路都干过,帮人收过庄稼,看过坟地,也帮人打过猎。他经常想起黑龙江左岸的陈家屯,那里曾经有他的家,有父母,有姐姐,那是稳定温暖的故乡。祖辈开垦出了田地,他和爹一起,只要付出辛苦,就总会有收成。只要不遇到太坏的年景,一家人的温饱总能有保证。在左岸流传着一句话:江东的土地富得流油,插根柳树枝都能长成一棵大树。这就是他的故乡。如今家没了,亲人也不在了,他成了整个陈家屯唯一的幸存者。他一边过着颠沛流离的盲流生活,一边思念着亲人和故乡。他知道故乡已经回不去了,被沙俄的士兵占领了。他们世代耕耘侍弄得肥得流油的土地,变成了沙俄人的粮仓。
他随着淘金人欲往大金沟里走。对这个陌生的外乡人,人们自然排拒,纷纷停下脚步,把他围在中间,其中一个三十多岁、脸上生满胡子的男人就问他:你干吗跟着我们?他小声地说:我想和你们一样去淘金。另一个男人听了他的话,冲过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你算老几,滚。陈左岸无路可走了,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他想在众人堆里寻一个心慈面善的人当救命稻草。
脸上生满胡子的男人挥了一下手,让人群退去一些,上前一步道:你是哪儿来的,为啥要干淘金这一行?
陈左岸望着这个男人,一下子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虽然满脸的胡须让这个人看上去有点凶,可他瞬间抓住了这个男人透露出的一点温暖,他双膝一软,跪在了男人面前。他知道面前这些粗鲁的淘金人不会留给他更多时间,他用最精短的话语,把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说完了,然后又不管不顾地磕着头,边磕边说:我无路可去了,求你们收下我吧,就是我死在荒郊野外,也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他抬起头时,看到围在他身边这伙淘金人已向前迈动了脚步,他们列成自然的两排,低着头默然地向前走去。他绝望地长叹一口气,奋力站起身来,准备向相反的方向走。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个胡子男人的声音:跟上我们吧。
从那时开始,他加入了这伙淘金人的队伍中。胡子男人的名字叫葛大林,是这伙淘金人的金头。后来,他又知道,这伙人大部分来自关内,有许多人还操着侉腔,但他听起来很亲切。
葛大林成了他的师父,淘金这门手艺都是从师父这里学到的。师父果然是个面凶心善的人。当第一年淘金结束,从大山里走出来,师父分给他应得的那一份淘金的血汗钱,可他仍然没个家。无处可去的他,被师父领回了家。师父已经成家了,师娘叫杜小花,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外貌上和师父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杜小花要比师父小上几岁,和陈左岸比较接近,她也是个好心人,面对他的到来,一直笑脸相迎。
冬闲的时候,他就随师父外出打猎,打猎这门手艺他以前就会,在左岸生活时,冬季里,父亲就带他去打猎。他和师父两人合在一起,每天都有收获。天擦黑时,师父在前,他在后,一同回到小金镇师父的家,那两间土窝棚。还没进院,他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他知道,这是师娘杜小花把饭菜做好了,就等他们回来了。果然,他们一进门,还没抖搂掉身上的寒气,师娘已经把饭桌放到了炕上,飯菜也满满地盛上了,还烫了一壶酒。师父葛大林平时不善言辞,从早到晚木讷着,很少说话,但几杯酒下肚就不同了,话匣子打开了。师父又喝口酒说:左岸,你再努上一把力,干上两年,自己打一间房子,在小金镇你也算有家的人了。他应道:嗯哪。也并不多言,心里一边热着一边想:师父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何尝不希望自己有个家呢?这是他心中的目标。
师父沉了沉说:有了家,再干几年,说上一房媳妇,就和你在陈家屯差不多了。
师父一提起陈家屯,他就又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一年多了,左岸陈家屯那个家,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里有他的亲人,有他青春年少成长的痕迹,怎么能说忘就忘呢?每每做梦都想到左岸的家,每次做的都是噩梦,又梦见了沙俄士兵放的冲天大火,小翠、父母、乡亲惨死时的样子。他游到江心回望时,曾亲眼看见一个沙俄士兵用刺刀挑起一个婴儿,甩到江心里,那孩子连哭一声都没来得及。他每次从梦中醒来,都会哭上一阵子,他的哭泣是在心里,只有泪水默默地流下来。从梦境中走出来,他又想到了现实,觉得自己的命好,让他遇到了师父这一家好人,不仅收留了他,还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他想着自己有家的日子,他要娶上一个能生能养的老婆,为陈家续香火,就像在左岸时一样,他要有一个温暖的家。
他每天住在师父家的灶房里,用高粱秆搭成一个床铺,师娘给了他一床被子,还有一条褥子,铺在上面,也算暖乎。这比他当盲流时,牛棚、猪圈里度日月强上百倍了。
师父还年轻,身体强壮,每天晚上做那事时,声音都很响。每次他听见,都心慌意乱的,用被子把头蒙住,声音还是隐隐地传来。他就想起师娘娇小俏皮的样子。浑身热得不行,干脆用手掌把两耳朵捂住,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第二天早晨见到师娘时,她脸色红扑扑的,师父也很滋润的样子。他一直以为,师娘很快就要生小孩了。可他和师父再次淘金回来,师娘的肚子仍然是瘪的。他很好奇,有一次就偷偷地问师父:师娘怎么还不要孩子呢?师父就干干硬硬地清清嗓子,有些难为情地说:你师娘有病,怕是这辈子再也不能生了。他突然醒悟,原来师娘有病,天生不能生育。
师父依旧每天夜晚在师娘身上劳作,却不见收成。他也跟着师父一起泄气和悲伤。随师父进山第三年后,出山时师父终于对他说:你该打一间你自己的房子了。来年春节后,这些淘金的兄弟们一起来帮他打房子,就在师父家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打房子,就是干打垒建起来的房子。那一年,为了给他打房子,师父特意推迟了几天进山。房子终于打好了,和师父家的一样,一里间一外间,里间住人,外间生火做饭。
房子打好后,他们又该出发进山了。师娘来送他们,专门到他眼前交代道:左岸,你放心走,房子师娘替你看着,没事过去烧几把火,温着炕等你回来住。
那一年淘金,他浑身上下不知哪来的力气,在他们这伙淘金人中,他干得最欢。每天回到窝棚里,他会莫名地想家,这次想的不是左岸的家,而是自己刚刚打起来的房子。想到房子,还会想到师娘,娇小俏皮,脸孔红红的样子。这么想了,觉得自己太罪恶了,他忙收住这个念头。可想到自己成家立业后的生活,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又在眼前浮现。这一年,他已经二十有六了。到了一个男人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一年,小金河水快结冰碴时,师父出事了。头天晚上大家在一起躺在窝棚里,这些男人们在黑暗中还潦草地说着关于女人的话题。这伙淘金人大都是二十开外的大小伙子,只有师父三十出头,也是唯一结过婚的男人。一天的疲惫让他们在夜晚生出许多男人的幻想。话题自然离不开女人,有的人越说越出格,师父总是在适当的时机让他们打住话头。头天晚上,师父还呵斥过他们的胡言乱语,可第二天,师父却起不来床了,不仅脸歪嘴斜,半边身子也不听使唤了。有经验的人说:师父这是中风了。那一年,他们抬着师父早早地出了山。
师父捡回了一条命,可就此瘫在了炕上。那年冬天,他们这伙淘金的伙伴们,轮流来看师父,师娘还求了郎中上门看病。中药吃了一服又一服,一进师父家院子里,就能闻到满院子中药的气味。后来,师父的病情似乎有所稳定,能含混地说一些话了,但半边身子还是不能动。
一冬天,陈左岸都守在师父的身边,帮着师娘一起熬药,伺候师父吃喝拉撒。他问过上门的郎中,师父的病何时能好。郎中就一边掐着自己的指头,一边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师父的现状让他知道,这个病急不得。
又一次江开雪化时,淘金人又该成群结队地进山了。师父让陈左岸把这伙淘金人集合到他炕边。师父含混地交代:你们该出发了,不要管我,不能让咱们的队伍散了。他就是在那一年,被师父委任为他们这伙淘金人的金头。
他们无奈地向师父告别,又踏上了淘金之路。他和师父师娘告别时,心情是沉重的,他默立在师父的身边说:师父你莫急,有我呢,我一定把咱们这伙人带好。
师父翻起眼皮,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他,又呜噜着说:别把人心带散了。他重重地点头。最后他把师娘叫到门外交代:郎中还得请,不能让师父断药,别为钱发愁,有我呢。师娘就眼睛发红。这小半年来,师娘明显憔悴了,眼圈一直是黑的。虽然有他替师娘分了些忧愁,但他无论如何消除不了师娘的忧心。从那一刻开始,他为师娘担忧了。
那一年陈左岸带着淘金人走出大山,在金铺换回碎银后,他自作主张地决定,留一份给师父。他说:没有师父,就没有我们大家伙。师父遇难了,我们应帮帮他。虽然没人反对,但他还是感觉到有几个人并不太情愿。当他把师父这份钱送到他手里时,师父还躺在炕上,人又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虽然病情似乎又好了一些,但躺在炕上仍然动弹不得。
师父在炕上躺了两年。有几次他去看师父,师父正在床上舞着手挣扎,嘴里骂天咒地。不论他怎么挣扎,还是起不来。师父就狼一样地嚎,师娘躲在屋内一角,暗自擦泪。
第一年他们从山里回来,给师父留了一份分账,师父勉强着收了。第二年他再提出给师父分一些时,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他知道,这是大家伙不同意,有意见了。他不再说什么,二一添作五地把账分完了。最后是从他自己那份里分了一些,给师父送了过去。他怕师父伤心,编了一个理由,说今年雨水大,小金河水流急,淘金的收成不好。师父是何等聪明的人,没等陈左岸说完,就把他拿来的那一份推了回去,不容置疑地说:我不需要这些,你以后还得讨媳妇。他还说了句狠话:我葛大林不会连累任何人。
师父不需要他的帮助,可他知道师父的积蓄早就花光了,从师父倒下,不断地请郎中开始,花钱就像水一样。现在师父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两年时间里,家里稍值些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一个家,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他想帮师父,可又不知從何下手,淘金回来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到师父的炕前站一站。师父也不说什么,睁着眼睛,用愁苦的目光望着天棚。师娘立在一旁,用衣襟去擦眼泪,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不时地长吁短叹。昔日那个水灵、年轻的师娘不见了,现在脸色灰暗,愁眉不展。
陈左岸外出打猎,打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给师父送了过去,希望师父补补身子。师父似乎哭过了,眼圈还红着,示意他坐在炕沿上。他听话地坐下。师父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左岸,你得帮我。他伸出手,捉住师父一只手,僵硬、冰冷。师父小声地说:我打第一眼见了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他听了师父的话,喉头有些发紧。如果没有师父的帮助,他不可能在小金镇立住脚,更不可能这么快安了家,他的盲流生活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感激师父,在心里,早把师父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了。他握着师父的手,哽咽着说:师父,只要是能帮上你,我当牛做马都行。他说的是真心话,是凭良心说的。
师父的身子动了一下,想侧向他,在他的帮助下,师父终于侧了过来,望着他的眼睛说:你得帮师父,我和你师娘说了,你要真心帮我,就到我们家拉边套吧。
他听了师父的话,脑子“嗡”地响了一下,攥着师父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他从小生活在外东北江东六十四屯,对这一带风土人情他太了解了。对“拉边套”并不陌生,这个词原来是指一匹驾辕的马拉不动一车的载重时,在马的身边再加上一匹马。在他们陈家屯,就有几家男人拉边套——原来的人家,男人身体出现问题了,不能养家了,就有个男人过来,和原来的家庭一起过,承担起一个男人该做的事。他没想到,师父会做这样的决定。
那天,他坐在师父身边,不知过了多久,天都黑了,师娘也没点灯,屋里一片昏暗。师父扯着嗓子喊:杜小花你过来。很快,师娘应着声音走进来,不远不近地站在暗影里。
师父又说:我和小花商量好了,从今天起,就让小花和你去过。师父说完这话又努力平躺下来。
他知道师父在流泪。屋里黑,看不见,他能感受到师父的泪又热又长。
后来,他就站在暗影里,像个木桩子似的。半晌,师父又说:左岸,我知道你是好人,会帮师父的,对吧?又是半晌,他含混地应了一声。
他不知何时,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屋里的。火灶出门前就烧上了,此时很温暖。他回味着师父的话,像做了一场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外间的门帘被人挑开了,少顷,师娘杜小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已经躺下了,正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杜小花在炕前默立了一会儿,并没有说话,犹豫着把手伸到胸前,开始解扣子。他看着,顿觉口干舌燥。后来,杜小花爬到了炕上,就躺在了他的身边,又犹豫着把炕头上的被子拽过来,盖在两个人的身上。他的身子就僵了,像一截冰冷的木头。
他能感受到杜小花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悠悠的。他不动,仍木头似的。杜小花开口了,刚开始结结巴巴的,后来就流利了一些。她说:我今年二十七了。和你师父成亲七年了。后来她又说:我和你师父,十几年前逃荒来到小金镇,老家在山东,是一个村的。刚开始逃荒时是好几家子人在一起,走走停停。后来就剩下我们两家人了,后来再走,爹娘一个个相继倒下了,只剩我们两个。那一年我十五岁,你师父二十岁。是你师父一直照顾我,让我有了家,在小金镇立住了脚。渐渐地,杜小花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像说着别人的事。他在暗处,透过窗外的光亮,看到了杜小花脸上的幸福。
杜小花又说:女人哪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师父瘫了,我不能不管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让你帮我们一家,我从心里感激你,可又怕苦了你。
他侧过脸,看到或者说是感受到了杜小花脸上的泪水,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也早被泪水打湿了。杜小花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头扎到他的怀里。起初,他没动,仍然那么僵硬着。渐渐,他的意识回到了身体里。他又想起几年前,自己借住在师父家的厨房里,每天躺在柴草里,听着屋内师父和杜小花发出的声音,那会儿他身子是热的,脸是红的。很快,他身子又热了起来。他现在是二十六岁的男人,杜小花比他大一岁。在这之前,他想过无数遍女人,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女人在一起。他发现杜小花的身子也热了起来,然后就变软了,像一泡水一样顺着他的身子慢慢浸开。他突然用了些力气,把杜小花抱在怀里。杜小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声音。
他像师父一样,热烈地和杜小花在一起了。
很快,小金镇的人都知道,他给葛大林拉边套了。他走过每一处,别人都在后面议论着他,他挺直腰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该干啥还干啥。从那以后,他堂而皇之地进出师父的家门,刚走进院内,就闻到了菜香,他心里就暖了,心想,这才是家的样子。他把打来的猎物放到柴房里,吊起来,等待风干,来年春天能卖个好价钱。走进屋内,炕上躺着的师父,由杜小花服侍着已经吃过了。炕梢放了一张小桌子,留着他和杜小花的饭菜。两人并不多说什么,齐齐地盘腿坐在炕上,炕上是温热的,杜小花还给他烫了一壶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吃饭。杜小花默默地不时地把菜夹到他的碗里。他看一眼杜小花,杜小花也在望他。有了男人关心的杜小花,重新又水灵了起来,面色红润,潜伏在她眉宇间的愁容已经一扫而空了。
每天吃完饭,他都会默立在师父身边,希望能听到师父说些话。师父每次都催他:时候不早了,你也辛苦一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他就应了句:嗯哪。然后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不用两袋烟的工夫,杜小花一定会相随而来。然后两人就热烈地抱在一起,在炕上滚动。一气又一气之后,他们才会相拥着进入梦乡。
又一年春天到了,他又该出门淘金了。让他担心的是,这一阵子杜小花食欲不好,经常呕吐,脸也灰灰的。他劝她去看郎中,她总是说:没事,过一阵也许就好了。她其实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了。她不懂,他更不懂。
最后,他牵肠挂肚地带着一伙人进山了,他在沟口和杜小花挥手作别。这次进山,不同以往,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师父一家子,淘金就格外卖力,希望有个好收成。
苦熬苦累了大半年之后,他们背着沉甸甸的金沙出山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陈大已经出生了。当他看到杜小花抱着刚出生不久的陈大迎接他的时候,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以前师父说,杜小花有病,生养不了,原来是师父有问题,和杜小花没关系。
就这样,杜小花又为他接二连三地生下了陈二、陈三。
他从来没有想过,娇小的杜小花还有这么大能量,能一口气为他生下三个儿子。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他的生活就彻底变了。一心放在了这个家上,家里有三个孩子,还有两个大人要养。他牛马般地劳作,就是为了一大家子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淘金人
一进入三伏天,陈大他们带的粮食就断顿了。几个人进山时,除了要背上淘金的工具,还有换洗的衣裤,再就是粮食了。每次从山里出去时,他们用金沙换回一些银两、铜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来年春天进山时的粮食备好,这是他们的口粮,也是进山人入门的条件。山高路远,要带的东西很多,粮食是重中之重。每人一口袋粮食,无外乎玉米糁子、高粱米,偶尔谁带点小米就变成金贵的细粮了,遇到谁头疼脑热,身体不好时,才会煮上一碗粥,当病号饭用了。虽千方百计省吃俭用,三伏天一到,粮食还是吃光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苦日子已经到来了。
陈大每次找到一条金脉,他们并不能淘上多少天,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金脉就被他们淘完了。有时,陈大费了挺大的力气,在山坡上找到一条流进小金河的金脉,他们拉开架势淘金时,才发现已经被别的人淘过了。因为受到雨水和河水的冲刷,河底已平整如初,压根看不出来。从春到秋,大金沟里有无数人淘金,分成若干个团组。淘金人最怕碰到淘金人,都希望自己抢个鲜,找到一处别人不曾来过的地方。一年年下来,这么多茬儿淘金人,前赴后继地到大山里淘金,想找到一片处女地并非易事。
陈大经常领着大家伙,顺着小金河的河岔口寻找金脉,小金河是由无数个山溪汇聚而成的,顺着溪脉找,都是蛮荒之地。溪旁的蒿草遮天蔽日,古木茂林,在大山里转悠大半天,都见不到一丝太阳。只因这里不曾有人来过,只要能发现金脉,都是丰沃的,顺着溪脉,可以淘上几天。收获自然很可观。
进入三伏天之后,陈大就带着几个人钻进了一条山涧的溪流里,他们走了三天的路,要不是有条溪水从脚下流过,他们都怀疑自己与世隔绝了。好在他们没有白折腾,陈大很快在一处山坡上发现了金脉,又顺着溪流确定了位置。所有人都甩开膀子,俯下身子,恨不能一头扎在溪水里,把含有金子的沙石都淘出来。虽然山外已是一年最热的季节了,可他們在深山老林里浑然不觉。山顶上冲下来的溪水,凉得刺骨。他们在溪水里站一会儿,就有人抽筋了。最先抽筋的是三胖子,几个脚趾蜷缩在一起,小腿肚子也扭曲变形了。他爹一声娘一声地叫着,爬到溪边的草丛里,试图用手去掰弯曲的脚趾,终是不能。还是陈大过去,叫过豆芽子,两个人按着三胖子的腿,先是让他把腿伸直,再去捋弯曲的脚趾。抽筋,他们所有人都经历过,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三胖子大叫时,所有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可金脉肥沃,他们舍不得做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专注地埋下头去淘金沙。
当三胖子停止呼喊时,大家都知道,他的抽筋暂时已经缓解。陈大扒开一片头顶上的树叶,向外看了看。遮蔽在他们头顶上的树叶之外,还有更多树叶,他是在估摸世外的时间。然后冲三胖子说:今晚的饭由你来做。三胖子感激地冲陈大说了声:谢谢大哥。
淘金人的命,都是生生死死熬过来的。一年中有大半年在一起,久了,虽不是一个姓氏,但情感却如同手足。淘金人也有自己的江湖。在一伙淘金人中,不是拜干爹,就是磕头拜成兄弟。陈大一伙也举行过拜把子仪式。那是他们淘金后的第二年,又一次进山前。陈大在一个土堆上插了三炷香,他们六个人都跪在了土坎旁,俯下身子,就由陈大领头说:高天厚土,老天在上。然后他们依据大小,报上自己的名字,再由陈大说:我们在老天面前,结拜成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陈大、陈二、陈三本来就是自家兄弟,拜与不拜,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但另外三个人,二嘎子、三胖子和豆芽子却不一样,他们都是不同姓的外人。其实淘金人的心都是叵测的,经常传出内斗的事,本来一伙人一起去淘金,结果出山时,就剩下三两个人了。在深山老林里,是生老病死,还是发生意外,没人能说得清楚。死因都是活人说的。古人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部分淘金人,都是以家庭为结构,这样最安全。
当年陈左岸和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爹一起淘了几十年的金。最早的金头是葛大林。后来葛大林中风了,陈左岸成了这伙人的金头。他们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拜过把子的。冲老天爷发过誓之后,就齐齐地冲大金沟里喊:我们兄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同出同进。同出同进,这是淘金人最高境界了。
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都是父母潦草起的小名。山里的孩子不值錢,随便起个名字,寓意就是好养活,老天爷都不会理睬。当他们的父亲落下一身毛病,再无力进山时,儿子就接过了父亲的使命,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们又成了兄弟,又一起同出同进了。
三胖子得到陈大让自己做饭的指令之后,挥手叫过那只狗。黄皮子在暗无天日的深山老林里过活,也失去了往日的欢乐,正卧伏在一棵树下打盹,人类表演淘金的生活它早就司空见惯了,提不起一点兴致。它做了一个梦,正在啃一块带肉的骨头,口水都流了出来。三胖子把它叫醒时,它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流着口水,莽莽撞撞地随在三胖子身后,钻进到老林子里。
没有粮食的日子,他们只能靠野菜过活了,早餐是陈二准备的,随便在林地里找些野菜,和水一起煮了,又撒了一些盐巴。清汤寡水的野菜,吃到胃里直泛酸。在小金河淘金时,他们偶尔还能在深水里抓到鱼,隔三岔五地吃上一次荤腥,算是补充体力了。但进了老林子里,没有深水,只有又急又快的溪水,很难有鱼了。三胖子想到了山里的蘑菇,他想采些蘑菇,生火烤着吃。一天怎么也得吃一次干货。都是汤水,一两天还可以,时间久了,他们的身体就垮了。他带着黄皮子,钻到一条山沟里,他用木棍探路,拨拉开草木,低头寻找着蘑菇圈。在山里,凡是有蘑菇的地方,都会是成片的,被称为蘑菇圈。他终于看到了一片蘑菇,生长在几棵树下,在杂草中透着白净的身子,似乎就在等待着被采这一刻了。他脱下上衣,想用上衣把这些蘑菇兜着回去,可他刚一钻进草丛,不知触碰到了哪个马蜂窝,一团蜂子轰的一声炸了窝。蜂王冲向他,在他头顶上蜇了一下,然后就有一群蜂向他俯冲下来。三胖子嗷嗷叫着,用衣服胡乱地扑打着。受了惊的蜂子,越聚越多,最后在三胖子耳边嗡响成一片,很快,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了,耳朵也失去了听力。最后他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了,先是在林地里打滚,最后就抽搐成一团了。
黄皮子先是受到了惊吓,慌张地躲到一棵树后,目睹了三胖子被蜜蜂袭击的过程,后来看到他倒在地上,抽搐成一团,最后就不动了。直到这时,它才醒悟过来,嘴里呜呜着,退到安全地带,然后顺着原路疯跑回去。
陈大先是看到黄皮子抖颤着身子钻出丛林,小声地叫了一声,又接二连三地大叫起来。陈大知道三胖子出事了,他放下淘金的簸箕,冲众人说:三胖子,不好了。说完就从溪水里跳到岸上,冲黄皮子吆喝:快,带我们去。黄皮子用恐惧的眼神望了眼陈大,壮着胆子,又掉转身子,向林地跑去。众人随在陈大的身后。
陈大看到三胖子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面目全非的三胖子,赤裸着上半身,躺在地上只剩下抽搐了。刚才大战一场的蜂子只剩下一小部分,在枝头做盘旋状。蜂群在攻击对方时,放出自己体内的毒液,自己也将结束生命。它们是在用生命捍卫着自己的家园。
陈大大叫一声,把三胖子抱到怀里,众人也相继着赶到了,他们也吓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
还愣着干啥,帮一下我!陈大吼道。陈三和豆芽子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三胖子扶到陈大的背上。陈大先是趔趄一下,很快站稳了脚步,向林地外奔去。他能感受到三胖子在背上已经气息奄奄了。他一边走一边喊:快,要快。他不知自己要奔向哪里,快与慢又有什么意义。
他最后还是别无选择地把三胖子安顿在窝棚里,这时林地间已经黑了下来。陈大俯下身子,把头贴在三胖子的耳边,他听到三胖子的呼吸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找来一只碗,想给三胖子喂些水,倒进嘴里的水,又都流了出来。三胖子的头,比平时大了一倍,五官也狰狞得不成样子。所有人都静默在窝棚门口,他们无计可施。以前,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被蜂子蜇过,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被蜇的部位肿胀三五天,最后也就好了。眼前三胖子气息奄奄的样子,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陈大抱着三胖子,希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渐渐凉下去的身体。到了后半夜,三胖子的身体还是彻底地凉了。陈大把耳朵再次贴到三胖子嘴前时,发现他已经没气了。
陈大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兄弟呀……
蹲在不远处的黄皮子,被陈大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接着发出狼嚎一样的声音。众人开始哭泣,人和狗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夜半更深的深山老林里,像一出如梦如幻的皮影戏。
陈大带着弟兄们,走出这片原始丛林,他走在前面,背着三胖子的尸体。为了让三胖子在自己后背上能有个着落,他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和三胖子系在一起。死了的三胖子,仍面目模糊,一副骇人的样子。
他们蹚着脚下冰冷的溪水,两旁的杂草和树枝不时地牵绊着这几个淘金人。所有人都默然无声,只有他们的喘息声和双脚蹚过溪水的声响。
经过两天的行走,他们终于走到了小金河,地势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压抑已久的他们,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三胖子被安葬在小金河北面的一处山坡上,几棵柞树环绕。所有人默立在三胖子坟前,都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他们知道,三胖子的今天,也许就是自己的明天。所有的淘金人,都仿佛在生死文书上按了手印。这份生死文书是签给自己的,也就是说,进山淘金是自愿的,不论发生什么意外,都是自己的责任,与他人无关。
自从三胖子走后,陈大总喜欢一个人独处。收工后,躲在窝棚外的一个角落里,慢慢地从腰上解下半袋子金沙,装金沙的袋子湿淋淋、沉甸甸的。之前,这个袋子从不离身,无论有多么潮湿、沉重,就跟它长在自己身上一样。此时,他把它解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它看。这个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牛皮口袋,恍惚间,是那么陌生,它不时地在眼前飘起来,吊在半空,悠悠荡荡的。更多的时候,它就卧在眼前,叠化出三胖子生前那张生动的脸。
三胖子从小长得脑袋大身子小,父亲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陈大还记得,小时候和三胖子等人一起上山采蘑菇、下河抓鱼的情景。三胖子有一副好脾气,不论谁欺负他,或说他几句坏话,他从不恼,咧开嘴笑,还摇晃着他一只大脑袋,把耳朵堵上,一遍遍地说:我听着,你骂个毛。
十几岁开始,陈大进山淘金,后来成了这些人的金头。每次进山时,爹都会把他拉到一旁,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一群半大孩子交代道:老大,你年紀最长,要照顾好这些兄弟们。他用力地点点头,觉得肩上的责任就重了一些。爹又说:金沙淘多淘少点没关系,你可得把这些人囫囵个带出山呢。他又重重地点点头。
爹当年淘金时,就是和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爹在一起。爹是金头,每年进山时,爹都要带上这些人去镇南关的土地庙里搞个仪式。无非是烧些纸,然后跪下,嘴里叨咕几句“平安”“万福”的话。这是所有淘金人进山前都要举行的仪式。他们一致认为,淘金是动了地气,要向土地神赔罪。爹说到做到,每年初冬都会把进山的兄弟们带出大山,虽然他们每个人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们之间似乎都辨不清对方的面目了。吃苦受累这大半年,他们掏空了身体,耗尽了能量。经过一冬一春的休养,才渐渐又恢复到本来的样子,他们又血气方刚,一身力气了,然后重整旗鼓再次进山。一年年一月月周而往复着。终于他们耗干了身体的能量,留下一身的毛病,只剩下半条命了。淘金人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要么死在深山老林里,要么剩下半条命,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三胖子的爹,留下了哮喘的毛病,似乎他的肺在胸腔里闷烂了。每到冬天,连炕都下不来,只剩下拼命地喘息了。身子佝偻在一起,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只风箱。
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关节肿大,走起路来都困难。他们每个人手里就多了一双拐,伴着笃笃的声音在镇子里相遇了,他们很少聊当年一起淘金的生活,淘金仿佛成了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眼下的生活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剩下半条命的他们,就是活着而已。他们聚在一起,把身体的重量靠在双拐上,目光望向大金沟方向。他们的目光越拉越长,每个人都知道,那里还有吃苦受罪的儿子。他们嘴上虽然不说什么,都在为吃苦受累的儿子们提心吊胆。想着儿子的晚年,又会重复他们当下这个样子,不知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儿子了。
陈大捋着爹的命运,似乎把自己的命运看透了。爹当时为他张罗媳妇时,他心里是高兴的,他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做过计划了,要是找到媳妇,他就要金盆洗手了。再也不进山淘金了,在镇子里找个营生,陪着爹和媳妇,安生地过日子。不论贫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这就是活着的意义。他对马菊红自然是满意的,可惜的是,她这么年轻,就是个寡妇身份了。想想自己的处境,他又能挑选什么呢?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只要她能和自己过日子,他就心满意足了。最后的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料到,马菊红没看上他,却看上了老三。他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不论嫁给谁,未来都是他们陈家的人。能照料父亲,给他们陈家续后,他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这次进山后,他盯着弟弟陈三,脑子里却经常想起马菊红的样子。结实的双腿,饱满的身子,一年到头,红润着的脸庞。他一想到这,摇摇头把马菊红的样子在心里驱走。然后他就有些嫉妒、羡慕老三了。老三才二十一岁,就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不出意外,他们这次出山,到了年关,爹该给老三张罗婚事了。到那会儿,老三就是有家的人了。有个女人陪在身边,有人疼,有人爱,一起过日月,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呀。
陈二每天收工回来,会缩在窝棚一角,他也在想着心事。他的心事总是和柳荫巷里的春花有关。他只在进山前,匆匆忙忙地去了一趟柳荫巷,碰巧遇到了春花接待他。那天晚上光线昏暗,屋里屋外,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春花的长相。柳荫巷的女人们,抹着很厚的脂粉,香气缭绕,他先是迷醉在那香气里,一团又一团的艳粉气,几乎让他窒息。之前,他从来没有胆子望眼柳荫巷,从小到大,在他的观念里,柳荫巷就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小时候他玩耍都会绕开这个地方。有几次,他远远地望过去,只见门前站立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她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笑着。他就在心里“呸”了一声。柳荫巷的女人换了一茬,又来了一拨,不论怎么换,他都认为,这是一群坏女人。对于母亲,他是有印象的,他记得母亲的名字叫杜小花,是个漂亮又温柔的女人。只有母亲这样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后来母亲失踪了,父亲每到开春,还要进山淘金。那时他还小,每次父亲进山,父亲都要把陈大、陈二、陈三叫到身边,耳提面命地交代道:你们要自己生活,没吃的了,就出去讨饭。等我回来,再把人情还上。交代完这些,爹就又沉下脸冲陈大交代道:你带两个弟弟,离柳荫巷远一点,那里有毒。父亲说这话时总是恶狠狠的。
陈二从那会儿就记住了,柳荫巷是个有毒的地方。他一直绕着走,甚至冲那里望上一眼,觉得都是罪恶。
可他渐渐地大了,他长成了粗胳膊粗腿的小伙子了。柳荫巷一下子钻到了他的心里。每次他从山里走出来,吃几顿饱饭,把头发理了,换上新衣服,力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忍不住又去想柳荫巷了。有事没事他总是找机会从柳荫巷门前走一走,每次经过,都会有女人大胆又软着声音道:这位小哥,过来玩一玩吗?起初,他听了这些女人挑逗的话,会脸红心跳,头都不敢抬一下。久了,他的胆子也大了一些,再遇到柳荫巷女人这么喊时,就大着胆子望一眼她们。这些都是年轻女人,她们穿得花哨,抹着浓妆,尤其是嘴唇,抹得红似火,艳艳的。他的心就又乱跳一气。
去柳荫巷是他早就有的愿望,終于在进山的前一天,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他没头没脑地闯了进去。有了这次之后,他才意识到,记忆是有生命的。他只去过一次柳荫巷,和春花有了一次云雨之情,就再也忘不掉那个叫春花的女人了。她的香气,她的柔软,还有她在他耳边的轻声细语……陈二不时地回忆着温柔之乡,就此来打发淘金的艰难日月。
陈三的向往要丰富许多。自从他和马菊红定亲后,他的日子就是满的。他有许多回忆,和马菊红在一起的日子,在热气腾腾的豆腐坊里,两个人忙碌着,他们的目光不时地相遇,然后纠缠在一起。还有,他们的身体不时地相撞或者相擦,每一次,他的身子都麻酥酥的。他经常感叹:有女人的日子真好。他带着回忆和温存又一次进山淘金,以前枯燥的淘金生活,鲜活了许多。以前淘金就是淘金,现在他每次淘到一粒金沙,都觉得珍贵无比。爹说过,今年的年底,就要让他和马菊红成亲了。以后就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了。他渴望拥有女人的日子。他对母亲杜小花的印象是模糊的,母亲失踪时他还没有记忆。自从有了记忆之后,他家就缺少女人。父亲带着他们三个孩子,一边当爹一边当娘。他从小到大,比任何人都缺少母爱和女人的温存。
这次进山之后,陈三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在他眼里小金河的水是清亮的,天更是蓝的。每天,他的身体就像上了弦一样,有力气也有精神。漫漫长夜中,他经常在梦中笑醒。每次醒来,眼前还是马菊红的影子和气味。心里就漾过一种巨大的幸福感。
马菊红
马菊红自从和陈三定亲以来,从没觉得日子这么踏实。到小金镇两年多了,她从来没有一天踏实过。
她是随父母一路向北逃荒而来的,离开老家那一年,她才十几岁。家乡大旱,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收成了。先是河水干了,井水也干了。最初娘带她外出去讨饭,每人一支打狗棍,一只讨饭碗。三年大旱,又有谁还能吃饱饭呢?最早有一些大户人家,看这些人可怜,还开门给他们一些粮食。随着要饭人越来越多,在大户人家门口排起了长队,大户人家索性闭门不出了,还放出了狗。
吃饭是人间的大事,吃不饱饭就会没命,命都没了,这些饥民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不知是谁先把大户人家一直叫唤的狗给杀了,然后就冲进去,自己做主,开仓放粮。那些日子,整个乡间群情激动,人们端着盆、碗,在大街上飞跑而过,这些人都是为吃大户而来。抢空一家大户,又奔下一家而去。有几个吃饭砸锅的家伙,还在人家放起了火。那一阵子,经常有村镇冒起浓烟,像烽火台似的,传递着一种不祥的信号。饥饿的村民是激动的,他们提着空盘、空碗,朝着冒着浓烟的方向奔去,所有人都知道,那里又有大户人家了。
后来,日子殷实一点的人家都弃房而逃了,带上全家的细软。大灾必有大乱,这是祖辈留给他们的名言。在大户人家陆续出逃后,剩下这些更穷的人,连抢都没有去处了。他们剩下最后一条路,就是逃荒。一时间,方圆几百里受灾的人们,拉家带口,叫苦连天地向北移动。成群结队的难民队伍,走在寸草不生的干裂土地上,仿佛走进了洪荒。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他们眼神迷离,不知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一个又一个难民倒下了,他们都没力气掩埋,还喘着气的人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走下去,只要向前,也许还有一丝希望。他们摇晃着身子,梦游似的行走在末日的边缘。
马菊红的娘,就是在这些逃难队伍中倒下的。娘的身体早就掏空了,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倒下,在干裂的土地上,吐着黏稠的沫子。她留给马菊红最后一句话是:要是有口吃的,有口水喝多好哇。说完,似乎梦见了吃的和水,脸上挂着渴望的笑,离开了他们。他们来不及悲伤,也没有悲伤,觉得躺下了和饥饿贫苦再也没有关系了。马菊红抓着爹伸出来的木棍,身子趔趄着,被爹拉扯着向前走去。爹的身子也薄了起来,以前爹在她面前,像山,也像塔,可现在似乎变了一个人。饥饿抽走了爹的筋骨和血肉。爹在马菊红的眼里变薄变小。她恍惚着,不知要是爹再倒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他们吃观音土,吃树皮,活着的愿望支撑着他们向北走来。越向北走,人越少,到最后,他们再抬头回望时,已经看不见逃难的队伍了。她随在爹身后,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感到一阵清凉,这清凉让他们的脑子清醒过来。他们看到了绿色,绿色就长在田地里,山野上。爹喉咙深处发出咕噜一声响,似乎卡在喉咙口的一件东西掉到了空空的胃里。眼见着,爹枯黄的脸上,渐渐滋润起来。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条大河,水欢实地流着。他们没有气力奔走了,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河边。他们不仅毫无顾忌地喝饱了水,还洗了一次澡,一路烟尘一洗而尽。那天晚上,爷儿俩就在一棵大树下过的夜。早晨,他们是被鸟叫声唤醒的。两人睁开眼睛,愣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再往前走,就轻松了许多。后来他们知道,他们洗过澡的那条大河叫辽河。过了辽河,他们不仅能在田地里寻到吃食了,偶尔路过有人家的村屯,也能讨到饭了。马菊红知道,她和爹有救了,死不了了。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死在半路上的娘,麻木着的心又有了知觉,她蹲在一块石头旁哀哀地痛哭了一气。为娘,为那些受苦受难的乡亲。
后来,爹带她来到了一个叫大金镇的地方,爹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树枝、树叶、杂草搭起了一个窝棚。正值冬季,田野里白雪苍茫,唯一的生计就是狩猎。爹没有经验,赤手空拳地跟着进山的人们去狩猎。和爹一起进山的人,有人扛着大抬杆(猎枪),还有人手里拿着夹子、套子,爹手里只有一支打狗棍。这支木棍是爹从离开老家起一直提在手里的。也是这支木棍牵引着她,一直走到了这个叫大金镇的地方。
爹每天回来,都带一些小野物,比如身子羸弱而落单的野兔,还有沙半鸡什么的。不论多少,这也算能糊口了。爹已经打探清楚,这些在冬日里闲散下来的男人,都是淘金人。一到了开春,这些人就会成群结队进山淘金了。爹得到的消息是,这些人也都是逃荒而来的。冬天打猎,春、夏、秋季进山淘金。有来得早的,在大金镇已像模像样地建起了自己的家,从窝棚里搬了出去,住到干打垒搭建的房子里。爹被人拉着去看过,回来后一边搓手一边说:人家住的才是房子,有火炕,炕里烧火,满屋子都是热气。自此,爹就有了目标,一定要和这些早来的逃荒人一样,住上有炕的房子。爹还和这些男人说好了,一开春,就随他們去山里淘金。苦呀累的,干上两年,就可以在大金镇安个家了。
没料到,他们的梦刚开始做,就被一件意外的事件惊醒了。那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傍晚。她在窝棚外,露天里烧了一锅水,水开了一气又开了一气。她在等爹回来,爹一回来,不论带回什么猎物,都要去毛剥皮,然后扔到开水锅里煮。平时这时候,爹差不多已经回来了,把山鸡或野兔扔到她面前交代一句道:丫头,烧火吧。可今天爹还是迟迟不回,她站在一块石头上,向远处眺望,一次又一次,结果都是失望的。她开始心烦意乱,当她又一次站在山头上,伸长脖子张望时,她看到了邻居大叔,身子趔趄着,身上背了不知什么东西,看样子有些分量。她以为大叔打到了野物。早晨爹出发时,和邻居大叔是前后脚走的。有时两人也相约着一起进山。她跳下石头,迎上去,没想到,大叔也径直奔着她走过来。到了近前,她才看清,大叔背上的是她爹。大叔弯下身子,把她爹从他肩上卸下来,他才说:你爹碰到熊瞎子了。
她再望爹时,爹已经面目不清,浑身血污。白天走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那天晚上,她呆愣了好久,才哭出了声音。她就蹲在爹的尸体旁,一直哭到天亮。身后那锅水,早就凉了,最后还结上了冰碴。
第二天早晨,她和爹的身边围绕过来许多人,人们低着头,叹着气,说些“命苦”之类的话。还是昨晚背爹回来的大叔,立在她面前,闷着声音说:别哭了,哭也没用,把你爹发送了吧。
她又能用什么发送爹呢?窝棚里连个席子都没有,只有一些杂草和树叶。她又想到了逃荒路上,像纸片飘落的娘。她和爹没有给娘下葬,他们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娘就成了孤魂野鬼。她和爹又向北走了许久,一直觉得娘跟在他们的身后,她一遍遍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却仍觉得娘就在他们身后尾随着。
娘成了孤魂野鬼,爹又不在了。她看着眼前破碎的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爹体面地入土为安。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老家和在逃荒的路上,她看过许多卖儿卖女的人家。把儿女的脖子后插上一根草,带到人群前,这就是卖人的样子。她想到这,转身在窝棚上扯下一根草,拿着那株草来到了大金镇的街上。她跪了下来,把草插到身后脖领处,然后低下头。望着一双双在自己面前走过的腿,小声地说:我要发送我爹,换一口棺材钱。后来她的声音大了起来,也变得简单起来,她只喊:一口棺材。
一圈人围过来,端详着她,又打听到刚发生的事。人们都叹息着,摇着头离开了。大金镇是这两年才有的人气,几年前就是几个逃荒人在一起搭建的窝棚,随着人多了起来,一部分人做起了干打垒的房子,让小镇子有模有样起来。大部分都是逃荒者、盲流,还住在窝棚里,他们别说帮助别人,就是自己糊口也是有心无力。
人们同情着马菊红,但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马菊红跪在十字街上,太阳升起时,拉长了她跪着的影子,插在她脖领后的那株草就像在她身体里竖起的旗杆。渐渐,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在缩小,又和自己的身体重合在一起,又一次拉长。影子从左面又投向了右面,刚开始还有许多人看稀罕,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边,小声地议论、指点着。后来就没人了,偶有过路的人,侧过头,好奇地把她打量,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一片凄苦地走了。
马菊红从早跪到晚,起初她的双腿是有知觉的,慢慢地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爬,钻在她肉里、骨头缝里,整个身子猫咬狗啃地疼。再后来,她的双腿就失去知觉了,胸还是在努力地挺起来,让人更清楚地看到插在她脖子后的那株草。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要把自己卖了,给爹收尸,不能让爹做一个孤魂野鬼。她只有这样一个信念。眼见着日头从东到西,差不多又要落到西山后头去了,她开始焦急起来,想到还暴尸在窝棚外的爹,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先是三滴两滴,最后就成串着落到衣襟和面前的土地上。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粉色绣花鞋在她眼里停住了,没动,就那么停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她慢慢抬起头,又看到了一条绿色的裤子,再往上看,就是红夹袄。她不用再看了,她知道这是大金镇红房子的老鸨陈花花。
她刚来大金镇时,就听说过红房子。她还不远不近好奇地去偷看过。她先是被这名字吸引了,看过之后才知道,那也是一排干打垒的房子,墙外被涂成了红漆,远远看去,一排醒目的红房子。她还知道那是大金镇上唯一的妓院。老鸨陈花花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粉鞋、绿裤、红袄,平时有事没事都会手里拿一块洗得干净的手绢,在大金镇上扭来扭去。大金镇所有的人似乎都认识她,远远近近地和她打着招呼,一律称她为陈老板。有人和她打招呼时,她总是一副羞怯状,用手绢掩了口,冲人笑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别看陈花花是个女流,自己要照看一溜红房子不说,还要管理手下十几个丫头。这些丫头来源不一,有的从山外自己来的,也有逃荒到此无家可去的孤儿,一律都被陈花花收了,合在一起做皮肉生意。大金镇上人多,淘金人进山后,南来北往各式做生意的、赶脚住店的客人也多。红房子里外总是很热闹,生意兴隆。口口相传,陈花花的男人,是附近土匪帮的老大。乱世出匪,大金镇周围的山里,有许多股土匪。大金镇也经常闹匪,一声呼啸,十几匹马,马上端坐着手拿快枪的人。他们来匆匆,去匆匆。因为有一股土匪老大罩着,陈花花的生意总是顺风顺水。
陈花花出现在马菊红面前,两人四目相视。马菊红心里是复杂的,她做梦也没想过,陈花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之前她想过,大金镇不管是谁,只要能发送她爹,她是嫁人、做小、当牛做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要把自己卖了,有了身价,卖出去做什么,就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陈花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陈花花打量了她一番开口了:你真想把自己卖了?
她犹豫着点了一下头。
你要卖个什么价钱?陈花花冲她笑了一下,很快又把笑容收敛到嘴角。
我要发送我爹,让他有棺材入土。马菊红清醒起来,弯下去的身子,又振作着挺了起来。
你跟我去红房子吧。陈花花刚收敛起的那抹笑,又一次在嘴角绽开了。
见到陈花花那一刻,她在心里就是排拒的。在她的印象里,哪有好女人去妓院的。可她在这里跪了一天,脖子后那株草像长在她的身体里了,也没有一个人过问、出价的。马上太阳就要落山了,爹的尸首还在窝棚外躺着,她能等,可爹等不了。她别无选择地点了点头,虽然不很坚决的样子,但头还是点了。
陈花花走上前一步,把她脖子上那株草拔了下去,随手扔在地上。她扭头看着被遗弃在地上的草,就像看此时的自己。
陈花花上前把她拉起来,她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站了起来,腿又猫咬狗啃似的疼了起来。她麻着半边身子随在陈花花身后,向红房子走去。远远地看到了红房子,在太阳余晖的映照下,那溜红房子神秘辉煌。
在陈花花房间,她看到堆放在自己面前的五两银子,还有一张契纸。她不认字,陈花花就读给她听,五两银子,自己要卖给红房子十年,在这十年每笔生意中,她们二八分账。红房子八,她二。十年后,还回卖身契,从此再无关系。
她别无选择,抓过陈花花递给她的五两银子,第一件事就是给爹下葬。有了钱,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了。她为爹买了一口棺材,在众人帮助下,在后山梁上为爹起了坟。还有一个鼓乐班子,吹打着,增添了几分凄凉和哀痛。
发送完爹,还剩下二两银子,她找了一块布,缝在自己的内衣里,然后又一次走进了红房子。陈花花很大方地让她守孝三周,等爹出了“三七”再接客。当然,在等待的时间里,她也没有闲着,在红房子里认识了一堆姑娘,春花、春红、百合、月季……因为她的名字就带着“菊”,陈花花给她起了个花名叫“十月菊”。显然,这名字就是她以后十年的代号了。
有一天,一个叫春红的姑娘悄悄地告诉她,陈花花正在给她找客人。因为她是第一次,还能卖出个好价钱。没了第一次,女人就不值钱了。后来,春红又告诉她,客人给她找好了,就是镇上金铺里的牛掌柜。愿意花五两银子来破她的处。眼见着爹的“三七”就要过去了。迎接她的第一个客人,将是她不曾谋过面的牛老板。那天晚上,她几乎一夜没睡,蒙眬中总觉得有个陌生的男人粗野地向她压过来,撕扯她的衣服。她几次在睡梦边缘惊醒。后来她坐起来,浑身是汗。她想到的念头就是“跑”,她不知要跑向何方。她恐惧红房子里的一切,更讨厌这里的人。这些天,陈花花一直在教她接客之道。比如,怎么和客人打招呼,怎么微笑,上茶,又怎么送客,以及房事的一些常识。陈花花一再强调的,女人就是这个命,不被這个男人骑,就是被另外一个男人上。只要能生存,和谁睡不是睡呢?总之,女人就是被睡的命,睡多了,就成了职业。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衣食无忧,有什么不好的。她很难接受陈花花的洗脑,内心抗拒着,但嘴上又不能说什么。
每天入夜后,红房子里渐渐来了客人,春花、春红、荷花等姑娘又一拥而上,扭着身子,嘴里发出浪笑,变着法子,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客人往自己的房间里引……她看在眼里,难过又伤心。心想,以后这就是她的生活了,她几乎要窒息了。噩梦一个连着一个。
那天凌晨,她悄悄地走出自己的房间,逃出了红房子。一直逃到了后山坡上,找到爹的新坟,跪在坟前胡乱地磕了几个头,就向北方跑去。她不知翻过了几座山,又蹚过了几条河。三天后,她逃到了小金镇。她跑不动了,觉得陈花花她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于是在小金镇安顿下来,用逃跑带出来的二两银子开了一家豆腐坊。
起初的日子并不安心,她总觉得陈花花会派人把她抓回去,她拼命地做豆腐,省吃俭用,希望自己多挣些银两,有朝一日,连本带息地把欠陈花花的钱还回去,把自己的卖身契赎回来。
她为了隐瞒真实来历,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寡妇的身份。从到小金镇那天开始,就打扮成一个寡妇的样子,什么衣服老旧穿什么。她怕招惹是非,自己躲得越远越好,要是有个地缝让她钻进去才好。她隐约觉得,陈花花和她的红房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红房子成了悬在她头顶上的一把剑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
狗头金
陈三在溪水里尖叫一声,惊恐万状地在水里俯下身子,似被什么动物撕咬了一样。他终于从水里挣脱出来,双手擎着一块形如狗头的石块,石块上有个洞,呈赤黄色。手一滑,状如狗头的石头又跌到水里,溅起的水喷了他一身一脸,他又一次俯下身子,很快把那块石头捞了出来。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陈大带着人收工了,陈二已经走到岸上。陈三走在最后,他又一次抽筋了,弯下身子去掰扭曲的脚趾,手就触碰到了这块石头。他扑腾着身子,把它抠出来,离开水面后,仅看了一眼,石头就又滑到水里。当他再一次把狗头金状的石头捞出水面时,他的心就扑腾着。他忙三迭四地向岸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大哥,你看,我捞到了啥?陈大一脚岸上一脚水里地原地扭过身子。他看到陈三手里的那块石头,眼睛顿时就瞪圆了。他迎着陈三过去,接过石头,手一滑差点又让它跌到水里。这块形如狗头的石头,比想象的要重得多,陈大捧着石头的手在抖,他水淋淋地上了岸。众人都围过来。陈二呼吸急促地道:怕不是狗头金吧?陈三、二嘎子、豆芽子听了,身子就打摆子似的不停地抖颤着。
沉稳的陈大,抱着石头又向岸上走了几步,把那块石头举起来,冲着夕阳看了又看,最后又伸出舌头,一边舔一边闻着。半晌,又是半晌,他突然哑着声音说了句:真的是狗头金呢。陈大说完,一下子把那块石头抱在怀里,跪在地上,也抖颤着身子,一迭声地喊:老天爷开眼,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陈二突然把上衣扯开,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他奔来跑去,一时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能用拳头把胸脯擂得砰砰作响。
二嘎子和豆芽子两人抱在一起,疯了似的转着圈,嘴里也一遍遍地喊:我们发了,苦日子到头了。两人一边喊,还一边流下了眼泪。
陈三小心地站在陈大一旁,等陈大冲着远处磕完头,凑过去,压抑着声音问:哥,真的是狗头金?
嗯哪,一定是。陈大不知何时,眼里也泛出了泪花。
狗头金对淘金人来说,是一场人人都会做的春秋大梦。狗头金是天然形成的,有的如兽头,有的如圆石,但以狗头形状为最佳。不认识的人,发现了都以为是普通的一块石头,被扔掉也是常有的事。陈大从小就听爹讲过关于狗头金的传说。爹还是小时候听爷爷说过,在江东也有人发现了一块狗头金,从此就发达了,买房子、置地、开金矿、讨小老婆。真实的狗头金所有人都没见过,只是相传。陈大从小就做过一脚踩到狗头金的梦,他没踩到,却让陈三踩到了。这是啥,这就是命呀。他确信,这块状如狗头的石头,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狗头金。他看了,也闻了,舔了,金子的气味无一例外地都具备。虽然他之前没有见过,可这块狗头金,和他梦里出现的一模一样。把狗头金捧在手里,起初的一瞬间,他以为是在做梦,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他闻到了一股腥鲜之气,那是血。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天晚上,五个人都挤在一个窝棚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自从三胖子被蜂群蜇死,另外一个窝棚只剩下二嘎子和豆芽子了。三胖子刚离开那几天,二嘎子和豆芽子经常半夜醒来,总觉得自己的窝棚里冷飕飕的,他们身下的草,总是发出窸窣之声。他们几次爬出窝棚呼唤熟睡的陈大。陈大每次都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着哈欠说:三胖子走了,埋在后山了,他回不来了。二嘎子、豆芽子将信将疑地又爬回到窝棚里,过不了一个时辰,两人又惊醒,又屁滚尿流地爬出来。陈大无奈,最后把黄皮子叫过来,让黄皮子睡在两个人的窝棚前,又道:让狗陪着你们睡。狗啥都能看见,要是有啥不干净的,狗会叫。
黄皮子倒是没叫,却多了个毛病,深更半夜地在窝棚门口,很兴奋地玩耍,它不像是自己在玩,而是有人在逗弄着它。它兴奋得上蹿下跳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以前的黄皮子,总是和人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多的时候,黄皮子会离开他们的视线,消失在山里。它是在为自己寻找吃食,山果、野鸟什么的,都是它的吃食。黄皮子从来不吃独食,有时逮到山兔、野鸡,总是会兴冲冲地叼回来。人们喝汤吃肉,把剩下的骨头丢给它。狗从来不嫌弃,心满意足地吃了,晚上仍然警惕着为熟睡的人们站岗放哨。一连几年了,都是如此。黄皮子让他们躲过了山洪,还有野猪的侵袭。不仅如此,黄皮子还给他们的寂寞生活带来许多乐趣。比如每天收工,黄皮子都跑前忙后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叼来一根干树枝,有时还能叼回来几只鸟蛋,它经常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有它在,他们睡觉总是很踏实。不论外面刮风下雨,一想起黄皮子在,他们都能安然入睡。
黄皮子在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窝棚前折腾一气,然后就安静下来,半立起身子,把两只前腿合在一起,冲黑咕隆咚的远处,拜上几拜,然后一切就都安静下来了。重新回到自己的地方,趴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二嘎子和豆芽子就挤在窝棚里,小声地议论着。豆芽子说:刚才黄皮子和谁玩呢?二嘎子就缩着身子,上牙磕着下牙说:还能有谁呀,一定是三胖子回来了。豆芽子听了,也缩紧身子,不由得往二嘎子身边挤了挤道:说得是呀,刚才它玩得那么带劲,就像有个人陪它玩一样。二嘎子就干着声音说:三胖子是舍不得离开咱们呀。
豆芽子听了这话就哭泣起来,他屈着身子,跪在草上,一边磕头一边说:三胖子,真的是你吗,你别吓唬我们。你活着时,咱们无冤无仇,你是被蜂群蜇死的,不是我们害你的。
二嘎子也跪下来,哆嗦着说:是呀,三胖子,平时我照顾你最多,每次做饭,都给你留点干的。你就别害我们了,我们害怕呀。
第二天,两个人就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冲陈大等人说了,陈大不说话,立在小金河里,目光望着后山坡上三胖子坟的方向,似自言自语地说:三胖子,该给你烧纸了。可他们淘金人又哪里有纸呢?埋三胖子那天,陈大让陈三找了些干树叶子,在三胖子坟前烧了。陈大就含着泪说:三胖子,我们欠你的,等出山,第一件事就到镇子十字路口给你烧纸。你别心急呀。
黄皮子每天晚上还是在窝棚前上蹿下跳地玩耍,像遇到熟人一般。陈大最后狠下心,带领他们又换了一处淘金的地方。这件奇怪的事才暂时停止。
一切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不久,陈三就鬼使神差地踩到了这块狗头金。他们晚饭都没吃,挤在一个窝棚里,每个人都很兴奋,双眼灼灼地放着奇光。此时已经进入秋天了,树上的叶子纷纷地落了下来,不仅落到地上,也落到小金河里。每天他们下河淘金时,都踩在落叶上。他们知道,再刮几场风,山里树上的落叶就会光了,然后飘下一场雪,小金河就封冻了。到那时就是他们出山的日子了。
五个人亢奋着,窝棚外的黄皮子倒是出奇地安静,它把头伏在地上,眯着眼睛,耳朵却灵醒着,它能听见几百米外细微的响声。一旦有危险,它就会通过吠叫,给自己壮胆,也是通知主人。
此时,它听见窝棚内豆芽子说:老大,咱们以后再也不受穷了,有了狗头金咱们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它还听见二嘎子说:老大,咱们这狗头金怎么分,還是和以前一样吗?
半晌之后,它听见陈大清清嗓子说:那是当然,咱们都是兄弟,一个头磕在地上。血不亲人还亲。
豆芽子吧唧几下嘴,嗫嚅着又说:老大,要不这样,狗头金是陈三哥先发现的,分的时候,就多给他一份吧。
陈三说:按咱淘金人规矩来,二一添作五,我不能多要那份。三胖子那份不能少,他人不在了,可他还有娘呢。
众人都沉默起来。陈大把腰上的金袋子解下来,和往年比收成差了一些,只有小半口袋,湿漉漉地挂在腰上。他把金袋子解下来,放在一旁,人似乎就解脱了。他提起金袋子,又看了眼怀里抱着的那块狗头金,金袋子在他眼里就一文不值了。
突然,他在暗夜里说:记住今天这个地方,顺着这个地方向上游走,一定会有一座埋着金子的山。
陈大的话是有道理的,相传,狗头金都是从含有金矿的山里滚落下来的。狗头金是自然形成的,经过多年变迁、风化,某一块金石从山里滚落下来,这座山就是金山。一旦开矿,那可是成色一等一的上好金矿。
陈二说:哥,让我也抱一会儿狗头金吧。没等陈大同意,他就从陈大怀里把焐热的狗头金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豆芽子细语着说:大哥,咱们明年开春还来淘金吗?
他这话一说,似乎提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所有人都提起了兴致,在暗处伸长脖子,望向陈大。
陈二在狗头金上拍了一下,暗夜里发出一声脆响,他伸了下腰说:谁爱来就来,反正我是不来了。咱吃苦受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他说这话时,又想到了柳荫巷里的春花,他太想春花了,真想再一次躺到春花怀里,进入温柔之乡。
二嘎子也说:就是,我们发财了,再也不当淘金人了。我们要过好日子,盖大房子,在小金镇做买卖,干啥都比咱淘金人好。
陈三没有加入议论的队伍,他想到了年底就该和马菊红成亲了。两人之前就商量好了,两人成亲后就一起开豆腐坊,天天厮守在一起,在蒸腾的豆香中,呼喊着对方的名字,这样的日子才有盼头,才是日子。有了狗头金,他不知自己能分到多少,反正他知道,他们淘十袋金沙也抵不上一块狗头金。到那会儿,他们就真的发财了。他要把豆腐坊扩大上一倍,和马菊红一起做豆腐,过日子。他想到这儿,在暗处咧开嘴笑了起来。
咱们不要再淘金了,应该马上出山,万一被别的淘金人知道咱们挖到了狗头金,怕是这个山都出不去了。这是陈二的声音。他说完这句话,死死地把狗头金抱住,似乎劫匪就在窝棚外。
是呀,大哥,咱们明天就出山吧。陈三心虚起来。小着声音说。
二嘎子趁势说:我们淘金,这狗头金谁来看守?
豆芽子也说:有了狗头金,我们淘多少金沙都抵不上它。
众人在讨论着严肃而又现实的问题。
窝棚外的天缝里,露出一片曙光时,陈大下了决心:天一亮就出山。他的决定,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他们议论着、兴奋着,在曙光来临之际,香甜地睡着了。
消 失
一个人时的陈左岸,总是一副没着没落的样子。孩子们进山淘金后,农忙一过,他每天都会蹒跚着走到大金沟的三岔口,站在高处,向沟里张望着。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个儿子。淘金人的生活他太了解了,自己淘了半辈子金,九死一生,落下满身的病痛,他还是囫囵个回来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同一批的淘金人,有许多再也没有走出大金沟,尸骨就此留在了那里。
这一阵子,陈左岸的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他总是觉得要有事情发生,但又猜不出到底是好是坏。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走出家门,站在高岗上,向大金沟方向一次又一次张望。他的身子和身下的石头似乎连在了一起,泥雕石塑一般。
大金沟里有着他太多的记忆。杜小花生完陈三那年春天,他又一次带着一群兄弟进山了。杜小花抱着孩子相送,陈大、陈二一左一右地立在杜小花身旁。师父葛大林拄着一支木棍,立在杜小花的身后。
经过几年的将养,葛大林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了。他先是能自己从炕上爬起来,挣扎着身子扶着墙走出门来,他已经在炕上躺了几年了,身子虚得不行,动一下就汗流不止。好在他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这一切都归功于陈左岸。他在淘金的日子里,没忘记同时给师父采些草药回来,这些草药的名字都是郎中教的。每年从大金沟出来,除了腰上系着半袋子金沙外,他怀里抱着的就是那些草药了。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草药晾晒在院子里,然后洗净,熬药。葛大林的家里便又弥漫出浓重的草药气味。年复一年,从来没有间断过。
陈左岸出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侍师父葛大林。大半年不见了,葛大林似乎也在想念陈左岸了,含混地招呼着,让他靠自己身边坐下,抖颤着还握住陈左岸的手,让他讲这半年来淘金的事。陈左岸就跳跃着思绪,把这半年发生的事讲给葛大林听。比如,有一次他们正在淘金,山上滚下来几块大石头,横冲直撞地向淘金的他们砸过来,他大吼了一声:散开。幸亏他们跑得快,滚石没有砸到他们。后来,他们就不再敢在那个金带上淘金了。他们认为自己动了山神的气。还有一次,他们正在小金河里淘金,大太阳正在当顶上晒着,突然上游发了山洪,整个山谷轰鸣一片,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立在那里,傻了一样地看。当发现洪水兜头而下时,他们淘金人就被冲散了。所幸他们都爬上了岸,在下游十几里路的地方,又重新相聚了……陈左岸讲述的这些,其实师父葛大林都经历过,无非是让陈左岸又重新演绎一遍而已。每每陈左岸讲述淘金生活时,葛大林的眼里都会冒出一种像火花一样的东西来。他知道,师父不甘于像半个死人似的终年躺在火炕上。
他记着师父的好,要是没有师父,就没有杜小花和生出来的三个孩子。陈大出生时,陈左岸犹豫着找过葛大林,当时屋里就只他们两个人。陈左岸蹲在师父的炕前,拉过师父的手,一边摩挲一边说:师父,孩子生了,是个男孩,就让他姓葛吧。以后你就把他当成亲生的。他说完这话,感觉到葛大林的手指在他手里抽搐了几下,师父又用尽浑身力气摇着头,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抗拒声。陈左岸知道这是师父不同意,便顺从着说:那就让孩子姓陈,他是老大,就叫陈大吧。葛大林不挣扎也不说话,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泪无声地流下来。从杜小花怀孕那天起,陈左岸就知道,师父和杜小花这么多年没生孩子,毛病不是出在杜小花身上,而是师父。
后来陈二又出生了,他又一次找到葛大林,又一次征求着孩子姓氏,当然又一次遭到了葛大林的拒绝。那会儿葛大林的病已經有了些起色,能蹦出一些清晰的字来了。师父说:不,姓陈,是你的孩子。这回轮到陈左岸流泪了,他一边哭一边说:师父呀,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你这是何必呀。咱们以后老了,得留个后,摔丧盆,烧纸钱,坟前得有个人哭几声吧。
葛大林的目光坚决,不可更改的样子。陈左岸不知师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只能依顺着师父的话。
直到陈三出生,他跪在师父的头前,几近哀求了。他一边哭泣一边说:师父我求你了,我和小花商量好了,再也不生了。老三就随了葛姓吧。师父,你不能不留一个后哇。
葛大林仰躺在炕上,他的目光像一口深井,正冒着寒气。陈左岸望着葛大林的眼睛,没再敢说话。把涌出来的泪水又憋了回去。他从来没有见过师父用如此的表情这么看自己。葛大林挣扎着坐了起来,倚在墙上,喘息着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葛大林不是那种人。说到这儿,师父的态度又温和下来:左岸,我谢谢你。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师父把头抬起来一些,似乎怕眼窝子里的泪水流下来,接着又说:左岸兄弟,委屈你了。这几年,是你里里外外把这个家撑了起来。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陈左岸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在内心里,是感激师父的。在无路可去时,师父收留了他,让他成为一个淘金人,师父又规划着让他有了一个家。后来,他又有了杜小花。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他已经在心里发过誓了,他要一辈子养活这一家人。在小金镇里,三个孩子、三个大人生活在一起,显得新奇,许多人都试图打探他们生活中的细节。可他发自肺腑地认为,他们就是一家人。那么熟悉,又那么亲密。
最初杜小花走进他的房门时,他是抗拒的,甚至还带有某种的罪孽感。渐渐地,他觉得杜小花就是自己的女人,师父就是自己的兄长,亲骨肉。这一切,似乎上辈子就是这样,老天早就安排好了。
随着葛大林的身体逐渐恢复,从能坐到炕沿边上和他说话,到最后又能拄着木棍来到院子里,陈左岸开始有些焦虑了。他意识到,照这个速度,师父最后一定能扔掉手里的木棍,会恢复成以前那个生龙活虎的男人,到那时,他和杜小花又算什么?但围在杜小花身边的三个孩子,让他焦虑的情绪又缓解了一些。心想,自己的儿子毕竟是有娘的。以后的日子他不敢想,也不能想。有许多个夜晚,他又想起师父最初收留他那两年,他就睡在师父卧室门外的厨房里。师父的身体健壮如牛,和杜小花在炕上发出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都还是那么令他羞愧。
陈三出生后不久,他又一次进山了。送行时,师父拄着棍子,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金沟的山口。师父头上还冒出了一层虚汗。那一次,师父什么也没说,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们。他停在师父面前,小声地说:师父,你还有什么交代的?师父没说话,挥了一下手。他们结着队,在师父的注视下,一步步向山里走去。前面再转个弯,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回了一次头。看见师父仍然站在原地,手搭凉棚望着他们。他心里一热,大声地喊:师父,你快回去吧。小心着凉。
那一次淘金的大半年时间,他从来没有那么焦虑过。一会儿想到杜小花,又一会儿想起三个孩子,还有师父。家里的一切,总是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走过。
那一年,深秋季节刚到,山里的树叶变黄,还没来得及落下来,他就动员着这些淘金的兄弟们出山了。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迫切过,昼夜兼程,终于,一天天蒙蒙亮时,他们看到了小金镇。太阳初升时,他终于回到了小金镇。他先跑到自己家里,推开门,果然是冷锅冷灶。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以前,他每次淘金回来,家里总是井井有条的,锅总是温热着的。因为有杜小花在,她伺候完师父,哄孩子睡下,总会到这里坐一坐,抹把房内的灰尘,给灶里添一把柴,让房子有生气。他转身出院,又向师父家跑,两家隔得不远。他推开外门,一片蜘蛛网挂在他的脸上,他站在院子里喊:杜小花。没人应他,他又叫了一声:师父。便推门冲了进去。师父屋内和他家一样,冷锅冷灶,满屋的灰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他转头又冲了出来,站在院里:天哪,老天爷呀。他的担心得到了应验。
他的后背上流出的汗把他的衣服都浸透了。过了一会儿,邻居三婶抱着陈三,牵着陈大、陈二,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才知道,师父和杜小花已经离开小金镇两个多月了。他们把三个孩子送到邻居三婶家照看,说是葛大林要去大金镇看郎中。留下些钱,让三婶照看几天孩子。结果,两个人就再也没能回来。
那一年,陈大五岁,陈二三岁,陈三一岁。
那年冬天,他疯了一样寻找着师父和杜小花。整个小金镇的人都知道,葛大林和杜小花走了。许多人看见陈左岸,怀抱一个,手牵两个孩子,着魔一样寻找着杜小花和葛大林。
陈左岸为此还去了一趟大金镇,他翻山越岭地来到大金镇,在大金镇寻了半个月,连葛大林和杜小花的影子也没看到。他只能落魄地回到了小金镇,那个冬季,他几乎什么也没干,一直在寻找失踪的两个人。直到又一次春暖花开了,又到了淘金人进山的季节。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逐渐明白,葛大林和杜小花不会再回来了,只给他留下三个不懂事的孩子。三个孩子还需要他养,他是个男人,不能退缩,他还得去淘金。于是,他又一次找到邻居三婶,把三个孩子留给了三婶,还有他身上所有的银两。三婶成了三个孩子的奶娘。
那几年,他拼死拼活没命地淘金,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三个孩子养大。渐渐,先是陈大能隨自己进山了,接着又是老二、老三,直到这时他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三个渐渐长大的儿子,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孩子们的娘——杜小花。他不明白,杜小花为什么不辞而别。
归 途
陈大带着这伙淘金人,还没落雪就准备出山了。他们出山前集体来到三胖子坟前。陈大把身后沉甸甸的包袱解下来,放到三胖子面前,自己先跪下了,又示意几个兄弟也一起跪下。几年前他们一起进山前,是磕过头,拜过把子的。论年龄,三胖子和陈三同岁,生日却比陈三小两个月,排行老五。平时他们就称呼三胖子为老五。陈大把包袱皮打开,露出里面的狗头金。陈大就哽咽着说:老五,这是狗头金,又大又沉。按规矩,也有你一份。你不在了,还有你娘。说完把包袱皮又层层系上,甩在身后,下了力气在胸前系好。他再望着三胖子这座孤孤单单的坟时,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唏嘘着又说:老五,我们走了呀,怕在山里夜长梦多,我们出山就把狗头金变卖了。你的那一份,我会给你娘送去的。
跪在陈大身边的几个人,似乎都动了情,他们知道,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进山了。这几天,他们议论最多的话题是,这块狗头金到底能卖个什么价钱。议论来议论去,总之会是一笔不菲的数字,那时,他们人人都会有钱了。有了钱谁又肯再来淘金呢,苦累他们早就领教过了。他们是在拿命换这份血汗钱。大金沟也许就此永别了,想起几个月前和三胖子一起进山的情景,每个人心里都难过起来。陈三抓了把三胖子坟前的草掏在怀里,发誓说:五弟,等我们都安稳了,一起把你接出去。豆芽子也学着陈三的样子,抓一把草放在怀里,信誓旦旦地说:五哥,到时我把你背回去。豆芽子在这些人中年龄最小。只有十九岁。
陈大带着几个兄弟,顺着小金河向山外走去。小金河从东向西,顺着大金沟的山势,不知弯了多少弯,又折了多少折,一直流到山外,流入黑龙江里。山里有许多沟岔,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稍有不慎就会迷路,只有沿着小金河,不论怎么拐弯,又怎么消失在丛林山谷中,只要找到它,他们就一定能平安地走出大山。他们从淘金第一天,就记住了小金河,这条河成了他们心中的地标。
陈大不担心如何走出去。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他们是第一拨走出大金沟的淘金人,雪还没有下,山上阴面的树丛树叶还沒有枯黄,仍然绿着,虽然早已无精打采,还透着几分秋意。以前,他们出山时,远山近树早已不见树叶,几场雪一落,漫山遍野,早就是白茫茫一片了。
狗头金在他后背上早就焐热了,沉甸甸的,让他感到心里踏实。他早就听老辈淘金人说了,狗头金是无价的。几斤重的狗头金,要经过千年万年的修炼才能长成。狗头金不仅是有价值的,它还预示着好运。上亿上万年形成的金石,让他们碰到了,本身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自从拥有了这块狗头金,陈大的心一下子就敞亮起来。以前他的心情可不是这样,又高又陡的山,夹着一条小金河,他们抬头是山,低头是河,天天如此,心底里就生起许多厌倦和绝望。久了,会让人郁闷。他以前就见过一些淘金人,把自己憋疯了,赤着身子在山谷里跑来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叫。爹当时就闷着声音告诉他:这人疯了。寂寞、劳累、压抑,早就让他们每个人疯了一遍。爹当时教他们多想山外的事,他们就一遍遍地想,甚至做梦梦到的都是山外美好的一切。有了这样的想象,他们的心情就好过了一些。
每年进山之前,看到雪一点点变薄,柳树枝一点点变软,所有淘金人心情都是沉重的,离出发越近,这种心情越严重。直到出发那一天,还是硬着头皮背上行囊出发了。一走到大金沟沟口,看到群山,他们的心才会定下来,淘金是他们的出路,辛苦半年,换来另半年的安逸。这就是淘金人的命。他们认自己的命。
可自从有了这块狗头金之后,所有人的心都发生了变化。陈大是这些人的老大,平时,他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听他招呼。这是淘金人的规矩。他发现,自从有了狗头金,陈二、陈三、二嘎子、豆芽子,似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原本还想和往年一样,落了雪之后,再悄没声地出山。所有人都不同意陈大的决定。有天晚上,陈二和二嘎子把淘金的工具,都偷偷地扔到了山崖下。他们连淘金的工具都没有了。陈大只好做出出山的决定。
一只狗,五个人,顺着小金河一侧的岸边,轻装向前走着。他们没了工具,只有进山时的行囊。每次进山、出山,都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他们还要夜宿,行囊只能带在身上。山里不比山外,冷得很,在这个季节里,晚上不盖被子,会冻得睡不着。
黄皮子走在几个人的最前面,一副老马识途的样子。黄皮子是条老狗了。随着他们进山、出山,一进一出中,它慢慢变老了。
爹最后一次出山时,把淘金工具交给了陈大。再次进山时,爹脚步蹒跚,把陈大一伙人送到门口,再也不往前走了。黄皮子好一阵犹豫,不知自己该和谁走。爹把它叫过来,拍拍它的脑袋说:你去吧,平时机灵点,保护好你这些哥哥们。黄皮子似乎听懂了,不舍地和爹告别,随着陈大一伙人往山里走去。
半年之后,它每次出山,和人一样地兴奋。见到爹总是热情地扑上去,激动得浑身发抖,到了山外,就是它的世界了,它总是要找到熟悉的同伴疯玩几天,一次次跑到它的领地里,用一泡泡狗尿做着记号,宣誓自己的归来。
狗兴奋着,在前面奔跑出去,又跑来,它一定是嫌人走得太慢。一行人却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他们所有人的目光不停地落在陈大后背的包袱上,鼓鼓的一坨,那是狗头金。他们不时地抬头望一眼狗头金,心里就异样起来。
在一处休息地时,二嘎子凑到陈大身边,笑着说:大哥,你歇一会儿,让我背会儿狗头金行不?陈大没说话,把腰间半袋子金沙解下来,递给二嘎子。二嘎子明白,这是陈大不肯。淘金人有淘金人的讲究,只有这伙人的老大,才有分配权。淘的金子,在老大身上,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权力的象征。二嘎子讨了个没趣,但还是把那半袋金沙仔细地系在腰上。如果放在平时,他连拿这半袋金沙的权力都没有,只能远远近近地看着金沙的袋子在陈大腰上晃荡。最初金沙捞出来时,水淋淋地装在皮口袋里,皮口袋上不断地向外渗着水珠。日子久了,水珠没了,皮口袋上还是湿漉漉的。他们一直走到山外,走到宋金柜的金铺门前,陈大才慢条斯理地从腰上解下装金沙的口袋,用力地蹲在宋金柜的面前,底气十足地说:掌柜的,称金沙。宋金柜拿过秤盘、秤砣时,陈大还会追加一句:沙干,金足。有时买卖金沙的人,因为金沙湿干会起争执,为了斤斤两两,争得急赤白脸。陈大从没和宋金柜的发生过争执,从爹那会儿就是。陈大在宋金柜心里有信誉。
那大半口袋金沙,从二嘎子腰间又到了豆芽子腰间,还有陈三的。每个人都争抢着当一回淘金老大。不论装金沙的袋子系在谁的腰上,每个人都会挺起胸脯,甩着手,一副淘金老大的样子。要是放在平时,他们连想都不敢想。这半袋子金沙,是淘金人的命,一家老小所有的用度开销,都指望这半袋金沙了。
唯有陈二不争不抢,他看着陈三和二嘎子、豆芽子轮流争抢把金沙系在自己的腰上,跟灵魂出窍了一样,目光飘飘忽忽。下午,几个人坐在一个干爽的地方打尖时,陈二还是这个样子。他的目光定在远处,散乱着。陈三上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都没能让陈二的目光收回来。陈大就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陈二才收回目光,不认识似的望着陈大。
陈大就说:老二,你魔怔了?
陈二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陈大就拍一拍抱在怀里的狗头金说:只要出山,咱们每个人都能娶得起媳妇了。
二嘎子和豆芽子就咧嘴笑,一副憨憨厚厚的样子。
陈大又畅想着说:小金镇没女人,咱们就去大金镇,让刘媒婆多跑几趟。说到这儿,陈大还咽了口口水,眯着眼睛望着天边说:我估摸着,狗头金不仅能让我们人人有媳妇,下半辈子的日子都不用发愁了。
陈大的又一次畅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飘忽起来,他们像喝醉了酒,既兴奋又胸怀远大。一时间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小事,所有曾经的苦难,都变成了眼前的幸福。
晚上,一行人夜宿在一片乱石岗上。自然的声音铺天盖地把他们包裹了。不远不近的地方,飘动着几簇磷火,那些磷火忽远忽近。
二嘎子和豆芽子两个人挤在一处,扯了一条被子,盖在头上。他们一直以为,那些飘荡在眼前的磷火就是冤死的魂,跟着他们在寻找回家的路。以前,他们每次出山时,也能见到这些鬼影一样的磷火,一飘一荡,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相随着。从有淘金这个行当开始,不明不白死在大金沟里的淘金人,多得都数不过来。每次他们都躲着走,不知谁告诉这些淘金人,碰到孤魂野鬼,最好别让它们缠上,一旦缠上,它们一直会跟随你回到家里,以后的日子就别想过好了。
陈三看见磷火就想起了三胖子,他一直认为,跟在他们身前身后的磷火是三胖子。三胖子和他同岁,两人一起在小金镇长大的。陈三懂事时,就被爹寄养在邻居家里,他经常吃不饱饭,饿得眼冒金星。有几次和三胖子几个小伙伴玩着就饿昏了过去。每到这时,三胖子就跑回家,再出来时,手里就会多半个饼子,或一个菜团子。三胖子的爹也随大家一起进山淘金了。可他家里有娘,不论吃好吃歹,总能填饱肚子。在陈三幼小的记忆里,三胖子就是他的救星。一直到两人长大,又一起进山淘金,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三胖子意外离去,让陈三伤心不已。埋三胖子时,他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带三胖子回家。他知道三胖子胆小,自己留在深山老林里,一定会害怕。
望着如影随形的磷火,陈三坚定地认为,一定是三胖子的魂。他和二嘎子、豆芽子不一样,不仅不害怕,还觉得亲切。有几次,他觉得那簇磷火已近在咫尺了,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飘呀飘。他伸出手欲去抓,可磷火像空气一样轻飘,他一伸手,磷火就飘远了。他真想把磷火抓在手里,揣在兜里,带三胖子一起回家。有几次,他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磷火,喃喃自语道:三胖子,你跟着我走,等回到小金镇,我把你送到家里去。眼前的磷火似乎听懂了,在他眼前停了下来,做出一副听话的样子。他又说:你娘一定想你了。陈三说到这,声音就哽咽了。
陈三这是第一次面对生死,还是好朋友三胖子,凄惨地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之前陈三听过许多生死的故事,这些人和事离他还很远,就是当个故事听听而已。三胖子的离开让他第一次懂得了生死。他意识到,原来命这么不值钱,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被一群蜂子给蜇死了。从此,他有了两件永生难忘的事,一个是三胖子的离开,一个是被母亲抛弃。
他对娘没有一星半点的印象。人们都说,在他还不到一岁时,娘就和姓葛的男人走了,离开了小金镇,不知去向何方。在他的记忆里,每年爹从山里出来,第一件事就去找娘,穿着一种叫靰鞡的鞋,背着褡裢。褡裢里装着干粮,准备好这一切之后,爹就一脸严肃向他们告别了。陈大带着陈二和他,经常到镇口去等爹回来。陈大和陈二对娘是有记忆的,在两个哥哥的描述中,娘是一个勤劳、善良、美丽的女人。院内屋里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论家里还有没有粮食,每到吃饭时,总能让他们吃口热乎的。就是野菜也煮得有滋有味。爹常年不在家,家里家外,都是娘一个人在操持。
陈三又大了一些之后,他才明白爹和娘的关系。爹在葛家拉边套。拉边套在小金镇并不新鲜,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相互帮衬着过日子。可陈三不知道,娘为什么会离开爹和他们三个孩子。陈大、陈二总能回忆起娘当年的好。陈大说,有一次自己发烧了,是娘把他捂在怀里,去二十里路外一个屯子找郎中。陈大还说,娘有一次给了他半个鸡腿,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陈二也说,有一次肚子疼,娘给自己冲了半碗糖水,肚子就不疼了。娘一直把他抱到天亮。还给他唱过歌。那首歌可好听了,到现在他还记得那首歌的调调。说到这,陈二会哼唱起来:山里红的花开了,一朵朵的白,一朵又一朵的鲜。春天热闹了,山里红的花就谢了……陈二唱这首歌时,一脸的祥和,似乎,娘就在他的眼前。陈三觉得娘对他不公平,他什么记忆也没留下。
爹去找娘,他们每次都抱着希望,爹离开后,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到镇子的路口上,向远方眺望几次。在他们的幻觉里,爹把娘找到了,爹兴冲冲地走在前面,靰鞡鞋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走在前面,娘满脸喜气地随在他的身后。见到他们之后,会大叫一声扑过来,摸摸这个脑袋,又拍一拍另一个脸,然后含着眼泪说:你们都长这么大了……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呀。可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结果只等来了爹。爹自然是空手而归的,褡裢里的干粮都吃完了,瘪瘪地搭在爹的肩上。爹一脸寒霜,带着一身冷气,在夜半时分,走了回来。有几次,陈三见到爹空手而归,又是这番模样,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爹不劝也不发火,愁苦着一张脸。爹每到冬天,从山里出来后,都会重复着去寻找娘。
终于有一年,他不再去了。在杂房里收拾他打猎的工具,从那以后,他带着兄弟三人开始进山打猎了。再后来,先是陈大随着爹进山去淘金,然后又是陈二,接着又是他。关于母亲的念想,现在偶尔只在陈三脑子里一划而过,每次娘在他脑海里出现,都会让他的心疼上一阵子。有时疼得他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认识了马菊红,他在豆腐坊帮她忙碌时,他隔着烟雾缭绕的雾气,端详着她,总觉得娘就长马菊红这样,温温婉婉的,不辞辛苦地从早到晚操持着。只要和马菊红待在一起,他的心里就是安定的。这次进山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他觉得日子有了盼头,虽然进山的日子长了,脑海中马菊红的样貌也有些模糊,可他一想起有这么个女人,在小金镇等他,心里就很甜。这种甜是他以前从没体会过的。他掐着指头,算计着时间,每过一天,觉得自己离见到马菊红的日子又近了一天。心底里那种莫名的幸福,又顺着牙根丝丝缕缕地溢出来。
那天晚上,陈二爬到陈大的身边。陈大把包着狗头金的包袱抱在怀里,半睡半醒的样子。那簇磷火不远不近,仍在那飘着。陈大歪过头,用目光瞄着陈二,陈二的身子又往陈大身边凑了凑。陈二近似耳语地说:哥,还没睡呢。陈大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陈二就说:这块狗头金,非得按着六人份分嗎?
陈大支棱起身子,把狗头金在怀里抱稳,盯着暗处的陈二说:咱淘金人的规矩,见者有份,咱不能破。
陈二抓了一把乱蓬蓬的头,他们进山前,都是剪过头的,经过几个月的疯长,他们的头发都长到脖颈处了,蒿草一样扭结在一起。陈二说:咱们挖到狗头金时,三胖子已经不在了。按道理不应该有他的份。说到这儿,目光又虚虚地瞥了眼不远不近的那簇磷火。
陈大清了一下嗓子,压低声音道:三胖子、二嘎子、豆芽子是跟咱哥儿仨出来的,咱不这么分,爹都不会答应。
陈二沉默下来,觉得头发里有虱子在爬,他又烦躁着,用力抓几下头发,望着哥怀里的狗头金:这东西再值钱,这么多人分,到自己手里,还能有多少?
陈大瞪他一眼,戗了句:别想那些没用的,快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陈大说完又躺下,把背冲向陈二。陈二看见陈大弓起的身子,像一只河虾。他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一种从没有过的焦灼感,从脚底板处升起来。
马菊红
豆腐坊的马菊红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盼着下雪。她知道,一下雪,陈三他们就该结束淘金的日子了。
先是看着山上的树叶打卷变黄,接着又有树叶落下来,真的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
有几次,她给人去送定制的豆腐,还专门绕到大金沟的沟口,向里面张望过。几个月前,她送陈三走,陈三的背影就是在这个沟口消失的。
最近两个月,她还请去大金镇的人捎回来两床大红被面,她在为自己的新婚暗自准备着。她和陈三已经商量好了,一进入腊月他们就把婚事办了。她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着下雪,可雪还是没有下。有几次,天阴沉得似乎都拧出水来了,她想应该落雪了。可落下来的却是秋雨。虽然是秋雨,但天也渐渐凉了起来,她知道,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
她一想到陈三要出山了,心情就美好起来。平时不爱打扮梳妆的她,经常冲镜子里的自己愣神。白净的皮肤,弯弯的眼睛,瓜子形状的脸,打扮起来还是蛮漂亮的。她冲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在笑容中,她也看到了眼神里的忧伤。她知道自己忧伤从何而来。两年前,自己从大金镇里跑出来,一想起在红房子的经历,她就心神不宁。她知道,陈花花不会这么白白地放过自己。陈花花为她出了五两银子。仅一个陈花花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担心的是陈花花身后的土匪老大。
大、小金镇经常有土匪活动,有许多人见过土匪。他们经常神出鬼没地下山。打劫一些大户,有的土匪也顺手牵羊骚扰一些小商户、小户人家。经常也有遭到被绑票的人,鸡犬不宁一阵子。
马菊红初来小金镇时,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和衣缩在房内的一角,她总是担心陈花花会找土匪来抓她。提心吊胆地过着日月,心总是不宁。一想起大金镇红房子的经历,情绪就会低落下来。她从红房子里逃了出来,暂时得到了身心的自由,又被另一种恐惧所笼罩了。
马菊红直到现在,不论什么季节,出门时都会用围巾把自己脸围上,她生怕别人认出她来。她谎称自己是个寡妇,这样一来,她就不显山露水了。别人都知道豆腐坊的马寡妇,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她在大金镇红房子里的故事。
她也会经常想起红房子里的陈花花,自己插了草把自己卖了,是陈花花救了她的急。凭这一点,她是感激陈花花的。没有她救急,爹连下葬都不能。可她不甘心在红房子里做皮肉生意。当她跑出红房子时,心里想过,也暗自发过誓:陈花花今天算是我欠你的。等有朝一日,一定连本带息地把钱还给你。在小金镇这两年多的时间,她早就挣够了还陈花花的钱。可她一直没有勇气去还。她怕大金镇,更怕面对陈花花。
随着这个冬天的临近,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要去一趟大金镇,把自己的事办了。不然,她这辈子都不会安生。再过两个月,就要和陈三办喜事了,她不想提心吊胆地和陈三成婚。
那些日子,小金镇的人发现马寡妇的豆腐坊关门了。马寡妇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小金镇消失了。
刘媒婆找过陈左岸,把马寡妇失踪的消息告诉了他。陈左岸背着手,脚步蹒跚地来到豆腐坊门前看了看。门虽然紧闭着,看到院子里一切都是整洁的,透过门缝,他还看到屋内做豆腐的一应工具,也有条不紊地摆放着。他不相信,马菊红会逃婚。
果然,半个月后,豆腐坊又悄没声地开张了。马菊红又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小金镇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也就此打住了。
回到小金镇的马菊红,心彻底踏实下来。这次去大金镇,她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在后半夜,她去了红房子,找到了陈花花的房间,把用毛巾包着的十两银子,放到了陈花花的窗台上。离开时,她还用手,轻敲了三下窗子。然后隐身到暗处,她亲眼看见陈花花打开窗子,把裹着银子的毛巾拿了进去。她想,陈花花一定知道是她来过了。当年陈花花出了五两银子,买了她。她两年后,还回十两,也算了了她的心愿。
天蒙蒙亮时,她还去了趟后山,在爹坟前烧了纸。这两年时间里,每逢年节的,她都会在小金镇的十字街上,给爹烧纸。这是她又一次在爹的坟前烧纸。望着长满荒草的坟头,她就想到了爹生前的样子。爹不在了,她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在爹的坟前,她流着泪,把自己即将和陈三成亲的消息告诉了爹。她不知道爹心里会怎么想,但一定会为她高兴。为找到了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以后有陈三这个男人保护自己。爹一定会高兴的。
这次偷偷来大金镇,她还为自己买了两件新衣服。她想,陈三看她穿着新衣服,一定会很高兴。做完这一切,她才踏上归程,记得第一次逃出大金镇时,她都没来得及去看一路上的风景,那会儿她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这次不一样了,她一身轻松。她一口气走了三天,终于回到了小金镇。远远地看到自家的豆腐坊,她从没感到这么亲切。
她现在一心一意把心思放在了天气上。有几次,她明明感觉到要下雪了,突然夜半起了风,云彩又被刮散了。天渐渐凉了,她的单衣已经换上了夹衣。每天忙碌完,她都会站在自家的小院里,伸长脖子向天上望。要是看到满天繁星,她就会失落。遇到有云彩的日子,她心里就会暗自高兴。心想,也许自己睡一觉,早晨醒来,雪就落满院子了。
生 死
五人一狗,天刚蒙蒙亮,又一次起程了。他们归心似箭,从开始淘金到現在,他们还从来没有如此急迫地要出山过。往年,都是下雪之后,小金河结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冰碴,他们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出山这条路。淘金人都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向山外走。那会儿,整个大金沟出山的路是热闹的,不时地会碰到一起出山的淘金人。他们相互询问着对方的收获,眼睛往对方腰带上瞄,他们大半年淘的金沙,都在腰带上吊着。收成好的,会把衣襟撩起来,故意把又满又饱的装金沙的袋子露出来,一行人挺直腰板,走得理直气壮。收成少的,则故意用衣襟把口袋遮了,心里很没底,虚着身子,勾着头向回走。每年这时,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就是相互间碰不上面,从山谷或者隔着一座山,人声仍然能够传到对方耳鼓里。有人还扯着嗓子喊一声:是老许吗,今年收成咋样?被称为老许的淘金人,也在远方回应道:不咋样,还不如去年呢,今年过冬都够呛……人们呼喊着打探着,不论收成好坏,都是一幅欢乐的景象。
淘金人在深山老林里,苦呀累的大半年时间了,终于熬到出山的时日了。见到老婆孩子,能吃上几顿热乎饭了,一想起这些就让人兴奋。那些光棍们,早就把柳荫巷里的姑娘在嘴里嚼了一遍又一遍,这个胖了,那个瘦了……总之,出了山,才是人间的日子。他们向往山外的一切。
陈大带着一伙人出山时,雪还没下,树叶正在飘落。他们尽量避开别的淘金人,这个时候离开大金沟,总是说不清楚。狗头金沉甸甸地背在他的背上,最初得到狗头金那股兴奋劲,已平淡了许多。那会儿,觉得就是有座金山,他也能背在肩上。路远没有轻载。虽然只有几公斤重的狗头金,但也毕竟是块石头,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石头的存在。他们进山时,带着粮食、淘金工具,还有铺盖什么的。粮食早就吃光了,淘金工具大都破烂不成样子,被扔在一个山沟里。他们只剩下自己的铺盖,有的被褥露出棉絮,有的都成了布缕,好在还能为他们的夜晚宿营,遮风御寒。
二嘎子和豆芽子从动身出山那天开始,目光就没离开过陈大后背上的那块狗头金。想象着狗头金变成白银的样子,多么激动人心呀。每次淘金回来,陈大带着他们,径直走向宋金柜的金铺,兑现银两的时刻,他们也是激动的,手心冒汗,脸红脖子粗的。他们齐齐地盯紧宋金柜手里的秤盘、秤砣,生怕宋金柜缺斤少两。每次把金沙换成银两,陈大又二一添作五地分成六份,他们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攥在手里,把手藏在衣服下面,撩開双腿向家跑去。那一刻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这是大半年辛苦的血汗钱,一家老小就等着他们的收成,柴米油盐都指着这份血汗钱呢。
自从他们意外地得到了这块狗头金,他们的心态一下子变了。挂在陈二腰间那半袋子金沙,他们已经不看在眼里了。金沙以前一直挂在陈大的腰上,自从有了狗头金,陈大就把保护那半袋子金沙的权力转让给了陈二。陈二却多了满腹的心事,以前能说会道的他,变得沉默了。经常望着某处愣神,还不断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二嘎子、豆芽子。有时,也把目光落在陈三身上。陈二不仅多了心事,眼睛里还起了层雾,没人能看懂他眼里的雾气。
又一次休息完出发时,二嘎子突然向陈大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求背一段狗头金。陈大犹豫了半晌,还是解下包袱,系在了二嘎子的身上。背上狗头金的二嘎子,走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在他们的心里,二嘎子的命等同于狗头金。人在狗头金在。这是他们出发时,就一起冲老天爷发过的毒誓。
二嘎子大步流星着在前面走,陈二随后,然后是陈三和豆芽子。陈大走在最后面,他要统掌全局。他们这次出山,走上了一条绕远又陌生的小路。每次出山,和进山一样,都是顺着小金河走。那里地势平坦,这次不一样了,他们有了狗头金,怕碰到淘金人,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共同的秘密。他们现在共同的想法就是,争分夺秒,走出大金沟,回到小金镇,一切就都安全了。
背了一下午狗头金的二嘎子,到晚上宿营时,才恋恋不舍地把保护狗头金的权力还给陈大。陈大临睡前,把包袱在自己的身子上系了又系。二嘎子似乎仍然没有在兴奋中平复下来,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离狗头金这么近过。只在刚发现狗头金时,大家聚在一起辨别真伪,在他手上过了一下。剩下的时间里,他只能远远地望着了。他背上狗头金,一下子才觉得狗头金是那么实实在在。他有过太多的美好设想了,这次发财了,他要给全家盖上几间明亮的大房子。现在他们全家就挤在一个干打垒的小房子里,那还是爹刚到小金镇时盖起的房子。长年累月,土都风化了,睡觉时不小心,碰到墙皮,土末子就下雨似的往下掉,呛得他连喘气都困难。有了大房子,他还要请刘媒婆给自己说一房媳妇。小金镇缺女人,可大金镇不缺,只要有了钱,刘媒婆一定会为自己跑上一趟。从出生到现在,他只听说过大金镇是个热闹的地方,可惜自己一次还没有去过。小金镇的人,偶尔有人去一趟大金镇,回来能说上半年。人们齐聚在这人的家门口,听他一遍遍叙说大金镇,那里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盖了很多房子,干什么的都有,各种商店、铺子,还有发电报的电报房,江边还有码头,码头上停了好多船。有的船用来打鱼,有的用来运货载人,呜的一声,船就开了。最后当然会说到女人,大金镇里有许多女人,她们穿着时髦,描眉画眼,就是走起路来都带着一缕香风,让人心荡神摇。当然也会说到红房子里的那些女人。红房子是小金镇柳荫巷无法比拟的,红房子不仅大,里面的女人也年轻,迎来送往的,热闹得很……人们想象着大金镇的纸醉金迷。都希望有一天,自己发财了,到大金镇里走一走,看一看。那将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呀。
二嘎子一遍遍地诉说着未来美好的日子。当他畅想美好时,引得豆芽子咧着嘴,一边傻笑一边说:嘎子哥,你要去大金镇,带上我吧,让我也开开眼。二嘎子就拍一拍胸脯说:那是自然,兄弟,我带上你,咱俩去下馆子,点上两盘肉包子,你一盘我一盘,再喝上一碗羊肉汤,这才是有钱人该有的样子。豆芽子口水都流出来了。
陈三也咧着嘴笑,他的幸福和二嘎子他们不一样。他的幸福就是马菊红,他要和马菊红过日子,把豆腐坊扩大一倍,再也不出来淘金了。他要和马菊红一起经营豆腐坊,在豆腐的香气里,他们相互凝望,厮守着过日子。然后他们再生几个孩子,都有吃有喝,再也不进山淘金了,这就是他憧憬着的幸福。
那天晚上,他们宿营在一片山岗的阴面。一片树林,在风中呜咽,枝头的树叶几乎都飘落干净了。他们扯着露了棉絮的被子,把自己裹紧,沉沉地睡去。养精蓄锐为了第二天的行程,只要向前迈出一步,就离大金镇又近了一些。
黄皮子倚在一棵树后,心绪很不平静的样子,隐隐地觉得今晚要有大事发生。它眯上眼睛,刚打个盹,很快就清醒过来。它先是听到一片树叶的响动,它机敏地抬起头,看见二嘎子起身,摇晃着向远处走去。紧接着它又看见陈二,蹑手蹑脚跟了过去。它的心狂乱地跳了起来,想叫,又没敢。也弓起身子,随两人走了过去。
二嘎子蹲在下风口的地上,解开腰带。嘴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这时陈二就站在二嘎子身前不远处。它听见二嘎子说:二哥,我拉肚子了,都是白天吃野果子吃的,胃里都是酸水。陈二背着身子,冲着一棵树松开裤子,撒了泡尿。二嘎子嘴里还吭哧着,很难受的样子。陈二又转过身,看见二嘎子身后就是一片山崖,在树影里,阴森地暗着。一阵风过来,远山近树一片呜咽。黄皮子看见陈二像变了一个人,发疯似的一脚向二嘎子踹过去。二嘎子叫了一声,很快就被树林的呜咽声吞噬了。二嘎子滚了两滚,跌下悬崖之前,似乎想伸手抓到点什么,却没抓到,然后整个人就跌下山崖。
黄皮子伏下身,身体颤抖起来。它没想到陈二会这样。陈二在山崖旁站了一会儿,一边系裤子,一边吐了口痰向回走去。黄皮子看见陈二没事人似的,又钻进露着棉絮的被子里。黄皮子趴在一片树叶上,抖了一宿。
第二天,出发时,人们发现少了二嘎子。陈二和所有人一起,一边呼喊着一边寻找着二嘎子。最后还是黄皮子把众人领到山崖边,向山崖下大声地叫着。山崖深不见底,最后,陈大在山崖的平地上,发现了二嘎子的半泡稀屎。似乎明白,二嘎子半夜解手,跌下了山崖。人的命天注定,马上要发达起来的二嘎子,一个不小心,一命归西了。
一行人又踏上了出山的路。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们少了言语,更没了欢笑,脸都阴沉着,跟在陈大的身后,盯着他背上的狗头金,一点点地向前挪去。
黄皮子随在众人身后,它看到陈二的身子里正往外冒一团黑气。那股黑气冷森森的。从此,黄皮子害怕陈二。它一看到他,身体就颤抖个不停。
归程的队伍又少了一个人。这天出发前,陈大一如既往地把狗头金背在自己身上,他茫然地望着每个人。陈二迎着陈大的目光望回去,陈大的目光从陈二脸上跳开,又定在陈三脸上。陈三刚哭过,为二嘎子莫名其妙地死亡,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还抽抽搭搭的。陈大的目光就一软,又落到豆芽子脸上,豆芽子一脸惊恐,似乎还没有从二嘎子坠崖中醒过神来,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惊魂未定的样子。
陈大转过头,就望到了蹲在不远处的黄皮子,黄皮子也在陈大的注视下,头歪向了一边。陈大沉默着,转身向前走去,先是陈二,然后是陈三,豆芽子相继跟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只能听到对方的气喘声和脚下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响。
黄皮子跑在最前面,跑出一段路,它就会寻找吃食,比如一只地鼠,一条即将冬眠的蛇,都会成为它的猎物。随人们一次次进山,它练就了捕食的能力。不论它为了捕食跑出多远,耽误多久时间,它总能找到这帮淘金人。
陈大意识到二嘎子的死有些蹊跷,又说不出来蹊跷在哪里。他带着这支淘金队伍已经有五六年时间了,刚开始那会儿他们都还小,二嘎子和豆芽子才十几岁。他们相信他。那会儿他们淘金的经验还不多,力气也不够大,费尽千辛万苦,却淘不到多少金沙。每当他们走出大山时,换一些散碎银两,又把这些少得可怜的银两分发在每个人的手上,那会儿他们不贪心,就是少得可怜的银两,也够他们欢愉上一阵子了。他们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白银在口袋里揣着,沉甸甸的,白花花的。以前都是靠爹娘养活,现在他们终于自己能挣钱,养活爹娘了。他们揣着银两,解开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挺着胸脯向各自家走去。从金铺到家的距离,他们从来没有走得如此豪迈。离家还很远,就扯着嗓门喊:爹、娘,我回来了。他们早已忘了,这大半年时间里,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苦和累已成为过去,眼下只有成功的喜悦。
后来他们渐渐大了一些,不仅有一把子好力气了,淘金沙的技艺也纯熟起来,再次出山时,他们到手的银两就多了些成色。不论收成好坏,这些人从来没有怪过陈大。陈大不仅是他们的大哥,更是他们的主心骨。一起吃苦受累,他们每天都厮守在一起,装金沙的袋子就挂在陈大的腰间。以前,陈大只要单独活动时,比如解手,或者去山里找吃的,他就会当着众人的面把金袋子系在某人腰上,拍着空荡荡的双手离去。直到他再次回来,才又把金袋子收回去,一丝不苟地系在自己的腰上。
每次他们从山里出来,分完钱,都会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每个人从头到脚都会把自己脱了,一身烂鞋烂衣服交给对方检查。甚至还要把自己乱蓬散发着气味的头伸向对方。这是淘金人的规矩,叫净身。淘金人在一起伙着混生活,最怕的就是相互猜忌。只要猜忌,这支淘金队伍就会散掉,再也带不起来了。所以淘金人就有了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净身。每个人都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走。只有如此,每人心里才是坦荡的。
三胖子是被蜂群蜇死的,这是个意外,他们还没有从这意外中走出来,二嘎子解个手又出现了意外。陈大背著狗头金,走在前面,虽然他还是以前的样子。心却沉了起来,步子也有如千斤。觉得自己背的不是一块几公斤的石头,而是一座山。他几次踉跄着身子,几欲摔倒,陈二在他身后,扶住他,望着陈大灰白的脸说:哥,要不,我替你背狗头金吧。他几欲想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交给陈二。可他突然看到了陈二眼里有一种像火苗一样的东西,烧得他身子一抖,便把这想法扼杀了,用力推开陈二伸过来的手,站稳身子,大步向前迈去。
他回忆着自从发现了狗头金之后,众人的变化。自己、二嘎子、陈三、豆芽子都把兴奋挂在了脸上。他们畅想着有钱人的日子,他们对有钱的日子显然是陌生的,都是一些通俗、浅白的想法。比如盖个大房子,求刘媒婆给自己讨个老婆,然后锅碗瓢盆地过日子。陈大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钱了成个家,再也不让爹为自己操劳了。他是老大,本就应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他还记得以前这个家的样子,娘是个好看又能干的女人,爹只是个拉边套的。娘还要照顾那个姓葛的男人。葛大林瘫在炕上,每天都离不开中药,一走进葛大林的家,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药汤子的味道。娘白天要去为葛大林熬药,煮饭,料理完了,才能回到家里,照顾他们三个孩子。那会儿爹很难,不仅要养活他们一家人,还要养活葛大林。葛大林的药,都是爹亲自去药铺子抓的。
记得有一次,他随爹一起走进药铺子,爹兜里没有一个铜板了,要去赊药。药方子被药铺子伙计扔了出来。那伙计是个山东人,一口山东话冲爹说:陈金头,你好歹也是个淘金人,见过世面。有赊米赊布的,还没听说过有赊药的。你这是在赊病呀,不吉利。小伙计一边说,一边用身子堵在药铺子门口。爹那次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把家里兽皮拿出来卖了,原本这些兽皮是给一家人过年的。每个人扯块布做件新衣服,称二斤肉,包两顿饺子……那年春节,一家人是喝玉米面熬过来的。陈二小不懂事,一边哭一边求着爹要吃肉。爹狠心打了陈二。那天晚上他看见爹躲在门口的柴堆旁,捂着嘴哭了一个晚上。
后来娘还是随着病好的葛大林离开了,起初的日子里,爹就像没了魂一样,一趟趟地出门去寻找娘,爹一次次空手而归。以前的爹虽然穷得躲在柴堆后面扇自己的耳光,但那会儿的爹是快乐的,在人前脸上总是笑呵呵的。可自从娘离开,再也没有见爹笑过。爹在淘金时,只能把他们交给邻居照看,半年后爹回来,兴冲冲地推开房门,里外地找。他知道,爹是在找娘,可娘从来没有回来过。清醒过来的爹,眼里的火苗熄了,脸也垮塌下来,又是个愁苦的爹了。爹不易,为了把他们三个养大,吃了太多的苦,现在留下一身病,每天起床,是爹最头疼的事。每天爹起床时,都要在炕上折腾很长时间。先是把僵直的腿搬到炕沿外,然后用两只手掌从上到下地搓腿,直到把双腿搓红搓热,麻着的腿脚渐渐有了知觉,才试探着从床上下来。先是扶着墙走到外面,再拿起拐杖,才能走出院门。他每天看到父亲这样,心里都猫咬狗啃似的难过。他那会儿就发誓,以后一定要把家里的担子扛过来,不再让爹为他们操心受累了。
发现狗头金那一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爹。有了钱,一定盖个大房子,在屋里不仅盘一铺火炕,还要修一堵火墙,灶膛里要烧上好的木柈子,不论春夏秋冬,都要让屋里温暖如春。让爹的老寒腿少些痛苦。他还要娶一房贤淑的媳妇,伺候爹,爹不论吃香的喝辣的,都让儿媳妇做。这是他迄今为止最丰满的奢望。
可陈二却和他们不一样,不仅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眼里还总是冒出一股邪火。他观察过陈二,陈二的目光正落在二嘎子和豆芽子身上,目光凶得像一把刀子。以前陈二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人。他看到了都不由得打寒战。
又一天晚上,他们夜宿在一个山沟里。天阴着,风也一阵阵刮着,随时要下雪的样子。陈大让陈三和豆芽子捡了一些干树枝,在一个背风处,生起了火堆。三胖子和二嘎子离开了他们,他们都没来得及给两人烧过纸。他们也没纸可烧,把火堆点燃了,他喊着让他们朝着光亮处走。老辈人说,人死后,要朝着光明处走,因为那里是天堂。点燃这堆火,不仅温暖着他们,也是给二嘎子、三胖子在另一个世界指出条明路。夜晚的风很大,阴森着,看样子第一场雪说下就要下了。陈三和豆芽子披着烂棉絮被子,哆哆嗦嗦地围在火堆旁,张开身体烘烤着自己。陈大觉得有必要和陈二单独说几句话。他一直怀疑,二嘎子的死和陈二有关。他的眼神透露出了秘密。
陈大把陈二叫到一棵树下,两人蹲下身子。陈大开门见山地:老二,二嘎子是不是你弄的?
陈二的身子震了一下,哆嗦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陈大就激动地说:你说话呀?
陈二声音打着战:你,你看见了?
陈大说:我没看见,但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一切。
陈二把眼睛闭上,又睁开:你,你血口喷人。我害死二嘎子干啥?
陈大把目光钉在陈二的脸上,远处的火光,照得两人一明一暗。
陈二似乎要哭出来:哥,咱们才是亲兄弟,你为啥帮别人说话?
陈大说:天地良心,人在做天在看,这么做迟早要遭报应的。
陈二慌忙地摇着头说:不是我干的,是他解手,不小心掉下去的,怎么赖到了我的头上?
陈大再一次盯紧陈二的眼睛。陈二这次缓过神来,把目光回敬给陈大。哥儿俩就在忽明忽暗中对视着。
黄皮子蹲在不远处,也在望着哥儿俩。
豆芽子
自从二嘎子莫名其妙坠崖之后,豆芽子也看到了陈二眼里的光,带着寒气,像刀似斧。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白天,狗头金是二嘎子背的,二嘎子走在最前面,他看見了二嘎子挺胸抬头、骄傲无比的样子。他都盘算好了,第二天他要接替二嘎子,也背一天狗头金,让自己沾沾喜气。他还没来得及说,二嘎子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跌下了山崖。不仅他话语少了,陈三也不说话了,拧着眉头走在自己的身边。他几欲想和陈三说点什么,话都到嘴边了,他看到陈二刀子一样递过来的眼神。他就噤了口。二嘎子的死,最初他就想过跟陈二有关。二嘎子一死,他就没有个说话的人了。陈家兄弟好歹也是自家人,只有他一个人是外姓人。他感受到了危险的存在。一路上,不论是休息还是行走,觉得陈二的目光一直围绕着他。投过来阵阵寒气,让他直打冷战。他知道自己弄不好,也会像二嘎子一样,被莫名其妙地害死。
又一天他们行走时,他去附近林地里捡干树枝生火,陈大就在自己的身边,他凑过去,讨好地说:大哥,其实……狗头金,我不感兴趣。他结巴地表达着,他通过对狗头金不感兴趣的表达,来换取陈大对自己的保护。他说这话时,目光还是忍不住多看了眼背在陈大背上的狗头金,撑得包袱皮鼓鼓囊囊的。他恨自己的眼睛,慌忙地把目光移开。
陈大听了这话,怔了一下,正色道:咱淘金人的规矩不能破,见者人人有份。豆芽子最初也是这么想的,陈三从水里踩到狗头金那天晚上,他和所有人一样,是那么兴奋。他几乎一夜没睡,翻过来掉过去地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自己马上就要过好日子了。再也不受苦受累,当牛做马地淘金了。他要像正常人一样,有了钱,在小金镇做一个小买卖,守家待业地过日子,那将是怎样幸福的时光呀。他和二嘎子、陈三无数次地讨论过,这块狗头金到底能卖多少银子。二嘎子说不清楚,只是用手比画了一下道:反正得卖好多,一堆吧,咱们拿都拿不完。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以前,他们淘了半年金,大半口袋金沙,换来的银子,一只手就攥住了。那可是他们淘金人一家老小一年的生活费。二嘎子比画出的那么一堆,到底有多少,没人能说得清。
陈三也畅想着说:以后咱们都不用淘金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这辈子都花不完。
二嘎子和陈三说的都是虚数,豆芽子心里还是没底,他又找到陈大去问。陈大正抱着狗头金打盹,见他这么问,抬一下眼皮说:无价之宝。老辈人说,一块狗头金,能换一座城。
一座城有多大,豆芽子心里还是没数,他生在小金镇,长在小金镇,连大金镇都没去过。他不知道一座城有多大。他以前曾听过做买卖的人说过:哈尔滨才是人间天堂,有电车,有铁路,还有好多好多房子。房子多人就多,有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还有叫不上地名的各种外国人。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给市井增添了热闹。买卖人形容哈尔滨时,让他想起树林子里的鸟,也是多得数不清,用各种调调叽叽喳喳地说话。
起初拥有狗头金的日子,他和所有人一样,是多么幸福呀,也为自己设计了一幅幸福的蓝图。蓝图还没画完,许多地方还没填上颜料,二嘎子就出事了。陈二的目光刀子一样地扎过来,让他魂不守舍。他独自想,要是没有这块狗头金,二嘎子就一定不会出事。二嘎子出事,他想到了自己的危险。他要主动出击,表明自己对狗头金没兴趣,只要把陈二腰间那半袋子金沙,二一添作五地分完就好了,像每年淘金出山时一样。只要自己平安地活着出去。一整天,他脑子都不清楚,迷迷糊糊琢磨着这件事。恍恍惚惚地随在陈家兄弟身后走着,有几次还有了逃的想法。自己要是逃出去,寻找到出山的路线,自己也一定能够走出去。他已淘了几年金,每年进山、出山的,许多条路他都走过。可这想法,一经出现,自己又被吓着了,如果那样,就是和陈家兄弟扯破脸皮,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万一自己没有被害死,像往年一样,又一次走出大金沟呢?
陈家三个兄弟,经过这么多年接触,他也逐个琢磨过,陈大是他们共同的老大,是他们这伙淘金人的领路人,人厚道、老实、公平,他不会害人。陈三年纪小,没心没肺的,只比自己大两岁,也不会有害人之心。只有陈二不太一样,平时就沉默寡言,不爱说不爱笑,喜欢独处,更喜欢琢磨人,总是拿目光偷瞄别人。自从有了狗头金之后,陈二的心事似乎又多了。现在连眼光都变了,变得陌生凶狠。豆芽子数着日子,以前他们十天半个月的,总会走出大金沟。现在日子都过半了,只要再熬过几天,走出大金沟,自己就安全了。至于那块狗头金换成白银怎么分配,那是后话了。
这两天,豆芽子异常地小心。不论解大手还是解小手,他从来不离开宿营地,要是有事,他就呼叫,所有人就能听到了。晚上,他们又一次宿营了,天一整天都是阴的,天黑得就早。他们在路上采了蘑菇,吃饭就是喝的蘑菇汤。他怕自己夜半起夜,只吃了几块蘑菇,连汤都没敢喝。睡前,他们又在火上加了些干树枝,趁着热乎气,他们围在火堆周围就席地而睡了。四个人脚对脚、头挨头地围着一圈躺下了。他的头和陈二的头是相挨着的,陈二的呼吸他都能听见。起初,他灵醒着耳朵,假寐着。后来实在太困了,困得他两只眼皮纠缠在一起。他在入睡前,听见黄皮子似乎走到他身边,舔了他手一下,他和黄皮子关系好,平时有口吃的总是想起这只狗。黄皮子对他就很亲近,经常过来,扎在他怀里,和他玩上一阵子,也是用舌头这么舔他。黄皮子让他放松,最后的感知世界里,他还听到陈二打起的鼾声,树枝在火里燃烧发出的声响。豆芽子就沉沉地睡去了。
后半夜,天上飘起了雪花,大金沟的第一场雪终于飘落下来。火堆上的干柴已经燃尽,散发着最后一缕温度。
黄皮子看见陈二坐了起来,因为下雪,陈大、陈三和豆芽子都用烂棉絮被子兜头蒙上了。陈二呆呆地望着豆芽子。豆芽子一动不动,像具尸体似的躺在原地。陈二拿起自己的棉被,突然压在豆芽子头上,然后整个身子也压了下去。黄皮子看见豆芽子的腿僵硬地蹬了两下,然后就不动了。半晌,又是半晌之后,陈二轻抬起身子,又躺到原来的地方,把被子扯过来,也盖在自己头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从陈二起身那一刻,黄皮子就浑身颤抖不止。陈二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它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尿了,长长的一泡尿,让它身子底下又热又臊。
雪还在下着,无声无息的样子。天微亮的时候,黄皮子看见一片洁白。那躺着的四个人,都被雪覆盖了。
第一场雪
第一场雪如约而至地飘落到了小金镇。
陈左岸在初雪的早晨,在自家小院里站了許久,雪花纷扬地飘落下来,他的眉毛和胡子沾得都是。他的目光,穿过大金镇,望向大金沟方向。他知道,陈大该带着那几个淘金的兄弟们出山了。以前淘金的经验告诉他,小金河的水早就冷了,待上一会儿就被冰得抽筋,他们得轮流下水。在水里拼命地淘沙子,在众多沙子中,希望能发现星星点点的金沙。岸上的人,拼命地用双手揉搓着双腿,让浑身热起来,然后再奔到冰冷的河水里,接替另一拨人淘金的工作。白露过后,天就一天凉似一天了。他们争分夺秒,就是为了再多淘一些金沙,回到家里,好过个滋润的冬天。
在有杜小花的日子里,陈左岸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每次进山大半年时间里,只要一想起杜小花,还有那三个依次出生的孩子,他心里就涌起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像潮水,一次次拍击着他的心房,扩展到他的全身。他心里也装着师父葛大林。是师父带他加入淘金这个行业,没有师父就没有他的今天。那会儿,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直淘金,养活一家人。他的内心,早就把葛大林当成自己的亲人了。
每次他进山淘金,杜小花会带上三个孩子搬到葛大林的住处去,杜小花肩上的担子就重了,她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半瘫在床上的葛大林。他在家时,几乎把这一切都承包了。隔三岔五地去找郎中开药,回到家里,又烟熏火燎地煎药。服侍好葛大林吃药,还要抽出时间到山里狩猎。天擦黑才回来,他向家的方向走近,远远地就能闻到院子里飘出的饭香。杜小花把饭桌放到了炕上,孩子们已围着饭桌坐好,葛大林也用被子围起身子,半躺半坐在桌前,全家人就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把收获的猎物挂到了房檐下。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坐在葛大林身边,又顺手拿起一只枕头,垫到葛大林的腰上,让葛大林更舒服一些。那会儿葛大林还不能自己吃饭,杜小花和他就轮流夹着饭菜去喂他。葛大林吃着饭,有时会吃得泪流满面,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左岸,你对我太好了。满眼的泪光,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杜小花的身上。杜小花不说什么,一口饭一口汤地喂着葛大林。陈左岸望着三个参差的孩子,再望眼杜小花,心想:这就是他的家了。他愿意为这个家付出一切,包括师父葛大林。他从黑龙江左岸,拼死游到这里,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样一个家。虽然他和杜小花之间还隔着葛大林,但他对葛大林也是感激的。没有师父葛大林,就没有他现在的一切。他知道,做人不能贪。要是有了贪心,就什么都没有了。
吃过饭,杜小花先是照顾着葛大林躺下,问他想不想大小便,如果想,她就会把盆端过来,放到他的身子下,再端出去倒掉。然后就领着三个孩子向陈左岸家走去。留下陈左岸陪葛大林说上一会儿话。陈左岸先是把两只手搓热,再试探着把手伸到葛大林的被子里,他要给师父按摩,他一搓到师父的腿,心里就难过得不成样子。以前,师父的腿是多么壮硕呀,棱是棱角是角,每次淘金时,他都是第一个下河,把裤脚挽起来,露出健壮的大腿。有几次,小金河里突然发洪水,只有师父站得最稳,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起被冲倒的同伴,把他们拽上岸。那会儿觉得有师父在,他们就有主心骨,什么都不怕,再危险的山洞、山沟,他们都敢闯。只要师父敢先向前迈一步,他们就会毫不含糊地跟上。在进山淘金的一拨又一拨队伍里,他们每年淘金是最多的。他们出山时,遇到其他淘金人,视线总是会落到对方的腰上,看那只兽皮袋里的成色。挂在师父腰间的兽皮袋子,总是最饱满的,引来同行人的羡慕,他们大声喝着:大林,你们又是盆满钵满呢。葛大林不说什么,捋一把胡子,大半年没刮过的胡须,让师父变成了半个野人。师父就呵呵两声,迈开大步,向着山外走去。师父回家时,步子总是又快又急。所有人都知道,师父的家里,有个漂亮又年轻的老婆杜小花。所有淘金人都羡慕师父。唯一遗憾的是,杜小花没给师父生养出一儿半女。
自从有了陈左岸,杜小花却接二连三地生出了三个儿子。有一次,陈左岸陪着葛大林聊天时,葛大林就含着一双泪眼说:左岸哪,我以前错怪了杜小花,是我无能呀。握起拳头想捣打点什么,总是不能,只是做出了一个捣打的姿态。半边身子就僵硬在那里。此时,陈左岸一边给师父按摩,师父腿上的肌肉,似乎被人给偷走了,只剩下了皮包着的骨头,他的心就一阵阵发酸。安慰着师父说:师父,你的病会好的,有一天一定能站起来,和我们一起再去淘金。
淘金的话题吸引了师父,两人就聊当年淘金的话题:他们没有吃的了,又馋,野果子吃得他们肚子冒酸水,然后他们就轮流去山里抓野物。夏天的野物都藏在老林子里,并不好抓,他们只能挖地鼠洞,抓老鼠煮汤喝,也抓过蛇,把蛇皮剥下来。他们又想到,有一次淘金,一簸箕铲到水草里,淘上来的不是金子,而是一簸箕鱼,他们开心地又唱又跳……再苦难的日子,变成了回忆,都被镀成了暖色。躺在炕上的葛大林,是多么希望再一次走进淘金人的队伍。他们一起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一起苦一起乐。
陈左岸也巴望着师父能够早一点好起来,就是他不再淘金,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走一走,什么也不干,他也会替师父高兴的。一次次请郎中开药,每天给师父按摩,从手到脚,最后又到全身,让师父浑身的血液流淌起来,身子发热,陈左岸才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住处。杜小花带着孩子们已经睡下了。他躺在杜小花的身旁,她的温度很快传递到他的身上,他实实在在地把她搂在怀里,嗅着她身体里散发出的味道,一股巨大的幸福就涌满了他整个身心。他望着轮廓不清的低矮房间,心里就发下誓言,以后一定盖一间大房子,让杜小花和日渐长大的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随着葛大林的身体逐渐恢复,他先是在师父的脸孔上看到了血色,身上丢失的肌肉,又一点点地回到了皮肉里。师父先是能拄着棍子从炕上下来,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后来又能走出院门,有时还会走到镇子里,和熟悉的人聊上几句。人们对葛大林的死而复生,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围拢过来,和他聊天。说得最多的,还是陈左岸,如何一次次买药,拉扯这个家,像照顾亲人似的照顾他们这个家。葛大林每次听了人们表扬陈左岸,脸上总是挂着笑,目光也掠过真诚的神色。当人们问起葛大林下一步打算时,葛大林就会低下头,面露难色,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匆匆离去。
陈左岸心里也是矛盾的。师父躺在床上时,他巴不得师父早点好起来,可随着师父的身子一天天渐好,他的心就阴沉下去。以前,杜小花总是在他这里过夜,因为有孩子需要照顾。直到第二天一早才会奔到葛大林的住处,为他端屎端尿,为他擦脸,擦身子,忙完这一切,才忙一家人的吃食。可随着葛大林的身体恢复。杜小花照顾孩子睡下,并不像以前那样急着上床了,先是犹豫着冲他说:我得过去呀。他知道杜小花这句话的意思,犹豫着点点头。杜小花就用水洗了脸,擦干,抿着衣服,开门出去,走进暗夜里。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消失在他的耳畔。
自从师父瘫在炕上,向他提出让他照顾这个家。他就做好了为这个家奉献牺牲的准备。那会儿,师父是个废人,不管于情于理,他都心甘情愿肩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可师父好了,又恢复成了正常人,他的心却乱了,一群蚂蚁似的爬进来,说不清个什么滋味。
杜小花也不是每天都去照顾陪伴师父,一周总有两天留下陪他。他再接近杜小花的身体,发现杜小花似乎换了一个人,不仅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了,就是他搂着她身子时,她的身子不再柔软,而是变得僵硬,甚至还多了一点点的排斥。他还是坚持着把男女之事做了,从始至终,杜小花都是别样的。他的心就凉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他发现师父并不望他,总是埋下头,阴着脸吃饭。匆匆地吃上几口,把碗一放,就走到院子里透气了。他的心也别扭着。他们亲近起来,像一家人一样,因为杜小花。如今,两人疏远了,别扭起来,也是因为中间隔着杜小花。
杜小花似乎也很为难的样子,故意把注意力放在三个孩子身上。低着头,匆匆地忙碌,似乎永远闲不下来的样子。以前杜小花称呼他总是用一声“哎”,久了,就成为他专用的称呼。刚进这个家时,只有他是个会动的男人,她需要喊他。后来,他亲耳听见,杜小花也称呼师父为“哎”。那次是在给师父递一件衣服。杜小花手提衣服出门,冲师父的背影喊了一声:哎,把衣服穿上,别凉着。从那以后,杜小花不再称他为“哎”了,而是用“你”这个称谓。无形中,他觉得杜小花离他远了。他煎熬着,别扭着。
直到有一天,他从大金沟再次出来,师父和杜小花一起消失。他一边释然,又一边心有不甘,一连找了他们几年,最后他放弃了,他认为葛大林带着杜小花远走高飞了。也许他们又回到了山东老家也说不定。在这之前,他知道,葛大林带着杜小花是从山东逃到这里来的。
在又当爹又当娘的日子里,他真心巴望家里能有个女人了。三个儿子大了,都是大小伙子了,四个大男人,没有一点活络气,到处都是硬邦邦的,衣服破了,少个扣子,都没人帮着缝补。
第一场雪一落,他知道,陈大会带着淘金的这伙人,从山里走出来。他要张罗陈三和马菊红的婚事。从此,他们陈家也会有女人进出了。日子就会不一样。缺的日子才能圆满起来。他一想起即将进门的马菊红,就想到了曾经的杜小花。心里就多了另外一种滋味。
最后的归途
陳大望着豆芽子僵硬的尸体,他两眼冒火。豆芽子死时的样子很难看,脸色青着,半截舌头从嘴角吐了出来,一双眼睛也向外突着……陈大看见豆芽子尸体那一刻,就意识到是陈二干的。当时陈二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收起来了,扛在肩上,做出一副要出发的样子。雪还在下着,不紧不慢的,远山近树已经被白雪覆盖了。
陈三看见豆芽子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他求救地把目光望向陈大,张着嘴想哭,却发不出声来。昨天晚上睡前,豆芽子还好好的,两人脚对脚地睡在一起。他用脚趾勾了勾豆芽子的脚,豆芽子也回敬他,弄得他脚心痒痒的。豆芽子就说:咱们就快走出大金沟了。他抬眼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说:怕是明天要下雪了。豆芽子还把身子凑过来,两人头碰在一起,小声地说:你真好,这次出山就要娶媳妇了。陈三听了豆芽子的话,眼前再一次闪现出马菊红的笑容,他心里甜着,身子热了起来。他安慰着豆芽子说:有狗头金了,咱们人人都有份,你也一定能说上一房好媳妇的。豆芽子听了这话,目光偷瞄了一下陈二。陈二已经蒙着头睡去了,心才安了些道:其实我这人不贪,能养活爹娘就行。想了想又小声道:你要不是踩到那块狗头金,现在咱们还在小金河里淘金呢。你们哥儿仨分大份,想给我点就给,不给我也没意见。陈三就拍一下豆芽子的肩膀:怎么会呢,咱们淘金人,有淘金人的规矩,我大哥心里有数。燃烧的火堆噼啪响了一声,几簇火苗跳了跳,映红了两个人的脸。陈大抱着狗头金,翻了个身,把后背朝向火堆。陈三就说:别多想,你是咱们这些人中年龄最小的,大哥不会欺负你。豆芽子“嗯哪”一声,转过头就睡去了。
昨晚还好端端的豆芽子,一觉醒来,他就变成了眼前吓人的样子。突然而至的变故,让他呼吸困难。一时手足无措,他跌坐在豆芽子尸体旁,就那么睁大眼睛,不相信似的望着。
突然,陈三听见陈大号叫了一声什么,然后就疯了似的扑向陈二。陈二背上自己的行李卷,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对豆芽子的死无动于衷。陈大这一扑,就把陈二扑倒了。陈大把陈二压在身下,牛似的吼着:陈二,你还是个人吗,连豆芽子你都下死手。啊,你还是个人不?说完腾出手,抡起巴掌向陈二的脸扇过去。陈二在地下挣扎着,他弓起身子,几欲把陈大掀翻在地,终是不能。便辩解道:他的死和我没关系,这是老天注定的。是他自己把自己闷死了。
陈大嘶声喊着:你胡说,就是你害死的。
陈三的目光被大哥二哥牽引过去,两个人像皮影戏似的在自己眼前挣扎着,他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陈二在下面挣扎,陈大一边压着陈二,一边冲他喊:老三,拿绳子来。一连喊了几遍,他才反应过来,上前,解下腰间的绳子。这绳子是他们爬山越岭的工具,平时就缠在腰里。陈三解下绳子,僵硬地递给大哥。大哥在用绳子捆绑陈二,陈二挣扎,陈大一时不能得手。陈大又喊:老三,你倒是帮帮我呀,傻站着干啥。
直到这时,陈三似乎才明白过来,他扑向陈二,把陈二的上半身抱住。陈二就喊:老三,你帮他干啥,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咱哥儿仨好。
陈大把陈二已经捆了起来,又费力气喘着从地上爬起来,把陈二拖拽着来到一棵树下。陈二似乎知道陈大的动机了,便哀号着:大哥,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咋能对我这样?
淘金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是有人背叛他们淘金人,比如,偷了金沙,或者故意伤害同伙,就会被喂蚊子。他们从小就随爹进山淘金,口传身教,他们自然了解淘金人的规定。虽然,他们没有亲眼见过有人被喂蚊子,或捆绑双手双脚扔到小金河里去喂鱼。但他们却不断听到这样的故事。某伙淘金人,谁谁偷藏了金沙,被绑在树上喂了蚊子。
陈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陈二捆在树上,他用绳子在陈二胸前,捆了一道又一道,直到陈二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和那棵树合在一处。把绳子另一端在陈二身后又打了个死结。陈大才气喘着坐在地上,他在和陈二搏斗的过程中,后背的狗头金仍然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陈大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半躺在雪地上,咻咻地喘着。
陈二带着哭腔道:老三,快点给我解开,你不能看着大哥这么欺负我。
在大哥二哥的挣扎过程中,陈三似乎明白了,豆芽子的死一定和陈二有关,他的思路又想到两天前二嘎子的死,以前盘绕在他脑子里的疑惑,似乎一下子飞去了,像眼前的雪地,干干净净地通透起来。他浑身打着战,通了电似的,他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他审慎地把目光投向二哥,二哥正向自己求救着。他的目光再望向大哥,大哥扶着雪地,撑起身子,努力地把气喘匀,用一双目光制止着他。他就僵在大哥和二哥的目光里。还是大哥先向他招了一下手,他抖着身子走过去。陈大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国有法,家有规。咱们走。说完拉起陈三就向前走去。
陈二就嘶声喊:大哥,我可是你亲弟弟,为了外人,值吗?我还不是为了咱陈家兄弟好。
陈大的身子震了一下,立住脚,扭过身子:陈二,别的都好说,二嘎子、豆芽子都是你杀的,我饶过你,你觉得小金镇的人能放过你吗?
陈二:你不说,我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们俩人好。
陈大把身后的包袱又向身体上方拱了拱,走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不知,我不知,可天知地知。往年,我们都好端端地回家,今年,多了个狗头金,二嘎子、豆芽子、三胖子就都死了。别人信,你自己信吗?
陈二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用脚踢腾着雪:大哥,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呀。我这么做为啥,还不是为了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陈大把眼睛闭上,摇了摇头,眼角流下两颗清泪。最后还是扯起陈三的手向前走去。躲在一旁的黄皮子,扭头望了眼被捆在树上的陈二,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了。
陈三听见二哥,在求救地喊叫着:三儿,你得救救二哥,你不能不管我。小时候,我可最疼你了。
陈三有些犹豫,步子就缓了下来,可他的手被大哥死死攥着,他的脚步只能和大哥的保持一致。
二哥又喊:三儿,咱从小没娘,你不能再没二哥呀。二哥做的是不对,杀人不过头点地。咱们可是亲兄弟呀。现在没有蚊子,二哥会被冻死的。你们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陈大气喘吁吁地走着,步子已经慢了下来。陈二嘶着嗓子的呼喊声还能隐约地传过来。他们已经转过一个山脚,陈二看不到他们,他们也望不见陈二了。
陈三扯了一下陈大的衣襟,心虚着叫了声:哥,二哥也怪可怜的。
陈大也带了哭腔:他是狼,是狗,你二哥狼心狗肺,猪狗不如。陈大一边咒骂,一边已经泪流满面了。
陈二、陈三几乎是被陈大带大的。陈三还不懂事时,娘就和那个姓葛的男人走了。爹为了养活他们,每年还得去大金沟淘金。虽然好心的邻居收留了他们,可他们就像野孩子,经常挨饿。那会儿,他们长得都很瘦小,头发稀疏,面黄肌瘦。陈大经常领着两个弟弟来到河边,看人家捕鱼。有一次,大哥忍不住了,脱去自己的衣裤说:哥下河去给你们抓鱼。说完大哥就挺着细小的身子走进了水里。水里有暗流,大哥不谙水性,很快大哥就被水冲跑了。岸上的哥儿俩就大喊:哥,大哥……快上来。他们看见大哥在水流里翻腾着身子,随波逐流地向下游漂去。哥儿俩一边跑,一边喊破了喉咙,最后还是下游一个打鱼的老汉,一网子下去,把大哥罩住,又捞上岸。大哥已经昏迷不醒,肚子里灌满了水,像只鼓气的青蛙。还是打鱼的老汉有经验,把陈大甩到牛背上,牵着牛跑。大哥肚子里的水,顺着鼻子、嘴里喷出来。大哥终于得救了。被救回来的陈大,仍没忘了给两个弟弟找吃的,抓不到鱼,就在岸边的草丛里,抓了青蛙,生着火烤着吃,他们终于吃到肉了。
后来,大哥又大了一点,也学会了打鱼。经常出其不意地,给他们钓上几条鱼。后来大哥去淘金了,是陈二在照顾陈三。陈二学着大哥的样子,给他捕鱼,抓青蛙,还捕鸟。是两个哥哥前赴后继地把他拉扯长大。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记着两个哥哥的恩情。
陈三回忆起这些,他的心就受不了了,心虚地央求道:大哥,饶了二哥吧,是他一时糊涂干了傻事。
陈三这么说,就想起二嘎子和豆芽子,他们几乎一起长大的,从小到大就在一起,一想起被二哥害死的两个好朋友,他的心就刀绞一样地疼了一下。
大哥不说话,走了一气,最后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上也落满了初雪,大哥坐下,雪就散开了一个窝。大哥的样子比起初平静了一些,但仍然余怒未消。
陈三上前,蹲在大哥的身边:大哥,二哥可是咱们的亲人呢。
陈大抽了下鼻子,齉着声音说:他是狗,是狼。
黄皮子见哥儿俩的脚步停了下来,也蹲在不远处,竖起耳朵,谛听着什么。
二哥的呼喊声、央求声,已經隐在他们身后了。
陈三看见大哥流泪了,大哥还别过脸去。
陈三的心就裂成了几瓣,他也哭了:大哥,求求你了,二哥做得是不对,可他要是冻死在山里,咱一辈子心里都不好过呀。
陈大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再次起身,拉起陈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陈三身不由己地随大哥向前奔去。他在心里喊:二哥,我也没法救你了。
陈大瓮着声音说:他能死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如果有人路过,帮陈二解开绳子,他就能活,否则,他必定冻死在深山老林里。
一狗二人,在雪地上留下三串脚印,向山外走去。
天再次昏暗下来时,陈三终于忍不住,挣脱开陈大的手,丢下一句:大哥,我不忍心把二哥就这么丢在这里。说完,他没命地向来时的方向跑过去,他越跑越快,踉跄了几下,几欲跌倒。
陈大望着陈三奔跑而去,他没喊没叫,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脑袋,哀哀地哭了起来。
黄皮子见陈三向回跑去,跟着跑了几步,见陈大没动,它又立住脚,目送着陈三的背影远去。
君子协议
是黄皮子最先回到了小金镇,它兴奋不安地上蹿下跳,引来邻居家的狗们一阵狂吠。
差不多已经是半夜时分了,陈大在前,陈三居中,陈二踉跄着随在后面。他们这次出山,不同以往,以前他们的淘金队伍是整齐的,大家把陈大簇拥在中间。虽然衣服凌乱,蓬头垢面,但精神是亢奋的,他们直奔宋金柜家的金铺,不论多晚,他们都要把金沙兑现,分上属于自己那一份,兴高采烈地回家过冬了。
陈大进镇前,在一个水坑的冰面上还摔了两跤,沾了一身雪。他摇晃着身子,推开了自家的院门,又一头扎在门口,摸到上屋,没头没脑地跪在了爹陈左岸的面前。爹已经睡了,但筋骨还疼着,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个身,觉得门外涌进来一股寒气。他抓紧被子,睁开眼,就看到跌进来的陈大。陈大跪在自己的面前,他还听见黄皮子在自家门口的叫声。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不是梦,起身,用火镰点燃了油灯。灯影里陈大的样子让他惊骇不已。陈大衣衫褴褛,蓬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弓着身子,跪伏在他的面前。
他惊乍着声音喊了句:陈大,是你吗,这是咋的了?
陈大仰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哭泣着说:爹,我对不起你。我闯下大祸了。
陈三和陈二也进了房门,站在陈大身后的黑暗里。在陈大的哭诉中,陈左岸了解了来龙去脉,先是三胖子被蜂群蜇死,陈三踩到了一块狗头金,然后是二嘎子、豆芽子的死。此时,陈二也跪到了陈左岸的面前,身子哆嗦着,头都不敢抬一下。陈左岸捂着胸口,几欲背过气去,他从炕上下来,踹了一脚陈二,踢空了。如果不是陈三及时把他抱住,就摔到了地上。爹还是摸过一只鞋,没头没脑地向陈二打去。陈二弓着身子,任凭爹打骂。
过了一气,又过了一气,陈家安静下来,门外瑟瑟发抖的黄皮子也安静了下来。陈左岸气喘着,胸膛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缓了一会儿,他示意陈大解开肩上的包袱。狗头金似乎已经长死在陈大的背上了,陈大小心又有些厌恶地把狗头金摆到了爹的面前。自从二嘎子不明不白地死,随后又是豆芽子,狗头金在他背上已是重如千斤了。他知道,要是没有这块狗头金,他们还会和以前一样,虽然也苦也累,但那会儿他们是欢乐、幸福的,日子也是有盼头的。他们盼望每天能多淘一星半点金沙,也盼着雪早点下。到那时,他们可以一路唱着歌,开着玩笑,满怀希望地出山。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们变成了魔鬼,变成了小偷。这次回小金镇,陈大故意选择了这个夜半时间,他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哥儿仨这样的面目回到小金镇。
陈左岸一手擎着油灯,一手抚摸着陈大放在炕上的狗头金。他闻、嗅、舔过之后,油灯在手里跌落下来,熄了,一股动物油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天老爷呀,这是千年不遇的狗头金呢。这是修了几辈子大德,才让你们得到它呀。
陈左岸似痴似癫地和那块狗头金滚在一处,不时地把它抱在胸前又闻又舔,嘴里一迭声地说:发了,发了,一块狗头金价值一座城呀。
陈大已经把打翻的油灯重新又装上油,油灯忽闪着,把几个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墙上。陈二似乎缓过神来,他的身子往炕沿前凑了凑,掩饰不住兴奋地说:狗头金是咱们陈家的,谁也夺不去。没有人知道,我都想好了,今年的金沙咱们可以多分一些给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说到这又看了眼陈大,他咧开嘴道:还是大哥有心眼,选择半夜回家,神不知鬼不觉。该着哇,都是老天爷照顾咱们陈家。
陈大一个耳光扇在陈二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呆住了,陈左岸终于在痴癫中醒过神来。抱在他胸前的狗头金滑落下来,掉在土坯炕上,发出一声闷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左岸就出门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干什么。黄皮子见主人出门,颠颠地跟在身后,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多余的足印。
天亮了一些,陈大听见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陈左岸一走,哥儿仨就都醒了,他们知道,今天一定有大事发生。他们穿好衣服,忐忑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们先是听见黄皮子四条腿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的,父亲身后还有更多杂乱的脚步声。这时,天刚亮,小金镇到处都静悄悄的。裹成一团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陈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白着脸望着陈大,又望向陈三,似乎想跪下,但只弯了身子,低声下气地说:哥、三弟,你们得救我,不然我就没命了。
外面的脚步声停在院子里,消失了,只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又杂乱地在院子里响了一气。门“吱”的一声开了,一股寒气和父亲一同涌了进来。爹手里多了条绳子,他把绳子扔在了陈二的脚下。
陈二腿一软,终于跪下了。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爹,你这是干啥呀,你不能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爹立在那儿,身子没动,冲陈大和陈三悲怆地喊了一声:还不快把他绑上。
陈三望望这个,又瞅瞅那个,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陈大弯下腰捡起绳子,他抓住陈二的手臂,缠了一道。
陈二挣扎着:哥,你咋也这么糊涂,你绑过我一回了,还没完呢。
爹就大着声音怒气冲冲地冲陈三:还不帮你哥。
陈三终于上前,把陈二抱住,陈大三圈六绕地把陈二捆绑起来。爹这时过来,拎着陈二向门外拖去。陈二哭喊着:爹,你心咋就这么狠呢,我可是你儿子呀。
陈左岸费力地把陈二拖到院子里,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木桩似的立在那里,三个孩子遇难的经过,他们都知道了。家有家法,淘金人有淘金人的规矩。陈左岸把陈二扯出门外,就扔到雪地里。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陈左岸一样,都患有同样的疾病,一路走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们相信陈左岸讲过的话,二嘎子和豆芽子的死和陈二有关。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就用两双冒火的眼睛把陈二盯住了。陈二刚从大金沟里出来,似乎已经死过一回了。看到陈二,他们又想起自己当年淘金时的样子,气、恨、急,同时又有些怜悯。他们想一起扑过去,撕咬陈二,让他像只狗似的死去。可这样,又能换回他们儿子的命吗?他们不看陈二,也得看陈左岸的面子,他们在一起几十年了,要不是陈左岸把真相说出来,他们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死的。他們又一次心软了。不知谁先把目光移开,另一个也移开了。他们在流泪,为自己再也走不出大金沟的儿子。
陈二狗一样被扔在院外树林旁,黄皮子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琢磨着陈二的命运。
陈左岸带着众人围在屋内狗头金前。他们都是老一辈淘金人,关于狗头金的传说,他们听得太多了。以前关于狗头金的种种传说,就是个神话。没想到梦想终于走进了现实。他们如醉如痴,不知身在梦境还是现实。最初,他们依次地把狗头金抱在怀里,看够了,抱够了,就放在土炕上。在他们的眼里,小小的狗头金变成了蘑菇,越长越大,长满了整个屋子,挤得他们似乎都没有立足之地,呼吸都困难了。
他们终于一点点地在梦里醒了过来,又齐齐地把目光投向陈左岸。陈左岸就虚着声音说:老规矩,变现吧。沉了沉又补充道:你们儿子不在了,你们都一起去做个见证。陈大脱了棉袄把狗头金包好,抱在怀里,后面依次是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陈三也相跟着,他们踩着路面上深浅不一的雪路,吱吱嘎嘎地向金铺走去。黄皮子看了眼扔在院内被捆绑着的陈二,又望眼立在门口相送的陈左岸,也跟着众人去了。
众人像刚出山的淘金人一样,把宋金柜的金铺堵死了。陈大上前,把狗头金重重地放到铺面的柜台上。宋金柜像往常一样,头戴瓜皮帽,扶着眼镜,一手提着秤盘,乐呵呵地从后门进来。又到了收金沙的季节,他备好了银子,就等收购金沙了。他第一眼看到陈大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就愣了一下,目光又放到柜台上。他看到了在灯下闪着光芒的狗头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秤也掉到了地上。半晌他才缓过气来,上前小心地把狗头金打量了,倒吸一口气。
众人也望着宋金柜,等他的下文。半晌又是半晌,宋金柜又一次上前,把狗头金抱在怀里打量了,又放下,舒了口气才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狗头金呢。
三胖子娘绷不住了,急赤白脸地说:宋金柜你倒是给个价呀。
宋金柜给出的结论是:这是块千年不遇的狗头金。他都收购大半辈子金沙了,一共就见过两次狗头金,这是第二次。个头大,金量足。宋金柜收不起这样的狗头金。他还断言:别说他收不起,就是大金镇上的金铺也没有能收得起的主。要想变现,他们只能去哈尔滨、长春、奉天这样的大城市,只有那里才有金主收得起。
虽然没有变现成功,一行人还是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地回来了。他们还没进陈家的门,看到门外林子旁的空地上,丢着的绳子。陈二已不知去向了。进得院门,推开里间的门。陈左岸躺在炕上似睡非睡,见人进来,挣扎下身子,问了句:变现了?当他得知宋金柜说过的话,又把身子靠在墙上。一边喘一边说:不论价值如何,每人一份,这是规矩。
陈大凑在他的耳边,把陈二跑了的消息告诉他时,陈左岸就瞪大眼睛,望着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悲怆地喊了一声:我生了一个不孝儿子,对不起你们。说完挣扎着爬下炕,要跪下,又被两个老哥们儿撕巴着扶了起来。陈左岸哀哀地哭,众人就劝,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
二嘎子爹说:已经按老规矩办了,他能逃算他命大。
三胖子娘也说:你就当没有养过这个不孝儿子吧。
陈左岸还是挣扎着给几个人跪下了,抖颤着身子说:陈二就是活,也不如一只狗了。
天又一次黑了。
在灯下,几个人又坐下来,围着那块狗头金。不知过了多久,陈左岸说话了,他提议,狗头金不论何时兑现,按五份分。其他人各一份,陈二剔除,算是对他的惩罚。几个淘金老人听陈左岸的,他一直是他们的金头。虽然他们的儿子不在了,可人死不能复生。陈二跑了,属于他那一份也充了公,还能咋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只能这样了。
最后他们又商议,狗头金由陈左岸和陈大保管。出了事自然由陈家担责。直等变现那一天,每家一份。一直商议到夜半时分,众人散了。
陈左岸让陈大把炕洞的土坯掀起来,把狗头金放到炕洞里,再把土坯复原。他躺在炕上,身子骨才舒展了一些。
大 婚
陈三和马菊红的婚礼,是在豆腐坊举行的。小金镇下了第一场雪之后,紧接着又下了几场,厚厚的积雪把小金镇包裹得严严实实。
豆腐坊歇业一天,门口竖起了两只红灯笼,在一片洁白中,两只灯笼很耀眼。没有接送新娘子仪式,只有陈三一大早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袖着手来到豆腐坊门前。他清扫起满是积雪的院落,扫把的声响,引起了人们的关注。马菊红推开门也出来了,绿裤红袄很鲜亮地站在院子里。
陈三就傻了似的望着马菊红,他在自己梦里已和马菊红成过一百八十次亲了。如饥似渴的两个年轻人,一直巴望着重逢这一刻。
当陈三见到马菊红时,关于狗头金的消息早已在小金镇传开了。宋金柜的金铺是小金镇消息的集散地。每年淘金人出来,哪伙人换了多少银两,哪伙人又为再次分配打了起来,等等,不一而足,总之淘金人在宋金柜这里,没有秘密。
陈大一伙捡到了一块狗头金,价值连城,是无价之宝的消息,早已风似的吹到了小金镇的每个角落。还有,为了这块狗头金,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三个活蹦乱跳的淘金人,再也没有走出大金沟。凶手陈二逃走,不知去向。那块狗头金就在陈左岸家某处藏着。
陈三声音打着战,哽咽着声音说:菊红,我回来了。他鼻子一酸,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又一次想到了留在大金沟里的二嘎子、豆芽子和三胖子。他哭得更凶了,心绪杂乱。
马菊红显得很冷静,上下左右地把他打量了。最后目光就定在他的脸上。陈三一下子变得不自信起来,他摸把自己的脸,又把戴在头上的狗皮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又用手胡噜一把脸,颤着声道:菊红,我是陈三呢,咋的,你认不出我了?
马菊红下意识地把身子靠在门板上,低沉着声音问:外面传说那些事,可都是真的?
陈三明白过来,外面的传说一定吓着了她。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天晚上,在油灯下,陈三就说到了这次淘金,一直说到三胖子被蜂群蜇死,然后他踩到了这块狗头金,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二嘎子和豆芽子先后死去。似乎三个好兄弟的死,他还没来得及悲伤,这会儿,某根神经终于蘇醒过来了,他一下子崩溃了,蹲在炕下的角落里,哭成一摊泥。他一边哭,一边说到了陈二的跑走,还有那块没法出手的狗头金。
马菊红离他不远不近地坐在灯影里,他叙说时,她一句话也没说,不停地用手拢一下头发。待陈三平静一些了,马菊红站起来,身子把灯影挡在身后,一坨黑影顶天立地着塞满了整个房间。她沉默一会儿,才道:陈三你发誓,那三个人的死真的和你没关系?
陈三听了这话,软着的身子又硬起来,他就势跪在马菊红的脚前,仰起头,满脸泪痕地说:他们要是和我有一点关系,就让老天爷明天把我收走。不是明天,而是今晚。是我哥陈二,为了自己能多分些钱,对二嘎子和豆芽子下了黑手。
马菊红叹了口气,身子似乎也软下来,她又坐在灯影处,屋内那团暗影变成了一团。你们有了狗头金,以后就是有钱人了,你不会因为这个,有一天把我也休了吧?我可就是个做豆腐的穷人,只想过穷人的日子。
陈三就嘶着声音喊了一声:菊红呀,你要是不信我,我可以不要那份狗头金,和你一起过穷日子,只要咱们在一起。陈三把世界上最毒的誓言放到自己的身上。
油捻子哔剥一声,油干灯尽了,屋里就彻底黑了下来。陈三先是觉得她的手把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就是她的身子贴了过来,真实饱满地投入他的怀里。几个月前,两人告别时,陈三就这么拥抱过她。这样的记忆,让他一连回忆了几个月。每次想到这样的场景,他浑身都颤抖不止。此时,他又一次把她拥在了胸前,他却发现,她的身子是硬的,不像半年前水一样的柔和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推开马菊红的身子道:啥时成亲,我听你的。我搬到豆腐坊来住,有一天你觉得我不好,可以随时把我休掉。我愿意倒插门。
按照陈左岸的安排,陈三成亲前应该打上两间宽敞的房子,然后再隆重地把马菊红娶进门来。陈二作下的孽彻底打乱了爹的计划。他现在每天起来,都会拄着棍子,站在院子里骂天骂地,把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都说了一个遍。陈三知道,这是爹在咒骂陈二。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陈左岸没想到家里会出这么个逆子。每当爹的话语里出现陈二的名字时,卧在院内的黄皮子都会爬起来,仰起头,学着他的样子,冲空气骂上一阵子。
当陈三提出,自己就在豆腐坊成亲时,陈左岸的灵魂就像出窍了一样,呆呆怔怔地半晌没回过神来。陈三就又说了一遍,爹的魂魄才回到他身上,突然悲怆地喊了一声:三儿呀,你可要做个好人,不能学陈二。陈二在爹的心里留下了病根。
当陈大手里举着的鞭炮,在豆腐坊门前的空地上炸响时,惊醒了小金镇。所有人都拥向了豆腐坊的门前。在小金镇许久没人举行过婚礼了,人们似乎把婚礼这一说早就忘了。人们还有另外一个好奇,陈家的婚礼会是个什么样子,传说那块狗头金能换一座城。这么有钱的陈家,婚礼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陈左岸也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把头发理了,胡子剃了。他是双方唯一的长辈,要接受新人的跪拜。以后他陈家就是有女人的人家了,他们陈家还会添丁进口。像在左岸陈家屯一样,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自从他逃到右岸,来到小金镇扎下根,就为自己的梦想奋斗着。杜小花就像他的一场梦,在他梦里出现,又消失。刚刚过了几年的滋润日子,又干瘪枯黄起来。他只能把添丁进口的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
他每天躺在炕上,身子下就是藏在炕洞里的狗头金,他一点也不踏实,总是噩梦连连。他梦见陈二又杀人了,把陈大、陈三杀了,最后又来杀自己。梦中的陈二变得他不认识,五官扭曲,穷凶极恶,拿着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每次做这样的梦,惊醒后都一身汗水。他想过把狗头金换个地方藏好,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放到炕洞里踏实。每次再做噩梦,他就爬起来,跪在炕上,求天求地,求金爷。他还带着陈大、陈三去土地庙拜过。拜了几次,噩梦不再做了,心暂时踏实下来。
在陈三的婚礼上,陈左岸又想起了杜小花。当陈三和马菊红跪拜在自己面前,高一声低一声喊他“爹”时,他忍不住望向了自己的身边。他觉得杜小花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影子似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在笑。他伸手去摸,却是空空的一片,他晃过神来,突然流下两行泪。
婚礼简单、朴实,随着陈大把最后几只爆竹点燃,就算结束了。心有不甘的小金镇的人们,一步三回头,还是散了。他们一直期待,拥有狗头金的人家婚礼,一定别出心裁,盛况空前。没料到,却是平常无奇的一场婚礼,遗憾中有些不甘。
新婚的晚上,在豆腐坊的里间,两床新被子一左一右地放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张吃饭桌。桌子上还是那盏油灯。油灯被马菊红挑亮了一些,屋里就比平时敞亮了一些。在这个新婚的夜晚,马菊红有很多话要对陈三说,她先从自己经历讲起,讲到爹的死,又讲到自己插草把自己卖到红房子,埋葬了爹,又从红房子里逃出来,两个月前,她又一次回到红房子,把自己卖身的钱,连本带利还给了人家……
陈三第一次听到马菊红的真实身世。随着她的叙说,陈三又一次把自己哭成了泪人。眼前的她现在是他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以后他要和马菊红年年岁岁地厮守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想到这儿,他又一次把马菊红拥在怀里,他感受到她的身子已經软成一摊水了。他叫了一声:天哪。两人便倒在火热的土炕上。
马菊红突然把他推开,他惊怔着望着她。
马菊红说:陈三,你答应我一件事。
陈三不解地点着头。
她说:从今天起,你把狗头金忘掉。
陈三更加不解地望着她。
她又说:你心里要是装着狗头金,咱们以后的日子很难过好。
陈三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马菊红认真地:你记住了?
陈三这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别样的日子
陈三成亲了,过上了安稳幸福的日子。这是他以前不敢想的好事,鲜活灵动的马菊红就在他眼前,在他枕边,在他怀里。她是他的女人。没成亲前,他一直认为她是个寡妇,不仅他这么认为,小金镇的人都这么认为。直到新婚之夜,他才知道自己娶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得知马菊红的身世后,他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发誓道:她是我的女人了,要拿命保护她,不让她再受苦,再受委屈。
从此以后,鸡叫第一遍时,两人就起床了,推磨,磨豆子。然后一套做豆腐的流程,天亮的时候,豆腐已经做好了,他热气腾腾地把做好的豆腐堆到门前,买豆腐的人已经排成了队。因为狗头金,陈三一下子著名起来,都觉得这小子命好,命大,一脚就踩出了一块狗头金。虽然他们没有机会一睹那块狗头金的风采,但从宋金柜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他们还是对那块狗头金有了初步的了解。那是一块上等的狗头金,满身深金色,有三只大人拳头大小,身上还有狗头金标志性的孔洞。价值连城……排队买豆腐的队伍里,也有许多归来的淘金人,来到陈三近前时,小声地打问道:陈三,你以后真不去淘金了?陈三把一块切好的豆腐装到对方的盆里,摇了摇头道:不去了,以后和媳妇一起开豆腐坊。那人不甘心又问:你踩到狗头金的地方,还记得吗?陈三摇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一阵子,有许多淘金的同行,都想约陈三出去喝酒。酒馆都订好了,酒也烫上了,他们想约陈三去喝几杯,好好聊聊那块狗头金。一切约请都被陈三拒绝了。天还没黑,就把自家院门关上了,把明天要做的事提前料理好,很早就把灯吹熄了。躺在滚热的炕上,和马菊红望着天棚聊天。新婚的他们,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
马菊红说:咱们再干上一阵子,把豆腐坊扩大一些,就能做更多的豆腐了。
他们现在做的豆腐还不够多,一上午就卖完了。把豆腐坊扩大一直是马菊红的梦想。以前是她一个人干,现在是两个人了,这样的想法越发蓬勃了。
她还说:过上两年,咱们再生个孩子。以后咱豆腐坊就后继有人了。
她又说:以后再也不去淘金了,淘金人是拿命换钱,像你爹一样,身体都成啥样了?
她一五一十地讲着理想和道理,他都一律应了。自从成亲后,陈三觉得自己省了许多脑子,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马菊红拿主意就是了。淘金时,他也不想操心,一天到晚站在河水里,玩命干就是了。每年淘金换回来的钱,都交给了爹,这个家有爹在打理。可自从有了那块狗头金后,一切都变了,陈大变了,陈二也变了,童年的伙伴,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再也没有走出大金沟。如今,陈二又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院门外只丢了一根捆绑他的绳子。
马菊红这么说,他突然想到了那块狗头金,他每次想起狗头金总是烦躁不安,似乎心里塞了团乱麻,乱糟糟的一团。他一激灵坐起来:宋金柜说,那块狗头金能值好多钱,我爹和另外三家都签了协议,画了押,那块狗头金卖了,也有我一份呢。
她在暗处轻轻叹了一口气,扯了他半个膀子,重新躺在他的身边,平静地说:那是以后的事,看不见摸不到的事咱就不想。
他想反驳她的话,那块狗头金就在他家的炕洞里,他亲眼看见爹和哥一起把狗头金藏在那里的。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爹说过:狗头金是一家人的命,出门就不能说一个字。
想到二嘎子和豆芽子的命运,他的心又悬了起来,隐约地觉得那块狗头金就像悬在山崖上的一块石头,随时有滚下来的风险,让他提心吊胆又焦灼不安,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
于是他又说:等把狗头金卖了,分了我的那一份,咱们就盖更大的房子,盖小金镇最大的豆腐坊,咱们就整天做豆腐卖。
她在他耳边轻叹一声:有那个钱,怕是没那个命花呀。
她的话如一盆兜头的冷水,让他在热炕头上打了个激灵。她意识到了,把他的一只手臂抱在怀里,喃喃地说: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明天一早还要做豆腐,睡吧。他听了她的话,心就沉静下来,睡意潮水似的涌上来,转眼,他就进入了梦乡。
陈三觉得,婚后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安稳、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有时做梦,都是笑的。
陈大也迎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刘媒婆在山里给他领来了一个叫小桃的姑娘。陈大一行结束淘金日子之后,走出大山。爹没忘记自己的誓言,又一次找到了刘媒婆。
对陈左岸又一次登门拜访,刘媒婆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在她眼里,陈左岸已然成了小金镇的首富。当陈左岸提出请她给陈大做媒时,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小金镇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她要到山地的屯落里寻找可靠的姑娘为陈大做媒。在小金镇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里,散落着一些屯落。这些人以种地、狩猎为生,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有一些是土著,也有一些是逃荒落难于此。他们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自给自足。
刘媒婆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磨破了几双鞋底,半个月后,她把一个叫小桃的姑娘领到了陈左岸的家里。小桃的样子,第一眼打量,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条狐狸皮做成的围脖,碎花小袄,衬托得小桃干干净净。她红脸白牙地立在陈家的院子里,睁着一双眼睛,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小桃的身后,还随着一个老汉,年纪和陈左岸相仿。刘媒婆介绍说:这是小桃的爹。小桃的爹一副山里人打扮,羊皮袄、狗皮帽子、靰鞡鞋,他审慎地望着陈左岸,也打量着陈大和他身后的陈家小院。
陈左岸热情地把客人让到屋里后,搓着手,脸上都笑开了花。他对眼前的小桃是满意的,觉得这孩子干净,以后一定能生能养。正当他想热情地说点什么时,刘媒婆又把他拉到院子里,把头探在他胸前,小声地说:左岸大哥,我可是尽了心费了力。人家原本不想嫁到小金镇,怕招匪,怕兵荒马乱。小桃今年刚十七,说媒的人都踏破门槛了。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人家说动心了,才同意跟我到小金镇看一看。
陈左岸明白,哈着热气说:他婶子,你放心,你跑腿的费用我少不了你的。说完拍了拍腰间的荷包。散碎银两都在腰间揣着。
刘媒婆沉下脸,摇了下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人家是要看眼你们家的狗头金。
陈左岸就吃惊地睁大眼睛,笑容也收敛起来。
刘媒婆就不高兴了:在这方圆百里的,谁不知道你家捡了块狗头金,你家要是没有狗头金,人家小桃怎么可能同意到你家里来。
陈左岸仰起头,看到了一轮昏蒙的太阳,太阳的形状在发生着变化,幻化成一块狗头金形状,在自己头顶光芒万丈地亮着。
这时,刘媒婆又说:人家知道你们的狗头金能换一座城,没想要马上兑现,就是想亲自看一眼狗头金,他们确信是真的,同意马上把小桃嫁给陈大。
那天傍晚,陈左岸像举行仪式一样,把自家的窗帘拉上,油灯点亮,屋里只留下小桃和她的爹。陈左岸拖着身子爬上炕,掀开席子,起开一块炕坯,仔仔细细地从烟熏火燎的炕洞里拿出那块传说中的狗头金。他又一次下地,在清水里洗了手,才一层层揭开包裹在狗头金外面的兽皮。一块完整的狗头金就呈现在小桃和小桃爹的面前。小桃爹忍不住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呀,这就是一堆金子呀。小桃调皮地伸出一只小拇指,在狗头金上轻划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她哧哧地笑着,狗头金的颜色映在她的脸上,一片柔美之色。
一个月以后,在一个腊月天,陈家又一次迎来了喜事。这次不是倒插门,而是迎娶。天真烂漫的山里女孩小桃,成了陈大的新娘。
小金镇的人,个个喜气洋洋。他们又一次见证了“小金镇首富”陈左岸家里的大喜事。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钱真好,要啥有啥。另一个说:可不是咋地,要不人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呢。众人羡慕着、嫉恨着,看着陈家又一次迎亲。
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爹娘,自然也如約参加了陈大的婚礼。看着陈大和叫小桃的女孩子喜气洋洋地拜天地,他们又一次想起了永远留在大金沟里的孩子,随着他们的哀叹,泪水又一次流了出来。在陈家的婚礼上流泪显然是件不吉利的事,他们走出人群,来到镇外,又一次向大金沟方向望去。他们集体商量,过几天请山后的道士,为自己的孩子招一次魂。
陈 二
陈二被爹捆绑上手脚那一瞬间,内心是绝望的。他是淘金人,知道爹这是按照淘金人的规则在处罚他。在回小金镇的山路上,陈大已经处理他一回了,把他绑在树上,要不是陈三跑回来,给他解开绳子,自己早就冻死在荒郊野岭了。眼下,他再一次被捆上,他明白,就是爹不捆自己,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也不会饶了自己。最初他意识到,爹这次不会放过他的。就在他绝望之时,爹在他的衣兜里塞了些什么东西,沉甸甸的,爹离开他身体时,还把他被捆在背后双手上的绳索松了一下。他心快速地跳了几下。爹离开他时,还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不尽的内容。
他们一走,他就试着挣脱手上的绳索,因为手腕处的绳子是松动的,他很快挣脱出来,把那截绳子丢在地上。他又把手插到口袋里,那是一些碎银,是今年的金沙换回来的碎银。他突然热泪盈眶,想起爹蹒跚的身影。小金镇待不下去了,这个家更不能回了。他只能跑。他在原地茫然着呆立片刻,望着熟悉的一切,突然鼻子一酸,狠下心,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当走出小金镇,再一次回望时,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自己的娘。那个温存,脸上带笑的女人。她离开他已经很久了。如果娘在,又怎么待他呢?此时,他异常思念娘。他太需要温暖和安慰了,可现在没人安慰他。在小金镇人眼里,他就是个杀人犯。在爹和陈大、陈三眼里,他是个坏了淘金人规矩的人。爹毕竟是爹,还给他留了一手。爹不想置他于死地,以后的路是死是活只能靠自己了。
他泪流满面走在漆黑的风雪里,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自己又会走向哪里。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块狗头金,已经和他没有一丝关系了。想当初看到狗头金第一眼时,他几乎被欲望冲破了头,脑子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狗头金占为己有。可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那块狗头金还在,却和他没有一分钱关系了。狗头金的出现,让他心里住进了一个魔,如果事情不败露,他杀死陈大、陈三的心都有。他知道,虽然自己离开了小金镇,可那只魔还在,躲在他身体里的深处。眼下,他心里是柔软的,想起爹、娘,想起从小到大,这个家所有亲人对他种种好处,他的心底里还闪现出二嘎子和豆芽子他们在一起曾经有过的童年时光。
陈二跌跌撞撞在山林里走着,不知翻过几座山,又蹚过几条河,太阳升起又落下,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在一天黎明时分,他眼前豁然开朗,山脚下是一片平原。还有一条江在远处闪亮着。在平原上,有一个挺大的镇子,比小金镇要大上许多,人来人往地熙攘着。当他敲开一家粥铺时,才知道,这就是大金镇。
他吃饱了肚子,理了发,洗了澡,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这一切本该在小金镇完成的。每年他们从山里走出来,把金沙换成碎银,第一件事就是泡个热水澡,把一身死皮泡掉,再把藏满虱子的头发剪去。
当他在大金镇做完这一切时,突然茫然起来,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若是往年,这时,他们哥儿仨会去狩猎,聊着成家立业的话题。此刻他的脑子里蹦出那个让他成为男人的叫春花的女人。她的柔软、温度、女人的香气,又一次勾引起了他的欲望。在这大半年淘金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地想过春花。他都想好了,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去柳荫巷,去找他朝思暮想的春花。
他太需要一个女人了,不仅是宣泄,还需要温存,就像小时候娘对他一样。虽然娘在他的记忆里是支离破碎的,但每次想起来,他心都是温暖的,这种温暖又一次让他想起了有娘的日子。
到了大金镇第三天,他走进了红房子。一个叫蜡梅的女人接待了他。蜡梅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不失温柔。他总是觉得穿着衣服的蜡梅要比脱光的蜡梅看得顺眼。无论如何蜡梅也是个女人,又一次带他走进了温柔之乡。他一连在红房子里待了三天,他总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他要在蜡梅身上找到突破口。第四天时,他双腿打着飘,头昏眼花地从红房子里走出来。此时红房子门前挑起了大红灯笼,各个房间的窗户里,也透露出暧昧的灯光。还有男人女人打情骂俏的叫声。他回头再看红房子,突然觉得红房子是那么陌生,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他手去兜里寻找,一些碎银硬硬的还在,他放下心来,迎着风,伴着满天的落雪,开启了在大金镇的流浪生活。
他大部分时间就挤在车马店里。车马店,是给赶脚拉货的车把式开的旅馆。一溜大通铺,人随到随走,院子里可以停车拴马,若车把式没带草料,店里可售。宿一晚上只需一个铜板。陈二身上带着硬通货,起初他不敢住这样的店,怕被人抢了。可其他的店又贵,他舍不得仅有的一些银两。第一次住店时,他把装有银两的上衣脱下来,卷成一个卷放到了枕头下。他躺在一溜大通铺的某个位置上,闻到了汗味、尿臊气,还有说不清的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比他们淘金人窝棚里的味道还要丰富。几次之后,他就适应了这样的车马店。这里成了他暂时落脚的地方。
白天,他只能在大金镇的街上流浪,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他在别人眼里同样是陌生的。不论男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总是一闪而过。他孤独起来,经常蹲在街角,目光游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又想起了那块狗头金,有了狗头金的陈大、陈三,他们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陈三一定成亲了,那个细腰大腚的马寡妇成了陈三的女人。虽然是陈三娶了她,他一想起来,心里还不是个滋味,在淘金的窝棚里,多少个不眠之夜,他一边想着马寡妇,一边动作,让自己平息下来。在他的想象里,马菊红已经和他很熟了,在梦里已经做过夫妻了,心心念念的女人却成了陈三的新娘。
陈大是不是也该成亲了?他可是有狗头金的人,陈大又娶了什么样的女人,女人来自何方?他想象不出来。在大金镇,他开始怀念小金镇的一切。他用手按了按口袋里剩下的银两,知道坐吃山空,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穷光蛋,像大金镇街上的流浪汉一样。
大金镇所有人都是忙碌的,锔锅、锔碗,挑担做小买卖的,人们熙攘着聚在一起,直到夜深了,才散去。
有一天,他闲逛到一条街上,看到了一个月亮门,门口站了两个当兵的,穿土黄色衣服,手里握着枪,枪上挑着明晃晃的刺刀。月亮门上插了一面旗,白的,中間有个西红柿一样的图案。
他站在月亮门对面的街上,看到有几个士兵骑着挎斗摩托车急匆匆地进出。一年前,在小金镇他就听去过大金镇的人讲,大金镇里来了日本人,叫关东军。他想,这一定就是关东军了。有了关东军的大金镇,处处和小金镇都不一样。
再往前走,他又看到了有个院子,门上挂着个牌子。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在里面进进出出。他意识到,这些人都是吃公家饭的。他袖着手,缩着头拐向了另外一个街角。
他现在脑子里经常会想到那块狗头金。哪怕他拥有六分之一的份额,他也会是个富翁。他不知道“价值连城”到底是多少钱,六分之一能不能换一座大金镇,就是换不了一座大金镇,换一条街也行。他正走在一条街上,铺面林立,各种幌子眼花缭乱。他本来应该是个有钱人,想到这儿,他把袖在衣袖里的两只手拿了出来,胸也挺了起来,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了。这种感觉很好,一种叫扬眉吐气的东西从他脚底板升起来,一直贯到他的头顶。他晕晕乎乎,脚不沾地。远远地,又看见了红房子,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着。
大金镇街上的落雪又一次变薄了,河岸上的柳树返青。陈二摇晃着被掏空的身子,油尽灯枯地站在红房子门外的大街上。他不仅花光了身上的银两,还欠了红房子一些银两,他赖在那里不走,一冬天的时光,他差不多都在红房子里度过,经历过了醉生梦死。他不知何处去,又能干什么,当陈花花让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从红房子里扔到大街上时,才知道自己的路走尽了。
他迈着虚飘的两只腿,脑子空蒙一片,眼前的季节和景象,又熟悉又陌生,市井之声不绝于耳,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昏头涨脑地走着,一高一矮两个警署的人随在他的身后。到了大金镇才知道,这里是有警察的。陈花花在红房子里曾威胁过他说:要是还不上钱,就让警察把他抓走,去给日本人做劳工还钱。他曾亲眼看见过其他还不上钱的嫖客被警察抓走的情景。
他见到一高一矮两个警察跟了他一条街,腿就更软了,身子一歪,倚在半堵墙上彻底走不动了。两个警察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向另一条街上走去。他想挣扎,却没有力气,身不由己地让人架着。
一排类似于车马店的房子,还有个院子,院墙上还有电网,警察拍门,门开了。两个警察和里面的人交接着什么,他看见,其中带他来的一个警察从交接人手里接过几个铜板,很熟络地打着招呼,嬉笑着离开了。身后的大门“咣”的一声就关上了。
这里的一切,比车马店不知糟糕多少倍,粪便遍地,臭气熏天。这里已经关了许多人。关在这里的人,表情麻木,头发蓬乱。后来他才知道,关在这里的人大都是警察抓来的盲流,也有还不上赌债、嫖资的老赖,这里不是监狱,叫关东军集中营。他听一个年长的人说,过一阵子,日本人会派来一辆卡车,把人统统拉走,在大山里有一个煤矿,这些人的命运就是被送到大山里挖煤。有逃出来的人,又一次被抓住,等着第二次被送走。逃出来的人说:下井挖煤就是人间地狱,吃住都在矿井里,一年四季不见日月。煤矿经常发生瓦斯爆炸,矿井一塌方,下井的人都别想出来,活活被闷死炸死在井下……这些曾经有过挖煤经历的人,谈起这些,浑身还瑟瑟发抖。
陈二躲在墙角,闻着臭气熏天的气味,一边流泪,一边想着求生的办法。他不想沦落到去挖煤,如今自己混到这种境地,追根溯源,他又想到了陈大、陈三,还有爹,要不是他们逼自己,怎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他害死二嘎子、豆芽子,还不是为了让自家人多分一些狗头金的份额。他有千错万错,爹不该把自己赶出来,如果自己不离开小金镇,他还会过以前的日子。不,他们现在有了价值连城的狗头金,只要出手,换成现钱,别说他们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就连下辈人都吃喝不愁。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豆腐坊,长腿细腰的马菊红,想起来就让他妒火中烧。还有柳荫巷里的那个叫春花的女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想着她浑身的香和软,他又一次泪流满面了。
在绝境中的陈二,脑子异常清醒,淘金的生活让他练就了求生的本能,他不想被日本人送去挖煤,他要逃离此地。他要再次回到小金镇,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狗头金拿走,过人上人的日子。一连几天,他脑子闪现的都是这个念头。
一天夜里,门开了。一辆卡车突突地开到了院子里,有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们这些人往车上赶。陈二从地铺上醒过来,他知道,这是要拉他们走了。他趁乱溜出门去,躲在一个暗影里,几个日本兵用枪托砸那些不肯上车的人。其中一个穿便装、留分头、说中国话的人,态度还算温和,一遍遍地说:日本皇军带你们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不是送死,是过更好的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去干什么,而且十有八九再也回不来了。有的抱住车轮,还有的死死抠住车厢板,死活不肯上车。那个会说中国话的人,就一遍遍解释,但没人听他的话。不耐烦的日本兵,就用枪托砸开这些人的手,两人一伙,把这些人架到车上,没头没脑地扔到车厢里。
陈二知道,很快就会轮到自己了,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被强行拉走的命运。想到这儿,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从暗处跑出来,扑过去,先是跪在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分头男人面前,语无伦次地说:太君、太君,我是小金镇的,我家里有钱,有狗头金,我还钱,要多少都行……
分头男人对他突然的举动,先是怔了一下,还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在灯影里审慎地打量着他。他忙不迭地用膝盖当脚向前行了两步,一下子抱住了分头男人的大腿,颤抖着说:太君,我没骗你。我是小金镇的,叫陈二。我爹叫陈左岸,我还有哥哥弟弟,是我们淘金挖到了狗头金。这事,小金镇的人都知道。我有钱,我真的有钱,求求你,别带我走。
分头男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陈二看到对方眼里亮了一下,嘴角还向上扬了扬。分头男人回头冲一个日本人说了几句。那个日本人不信任地过来,揪住了陈二的脖领子,把他拉到车灯的光影里,仔细看了几眼,又重重地把他放下。他听到这个日本人口气严厉地对分头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分头男人也揪过他的脖领子说:你叫陈二是不是?他拼命点头。分头男人就说:陈二你听好了,你说的要是谎话,太君分分钟就会让你活不成。
陈二事后才知道,他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来,不是他的命大,而是因为那块让他又爱又恨的狗头金。小金镇的陈家捡到了一块狗头金,前一阵子这个消息就传到了大金镇镇公所。很快又传到了驻扎在大金镇关东军的耳朵里。这里驻扎的日本人不多,只有一个中队,不是负责打仗,他们的任务是看管五十里外山里的一个叫白杨林的煤矿。两年前一条铁路就修到了白杨林煤矿,把采出来的煤源源不断地运送出去。日本人在东南亚和太平洋战场上正全面开战,他们需要更多的资源去支援前线。于是在两年前,这里就成立了镇公所,并派驻了一个中队的关东军。他们负责煤矿的保卫和正常运作。当然,也负责抓劳工,把一批又一批人运到井下。
小金镇发现了狗头金的事,传到了关东军的耳朵里,他们又向上级汇报。驻扎在加格达奇的关东军司令部作出指示,让他们尽快向小金镇派驻日本关东军,成立镇公所,迎接探金队的到来。日本人在东北成立关东军大本营,寻找一切可以开采的资源。当听说小金镇的淘金人挖到了狗头金,他们如获至宝,有狗头金的地方,一定就有一座金山。这是他们开采金矿的最佳条件。早在前几天,驻扎在大金镇的关东军就下达了命令:派一名叫井边村上的一个伍长去小金镇组建镇公所,随时迎接日本探金队的到来。
分头男人是个翻译。平时他就出入镇公所和关东军驻地负责翻译工作。这次他也被选中随井边村上伍长一起去小金镇。关于小金镇那块狗头金的传说,他也早就听说了,没想到在劳工集中营他碰到了陈二。
陈二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捡回来一条命。
闹 匪
陈大婚后不久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穿羊皮袄、靰鞡鞋,戴狗皮帽子,一副山里人打扮。他先是站在陈左岸家门外,不远不近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才站到陈左岸家的门前。陈大新婚的“囍”字,还在显眼处张贴着,风吹起红纸的一角,呼呼啦啦地响。
最先警觉的是黄皮子,它早就开始盯着这个可疑的陌生人了,随着陌生人的走近,它一边呜咽着,一边向后退缩。它感受到了恐惧,退到墙角,无路可退了,它才发出吠叫。一声又一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陈左岸正在炕上烙他的腰,自从小桃进门,陈家一下子变得不一样起来,不仅多了个女人,还有看不见的阴柔,以及随处可见的精细周到。别看小桃年纪小,却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屋内屋外,炕上地下,侍弄得都无比周详。陈左岸看到小桃就想到了杜小花。有女人的日子里,心总是那么从容、舒适。每天晚上临睡前,小桃都会把劈好的木柈子,塞到灶膛里。火勢顺着炕洞,一直热到炕梢。陈左岸滋润地躺在炕上,他突然就想起了身子下压的狗头金,血呼啦一下子就涌满全身。现在小金镇的人都知道,他是全镇最幸福的人,陈家一下子就添了两个女人,陈家早就不是昔日的陈家了。他们要在小金镇光宗耀祖。
他又不自然地想到了江东的陈家屯,那会儿陈家是个大家族,整个陈家屯最疏远的关系,也都没出过五服。陈家屯是兴旺的,上千口子人,可惜,如今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老天有眼,没让他们陈家人绝后。在小金镇和杜小花过日子那几年,他奢望过,要让杜小花一直生下去,他拼了老命,也要把生下的孩子养活。只为重塑陈家的人丁兴旺。正当他热情百倍,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之时,杜小花失踪了。连同她的男人。
他每次看着杜小花留给他的三个儿子,总是想起曾经拥有过的苦难但温馨的日子。渐渐地,苦难在他的记忆里滤掉了,只剩下美好。所有的美好,片段地进入到他的梦里,他醒来后,总是怅然若失,真想永远留在梦里。
当他意识到杜小花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三个儿子,是她留给他最好的礼物时,他认命了,思前想后也知足了。如果没有师父葛大林,还有杜小花,也许他连一个后人都留不下。
看见渐渐长大的三个儿子,他们血气方刚,人高马大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是骄傲的。这是陈家留下的骨血,一想到他们还要延续生命,创造他不曾想象的未来,他心里是有底气的。佝偻下去的腰,一点点又坚挺起来。日子在他眼前拉长,在心里变得有了滋味。
一想到狗头金,就想到陈二,这三个孩子都是他亲手带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从小到大他最宠爱的就是老二。在这三个儿子中,老二最聪明。他曾想过,将来老二一定不会是一般人,比他哥哥和弟弟都有本事。陈二的眼神告诉了他一切。
狗头金的突然而至,给他带来幸福的同时,也让他受尽了内心的折磨。他庆幸陈家祖坟冒青烟,才让他们家得到了狗头金。可为此,陈二却变了一个人,他眼里的杀气,就像钉在那里的钉子,再也拔不出来了。
他捆绑陈二时,还是动了手脚,因为他是他的儿子。他下不了这个狠心。那半袋金沙换回来的碎银,就在他怀里揣着,他把属于陈二那一份,留给了陈二。当爹的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当他再次看到院外丢掉的那截麻绳时,他的心也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陈二受到惩罚,同时,也希望陈二活下去,只是以后再也别在小金镇出现了。他全当陈二也死在了外面。
陈大迎娶小桃之前的一个晚上,他在街上买了几刀草纸。走到江边,把纸点燃。江水已经开始封冻了,冰面还不厚,能听到冰面下汩汩流动的水声。火燃着,照亮了他的脸。他呼叫着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名字。那三个孩子仿佛不远不近地站在他的面前,嘴里喊着:叔,我们来了。就像他们活着时一样,对他恭敬有加。他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三个孩子的影子也模糊起来。他一边念叨着他们的名字,一边哭喊着说:孩子们哪,叔对不起你们。你们放心,我一定把狗头金属于你们的那一份给你们照顾好了。在纸火将熄之时,他的眼前又呈现出陈二的脸,他冲那张脸说:你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陈家不容你,小金镇也不容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纸火熄了,世界就恢复到了应该有的样子。江水在冰面下缓缓流淌的声音,在他耳边缠绕。他又想起若干年之前,自己抱着一只猪尿脬,从江的左岸挣扎着游到右岸的情景。陈左岸此时又是另外一种心境了。
陌生人到来时,陈大出门打猎了,西屋里,只剩下小桃,一针一线地在纳鞋底。她听到了狗叫,透过窗户纸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门口的空地上。她就喊:爹,家里来客了。
陈左岸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双脚在地上找鞋时,还没忘记回身又按了按那块活动的炕坯,那里藏着狗头金。他披上衣服,拄着棍子迎着狗的叫声,向门外走去。
陌生人一脸冰霜,胡子眉毛都沾了白霜,他打量着陌生人,希望在陌生人中看出几分熟悉。陌生人就笑一笑道:你不认识我。我是慕名而来。
陈左岸的表情在陌生人的目光中就僵硬在那里。他断定,这个陌生人不是小金镇的人。凡是小金镇的人他都见过,即便叫不出名姓,脸孔也熟悉。尤其是突然而至的狗头金落户在他们家,镇上的人几乎都来过他的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亲眼看看狗头金。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没有狗头金的命,看一眼也跟着沾光了。陈左岸像个演员一样,这时会垂手而立,脸上挂着笑。他唯一的说辞就是:狗头金不在了,已经有主了。他只能如此。他多么希望小金镇的人,记忆一夜之间被偷走,再也不记得他那块狗头金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个老理他懂。他已经盘算好了,再一次冰雪融化,他就打发陈大带着狗头金离开小金镇,到大城市里去,把狗头金兑现了。然后平分。一切都一了百了了。
此时,他望着陌生人,马上意识到一定和狗头金有关。他又垂下手,脸上露出面对小金镇人时的样子。还没等他开口,陌生人就说:老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说完推开院门,迈着大步走了进来,陌生人身材魁梧,足足比陈左岸高出半个头。他自来熟地又推开屋门而入。转身进入东厢房。陈左岸慌忙紧跟着进门。他进屋时,陌生人已经一屁股坐到了炕头上。正是他自己平时不离不弃的地方。陌生人的身下,正是那块狗头金的藏身之处。陈左岸惊出一身冷汗,他攥紧拳头。
陌生人反客为主地说:上炕吧,地下冷。
陈左岸就欠着身子坐在炕沿上。
西屋里,小桃有了动静,她端了一碗水进来,轻咳一声:爹,来客了。请客喝水。进门,低着头,把一碗热水放到了屋炕上。这个过程,她连头都没抬一下。陈左岸看见陌生人一直盯着小桃出门。
陈左岸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冲门外的小桃喊:把老大叫回来,就说家里来客了。
小桃应了一声,进门穿衣服去了。
陌生人端起水碗抿了一口,嘶哈着说:放糖了,好日子呀。陈左岸只能把笑挂在脸上。
陌生人压低声音说:你可能猜到我为啥来的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双峰山大当家的说了,想得到你们家那块狗头金,今天让我来,就是想听你开个价。
双峰山,大当家的,陈左岸脑子一下空了。他当然知道双峰山大当家的指的是谁,就是響遍方圆百里的郑南山。他刚到小金镇不久,就知道双峰山上有一伙土匪,领头的就是郑南山。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和这伙土匪打过交道。小金镇的地方小,人穷,双峰山的大土匪都看不上眼。此时,为了这块狗头金,双峰山的人终于找到他了。
陈左岸不仅浑身是汗,手心里也攥满了汗。他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陌生人端起水碗,一口气喝光了。抹一把嘴角,陈左岸看见,陌生人眉毛和胡子上的霜已经化掉了,露出了整张脸,很白净的一个人。如果在外面碰到这种人,一定不会和土匪联系在一起。
陌生人已经站到了地下,拍拍屁股说:你有个好儿媳,炕烧得这么热。那啥,狗头金是大事,你寻思个价,过几天我再来。买卖不成仁义在。
说完就要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一笑,又叮嘱一句道:陈左岸,我们当家的说了,这狗头金非我们莫属,你可别慌慌张张出手,便宜了别人。说完又笑一笑,一股风似的走了。
陈左岸蒙了,空壳似的立在屋内,一副木雕泥塑的样子。
陈左岸长这么大,第一次和这样的土匪打交道。没偷没抢撂下几句话就走了。可句句都透着杀气。郑南山在他们小金镇只是个传说,他们都知道双峰山有一个郑南山,骑快马,使快枪。在双峰山一带威风八面。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郑南山,不知道这人长得是个什么样子。在小金镇人们的想象中,郑南山不是三头六臂,但也一定鹤立鸡群,和他们正常人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在大白天,郑南山的人像山里的老客,突然出现在陈左岸的面前,脸孔白净,说话温和,在他家的炕头上,还坐热了屁股,丢下一句话,拍拍屁股走人了。那客人走出去一会儿,陈左岸才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近及远。他挪着身子,站在院子里,小桃外出去寻找陈大了,尚未回来。黄皮子望望他,又望向远方,也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陈左岸右眼皮猛烈跳动起来,胸口也一阵阵发闷,他知道,大事就要发生了。
小桃没有找到陈大,在豆腐坊里把陈三叫了回来。自从陈三成亲后,一直和马菊红住在豆腐坊里,隔三岔五也会拣几块豆腐回到家里坐一坐,说豆腐坊,也说和马菊红的日子。脸红扑扑的,滋润无比的样子。陈三每次看爹来,大都是晚上,陈大狩猎也回来了,于是两个人就聚在爹的屋里。爹坐在炕头上,腰板总是挺得笔直,爷三个唠着家常,陈大和陈三就会走神,目光落在陈左岸身子下的火炕上。不知谁先问上一句:还在吗?陈左岸就用手拍拍火炕,声音豪迈地:在那儿!听到爹的话,两个人都放下心来。说自己的日子,说开春后的打算。如果放在以前,他们这时又该做淘金的准备了。现在他们谈的不是淘金了,陈三有豆腐坊,计划开春后,把豆腐坊再扩大一些。陈大想到镇外南山上开一片荒地,种些庄稼,虽然挣不到什么钱,守家待业的他要守着小桃,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话这么说,其实他们心里都会想到藏在炕洞里的狗头金。爹说过,等到了开春,就要带上他们一起去哈尔滨,为这块价值连城的石头找个好买家。爹都盘算好了,他们不贪,有人能接手,价格能让他们这辈子活好就行。至于其他的,爹还想不到那么远。爹说完想法,曾经争取过陈大和陈三的意见。陈大先点头说:爹,听你的,只要够生活,别让我们再去淘金就行。陈三先是不语,低下头,满腹心事的样子。爹的目光就砸在他的身上,陈三抬起头,愁苦着脸说:那我二哥呢?陈三的话一出口,爹的脸就垮下来,扭过头望向窗外,有窗纸隔着,什么也看不见,爹的脸仍固执地盯着窗外的方向。陈大扭过脸就瞪一眼陈三,陈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一次把头低下去。
他又一次想起,淘到狗头金最初的那几日,二嘎子和豆芽子那种高兴,他没法形容。几个人连续几天都没睡好觉,他们躺在露天的山坡上,望着满天的星星,憧憬着未来的日子。
二嘎子说:咱们这回发了,以后再也不用淘金了。天天穿干净的衣服,有粮吃,隔几天就去豆腐坊买回豆腐吃。那日子该多好哇。
豆芽子也说:咱们有钱了,说不定刘媒婆把咱家的门槛都踩扁了,帮咱们说媒找媳妇。豆芽子说到这儿,还咯咯地笑起来,满山坡地打滚。
那会儿,他们有太多梦想需要完成,他们的心像春天的山花一样烂漫。
可他们的理想夭折了,活蹦乱跳的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生活里消失了……
陈三每次想到这儿,心里就一塌糊涂。爹召集几个老伙伴时,发过誓,说一旦把狗头金变卖了,要给另外三家多分一些。爹的决心和意志,感动了他们,尤其是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他们把丧子的悲伤憋在嘴角里,一张嘴都变形了。这种痛,只有丧子的爹娘才有体验。看了他们的样子,陈三也想大哭一场。人死不能复生,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狗头金身上。
陈三在豆腐坊忙碌时,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三个人经常结伴向镇东头走去,陈三知道,他们一起去找爹,看那块狗头金去了。几个人三天两头不厌其烦地来到陈左岸家里,把门关上,做贼似的,掀起炕席,再把炕洞上的土坯掀开,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狗头金掏出来,再一层层地揭开。几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八只眼睛放着灼灼的光芒,又一次把狗头金打量了。陈三去看爹時,碰到过这样的情景,几个老人一边望着狗头金,一边忍不住哆嗦着。直到爹说一声:行了,包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小心地把狗头金放到原处,齐齐地坐在炕上,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镇得住炕洞里的狗头金。二嘎子爹先“咦”一声,摸着胡子说:要是有钱了,我天天吃干饭,炖豆腐,再也不喝稀粥了。豆芽子爹也咧开嘴说:可不是,天天喝稀的,害得我晚上都没睡过一个完整的囫囵觉。三胖子的娘就带着哭腔说:我要雇人去一趟大金沟,把儿子的坟迁出来。这阵子我老是做梦,梦见儿子说,他冷,上不来气……说着就哭了起来。
陈三自从那次之后,再也不想看到爹和老哥儿几个在一起的样子了。一个人哭,所有人都流泪。泪水无声地在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曲折地流了下来。哭着说着,想起了曾经的苦难和亲人,他们就哭得欲罢不能,天昏地暗。直到把泪水哭干,渐渐恢复到来时的模样,才沉默着散去。
陌生人走后,陈三赶了过去,傍晚时陈大也回来了。三个人在屋里就那么坐着,一点主意也没有。双峰山的人盯上了狗头金,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们的生活将无宁日。他们的心里如同钻进了上百上千只蚂蚁,乱得不行。坐了半夜,爹也没个主意,最后说:陈大,叫你三个叔婶过来商议一下吧。
陈三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的,天都黑透了,他才在豆腐坊的院里看见那几个人,摸着黑,蹒跚着身子,贼似的隐在各自家的方向。
陈三那几天心里一点也不踏实,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突然一天夜半,陈大敲响了豆腐坊的院门。陈三抖颤着身子把灯点燃,披着衣服走到门外时,听见陈大惊恐地说:老三,不好了,爹让人给带走了。陈三就僵在那里,他听见,镇外的黑龙江开河的声音,冰排撞击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重返小金镇
黑龙江上的冰排渐渐远去,远远近近的世界呈现出一派春天的青色。正是淘金人又一次走进大金沟的季节。
这一天,中午时分,春天的阳光正好,风也热烈。小金镇的人们听见江上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人们放眼望去,一艘小火轮从上游驶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靠在了岸边。人们还看见小火轮的甲板上走出三个人,一位扛枪的士兵,穿着有些肥大的军装,枪刺上挑著一轮太阳。最近去过大金镇的人,见多识广地低喊了一声:日本兵。站在日本兵身边的两个人,个子明显比那个日本兵高出半截,但都哈着腰,如影随形地立在日本兵的一旁。待火轮停稳,日本兵把枪从肩上移下来,抱在胸前,脚步不稳地向船下走来,另外两个穿便衣身材高大的人,小心地随在日本人的身后。
三个人下了船,火轮喘着粗气,冒出一缕更浓的黑烟,转了半个圈,又逆水向回驶去。一声更悠长的汽笛声,打破了小金镇的宁静。
小金镇来了日本人,这条消息很快在大街小巷传开了。大部分人听说过日本人,大金镇里就驻扎着一个中队的关东军,没见过日本兵的人们看稀奇地拥出家门,挤到大街上,想近又不敢,只能不远不近地立着身子,伸长脖子,向街上望去。
矮个日本兵又把长枪扛到了肩上,枪上亮着一盏明晃晃的刺刀,挑得阳光也跟着一摇一晃的。人们这才发现,这个日本兵不仅个子矮,还是个瘸子,走起路来时,一腿长一腿短,身子就忽高忽低地起伏着。他身后随行的两个人,都一脸严肃,梳分头的男子,脸孔白净,像个书生。人们的判断很快得到了验证,发现分头男人胸前口袋里别了一管笔,笔帽插在衣兜的上沿处,在小金镇的阳光下,不时地闪着亮光。人们依次打量着街上的三个人,当目光聚集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时,总觉得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半晌,一行人越走越近,挤在人群后的三胖子娘,一拍大腿惊叫一声:这不是陈二吗,你们把眼睛擦擦,是不是陈二?说完撩起衣襟去擦自己的眼睛。人们定睛去看,终于认出来了,果然是陈二。陈二失踪的消息,在初冬时就传遍了整个小金镇。镇上的人都知道陈二跑了,究其原因是他害死了二嘎子和豆芽子。他爹按着淘金人的规矩去处罚他,结果还是让他逃掉了。在小金镇人们的记忆里,早就把陈二这种恶人从记忆里一笔勾销了。
陈二此时大有荣归故里的样子,他挺胸抬头,双脚有力,目光还灼灼地散着一种贼光。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突然走到了日本兵面前,还小声地冲日本兵说了句什么,随在日本兵身后那个分头男人,做出了一个前面带路的手势。
陈三没到街上看热闹,他正在自家门前卖豆腐。有买豆腐的人慌张地告诉他:这里来了日本人,你不去看看?陈三听了,摇了摇头。最近这段时日,陈三心里装的都是爹的事,爹被双峰山的人带走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爹这是被土匪绑票了。可一直等到现在,再也没见过双峰山的人下帖子,帖子就是赎金,要拿钱才能把肉票赎回来。这是土匪的规矩。双峰山迟迟没有下帖子,这让陈大和陈三不知如何是好。二嘎子、豆芽子的爹,还有三胖子的娘,找到哥儿俩商议了几次。他们都知道双峰山的人是奔着狗头金来的,迟早有一天,双峰山的人会带着陈左岸来找这块狗头金的。在没有找到狗头金前,他们不担心双峰山的土匪会撕票,如果这么着急撕票,绑走陈左岸就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几个人集思广益,抽丝剥茧地想着种种前因后果,都觉得目前陈左岸是安全的。这安慰了陈大和陈三,让两人焦虑的心也平复下来。他们开始不放心那块狗头金了,经过众人商议,由陈大和二嘎子爹两人对那块狗头金进行了一次深藏。第一次陌生人来到陈家后,陈左岸就把狗头金进行了转移。这次再次深藏,就连三胖子娘、豆芽子爹都不知道。他们的原则是:知道狗头金隐藏处的人越少才越安全。虽然又把狗头金换了隐藏的地方,陈左岸被双峰山抓走这件事,还是让所有人提心吊胆。他们竖起耳朵,百倍警惕地观察着进出小金镇的每一个陌生人,狗头金牵扯着几家人的神经。
正当陈三准备把最后一块豆腐出手时,一位邻居慌张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陈三,你家出事了,陈大和陈二打起来了。
陈三脑子嗡地响了一声,陈二回来了?他丢下豆腐,冲院里忙碌的马菊红喊了一声,便向爹家的方向飞跑过去。
接近爹家时,他看见门前围了很多人,引长脖颈向里面张望着,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他分开众人,挤进小院。院内站着一个日本兵,拄着枪,还有一个分头男人,两人都对屋内的方向立着。陈三顾不了许多,冲了进去。见陈大拿着爹平时拄的木棍,立在地上,横眉立目地对着炕上的陈二。陈二站在炕上,穿着鞋,已经用干农活的二齿钩把火炕刨开大半。碎裂的土坯横陈在炕上和地下。
陈大气喘如牛,吼了一声:陈二我跟你说过,狗头金不在这里了,是爹藏的。有本事你去找爹去。
陈二梗着脖子:你胡说,咱们从大金沟出来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爹把狗头金藏到炕洞里了。你一定是把狗头金私自藏起来了。你说,狗头金现在在哪儿?
陈大气得嘴唇哆嗦着:陈二,你个逆种,爹放了你一马,你不好好做人,还有脸回到小金镇,还想要狗头金。爹说了,狗头金和你没关系了。
你放屁。我也是淘金人,按淘金人规矩,就该有我一份。陈二把二齿钩挥起来,又重重地砸在炕上。他的架势是要把整铺炕的土坯都刨了。
陈大一棍子抡过去,要砸陈二的腿,陈二跳起来,挥起二齿钩要还击。陈三这时闯进门里,大喊一声:二哥,你住手。这一喊让陈二举起的二齿钩没有砸下来。哥儿仨在那一刻僵持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盯着。
陈二放下二齿钩,冲陈三嚷:老三,你来了,就给评评理。我这次回来,是受到日本人重用的,以后日本人和马翻译官要在小金镇长住下去。小金镇以后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以后日本人要在大金沟开采金矿,他们现在需要那块狗头金,做研究用。我带井边太君和马翻译官来,大哥不给我面子,我就自己找。
说完又一次挥起二齿钩,吭吭哧哧地刨了起来,炕洞里的烟灰飞腾起来,弥漫在屋内和院里。
站在院内的日本兵,用手掩了鼻子,咳嗽着躲到稍远一点的地方。马翻译官隔着窗子冲里面喊:陈二,找到没有?
陈二在里面答:我就要刨完了,我不信我找不到。今天我非得把狗头金找出来不可。
陈大和陈三脸上落满灰尘,眼睁睁地看着陈二把整铺炕面刨完,他用手在烟灰里摸索,最终还是没有发现狗头金的影子。他气恼地把二齿钩扔掉,从炕上跳到地上,满脸烟灰地冲陈大吼:你说,爹把狗头金藏哪儿去了?
陈大心如死灰地说:爹被双峰山的人绑了票,有本事,你去找双峰山的人要。
陳二像头驴似的在屋地上转了几圈,抹了一把脸,他整张脸都花搭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用手指着陈大说:别往爹身上推,你一定知道狗头金在哪儿,告诉你陈大,我和你没完。
说完他欲跨门走出去,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身,再次用目光盯紧陈大:陈大,你最想我死,好把我那份狗头金独吞了,告诉你,没门儿。我陈二又回来了。这次回来还不走了。你不把狗头金交出来,我和你没完。
陈二说完,拍了拍身上的灰,这次才走出去。他带着日本兵和马翻译官挤出众人的包围,又一次向小金镇的街上走去。
屋内的陈大,气得双脚站立不稳,几欲摔倒。被陈三抱在怀里。陈大断断续续地说:从今以后……你记住……我没有陈二这个弟弟,你也没有这个哥,他是畜生,畜生都不如。
围在屋外的人散去了,黄皮子才从院内的角落里走出来,它抖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冲空气哀号着。
镇公所
在柳荫巷后面一条街上,突然挂出了一个“镇公所”的牌子。牌子是木底黑字。牌子上墨汁未干,便有一些过路的人围将过去,伸长脖子辨认着。有去过大金镇,见多识广的人就说:咱们小金镇,以后也和大金镇一样了。众人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镇公所”是干什么的。门前的人越聚越多。先是陈二从里面一个小院里走出来,还是穿着以前的衣服,右手臂上多了块白布,戴孝似的扎在胳膊上,白布上写着“警察”的字样。小金镇在山里,出去的人也少,大多数人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警察这个职业,更不知警察是干什么的。有见多识广者,见陈二这样,就凑前一步,羡慕地说:兄弟,你真当警察了。以后要多多关照哇。
陈二木着脸,挺着胸,努力把自己站成一个警察的样子,威风凛凛地用目光在人们头顶上扫过。在人们眼里,陈二的样子是目空一切的。
马翻译官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做成喇叭的铁皮筒,他站在台阶上,开始冲众人讲话。他告诉小金镇的人,小金镇从今天开始,镇公所已经成立了。从此以后,小金镇上的大小事物,都由镇公所管理。他还告诉众人,现在是“满洲国”了,溥仪皇帝在长春第二次登基了。他还说,大日本帝国的关东军,驻扎在“满洲国”,就是为了保护“满洲国”的人民。现在小金镇所有的人,都是“满洲国”的人,要做个好国民,遵纪守法,否则格杀勿论……
马翻译官唾沫星子四溅时,井边扛着那支长枪,脚高脚低地也走出来,站在陈二、马翻译官身后不远处,麻木又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们。他似乎想冲人们笑一笑,刚咧开嘴,觉得不合适,又把笑容收了回去。
自从镇公所的门牌挂出去后,小金镇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马翻译官手执着那个铁筒,放到嘴前,满大街地吆喝。一遍遍告诉小金镇的人,镇公所就是政府,以后大事小情都得到镇公所报告。从今以后,不能再私自淘金,凡抓到私自淘金者,必将斩立决。
马翻译官并不是本地人,他出生在一个叫汤原的地方。他很小的时候,他们那里来了日本开拓团。就是一些日本老百姓,拖家带口地从东瀛小岛上出发,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汤原。日本开拓团有自己的村庄,起初和中国人井水不犯河水。后来迁移过来的日本人越来越多,把一个又一个中国人居住的村庄包围了。当地中国人只能做出妥协,一部分退让原有开垦的土地,被迫着和开拓团的日本人融合在一起。马翻译官和开拓团的孩子们共同上了一个叫水村的小学。老师都是日本人,上学的孩子不允许讲中国话,只能讲日语。渐渐地,这些开拓团的日本人后代,不再拘泥于耕田种地了,而是纷纷出走,奔向更大的地方,比如佳木斯、牡丹江、哈尔滨什么的。马翻译官就是十六岁那一年,离开汤原家乡的。他坐小火轮,又坐火车,来到了哈尔滨。在一家日本人做木材的株式会社当搬运工。日本人在深山老林里收购采伐木材,再把加工成半成品的木材,通过铁路运到一个叫旅顺的港口去。在那里,木材又被装船,运回到日本国内。那会儿,哈尔滨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株式会社,做着各种生意,干苦力活的都是中国人,日本人只动动嘴皮子,拉走的煤炭、木材、石矿都运到了日本国去了。以前在哈尔滨,俄国人的公司多,很少见到日本人。自从日俄大战之后,俄国人宣告失败,日本人渐渐多了起来。不论日俄哪国的公司,干苦力的都是中国人,拉走的都是中国人的东西。
后来,先是听说“满洲国”成立了,溥仪在长春登基了。然后哈尔滨来了日本兵,叫“关东军”。关东军又开始招兵买马,马翻译官报名,他很快以翻译人员的身份被录取。不久,他就被派到了大金镇,那里驻扎了一个中队的日本兵。他为日本兵当翻译。后来日本人知道有个叫大金沟的地方,不仅是淘金的好地方,还发现了狗头金。大金镇的日本人,才决定向小金镇派兵、派人,井边和他是第一批,算是个铺垫。在大金镇周边,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镇,有的地方产木材,也派去了日本兵,在那里开设林场,千方百计地修通山路,把木材运出来。这些原本长在深山老林里的东西,到了大金镇就活过来了,大金镇有铁路,源源不断地向外运送煤炭、木材。现在又成立小金镇镇公所,他们是打前站的,用不了多长时间,探金矿的大部队就会开过来。只要能在大金沟里发现金矿,沉寂的小金镇也会像大金镇一样热火起来。
马翻译官不太情愿来到小金镇,这里地处偏僻,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还有那个叫井边的日本人。在马翻译官眼里,井边太君就是个糊涂虫,还窝囊,一米五几的个头,挺不起一件军装,一副水裆尿裤的样子。不仅这样,他一条腿短一条腿长,听说井边在一个叫诺门坎的地方负过伤,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伤兵挂了彩,腿脚不利索了,也情有可原。他不理解的是,井边总是痴痴呆呆地走神,似乎魂从来没在他身体里待过。他认识井边时,觉得这个日本兵用“魂飞魄散”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井边总是眼神迷离,头一点一点的,随时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井边也并不情愿来到这里,不仅不情愿来到小金镇,他连中国都不想来。他的老家在长崎海边一个小渔村里。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叫樱子的姐姐。他应征入伍,先是在日本训练了半年,然后坐着船在旅顺的港口停下来,他们又坐上火车,一路向北。刚开始,在沈阳一个军营里。在沈阳是个大兵站,“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军撤离,关东军不再犹豫,迅速地占领了整个东北。他们从沈阳的兵营,被派到东北各地安营扎寨,驻守一方。井边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天天出海打鱼,日子不温不饱。被征召入伍时,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身体还没完全发育,干瘪瘦小。在队伍上,挑来拣去的,找不到一件合体的军装,最小号的军装穿在身上,都显得肥大。后来,身体似乎定了格,再也不发育了。军装穿在身上就肥大着。
井边和他们同一批征召入伍的士兵,到了沈阳北大营半年后,著名的诺门坎战役打响了。这是近十年来,日本与苏俄爆发的第二次大规模战争。一天夜里,井边和军营里的士兵被赶上了一列火车。最初没有人知道他们要被拉到哪里,从火车上下来,又坐汽车,从汽车上下来又步行。当他们来到那个叫诺门坎的地方,才嗅到了战争的味道,焦煳味、血腥味扑面而来,枪炮声也从不远处隐约地传来。他们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增兵了。井边和他的战友们,这是第一次参加这么惨烈的战斗。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山头,他眼睁睁地看着几百名日本士兵,挺着刺刀冲上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的中队在一个黎明时分,接手了一个阵地,他们登上阵地时,原来驻守在这里的日军都打光了。尸体横陈在阵地上,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气让他们作呕。他们还没明白什么是战争,炮火又一次覆蓋了他们的阵地,在黎明的微光里,他还看见成群结队冲上来的敌人。
井边不知怎么开的第一枪,胡乱地射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炮弹炸得他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的世界就像默片。他看到有人倒在不远处,也看见成片的敌人在他们阵地前沿倒下。然后就又是铺天盖地的炮火。他被炮弹炸得从地面上跳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发出呀呀的叫声,可耳朵就是听不见,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整个飞升出去了。
在他最后的一丝记忆里,一发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自己的身体便飞了出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在阵地后方的医院里了。那一次,他万幸只是腿受了伤,最后变成一长一短。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坏掉了,总觉得有无数个小飞虫,飞进他的脑子里,嗡叫个不停。整个人就活在一片混沌里,精力总是集中不起来,经常愣神。他找过长官,要求把他送回到日本去,他想家,想自己的父母,想樱子姐姐,还有生他养他的小渔村。长官粗暴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在大金镇兵营时,他总是离群索居,面向东方,思念着长崎老家的小渔村。
从这以后,小金镇的人们经常能够看到一个奇怪的场面。日本士兵井边,抱着长枪,立在镇公所的门口,凝望着天边,一动不动。人们还看见这个日本兵一边流泪,一边哼唱着一首忧伤的歌谣。人们不知道,这个叫井边的日本兵为何如此忧伤。
双峰山
陈左岸来到双峰山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被人连夜带进双峰山时,意外地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师父葛大林。在他的眼里,此时的葛大林早已不是病恹恹躺在炕上的那个男人了,他胡子浓密,身板硬朗,说话也变得粗门大嗓。
这次陈左岸能够来到双峰山,是葛大林早就预谋好的一次重逢。当年他带着杜小花离开小金镇时,就来到了双峰山,投靠了双峰山的胡庄子。早在他当年淘金时,两人就建立起了交情。
在小金镇,随着病情一天天好转,他已经动了离开的念头。他瘫在炕上时,无数次地想过了断自己。他这想法偷偷地和杜小花说过。杜小花一边流泪一边哀求他。当年他们和全村人一起逃难闯关东时,亲人一个又一个在他们身边倒下去。最后只有两人幸存下来。杜小花早就把葛大林当成了依靠。如今自己的男人倒在了炕上,她怎么忍心看着自己仰仗的男人离她而去呢?她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一边泪如泉涌,一边说:大林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话虽这么说,可日子还得继续。葛大林最后想到了陈左岸,在这些淘金的徒弟之中,只有陈左岸是可以托付的。陈左岸果然没有辜负他的希望,不仅善待自己,对杜小花也好。他从内心是感激陈左岸的,一直把陈左岸的恩情埋在心底。可杜小花毕竟是自己的女人,每当夜幕降临,她安顿好自己,去找陈左岸时,立在他的身旁,总会说一句:那我去了呀。他“嗯”一声。杜小花犹豫着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望着他。他也望着杜小花。两人都在暗处,看不清彼此,但都能感受到彼此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杜小花就又转过身子,向炕上的他移了两步。他知道,如果自己一直沉默,杜小花就不会走出这个门。他下了狠心,费力地举起手,挥了一下。杜小花迟疑地就又转过身子,走到门口,又一次回望着他。这次他狠下心,把头别过去。半晌,他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一股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杜小花先是在门外立上片刻,似乎也在做着某种思想斗争。最后脚步声犹豫着还是消失在了远处。杜小花一走,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奔涌着流下来。他恨自己不争气,得了瘫病,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照顾。甚至想死,都没有能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杜小花变得态度微妙起来。刚开始时,每晚她去找陈左岸时,总是犹豫不决、迟迟疑疑,现在的杜小花,似乎很享受夜晚降临的这一刻,把他照料停当后,说一声:我去了呀。虽然还是这几个字,口气变得不一样了,甚至还隐含着欢愉期待的成分。有时他会“嗯”一声,有时什么也不说。不论他应与不应,杜小花还是快步走到门前,不再犹豫,“吱呀”一声拉开门,很快又关上。也不在门前停留,快步地消失在院子里。
躺在炕上的葛大林,心里是矛盾的。他一面希望杜小花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陈左岸,可当他意识到,杜小花已经成了陈左岸的女人时,他的心又一点点地痛了起来。有时杜小花走了很久了,他独自躺在炕上仍然睡不着,大睁着眼睛望着天棚。想着杜小花对自己曾经有过的温存,心就痛得不成样子了。
再次见到杜小花和陈左岸时,他又变得没事人似的,接受着他们的照料。葛大林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痛苦地煎熬着自己。
后来,杜小花和陈左岸又有了第一个孩子,他这才意识到,杜小花是正常女人,能生能养。他又被另一种痛苦所折磨了。陈大出生不久,陈二、陈三又接连出生了。他望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有时就想:这些孩子要是自己的该多好哇。
有了孩子的杜小花,性情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她把更多的心思扑在了三个孩子身上,葛大林眼睁睁看着杜小花的变化,一边心疼着一边嫉妒着。
好在他的病在一天天见好,他终于能下炕了,能拄着拐杖站到院子里了,后来又能走到院外。他知道自己的病终于好起来了,他在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离开小金镇。自己瘫在床上时,他还能够接受陈左岸。如今自己好了,变成一个正常人了,又怎么能把自己的爱再分给别人呢?当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给杜小花时。杜小花整个人就傻了,半晌才说:我走了,三个孩子怎么办?他早就料到杜小花会这么说。他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孩子留给陈左岸吧。
可孩子不仅是陈左岸的,也是她杜小花的。当娘的怎么能舍得下孩子呢?想到这儿,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就流下来。
葛大林理解她的心,也是一副不好受的样子,拄着木棍在她面前踱了一气,停下道:咋说,你也算给陈左岸留下后了。咱不欠他啥了。
杜小花一边流泪就一边望着他,他是她的男人。这几年在她的心里,陈左岸又何尝不是她的男人呢?从接受陈左岸那天开始,她的心就被撕成了两瓣。葛大林躲开她的目光,虚弱地望着远处说:我身子好了,还是你的男人。他的一句话,让她的心碎成了无数瓣。她当初嫁给眼前这个男人时,就做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理准备。只因葛大林突然癱在床上,才又有了陈左岸。如今自己的男人又是个正常人了,她只能听他的。因为他是自己第一个男人。
在陈左岸又一次出门淘金时,葛大林就开始做着离开小金镇的准备了。是她在一天天地拖下去,她放心不下三个孩子。那些日子,她每日都陪在三个孩子身边,看着三个孩子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偷偷地流眼泪。她不知自己随葛大林走了,三个孩子会怎么样。是冷热还是饥寒,她这个当娘的,再也插不上手了。她也想过,陈左岸在得知自己离去时,一定会发疯的。她为陈左岸生了三个孩子,她是了解陈左岸的。他是个善良本分的人,对自己也知冷知热。她感恩陈左岸,如果这些年,这个家没有陈左岸,早就散了。
直到小金镇又要迎来了冬季,再不走,陈左岸就该出山了。葛大林在一个深秋的午后,带着她离开了小金镇。那是怎样的一种别离呀,她走得牵肠挂肚,愁肠百结,一步三回头。她还是随葛大林走了,因为她是他的女人。
葛大林和女人杜小花从小金镇一消失,就来到了双峰山,投靠胡庄子门下。胡庄子是葛大林早年淘金时的拜把子兄弟。二十岁那一年,他们进山淘金,出山时,遇到了一股土匪,辛苦半年淘到的半袋子金沙被抢了去。血汗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抢了,他们自然不甘心,于是分散着,在大金沟的林地里寻找那股土匪。胡庄子遇到了双峰山另一股土匪,领头的人叫郑南山。他错把郑南山的人当成了劫持他们的小匪,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他还是踹断了一截树枝,举起来要和这些人拼命。当年的胡庄子正血气方刚,加之淘来的金子被人劫夺而去,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和几个小匪厮打起来。他的勇猛,不要命的样子,被骑马赶来的郑南山看在眼里,便吆喝住手下。
当郑南山问清楚缘由,让众人放开胡庄子。胡庄子顶着擀毡的头发,破衣烂衫,两眼血红地冲郑南山说:猫有猫道,匪有匪道,我们淘金沙是拿命换来的,一家老小就指望这些过个年景呢,你们这也下得去手?!
郑南山问询了手下小匪几句,回过身,言之凿凿地告诉他:我是双峰山的郑南山,打此路过,我告诉你,我们没有劫过淘金人。如果你相信我们,三天后,还在这个地方,你等我,我一定把你们的金沙找回来。
胡庄子不信任地望着郑南山,郑南山就朗笑一声道:君子一言,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胡庄子瞪大眼睛,攥紧拳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有些不太相信郑南山说的话。天下的胡子是一家,没听说过还有区别。他梗着脖子,做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郑南山把马绳甩给身边的一个人,绕着胡庄子转了两圈:我欣赏你是条汉子,我的条件是,帮你找到那袋金沙,你得到我们双峰山来。以后你的朋友、兄弟,就是我们的朋友和兄弟,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们。
胡庄子听了郑南山的话,他半信半疑,想着淘金的那些兄弟,还疯了似的在林子里寻找那袋金沙,便死马当活马医地应道:我答应你。君子一言!三天后,我还在这里,只要你们帮忙找到那袋金沙,我什么都依你。
三天后,胡庄子带着葛大林等人又来到此地,他们多了个心眼,藏在一片林地里。每个人手里都多了根木棍,随时做好拼命的准备。郑南山并没有食言,果然出现了。他骑在马上,一件羊皮袄敞着怀,飞也似的来到了这里。郑南山把手指放到嘴里,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胡庄子把木棍递到葛大林手里,压低声音冲几个兄弟说:我出去,要是被骗了,你们再出来。
葛大林点着头,深吸一口气。
胡庄子一步步走出林地,向郑南山一伙走去。郑南山见到了胡庄子,从怀里掏出那半袋金沙,摇晃着。那个兽皮袋,胡庄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定在郑南山的马头前。郑南山把金沙袋丢给他,金沙袋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怀里。郑南山下马,又一次朗声说:我说到做到,你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这时的胡庄子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以为郑南山就那么一说,他也就那么一听,当时满脑袋都是那半袋子金沙。他是这伙淘金人的金头,是他把大家伙带到大金沟的。他要对得起这些弟兄们的信任。逃荒来到小金镇这么多年,什么吃苦受累的活都干过。大冬天,钻到冰窟窿里去替人抓过鱼,劈过木柈子,也要过饭。可他从来没想过做土匪。那会儿,在大、小金镇的山林里,土匪多如牛毛。他们打家劫舍,祸害邻里,一说起土匪,老百姓就恨得牙痒痒。
当金沙袋子沉甸甸地砸在他怀里,他脑子也彻底清醒了过来。内心一万个不情愿,但话三天前说出了,他只能撒谎道:我得回家料理一下后事,允我几天工夫。
郑南山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大声地说:好汉,我在双峰山恭迎你。说完抱了一下拳,翻身上马,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旋风似的消失了。
胡庄子回到小金镇后,还曾提心吊胆,担心郑南山会找他的麻烦。结果,郑南山和他的手下连个人影也没见到。一个冬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年,冰雪融化时,他又和以前一样,带着弟兄们走进了大金沟。大半年的淘金生活下来,他几乎把郑南山忘记了。当又一年落雪时,他们走出大金沟,又来到了去年遇到土匪被抢劫的山坡上。突然看到了一队人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远远地他就听见郑南山喊:兄弟,我等你一年了。他麻着腿脚,硬着头皮还是走上前去。发现地上摆好了酒肉,郑南山似乎已在这里恭候多时了。郑南山的眼睛依然清澈,声音依旧硬朗,见到老朋友似的,一把把他搂抱在胸前,他感受到郑南山的胸膛又宽又硬。
那一次,他没有理由再撒谎了,郑南山兑现了承诺,是个男人,他也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他把一碗烈酒干到肚子里,学着郑南山的样子,把碗摔碎在地上,他要向朝夕相处的淘金兄弟们告别了。他走到葛大林身边,解下腰带上的半袋子金沙,含着眼泪说:兄弟,以后这支队伍交给你了。兄弟我是个男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葛大林抱住他,难舍难分。淘金的弟兄们,一起跪在地上为他送行。胡庄子骑在马上,流着眼泪和淘金兄弟们告别。
从此以后,郑南山再也没有涉足小金镇的地盘,同时也给活跃在小金镇的各绺子小匪带了话,不准再打劫淘金人。也是从那次开始,小金镇的淘金人过上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日子。
胡庄子去了双峰山,葛大林成了这伙淘金人的领头人。胡庄子并没有和葛大林断了联系,冷不丁不知什么时候,胡庄子就会出现在葛大林家门前,轻轻地拍上三遍门。久了,这种拍门声就成了两人相见的暗号。刚开始,他们背着杜小花,怕女人担惊受怕。后来杜小花了解了胡庄子上山的过程,对胡庄子表达出了深深的敬意。每次胡庄子来,她都会把门窗关严实了,给两人做些下酒菜。胡庄子每次和葛大林喝酒,话都很多,说自己的现在,一再向葛大林保证,他们这绺子土匪,绝不骚扰平民百姓。还告诉他,郑南山是个好人,性情仁义。在葛大林的印象里,郑南山高大健壮,豪气干云,从他对胡庄子这件事上,也能感受到郑南山不是一般的男人。说完自己,他们就一同回忆共同淘金的那些又苦又快乐的时光,不论多苦的日子,只要怀念起来,总有快乐值得回忆。有时两人坐在炕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直到鸡已经叫第二遍了,胡庄子才恋恋不舍地从炕上下来,趔趄着走到门口,低声地说:兄弟,别送了。葛大林就站在门口,哽着声音问一句:哥,啥时候还来呀?胡庄子回头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等我想你了。然后开门出去,再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葛大林听着窗外胡庄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某种情愫似乎也被牵扯着走了。胡庄子每次来,都是悄悄地摸进镇子里,把马匹拴到镇外的小树林里,小金镇的人都知道他上了双峰山,投靠了郑南山。他不想坏了葛大林的名声,每次见葛大林,都像小偷一样,匆匆地来,又悄悄地走。神不知鬼不觉。
就是葛大林瘫在床上那些年,胡庄子也从没间断过来看望葛大林。那会儿陈左岸成了拉边套的男人,他不方便大张旗鼓地来,但还是把一些郎中开的药或者散碎银两丢在葛大林家门前。杜小花每次发现这些,默然地拿进来,放在葛大林的枕边,他只能用默默流泪来表达对胡庄子的感激。
葛大林决心带着杜小花离开小金镇时,他又一次想到了胡庄子,这个念头一产生,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果投奔胡庄子,自己就成了匪。名声再好的匪也是匪。这么多年,他没间断过和胡庄子的联系,知道胡庄子他们并没有干过违背天良的事,可让他变成匪,尤其是还要带着杜小花,他说什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恰在这时,胡庄子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看到他的身体恢复成如此,胡庄子也真心实意替他高兴。当问到下一步打算时,葛大林还是委婉地把要离开小金镇的想法说了。胡庄子就拍着腿说:兄弟,跟我去双峰山吧。什么都不让你做,我养着你们。
他还在犹豫,举棋不定的时候,胡庄子就又说:要不这么的,你们先去,觉得不好,随时可以走。
葛大林听了胡庄子的话,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杜小花随着葛大林来到了双峰山。最初的日子里,她的心都被三个孩子牵走了,整日里茶不思飯不想,她不知三个孩子怎么样了,是冷了还是热了,会不会找娘。不久之后,葛大林陪她偷偷下了一次山。那会儿已经落雪了。他们偷偷地进入小金镇,摸到了陈左岸的家里。她躲在窗子外面,蹲了好久,谛听着屋内的动静。她听见老三让爹把尿,陈左岸下炕,老三把尿撒在尿桶里的声音,然后是老二、老大,依次下炕撒尿的声音。她也听到老三梦呓喊娘的声音,听见陈左岸哄拍孩子的声音。她身子一软,跪在窗前,咬住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半晌,她直起蹲麻的腿,僵硬着向外走去。等在那里的葛大林并不多言,搀着她,摸黑又向镇外走去。后来他们看见了黄皮子,不吭不响地随在他们的身后。她看到了,这是陈左岸养的狗,在默然地为他们送行。到了镇外,黄皮子就立住脚,目送他们远去了。
后来,她每年都要下两次山,偷偷地关注着陈左岸和三个孩子的生活。孩子们长大了,先后随着陈左岸去大金沟淘金了。经过岁月的磨洗,杜小花那颗挣扎、扭结的心,才渐渐地平复下来。时间是医治心病最好的良药。她回到双峰山,守着葛大林,日子又平静如初。她无数次地对葛大林说:陈左岸是个好人。葛大林点头。她又说:陈左岸一个男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不容易。葛大林再一次点头。
不再年轻的杜小花,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走到林地边缘望着山外发呆。有时葛大林也过来陪她,不说话,一起陪着她望着远方。过了许久,她叹气,葛大林也叹气。她回转身子,向营地走去,葛大林就随在她的身后。
就是在去年年底,杜小花得了急病,胸闷喘不上气来,胡庄子差人去山下抓药。葛大林一直守在杜小花的身边,一边抓住她的手,一边安慰道:抓药的人就快回来了,药罐子我都烧热几遍了。来到双峰山这么多年,杜小花也经常生头疼脑热的病,每次差人去大金镇抓些药,回来熬了,也就好了。尤其是这几年,杜小花年岁大了,病更是隔三岔五地来。以前的病似乎都没有这次重,葛大林感觉到,杜小花这病不同以往,心里也有些急。抓住杜小花的手都汗湿了。他安慰着杜小花,就像安慰自己。杜小花浑身都湿透了,睁大眼睛捯着气,脸涨成青紫色。抓药的人还没回来,杜小花就不行了,最后时刻,她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葛大林。葛大林知道杜小花有话要说,把头凑到杜小花的嘴前说:小花,有啥话你就留下吧,我葛大林啥都听你的。杜小花就断断续续地说:大林……你是我的男人……这辈子,我没后悔过。葛大林也老泪纵横,一边点头一边呜咽着:小花,别说这些了。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吃苦受累,老了,还没安顿个家。虽然上山这么多年了,在杜小花的心里,双峰山不是她的家,只有小金镇那里才是她的家。
杜小花又说:这辈子对不起的……是陈左岸,还有三个孩子……以前,她这话对葛大林也表达过。葛大林每次听了,都是默默地点头。
杜小花死不瞑目,牵肠挂肚地还是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心有不甘地走了。葛大林把杜小花安葬在双峰山后一个小山窝里。以前两人在这里采过蘑菇,当时杜小花就望着这片山窝说:这地方挺好,背风,又朝阳。葛大林就记下了。
给杜小花出殡那一天,双峰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把双峰山覆盖了。
杜小花走了,葛大林莫名其妙地开始思念起陈左岸。不知是杜小花的临终遗言,还是他又想起了过去。陈左岸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梦是片段的,有时他们在淘金,陈左岸淘了一簸箕金沙,黄澄澄的,笑着向他跑来:师父,咱们发财了,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陈左岸咧着嘴,笑得天真烂漫。还有,陈左岸在给他喂药,一勺勺地送到他嘴里,让他的头枕到自己腿上,俯下身真诚地对他说:师父,到了明年的春天,你的病就能好了。到时,咱们还一起去淘金,还是你说了算,我们一起淘好多的金沙,让咱们全家都一起过好日子……
每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葛大林脸上都会湿了一片,他知道,自己在梦里哭过了。
失去杜小花的葛大林,一次次想起陈左岸。他需要陈左岸,他觉得杜小花也是。就像她生前一样,接受着两个男人的照顾和疼爱。他终于和胡庄子谋划着,把陈左岸秘密地接到了双峰山。
肉票小桃
陈大正在新开垦的山地上锄地,一抬头看见黄皮子东倒西歪地朝自己跑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右眼皮跳了跳。黄皮子呼哧带喘地跑到他的面前,叫了一声,张开嘴,拉着他的裤脚往山下方向拽。他早就知道,这只狗是有灵性的,满腹狐疑地正要跟着黄皮子下山。陈三更加慌张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大哥,不好了,我嫂子小桃被土匪绑票了。陈大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肩上的锄头掉到了地上。没头没脑地向山下跑去。
陈三随在陈大身后,喘得脸色发白,边跑边说:家里来了伙土匪,不由分说,捆了我嫂子就跑了。
陈大脑子里装的都是小桃,前两天小桃告诉他,自己有了,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他得到这个消息时,高兴得什么似的,盼星星盼月亮,陈家终于有后了。这是爹期望的,也是他们陈家所有人希望的。眼见着小桃有了反应,这两天早晨起炕,都会弓着身子,干呕上一阵子。今天小桃本来要和他一起上山锄地的,他没让,让小桃安心在家待着。小桃把他送到门外,直到他走进树林,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爹前两天给陈大捎来了信儿,告诉他自己在双峰山。信儿是胡庄子手下一个小兄弟送来的,还是骑着马下山,离镇子很远,就把马拴在了树丛里。那天是个午后,陈大正要上山做农活,站在院子里正准备走,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陌生人朝自己家走来,立在门前说:老哥,讨口水喝。陈大侧身就把陌生人让进院子里。陌生人走进院子,打量着陈大道:你是陈大吧?陈大一惊,望着来人。陌生人就说:到屋里说。陌生人主动地拉着陈大走进屋内。坐在东房的炕沿上,一边喝陈大递过来的水,一边说:你爹让我来给你捎话。
陈大正在千方百计地打听爹的消息。
前一阵,爹被土匪绑票的消息在小金镇一传开,二嘎子、豆芽子的爹,还有三胖子的娘,寡着一张张脸来到了家里,和陈大、陈三一起想着对策。他们知道,要真是土匪绑票,一定是冲着狗头金来的,但都不说破,大眼瞪小眼地瞅着陈大和陈三。
陈大就说:叔、婶,你们倒是拿个主意呀?
二嘎子爹吧唧半天嘴道:怕不是你爹得罪啥人了吧?
豆芽子爹也附和道:就是,小金镇这么多人,别人不绑,为啥偏偏绑你爹?
三胖子娘把两手揣在袖口里,扭着身子也说:八成是,陈大、陈三你们兄弟想想,你爹到底有啥仇人。
陳三说:我从小到大就知道,爹是个老好人,他能有啥仇人。
陈大蹲在地上,瓮着声音说:他们一定是奔着狗头金来的。
陈大一语道破了另外几个人的心思。
另几个人并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三胖子娘先跨出门槛,回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剩下两个人就立在院子里,犹豫着向大门外走去。二嘎子爹折回身子,在房门口捉住陈大的一只胳膊道:陈大,二嘎子你兄弟,为了淘金命都搭在大金沟了。我们家那份,你可得看好了。
二嘎子爹说完,豆芽子爹、三胖子娘也折回身子,凑到陈大面前,带着哭腔说:陈大,你是这伙人的头,我们都信你的,不会亏了我们是吧?
陈大想起再也回不来的二嘎子、三胖子和豆芽子,心里翻腾了一下,想哭又忍住,冲几个人重重地点点头,哽咽着说:叔、婶,你们放心。我陈大不会对不起你们。
三个人听见陈大这么说,将信将疑地走了,把一声又一声叹息留在院子里。
陈大和陈三商量好了,如果土匪开出条件,两人可以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给土匪,只要能换回爹。
可等来等去,并没有关于爹的消息。自从爹神秘地消失,陈三不放心,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找陈大。哥儿俩就坐在东屋的炕上,这是爹住过的房子,角角落落还残留着爹的气味。
每次见面,哥儿俩都会有如下对话:
陈三说:还没爹的消息吗?
陈大蹲在炕下的角落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踏实。他在暗影里摇摇头。
陈三就说:爹要是有个啥好歹,让我们咋活呀。
陈大说:别说丧气的话。
陈三又说:万一土匪要整个狗头金咋办?
陈大就难住了,头磕在炕沿上。
陈三在黑暗处茫然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两人分手前,陈大安慰陈三道:土匪不还是没提条件吗,听说和土匪打交道,也能讨价。
陈三就说:只要爹没事,咋的都行。
陈大把陈三送到房门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有哥呢。
陈三听了这话,腰就挺直了一些,趔趄着走到院子里,最后消失在暗影里。
哥儿俩担心着爹的安危。在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每天都会碰个面,虽然也没拿出过什么靠谱的主意,似乎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踏实。
陌生人带来了爹的消息,起初陈大是半信半疑的,沉默地盯着对方。陌生人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火镰。这只火镰他太熟悉了,爹几乎每天都在用,要么揣在怀里,要么就是放在炕上。他每次见到爹,就能见到这只火镰。他把火镰拿在手里,似乎又闻到了爹的气味。陌生人就说:你爹怕你信不过,特意让我带上它。他见到了爹用过的火镰,心一下子放到肚子里,捉过陌生人的手,说:我爹还好吧?
陌生人点着头,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还记得葛大林吧?
葛大林的名字陈大当然记得,他是娘的男人。他恍惚地记得,娘每天都要照顾躺在床上的葛大林。他脸色苍白,浑身上下散发着草药的气味。他还记得他的目光,温和而又柔软。他还记得娘让他叫葛大林为“大爹”,他试着叫过。葛大林应没应他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葛大林眼角突然流下的泪水。
后来这个叫葛大林的男人病好了,能下炕走路了。在某一天,突然从他们生活中消失了。在他幼小的心里,曾经恨过葛大林,他一直认为,没有葛大林,娘就还在,他们就是有娘的孩子。就是这个葛大林,把娘带走了。直到他大了一些,知道了,也明白了,爹和娘还有葛大林之间的关系,慢慢地理解了爹娘,也原谅了葛大林。和小桃成亲后,他时常想起爹,设身处地想过爹夹在娘和葛大林之间的滋味。他替爹难过,也替爹委屈。
陌生人告诉陈大,爹现在和葛大林在一起,娘呢?娘是和葛大林一起离开的,爹找到了葛大林就一定找到了娘。
陌生人告诉他,他的娘已经不在了。就葬在双峰山的一个山坳里。
陌生人走了,陈大提着的心放下了,又为娘已经不在,陷入一种新的悲伤。
那天晚上,他主动找到了陈三,兄弟两个来到镇外的树林里,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回。为了留在双峰山上的爹,也为了娘。爹和娘的秘密埋在哥儿俩的心底,没有和任何人提起。
爹刚有了着落,小桃就出事了。
陈大踉跄着跑回家时,看见自己的家凌乱一片,炕上、地下、院内都被土匪翻找过了,狼藉一片。陈大喝醉了酒似的,从房内到院子,一遍遍地走。院内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陈大立在院内就悲怆地喊:小桃哇……
后来人们都散了,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留了下来,他们小心地聚在一起,望着陈大的目光也躲躲闪闪。
陈大目光中空无一物,心里只有小桃。他的想法只有一个,没有小桃,自己生不如死。小桃还怀着他的孩子呀。
陈三折身回到了屋里,这时他看见炕柜上放着的一张纸片,他拿起那张纸片惊恐地跑出来:哥,这是土匪留下的。
他们凑近,见纸片上留着一行字,没人能够认得。
三胖子娘就说:还不快去找金铺的宋金柜。
在小金镇,识文断字的人没有几个,金铺的宋金柜算是其中一个。陈大从陈三手里抢夺过纸片,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向金铺跑去。陈三紧随其后,黃皮子见两个主人离去,吊着肚子也颠颠地跟上。
二嘎子爹见陈大、陈三离去,叹了口气,冲豆芽子爹和三胖子娘说:这是陈大自家的事,咱们帮不上忙。三个人缩着身子,袖着手从陈大院内退出来,他们躬下身子,缩着头,向各自的家走去。
宋金柜怕烫手似的捏着那张纸条小声地读着:三日后子时,带着狗头金到小孤山来换人。
短短的一句话,陈大和陈三知道,小桃落到了小孤山土匪手中。
陈大不知如何走回自己家中的,又一次看到眼前狼藉的家,他一下子软了身子,跌坐在院子里。陈三也蹲下来,哥儿俩想痛哭一场,却没有眼泪。陈三就哑着声音说:大哥,找爹去吧。爹一定有主意。
陈大起初没听清陈三说的话,茫然地望着陈三。陈三把自己的话重复了几遍,他终于听清了,目光灵醒过来。忽地站起身子转身就向门外跑,陈三跟上:哥,我陪你一起去。
双峰山上的陈左岸,看着两个六神无主的儿子,听说小桃被小孤山的土匪劫了,“哎呀”一声便晕死过去。
双峰山距离小孤山并不远,骑马需两个时辰。在这山林里一带,有无数支土匪绺子,双峰山和小孤山两股土匪最为出名。小孤山的土匪领头的被称为王老虎,活跃在小金镇一带。虽然都是土匪,但各自都有不同势力范围。平时双峰山和小孤山两股绺子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陈大和陈三找到双峰山的爹,已经是小孤山的土匪绑走小桃后的第三天了。晚上子时就是赎票的时间。双峰山的人知道,王老虎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拉杆子上山前,手上就有多条人命。
胡庄子把双峰山的人召集在一起时,林子里已伸手不见五指了。胡庄子决定去小孤山抢人,挑的都是精壮后生。他们手里举着火把,骑在马上,一副森然之气。陈大、陈三也在出征的队伍里,他们手握木棍,不时地透过树林向外面的天空望过去。常年淘金生活,让他们练就了查看星斗位置、确定时辰的能力。
队伍出发前,葛大林牵过一匹马,也加入了出征的队伍。陈左岸就踉跄着奔到马前,拉住马绳,央求道:大林,山高路远,你就陪我在家等消息吧。
葛大林声音雄浑,道:左岸,你在家歇着。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今天一定要陪着庄子把小桃救出来。
陈左岸望了眼火把下的胡庄子严肃的脸。他上山后,才知晓葛大林和胡庄子的关系,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松开。
胡庄子就冲暗夜里的弟兄们喝了一声:时辰已到。说完一抖马缰,率先向山外跑去。
陈左岸看见,一溜弟兄随着胡庄子一起隐入山林的暗处。
葛大林消失之前回过身,冲他喊了一声:左岸,你回去歇着。
最后他才看见陈大和陈三随在队伍后的身影。
陈左岸被葛大林接上双峰山后,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两个男人面对着杜小花。所不同的是,葛大林不再终日躺在炕上,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身板又孔武有力。还有,他们面对的不是杜小花每天晚上在选择他们,而是永远地住在了山窝里。每天共同去探望他们的女人杜小花,成了他们的仪式。当太阳照透林间,两人吃过早饭。葛大林在前,陈左岸随后,相跟着来到杜小花的坟前。坟上已经长了草,在风中摇曳着。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旁。最初两人都沉默着,看山望树,最后目光都会收回来,落到杜小花的坟上。陈左岸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第一次见到杜小花时,他还羞红了脸,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娘。她就挺着好看的腰肢望着他。后来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论过年龄,杜小花比他大上一岁。他曾经搂着她滚烫的身子,嘴里胡言乱语地喊过“姐”,她迷离着应了。
杜小花在身边的时候,他的日子是滋润的,每天都有盼头。随着三个孩子出生,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在他生活里定格,他们一直相濡以沫,厮守在一起,拉扯三个孩子,照顾病中的葛大林。在日子往复中,他早就把葛大林当成亲人了。
后来发生的事,让他猝不及防,他恨过葛大林。在葛大林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出现了,如今葛大林好了,就消失了,再也不需要他了,留下三个没娘的孩子。他也想恨杜小花,可每次想起来,都是她留给他的美好的音容笑貌,她和他生活的日子里,是真诚的,每个细节、每个眼神都刻在了他的心里。想恨,却恨不起来。
这些年,他不知做过多少关于和杜小花的梦。每次梦见,杜小花都不说话,不远不近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向前,她就退后,和他始终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每次从梦里醒来,他的泪水都打湿了枕头。清醒时,他也会想到葛大林,恨意就升上来。后来又过了些时日,孩子们渐渐大了,相继着和他一起淘金了,葛大林就慢慢从脑子里淡去,只剩下杜小花,梦一样地缠绕在他的走神中。如果没有三个孩子为证,他甚至觉得杜小花只在他梦里出现过。
当他被胡庄子手下的人带到双峰山时,起初以为是因为狗头金被土匪绑票了。可到了山上,见到了迎接他的葛大林。他从马上下来,葛大林一下子就把他抱到怀里,拍着他的后背说:左岸哪,我对不起你。两位年过半百的男人,相拥而泣。当葛大林把他领到杜小花坟前时,他对葛大林所有的怨和气,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他们每天都要到杜小花坟前坐一坐,一如从前。
葛大林就梦呓般地说:小花一直惦着你们,念着你们。每年我都要陪她下几次山,去小金镇看你们。看三个孩子长多高了。看你的身子骨是不是还硬朗。
他听葛大林这么说,“哇”的一声,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俯下身子,伸手抚摸她的坟头,觉得她就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哭声,她一定能听到。
葛大林就低下头:当时我也想过,带小花下山和你们一起过日子,还和从前一样。说到这儿,葛大林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望着天说:可我也是个男人呀,杜小花是我女人,给你留下三个孩子,可我什么也没有。我心里不舒坦呢,觉得杜小花是我一个人的,不想被别人占有。葛大林说到这儿就啜泣起来。
陈左岸跪下来,冲着葛大林叫了声:师父,我恨过你,发过誓,找到你要把你的皮剥了。现在我想通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要不是有你,我就不会有三个孩子,更不会有过杜小花。
后来,两个男人就又哭在了一处。他们哭哭笑笑一阵子,就平静下来,又安静地坐在杜小花的坟前。
葛大林又幽幽地说:小花死后,她就给我托梦,说是放心不下你和三个孩子。她还想像以前一样,咱们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停了片刻,葛大林又说:这么多年,左岸我也想你,想你当徒弟的时候,想我瘫在床上,你对我种种的好。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咋能忘呢。
两人说累了,就半躺在杜小花面前,他们嘴里各含了一支草棍,望着天上的云,慢慢地在他们眼前飘过。
他们说着聊着,日子就别样起来。守望着他们共同心爱的女人,他们满足又留恋。
陈左岸望着天说:大林,咱们死后,也埋在这里,陪着小花,还像咱们这辈子一样。
葛大林就说:不,下辈子让小花选。选中了当丈夫,选不中当儿子。
两人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似乎回到了少年。
黎明时分,双峰山的人呼呼啦啦地回来了。小桃被救了出来,骑在马上,脸色惨白,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陈大牵着小桃的马,一脸沮丧。在队伍后面,胡庄子背着葛大林。葛大林中了小孤山土匪的霰弹枪。
子夜时分,胡庄子带着双峰山的人,冲进了小孤山王老虎的老窝子里。他们还没睡,在吃肉喝酒。他们等着陈大来送狗头金。没料到,双峰山的人出其不意地端了他们的老窝。很快小孤山的土匪就四散溃败了。双峰山的人在山后的窝棚里,找到了被绑在那里的小桃。正当他们准备撤出时,四散的土匪又一次把他们包围了。胡庄子不想和小孤山的人纠缠,让人骑在马上冲出去。葛大林叫过几个人断后,在下一个山坎时,马失前蹄,从马上摔了下来,被追上来的小匪用霰弹枪打中了。
胡庄子是一路把葛大林背回双峰山的。回到双峰山,葛大林还没有咽气,当陈左岸跌跌撞撞奔过来时,葛大林还冲陈左岸挤出一丝笑,断断续续说:人的命都有定数……
陈左岸就捉住葛大林的手,喊着:师父,你躺下了,我还像以前那样照顾你,一直把你养好。
葛大林歪了一下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该找杜小花去了……她需要人陪了……我做过梦了。说完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头一歪,再也叫不醒了。
葛大林被埋在了杜小花身旁,两个墓地合在一起,比杜小花一个人时又大了不少。
陈左岸把陈大、陈三叫到坟前,他冲两个儿子说:跪下。陈大和陈三就跪在了地上。
陈左岸说:你们从小不一直都在找娘嗎,眼前土里就埋着你们的娘。
陈大和陈三冲着坟,磕了无数次的头。自从杜小花失踪之后,他们一直哭喊着找娘,时间久了,觉得再也找不到了,没料到,娘却神奇地出现在双峰山。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陈大和陈三护着小桃回到家里时,第二天小桃就流产了。小桃在炕上打着滚地叫,血水慢慢就浸湿了半铺炕……
小桃在将养身体的一天,一辆牛车由远及近,停在了陈大家门前。小桃的爹娘和弟弟从车上下来,他们不由分说,把小桃带走了。
陈大把好话说尽,小桃家人仍执意把小桃带走。当小桃被爹娘搀到牛车上时,陈大跪在了车前,一迭声地喊:你们不能带走小桃哇。
小桃爹走到牛车前,慢条斯理地说:当初我们信了媒婆的话,说你们家淘到了狗头金,以后就会过上好日子。小桃爹抬头打量一眼陈大破败的土屋,叹了口气:你不仅没让小桃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跟你担惊受怕。这日子我们过够了。
小桃爹说到这儿,拉过牛缰从陈大面前绕开,向前走去。
陈大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小桃哇……
小桃坐在牛车上,早就哭红了眼睛。
小桃爹用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就迈开步子向小金镇外走下去。小桃爹扭过脖子丢下一句:陈大,以后你真正过上好日子了,再来接小桃吧。
小桃被她爹的牛车拉走了,陈大一头扎在院外的地上。他眼前的天塌了。
最后的狗头金
陈大蹲在自家院子里,黄皮子明显地老了,躲在树荫里,伸着舌头流着口水。在陈大的眼里,黄皮子的皮毛已不再鲜亮,走起路来也总是磕磕绊绊的。想着黄皮子刚抱到家里时,它还是只奶狗,眼睛都没睁开。这些年,陪着爹又陪他们一次次进山淘金,苦也吃过,累也受过。陈大望着黄皮子,就想起了爹。这次在双峰山上见到了爹,也见到了埋在山窝里的娘。他和陈三临下山时,爹和他说:再也不走了,我要在这里守着你们娘。爹找了半辈子娘,终于找到了,连同葛大林。爹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想到爹的归宿,陈大心里就踏实下来,在他的想象里,没有爹现在更好的归宿了。他以后就用不着为爹牵肠挂肚了。小桃被接走了,他的心似乎也被掏空了,想起小桃进陈家的门至今,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却每日活在提心吊胆中。小桃的爹娘是为了狗头金才答应嫁给他的,可小桃连狗头金都没仔细看过一次。家里第一次来土匪,爹在夜半把陈大叫醒,让他连夜从炕洞里把狗头金掏出来,爷俩做贼似的又把狗头金埋到了后院的树下。爹被双峰山的人连夜带走的那天晚上,陈大又想起了狗头金,觉得狗头金埋在后院也不安全,又连夜爬起来,当他又一次把狗头金抱在怀里时,小桃影子似的飘到了他的身边,紧张得语无伦次地说:陈大,让我再看眼狗头金吧,上次和我爹一起就看了一眼。此时的陈大心思已经不在狗头金上了,他满脑子都是爹。见小桃这么说,心不在焉地把狗头金抱到屋内,小桃用火镰打了半天火,才把油灯点着。陈大的心里觉得抱着的不是狗头金,而是一枚炸弹,他火烧火燎地把包裹在狗头金身上的兽皮掀开一角,狗头金的本来面目就露了出来。在油灯的反光下,狗头金似乎把整个屋子照亮了。小桃颤抖着身子还想凑上前来看个真切。陈大一口吹熄了油灯,压低声音说:我得把狗头金送走了。陈大窜出房门,隐遁在暗夜里。
那天晚上,陈大把狗头金深埋到了院外的树林里,心才又安了一些。回到炕上,挨着小桃躺下,发现小桃的身子还在抖。小桃抱过他一只臂膀,脸也贴在上面,似呻似唤地说:狗头金是好,可咱家自从有了狗头金,发生了太多的事了。是不是人们传说的,咱们没有狗头金的命呀?
陈大心绪不宁地翻了个身子,他又想起因为狗头金死在大金沟的二嘎子和豆芽子,还有深夜里被带走的爹,心又一次乱了起来。
陈大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又一次想到小桃,心就刺痛了一下。他后悔那天晚上,没有让小桃好好看一眼狗头金,要知道小桃被接走,就是让她抱一抱,搂着狗头金睡一晚上也是好的呀。陈大后悔不该这样对小桃了,恨不得要抽上自己两个耳光。他又想到小桃这次被土匪绑上山,回来后流产的景象,心就像再一次丢到油锅似的。
陈大看见黄皮子费力地撑起头,谛听着什么,少顷,它紧张起来,挣扎起身子,趔趄着向后院走去。路过他身边时,还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陈大听到脚步声向院外望过去,陈二走在前面引路,身后跟着马翻译官,走在最后面的是那个扛着枪的日本兵。走到门前,陈二停下脚步,用脚把院门踢开,长驱直入地来到陈大面前。陈二高高在上地望着陈大,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我嫂子被娘家人接走了?
陈大没说话,把身子往回收了收,更紧地靠在墙根上。
陈二说:大哥,你行呀,贪财不要命了。土匪绑票你不交出狗头金,如今小桃被接走了,你还在这躲清闲。行啊,有你的。
陈大不想听陈二的话,闭上了眼睛。
陈二就说:我今天来不是和你套近乎的,是日本人让我带他来取狗头金。日本人说了,他们需要狗头金,拿着狗头金去找金矿。要是金矿开成了,你这块小小的狗头金算个屁呀,整片山里埋的都是黄金。
陈大睁大眼睛望着陈二。
陈二说:我请不动你是吧,太君说了,让你和我们走一趟。
日本兵就把刺刀探过来,在陈大眼前明晃晃地亮着。井边站立不稳的样子,刺刀不住地在陈大眼前晃。陈二借机,连拉带拽地把陈大拖了起来。
马翻译官说:带到镇公所去说话。
陈二在陈大后背推了一下,陈大趔趄着向院外走去。井边把枪从肩上摘下来,枪刺抵在陈大后背不远处,三个人拥着陈大向镇公所走去。这样的景象又一次惊动了小金镇的人,有的走出家门,有的把门开了一条缝,麻木地望着陈大被人押走。
陈大等人离开后,黄皮子才从后院挪出身子,蹲在院子里,伸长脖子想叫上几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一次把身子缩起来,挣扎两下,又趴在院子里,望着空荡荡的家,满眼的悲凉。
镇公所院内有几棵树,东倒西歪地立着。一进镇公所的院内,井边的枪就把陈大抵在一棵树上。马翻译官努了下嘴,陈二回屋内拿出一条绳子,粗鲁地把陈大推在树上,用绳子一圈两圈地捆了个结实。一边捆还一边说:陈大,你还记得用绳子捆我吧,现在被捆的滋味你知道了吧。
陳大闭着眼睛,任凭陈二在自己身上捆绳子,终于陈二在陈大身后系了个死结,气喘着说:绑你的人不是我,这是太君的命令。
井边见陈大已经绑上,似乎自己也折腾累了,找到树荫处,那里放了一把椅子,他坐过去,抱着枪,闭上眼睛,半睡半醒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马翻译官见井边躲到了一边,上前两步站到陈大面前,慢条斯理地说:知道了吧,是太君现在需要那块狗头金,日本人要找金矿。说到这儿,马翻译官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打个比喻吧,就像药引子,一服药没有药引子就是一碗白开水,有了药引子那就不一样了。只要你把狗头金拿出来,让日本人找到金矿,你就是日本人的功臣。
陈大把眼睛闭上。
马翻译官望了眼陈大,绕着陈大连同那棵树转了三圈,最后又把目光落到陈二的脸上。陈二马上凑过去,立在陈大面前,用脚踢了一下陈大的脚说:大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君的忍耐是有限的。把太君惹急了,看到他手里的枪没有,说让你没,你就没。你是我哥,太君才手下留情。把狗头金交出来,一了百了,啥都没啥了。
陈大眯着眼睛望了眼陈二,陈二感到陈大目光中透出的寒气,他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吸了口冷气道:你要是真不交,就在这里等死吧。
陈三听说大哥被绑到了镇公所,放下正在做着的豆腐,急三火四地跑了过来。他跑来时,陈大已经被绑在树上了。他看见日本兵井边抱着枪坐在椅子上打盹,马翻译官和二哥躲在阴凉处在吸烟。他奔过去,叫着:大哥,哥……
陈大睁开眼睛,望眼陈三小声地:你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陈三转身又冲陈二,犹豫了一下还是叫道:二哥,你绑的可是亲大哥,你咋能下去手。
陈二把烟屁股扔到脚下,站起身,懒着声音说:老三你来得正好,只要你劝他把狗头金交出来,我这面求太君立马放人。老大要财不要命,我有啥办法。
陈三就带着哭腔说:二哥,求求你,把大哥放了吧。
陈二摊了一下手,指了下坐在椅子上的井边说:这么大事我说了可不算,要求你求太君去吧。
陈三这时望向井边,井边这时睁开眼睛,目光混浊地望向他。
那天,陈三陪在陈大身邊一直站到晚上。自己的肚子咕噜响了几声,才醒过来,冲陈大说:大哥,我去拿吃的去。
不一会儿,陈三端来了饭还有水,送到陈大面前,陈大摇着头,又把眼睛闭上,陈三把水递到陈大面前。陈大也拒绝喝水。
陈三就一边哭一边说:大哥,你得吃饭呀,不吃这是要死人的。
陈大想着被接走的小桃,他的心在流血,急火攻心,他什么也吃不下。陈二把他捆在树上,让他受了皮肉之苦,竟然觉得流血的心才得到了某种缓解。
陈三又陪着陈大在树下站了半宿,是陈大又一次言语激烈地把陈三赶走。
陈三回到家后,马菊红还坐在灯下等他。陈三看见马菊红,想着大哥的样子,他真想哭出来。
马菊红望着陈三,冷静地说:我和你说件事。
陈三把眼泪忍住,望着马菊红灯下那张冷静的脸。
马菊红说:陈三你记着,从今儿个起,咱们和那块狗头金没关系了。
陈三吃惊不解地望着马菊红。
马菊红又说:狗头金是祸不是福哇。
陈三打了个冷战。
马菊红说:自从有了那块狗头金,你想想发生了多少事。
陈三想到了二嘎子、豆芽子还有爹,如今的陈大,还有被接走的小桃,桩桩件件,都和狗头金有关。
马菊红说:咱们没那个命,你记着从今以后,咱们再也不惦记狗头金了。我只想和你平安地过日子。陈三你得答应我。
马菊红深情地望着陈三,陈三带着哭腔应道:我答应你,咱们平安地过日子。
陈大不吃不喝一连绑在镇公所的树上三天。最后陈大已经半昏过去了,是马翻译官和陈二拖着陈大扔到了镇公所外的大街上。
陈三把陈大背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陈大躺在炕上,喝下了陈三递过来的水。挣扎起身子,半倚在墙上说:三儿,你去把二嘎子爹、豆芽子爹、三胖子娘请过来。
陈三知道大哥有话要说,应了一声,开门便出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三个人睡眼惺忪地聚集在了陈大面前。他们缩着身子,目光试探着投向陈大。陈大在灯影里,把几个人也打量了,清清嗓子说:叔、婶,为了那块狗头金,我该做的都做了。这些年是我领着大家伙去淘金,当初咱们说好了,那块狗头金人人有份,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里遭了这么多事,我是留不住这块狗头金了,叔叔婶子,谁能把狗头金带走?
先是二嘎子爹低下了头,然后是豆芽子爹。三胖子娘就说:陈大,你是这拨人淘金的金主,你说了算。狗头金还是放你这合适,有一天兑现了,分我们一份就是。
是呀,我们都听你的。狗头金放我们这不合适。二嘎子爹和豆芽子爹也随声附和。
陈大又气喘了一会儿:你们真的没人肯把狗头金拿走?
三个人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些,更紧地缩紧身子。
三胖子娘在暗影里说:不了,放你这,我们信得过。
陈大就沉默下来,依次地望向二嘎子爹、豆芽子爹和三胖子娘,曾经熟悉又亲切的叔婶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他们一律都表情麻木,恨不能把身子退到门外去。陈大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这么晚了,还有劳你们来我家,对不住了。陈大勾起身子,跪在炕上。
先是三胖子娘说:时候是不早了,我们走了,陈大你好好的。我们都信你的。
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也诺诺地应和着,很快离开,消失在暗夜里。
陈大就麻着身子跪在炕上,看着屋内的空旷,他又一次挖心掏肺地想到了小桃。他慢慢移动身子下炕,先是扶着墙移到门外,深吸了几口气,扎紧腰带,推开院门,向门外走去。黄皮子犹豫一下,摇晃着身子随在陈大身后。
黄皮子先是看见陈大走进了树林,吭哧着费了好大力气,把一棵树下的狗头金挖出来,抱在怀里,身子摇晃了一下。然后挣扎着向林外走去,它随在陈大身后。看到陈大穿过林地,又穿过街镇,向河边走去。正是雨季,河床又宽阔了许多,又急又快的河水,湍急着滚去。陈大抱着狗头金在河边立了一会儿,然后它看见陈大向河水里走去,水先是没过了腰,又没过了头顶,陈大不见了。过了许久,在暗影里,它才看见陈大水淋淋地又爬到岸上,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半晌,又是半晌,陈大摇晃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陈大的手是空的,那块狗头金已经不见了。
黄皮子随陈大又走回到了树林旁,陈大扶着一棵树在休息。黄皮子也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寿命将近,它用最后一丝力气,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最后看一眼陈大。借着夜色它向林地深处走去。走到深处,它卧了下来,谛听着陈大的脚步声一步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它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两行泪水。黄皮子再也没有走出那片林地,它完成了一只狗的使命。
不久之后,人们发现陈大疯了。
沉默的小金镇
陈二敲着锣,马翻译官手举着铁皮喇叭在小金镇一遍遍地吆喝着:太君命令,为了小金镇长治久安,收缴猎枪火铳。叫井边的日本兵,把长枪扛在肩上,枪上的刺刀,随着他的身子高高低低地起伏着。
小金镇的人,有的站在街上,伸着头,立住脚,仔细听着马翻译官喊话的内容。还有在屋内的人,把門推开一条缝,支起耳朵一遍遍地听。起初以为听错了,拨拉几下耳朵再听。没有错,马翻译官喊的就是收缴小金镇住户的猎枪、火铳。
猎枪对小金镇来说,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自从有了小金镇,就分成了两拨人,一部分人以淘金为生,另一部分人守家待业,开荒种地。不论是淘金的还是种地的,冬闲的日子都是以打猎为主。每年小金镇都会来几拨收皮货的老客,都知道小金镇的皮货好,价钱也合理,一拨又一拨的老客总爱来收皮货。要打猎自然家家都会有猎枪、火铳。这几年小金镇土匪闹的次数少,也和家家户户有了猎枪和火铳有关系。在小金镇人眼里,猎枪是他们生计需要,也是看门护院的武器。
几年前,小金镇闹过匪,这都是隐藏在附近山里不入流的一些小匪,他们的能力不足以去抢劫大户人家,凡是大户人家都有看门护院的家丁,有的还在院子里修筑了枪楼。家丁每天每晚就在枪楼里站岗放哨,一有风吹草动,吆喝着更多的家丁,占据炮楼的位置,居高临下。没有点实力的土匪,只能对这些大户人家望而却步。小匪们便把精力用在了这些平民百姓身上,比如抢几件皮货,或者是淘金人还没来得及变现的金沙,更有甚者,就是晾晒在院内的衣服,他们都不肯放过。
之前有一户姓肖的人家被打劫了,这也是一户淘金人家,父亲领着两个儿子淘金,刚从山里回来的晚上,一股小匪就冲进了他们院子,父亲就拼命抵抗,屋内人冲屋外开枪,屋外的小匪趴上房顶,欲点火把屋内的人熏出来。两拨人就僵持在屋内屋外。
姓肖的这户淘金人,恰巧和耿老八一家是邻居。耿老八是猎户,家里也有两个儿子。方圆一带,没有人能和耿老八比枪法。别人狩猎枪管里大都装着霰弹,霰弹杀伤力面积大,命中率就高。缺点是这种没准头的射击,很容易伤了动物的皮毛。耿老八从来不用霰弹,枪管里装的都是独弹,不论什么动物,只要走进他的视野,很难从枪下逃生。耿老八的独门绝技就是对眼穿。独弹射出去,不偏不倚地会从动物的这只眼睛进,另外一只眼睛出来。
耿老八神枪手的地位在小金镇没人可以撼动。当肖姓人家和土匪对峙焦灼之时,耿老八带着两个儿子挺身而出,几次射击就把爬到房顶上的小匪击伤跌落到房下。
耿老八手下留情,射中的都是小匪的腿,众小匪知道遇到茬子了,嗷叫一声,抬着受伤的同伴,屁滚尿流地走了。从那以后,小金镇再也没遇到过明火执仗的土匪,顶多就是偷偷摸摸绑个票。
日本人的镇公所要收缴每家每户的枪支,众人都激愤起来,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商议着对策,发泄着不满。
陈二敲着锣,马翻译官一遍遍喊过了,只见小金镇人们的骚动,不见有人把枪拿出来。陈二就收了锣,冲马翻译官说:我家有一把火铳,我带个头,把它拿出来。
两人在前,日本兵在后,拐了一道弯,一前一后地就向陈大家走来。自从小桃被爹接走,陈大疯了,陈大的家就不成了样子。小桃养的几只鸡,有的飞到了墙头,有的飞到了房顶上,没人饲喂,只能自己无法无天地到处觅食了。院子里也满是鸡屎,还有一些树叶子飘散了一地,屋内更是猪窝一样。陈二带着人走进陈大院子时,陈大正倚在院内的墙根上,光着上半身,举着衣服捉虱子。捉到一只,就扔到嘴里嚼了,还做出古怪的表情。陈二走进来,径直走到陈大面前,陈大正把一只虱子丢到嘴里。陈二就说:陈大,狗头金呢?陈大的目光顺着陈二的腿捋上来,望着陈二的脸,古怪地笑着说:狗头金飞了……陈大那次半死地在镇公所被放出来,陈二找过陈大几次,陈大就是这副样子,每次都和他说:狗头金飞了。他自然不相信陈大的话,但陈大疯了却是事实。冲着一个疯子要东西,简直是件没影的事。但陈二不死心,每次见到陈大,还是要问一遍。
陈二看见陈大的样子,厌恶地扭过头,不再搭理陈大,径直进门。走到东房,那把火铳就挂在墙上,上面落满了蜘蛛网。陈二毫不犹豫地把火铳摘下来,夹在腋下,走出门去。这把火铳是爹留下的,他们以淘金为主,打猎时,火铳用来防身。每次都是爹扛在肩上。有几次遇到熊瞎子和野猪这种凶猛的野物,都是爹打响火铳把它们引开,才换来他们的安全。
陈二腋下夹着火铳走出院子时,陈大突然在后面说了一句:那是爹的枪。陈二立住脚再次去望陈大时,陈大就一脸糊涂状,把衣服扯过来,放到嘴里去咬。
陈二回到镇公所门前,把火铳扔到地上,到现在,仍不见有猎户把枪送过来。陈二就冲马翻译官说:小金镇的人我太了解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必须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陈二在前,马翻译官在后,日本兵昏头昏脑地随在后面。接下来,陈二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收缴猎枪了。有的枪还在墙上挂着,有的藏到了柜子里,更有甚者,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猎枪埋到了土里。这一切都难不倒陈二,总能顺着蛛丝马迹,把人们藏起来的猎枪找到。
半天工夫,镇公所门前就堆了几十支猎枪。马翻译官不知从哪找来了半桶煤油,泼在这堆猎枪上,陈二点着了火,猎枪在火的燃烧下,发出“吱吱”的叫声。有的枪筒里还装着火药,被火点燃后,发出“砰砰”的爆炸声,像过年放的鞭炮。
小金镇的人涌出家门,默然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那堆由盛到衰的火焰。那堆火里,就有他们家的猎枪,是不知道多少张兽皮才换来的猎枪,是他们维持生计的伙伴。他们的目光又越过火堆,望着不远处立着的那个叫井边的日本兵,最后把目光就聚在井边怀里的枪上。枪是真枪,冒着油光,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心里不怕陈二和马翻译官,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甚至也不怕个子矮小的井边,但井边怀里的枪却是真家伙。他们望着真枪,心头冒起的怒火,渐渐地熄了。只能悲哀着,麻木地望着那堆渐渐熄灭的大火。
小金镇总有不信邪的人。耿老八五马长枪地提着猎枪,从家门里冲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叫着:王八犊子日本人,我们猎人手里的猎枪碍你们啥事了。狗屁长治久安,你们来到我们这嘎达才是为难我们,还想收我们的枪,吃饭的家伙都没有了,还让我们咋活呀……他奔跑着,随着离镇公所距离拉近,他把猎枪抱在怀里,做出随时准备射击的样子。后面是他两个如狼似虎的儿子,他们每个人手里一把猎枪。两个儿子随耿老八打猎多年,早就练就了和耿老八差不多一样的本事。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的阵势,恨不能一口把陈二、马翻译官,还有那个叫井边的日本人吞了。
陈二知道耿老八一家人的枪法,也知道耿老八的火暴脾气。刚才挨家挨户收枪时,他有意绕開了耿老八的家,他脑子里还没想出说服耿老八的办法,已见耿老八冲了过来。
陈二冲马翻译官大喊了一声:快跑,耿老八可是好枪法,一打一个准。说完拔腿向镇公所院内跑去。
马翻译官惊恐地冲井边喊了几句,也向后退去。
耿老八已经红了眼,猎枪就是他的命,收他枪的人就是他的敌人。他的枪已瞄准了日本人井边的头,再近一些,他就可以射击了。他有把握一枪打烂井边的头。
“嘎叭”一声,枪响了,耿老八一头栽倒在地上。倒地的瞬间,手里的枪也响了,那颗装在枪里的独子,贴着井边的头皮飞了过去。
耿老八的两个儿子,见爹倒下了,知道这是日本人先下手了。他们顾不上许多,举着枪就冲了过来。“嘎叭,嘎叭”,又两声枪响,两个儿子前后倒在了地上。
一下子世界都安静下来。
井边端着枪,他的耳边又有千万只虫鸣在响。这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诺门坎的阵地上,枪炮声响成一片,他的耳畔只有虫鸣声在响。
陈二和马翻译官提提松垂下去的裤子,从墙角里走出来。井边如痴如呆地还是刚才那副样子。
看热闹的人们,眼见着耿老八和两个儿子相继着倒下去,他们先是吃惊,后来又慢慢地向后退去,最后就消失在各家各户的门后。
当初还心存侥幸把枪藏起来的人家,又把枪从地下挖出来,趁月黑风高,丢在镇公所门前。第二天一大早,陈二和马翻译官从镇公所出来,发现了小山似的一堆枪。陈二望着马翻译官得意地说:我说的没错吧,这些人就是敬酒不吃,专门吃罚酒。
小金镇的人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堆小山似的枪在镇公所门前燃了三天三夜。
耿老八和两个儿子的尸体一直没人敢来收。第四天的时候,疯子陈大先是扛起耿老八的尸体,他嘴里念念有词,疯疯傻傻地向河边走去。他把耿老八放到水里,冲耿老八说了一句:走吧,走吧,别再回头了。接下来,他又把耿老八的两个儿子背到河里冲走了。
陈大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晚上了,他水淋淋地走在街上。家家户户把门打开一条缝,望着陈大的背影。有人说:陈大仁义,疯了也没变。从那以后,陈大家的院子里,经常有人放一块饼子半碗菜汤什么的。小金镇的人,默默地同情着好人陈大。
探金队
这个秋天还是如约而至,来到了小金镇,先是树叶打卷了,然后变黄了,性子急的树叶,已经从树干上飘落下来了。
最先有反应的是柳荫巷的那些女人们,她们把花花绿绿的被褥拿到外面晾晒,像一面又一面飘扬的旗帜。女人们也换上了秋装,描眉画眼地提前做着准备。她们歪斜着身子,倚在门框或者墙上,有的嗑着瓜子,有的叼着烟,斜着眼睛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在淘金的日子里,小金镇很难见到年轻人,只剩下一些老人,佝偻着身子,缓慢地在小金镇的街巷里走过。
陈二是这段时间柳荫巷的常客。他每次来还是找春花。春花是让他变成男人的第一个女人。在大金镇的红房子,他经历了一些女人,虽然那些女人一次次让他欲仙欲神,腿软心倦,但他还是忘不了春花。
他现在每次去柳荫巷都是赊账,让赵飞燕每次一五一十地记录在案。小金镇的人,都知道陈家淘到了狗头金,越传越神,有鼻子有眼。说那块狗头金,就是一个活着的金娃娃,会笑会哭,晚上还能发出奇异的光芒,就是真真的一个活着的小金人。宋金柜都说了,就是十个金铺,都换不来这块上好的狗头金。宋金柜是见过狗头金的人,宋金柜的话,小金镇的人信。
陈二每次都赊账,他仍然是柳荫巷的座上宾。他每次去见到春花,从不让她涂脂抹粉,而是让她把脸洗干净,素颜见他。他喜欢她干净的样子。素颜的春花脸很白净,有三两个雀斑在她的脸颊上,显得她更生动俏丽。春花的年纪还小,皮肉紧绷着,每次和他在一起都是活力无限。
陈二已经答应春花了,等狗头金变了现,他就把春花从柳荫巷里赎出去,然后明媒正娶。春花自然是一百个欢喜,她伏在陈二的胸前还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有一次,春花俯身在他的耳边,想起了什么地说:当家的,我问你件事呀。自从陈二答应把春花赎出去后,春花就对陈二改变了称呼,把他称为“当家的”。这是小金镇女人对丈夫的称呼。
陈二正闭目养神,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春花就大胆地说:听人们说,二嘎子和豆芽子都是你害死的,有这个事吗?
陈二听了,陡然睁大眼睛,又一虎身半坐起来,急赤白脸地说:他们胡说,是为了狗头金,他们陷害我。二嘎子是解大手跌落到悬崖下摔死的,豆芽子是睡觉冻死的。我可以向老天爷发誓,要是我做的,我出门就摔死。
春花见陈二诅咒发誓的样子,忙又劝慰起来,拍着他的脸,扶着他的身子,一遍遍安慰道:人的心海底的针,深究不得。当家的,你别往心里去,你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别人不信,我信。
春花又一次把自己软软的身子投到陈二的怀里。陈二此时的心却是七上八下的,寡淡得没了滋味。
爹消失了,就像当年的娘,说走就走了。陈大从土匪窝子里把小桃赎出来,人就疯了。有几次他从陈大面前走过,去打招呼,陈大就像不认识他一样。他现在不担心爹,也不替陈大发愁,他是担心那块狗头金,不知陈大到底藏到哪了。一想起狗头金,心里就更杂乱起来。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狗头金,变成自己的。他几次找到疯癫的陈大,打探狗头金的去向。陈大散乱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嘴里喃喃地说:黄皮子走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家那只狗也不见了踪影。
又是一天的下午,太阳西斜。有一排大雁,列着队鸣叫着向南飞去。小金镇的一些闲人,扯着脖子,正在望着南飞的大雁。就听见江边有人喊:小火轮又来了,是日本人的小火轮。
人们就朝江边疯跑过去。在小金镇的记忆里,小火轮是第二次光顾小金镇。小火轮靠岸的刹那,还拉响了汽笛,沉闷的汽笛声穿透小金镇,在空空荡荡的秋天里回荡着。
这一次人们看见,从小火轮里下来许多人,有的穿着军装,腰上或肩上挂着枪,也有一些穿便服的中国人和日本人。他们从轮船上搬下许多箱子,箱子都很沉很重的样子。这群人有的说日本话,有的说中国话。日本话人们听不懂,中国话他们能听懂几句:小心,这是贵重仪器,别碰坏了,诸如此类的。
小金镇突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说着南腔北调的话。他们很快在河边的空地上,就立起了一排帐篷。帐篷的颜色是土黄的,和日本兵的军衣颜色差不多。
这些人的到来,让小金镇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陈三在人群里,也看到了这些人,他又悄悄地溜走,来到了陈大家门前。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翻过院墙跳到了陈大院里,又推开了房门。
陈三冲陈大说:哥,陈二没说假话,小金镇来了一群人。看来,他们真是找金矿的,还带来了许多家伙。
陈大望着陈三,眼神仍然痴怔,似自言自语:你去双峰山。
陈三想到了豆腐坊还有马菊红,摇了摇头道:我倒要看看,日本人到底要干啥。要钱咱们没有,要命就是一条。
陈大摇了摇头,又说起了疯话:人的命天注定。恶有恶报,时候未到。这一阵子小金镇上的人们经常听陈大自言自语着这句话。
陈三说:哥,你可得把狗头金藏好了,要不早晚落到陈二手里。
陈大听了陈三的话,又痴笑起来。
陈三就说:哥你照顾好自己,明天我给你送豆腐来。菊红说了,让我忘掉狗头金,咱们没那个命,镇不住这意外横财,会遭天谴的。
陈三说完就走了。
陈大望着陈三的背影消失在院外,暗自叹了口气。
探 矿
日本人的探金队轰轰烈烈地来到了小金镇。小火轮丢下一船人,鸣叫着又逆水而去,没过多少时日,小火轮又开了回来,运来更多的人。
眼见着黑龙江渐渐地封冰了。进山淘金的人,陆续地出山了,他们被小金镇的变化惊呆了,张大嘴巴,望着小金镇人声鼎沸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一段日子,小金镇的人们看见,马翻译官腋下夹了一沓纸,陈二手里提着糨糊桶,后边跟着叫井边的日本兵。三个人每到一处,陈二就在墙上、树干上刷一层糨糊。马翻譯官把腋下夹着的纸抽出一张,贴在糨糊处。三个人从早晨一直贴到天黑,小金镇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贴出了这样的纸张。
人们凑过去,有识字的人就大声地念出来:告示,从即日起,小金镇镇公所,成立探金队,招收大量有淘金经验的淘金工人。后面还写着待遇等等。
围在告示下的许多人,有许多是刚从大金沟淘金出来的人,日本人反其道而行,大冬天的招工人,他们从来没遇见过。不知道大冬天的如何淘金。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明白的人,一边看着告示,一边手托下巴思忖着道:人家这不是淘金,是探金。探金是不分季节的。
果然,没几日,从封冻的黑龙江上游,开来几辆日本人的军车,军车上拉着他们没见过的设备,设备又被一层军绿色的苫布蒙住了。日本人为了成立探金队,前前后后,从大金镇方向派来几批人了。他们在小金镇的空地上,安营扎寨,热闹异常。
镇公所门前摆了一张桌子,马翻译官坐在桌子后面,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陈二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把锣,一边敲一边大声地喊:想加入探金队的,在这里报名了。他一遍遍地喊,像街头杂耍的热场。井边立在一旁,他已经换上了棉军装,依旧肥大,他木着表情,像一只石头礅子戳在那。
已经有一些人陆续地开始报名了,每个报名的人,拿着马翻译官的一张纸条,就会到日本探金队里,领取一套棉衣,一沓“满洲国”的金圆券。自从日本探金队开拔到小金镇之后,这种纸质的金圆券便出现了,它像银圆和铜板一样,开始在小金镇流通。刚开始人们接受不了这些纸币,怕被骗了,不敢接收。有见过世面的人说:在外面,这种金圆券早就流通了。和银圆铜板一样,都是硬通货。后来,有好奇的人,拿着金圆券到金铺的宋金柜那里求证,得到了宋金柜认可。有人还用这些金圆券在宋金柜那里换了一些碎银。人们这才踏实下来,接受了“满洲国”的金圆券。
凡是报名参加探金队的人,一律驻扎在探金队里。探金队搭了一溜帐篷,空地上埋了几口大锅,热气腾腾地煮饭、熬菜。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小金镇的大街小巷。
人们就口口相传:日本人探金队待遇不赖,人还没出发,就发了赏钱,有衣服穿,每顿饭还有肉吃。报名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最后在镇公所门前都排起了长队。陈二不再敲锣了,而是负责维持起了秩序。不知几何,陈二换了身衣服,是制服的那一种,上下都是黑色的。有见过世面的人说:这是警察制服。大城市的警察都穿这样的制服。陈二终于成了小金镇第一个警察。人们还发现,他的腰上别了一副锃亮的手铐。同样有见过世面的人说:那铁家伙,是专门铐人的。
陈二的腰板挺得越发直了,他看人的眼光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小金镇就那么大,抬头低头的都能遇见熟人,以前的陈二还有耐心,把脸上的皮肉堆起来,叫上一声嫂子、大娘、叔叔、伯伯什么的。现在,他的脸绷着,一副六亲不认,公事公办的样子。目光不再柔和,铁面无私。熟悉的人叫了陈二,都会怔一下,然后称呼一声:陈警官。陈二就在鼻子里哼一声。
小金镇向大城市靠拢了,不仅用上了金圆券,还有了警察。探金队在招工,以后再私自淘金的事不可能再有了。不知何时,通往大金沟的山路和水路上,都立上了牌子:金矿重地,闲人不得进入。不仅立了牌子,还设了日本兵的岗哨。人们经常看到日本兵,扛着枪在那些牌子前转悠。
淘金人知道,从此以后,进出自由的大金沟再也不属于他们了。现在成了日本人淘金的矿,虽然现在还是探金阶段,但迟早会有矿的。日本人的车队都准备好了,车辆上拉着器材和设备。所有人都相信,大金沟一定能探出金矿。陈家兄弟在这里能淘到狗头金,这里就一定会有金矿。
一日,陈二带着马翻译官、井边,还有另外两个没穿军装的日本人,来到了陈大的家门前。陈大疯了,小金镇的人都知道。
陈二带着人来到陈大家门前时,陈大正在院子里扫雪,离很远,就听到陈大在哼唱一支下流的二人转小调。这样的小调和陈大的身份极不相配。以前的陈大在人们眼里,是个多么正经的人啊。他不仅是家里的老大,还要拉扯两个弟弟,到了淘金的年龄,他又成了淘金的主事,平时说话办事,总是丁是丁卯是卯,受人尊敬。自从从双峰山下来,小桃被接回娘家,人整个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小金镇的人都为陈大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块狗头金给害了。要是没有狗头金,陈左岸就不会被土匪绑票,陈大也不会疯。
陈二立在院外看着陈大叫了一声:陈大,我看你是真傻了。
陈大见了来人就把手里的扫把扔在院子里,走到墙角处,蹲下身子。眼睛盯着眼前,嘴里嘀咕着什么。
陈二打开院门,走到陈大面前,用手抓住陈大的胸口,把陈大提拎起来:今天来的除了我和马翻译官,都是日本太君,你把狗头金交出来,算是和日本人合作。要是不交出来,就是杀头之罪。
陈大听了杀头的说法,身子就拼命地抖起来。嘴里喃喃地:我不知道,土匪撕票了,黄皮子走了,恶有恶报……
陈二一甩手,丢掉一泡狗屎似的甩开了陈大。陈大的身子蜷缩着蹲在院子里。
马翻译官不知冲随行而来的日本人说了几句什么,领头的穿着便衣的一个日本人,就挥了一下手。陈二忙又在前面带路,他们张扬着向陈三的豆腐坊走去。
陈三和马菊红的豆腐坊,自从小金镇来了日本人的探金队,生意就异常地火爆。豆腐刚做好,外面买豆腐的人就排成了长队,只用一袋烟的工夫,豆腐就卖完了。
陈二带着人出现在豆腐坊门前时,陈三和马菊红正在院子里挑豆子。冬日的暖阳下,豆子一片金黄。马菊红绿裤红袄也异常鲜亮。陈二这些人一出现,马菊红就闪身躲进了屋里。陈三立起身子,把身子堵在门前。
陈二推开院门,向前走了两步,他的目光瞄着陈三身后的门,鲜亮的马菊红刚从门里进去。陈二就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老三,不是我想找你麻烦。日本太君找你有事。
马翻译官这时就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地把陈三打量了一番,伸出手抿了抿三七开的头发。终于说:陈三,狗头金就是你淘到的?
陈三没有说话,望着这个马翻译官。他在镇公所门前无数次见过此人,没打过交道,两人还是第一次说话。
他不说话,就那么望着马翻译官。几个日本人,在不远处望着眼前这一幕。
马翻译官说:日本太君的探金队开到小金镇来了,多大阵仗你也知道。你把狗头金交出来,日本人探金有用。你要和日本人合作,以后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在后头呢。要是不合作,你过啥样的日子我不知道,日本太君知道。
陈三避开马翻译官的目光,盯着陈二说:狗头金交给爹了,爹让双峰山的人撕票了。我和陈大都不知道狗头金藏在哪里了。陈三在陈二面前只能说谎话,想尽快把这些人打发走。
陈二的目光从豆腐坊的门洞处抽回来,瞄了眼陈三道:老三,我在爹和陈大还有你的眼里,连泡狗屎都不是。狗头金藏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还不清楚?马翻译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的事我是做不了主了。你看着办吧……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又瞟到豆腐坊的门洞处。他看到马菊红的身影在屋里一闪,又不见了。
马翻译官说:太君说了,交不出狗头金,你只能和我们走一趟了。说完冲井边说了句日本话。井边持着枪就冲进院里,把刺刀架在陈三脖子上。
陈三倒退了两步,白着脸说:你们这是大白天抢人呢,连土匪都不如。
一个穿便衣的日本人,冲陈二号叫了一声。
马翻译官说:还不把他绑上。
陈二想起了什么,哗啦一声从裤腰带上抽出手铐,上前不由分说把陈三铐了起来。然后连拉带拽地把陈三拖出了院子。
陈三就喊:你们这是抢人,没王法了。
马菊红突然从豆腐坊内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样子骇人地大叫着:你们不能把陈三带走。
马翻译官回转身子,冲扑上来的马菊红推搡了一把,马菊红就跌在院子里。马翻译官说:他不交出狗头金,就让他给太君带路去找金矿。
马菊红哭喊着:陈三,你不能走。
陈三在陈二和井边的推搡下,已走出院外,陈三回过头来冲马菊红喊:菊红,照看好家。
说完一步三回头,被推搡着远去,身后只留下马菊红嘶哑下来的哭声。
三天后,日本人的探金队出发了。几辆拉器材的车在前,后面是穿着统一制服的劳工,他们肩扛手提着开山的工具,浩浩荡荡地向冬天的大金溝开去。
陈三走在这批队伍里,他看到了送行队伍里的马菊红。于是就扯着脖子喊:菊红,你要照顾好自己……
马菊红也喊:陈三,你早点回来,我等你……
陈 二
日本探金队,在那年的冬天,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金沟。热闹的小金镇,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青壮年经不住诱惑,都参加了日本人的淘金队,小金镇这个冬天,比往年还要冷清。
陈三被日本人强行着带走,空荡的豆腐坊就剩下马菊红一个人了,她早已习惯了有陈三的日子,他帮她泡黄豆、推磨、再把豆浆烧开……每个做豆腐的环节,她只是陈三的帮手。看着陈三在热气蒸腾的豆腐坊里忙碌,她的心是踏实的,也是幸福的。她和陈三成亲,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自从两人成亲,就没有分开过。她早就习惯有陈三的日子。陈三一走,她的日子就空了,又回到了从前,她一个人料理豆腐坊的日子。
小金镇的人空了,不比往年冬天那么热闹,每年这时候,淘金的人已经出山了,整个小金镇是热闹的,大街小巷里,经常看到行走的人。豆腐坊的生意也好做。因为小金镇的冷清,豆腐坊的量就减了下来,但程序是不能少的。还是天不亮就起床了,开始磨豆子,天光大亮,她才会把豆腐摊推出去。这时她就挖心掏肺地想起有陈三的日子。想起陈三,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挖去了一角,空空荡荡的。
她又回到了以前,准时地把豆腐摊推到门前,热腾腾的豆腐遇到冷空气,蒸汽结成浓重的雾气,把她罩住。人就有种飘飘升仙的感觉。稀稀落落买豆腐的人,有时会问起陈三,话一出口,就想起几天前,陈三被日本兵带走时的场景。
陈二这些日子,经常在豆腐摊前转悠,穿着一身黑色警察制服,不知何时,胸前又多了一个铁哨子。哨子上系了个绳,挂在脖子上。他走在阳光下,铁哨子会发出反光,一闪一亮的。
陈二就一亮一闪地走到马菊红的豆腐摊前,有时会有人买豆腐,买豆腐的人转身离开时,会用余光瞄眼陈二,就当没看见。马菊红也当没看见陈二,低下头一边整理剩余的豆腐,一边吆喝着:豆腐……马菊红的声音在陈二听来,还那么清亮。余音袅袅地颤着,他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自从马菊红和陈三成亲后,她就很少再抛头露面了。有时陈二路过豆腐坊时,故意伸长脖子往院里瞟上几眼,大都是陈三在院子里忙碌,偶尔也会见到马菊红的身影,一闪又不见了。在陈二的眼里,马菊红比嫁给陈三前更加俊俏了,腰是腰腿是腿的。他虽然没事就往柳荫巷里跑,每次都找春花,可他心底里总是冒出马菊红的样子。他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这个马菊红为什么要嫁给陈三。他经常幻想,站在豆腐坊院里忙碌的不是陈三,而是他自己。
去年这个时候,他从大金沟里出来,他最后对豆芽子下了死手,被陈大和陈三发现了。陈大把他捆在出山的树上,他记着陈三这个情,要不是陈三心软,跑回去给他解开捆绑在身上的绳索,他早就喂狼了。其实他对豆芽子下完黑手后,还想过同样对陈大和陈三下手,那时候,他已经疯了,眼睛冒火,心里中了邪,他只想把狗头金占为己有。
后来他逃到了大金沟,经过一冬的折腾,他的心火泄了,冒着绿光的眼睛也渐渐地恢复成了常态。他仍没忘记那块狗头金,他带着日本人,在陈大院里院外翻寻过了,仍不见狗头金的影子。爹被双峰山的土匪绑了票,他隐约觉得狗头金该出现了,可结果,陈大上山,疯癫着又回来了。以此判断,陈大并没有把狗头金交给双峰山的人。凭直觉,狗头金还在某个地方藏着。
他带着日本人和马翻译官已经把陈大家里里外外翻遍了,仍没见到狗头金的影子。依此推测,那块狗头金应该藏在陈三这里。他把陈三带走,交给了日本人,他原本以为,陈三胆小,很快就能招出狗头金的藏身地点,结果,陈三铁嘴钢牙,宁可让日本人把他带走去探金矿,也不交出狗头金的藏身地。
陈三被日本人带走进山的前一天,他来到了陈三的关押地,陈三就像没看到他似的,扭着脖子留给他一个背影。他从身后拿出一只烧鸡,烧鸡用麻纸包着,他摊开放在陈三面前。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瓶酒礅在地上,他自己也蹲下身,叫了一声:老三,二哥为你送行了。
陈三不说话,仍把后背留给他。
他仍说:这次和日本人进山,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我打听了,日本人这次进山是找金矿的,找不到金矿,他们是不会出山的。
陈三在流泪,肩膀一耸一耸的。陈二望着陈三的背影,心里暗笑一下。撕下一只鸡腿,站起身,绕到陈三的正面,把鸡腿递给陈三道:老三,二哥是为你送行来了。二哥记着你对我的好。陈三不接,默默地流泪。
陈二就叹口气道:老三,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把狗头金交出来,日本人一准放了你。哥保证,你还回家去做豆腐。
陈三抹了一下眼泪,目光冷冷地望着陈二。陈二就尬笑一下道:老三,为啥这样看我。我跟你说,那狗头金不是我要,是日本人找金矿用。日本人说了,狗头金上有金矿的信息。金矿找到了,日本人也许一高兴,就把狗头金还回来了。人家都有金矿了,还差这块狗头金不成,是吧?
陈三怕冷似的蹲下身子,低下头,脸上已经没有了眼泪。陳二以为说动了陈三,再接再厉地说下去:老三,我要是你,现在立马回家把狗头金拿出来,献给日本人。你想,那狗头金又不顶钱花,就是块石头,交给日本人,你就省心了。回家和马菊红过日子。
陈三又想起马菊红,自从他被陈二带离家门,每时每刻都在惦念着马菊红。听陈二这么说,他的眼泪窝子又涌出了一层泪水。
陈二叹口气又说:老三,听我的,只要你答应交出狗头金,日本人那儿我去说情,立马放了你。
陈三突然呼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脚踢飞摆在地上的烧鸡和酒瓶子,咬着牙说:陈二,你害死了二嘎子和豆芽子,又是你把日本人招到了小金镇,别现在给我装好人,你一直想把那块狗头金独吞了,你的心坏了。
陈二的脸就黑了,他向关押陈三的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扭过头说:陈三,我都是为你好。你不后悔就行。
陈三冲陈二的背影,啐了一口,咒了句:爹说了,你就是个畜生。
马翻译官和他说过:进山这些中国人,不论能否找到金矿,别想着再活着出来了。
陈二又想起在大金镇时,自己差点没被日本人送到白杨林煤矿去挖煤的经历。想起陈三的命运,他舒了一口长气。陈大疯了,陈三这一去大金沟再也回不来。那块狗头金,只能是他的了。他把这个想法冲马翻译官说了。马翻译官告诉他,只要能找到那块狗头金,就带他离开小金镇,到大城市里去吃香喝辣的去。
找到那块狗头金,成了他当务之急要办的事情。
这天,他又一次来到马菊红的豆腐摊前,见四下无人,他软软地叫了一声:弟妹呀,老三去找金矿了,你一个人是不是吃苦了。
马菊红头都不抬一下,冲着他“呸”了一口。
陈二望着马菊红唇红齿白的样子,心里笑了笑,叹口气道:马菊红,实话告诉你吧,陈三回不来了,你得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
马菊红一双冷冷的目光终于落到他的脸上:陈三被你抓走的,你是他亲哥,你为啥要这么待他?!
陈二就笑一笑道:想让日本人放了陈三也简单,只要你把狗头金交出来,我立马去找日本人说情。
马菊红扭过头,又冲地上“呸”了一口。
陈二讨了个没趣,讪讪地向远处走去,他袖着手,挂在胸前的铁哨子,在阳光下一闪一亮的。
从那天之后,马菊红经常听到房前屋后有脚步声,她瑟瑟地缩在炕角,其间,大着胆子下地,摸了一个木棍放在身边。
窗外的脚步声,先是出现在前院,又来到后院,一遍遍地走。最后又跳出院墙,消失在远处。
陈二不知道是多少次游走在小金镇夜晚的街上了,他是小金镇的警察,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他现在养成了习惯,前半夜,他都会翻陈大和马菊红的墙,到两家人院子里查看一番,他一直坚信,那块狗头金,一定藏在其中一家院内的某个地方。他的习惯成了一种瘾,每天去转上一圈,就觉得离那块狗头金又近了一步。
这一天,他从马菊红院子里轻车熟路地跳出来,转到一条巷子里,再往前走,转过一个街口,就是柳荫巷了。他现在的习惯是,前半夜身子被冻透,下半夜,带着冷透的身子钻进春花的被窝里,让春花温暖的身子一点点把自己焐热。
这天,他刚走到巷子里,就听见后脑勺处一股风声,他还没来得及转头,脑子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击。他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陈二还是命大,被一户起夜的男人看到,拖到门里,掌了灯,才发现满脸是血的陈二。
转 折
陈二没头没脑地挨了一闷棍,被好心人救了。在镇公所躺了几天后,还是头重脚轻地下地了。
从此,他留下了头疼的毛病,三天两头地头就会扯心连肺地疼上一阵子,然后就躺在炕上昏睡不醒。这时,二嘎子和豆芽子就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冷冷地站在他的面前,伸手去抓他的头,扯他的衣服。他吓得在梦里乱叫,胡言乱语,不知挣扎多久,终于在梦里醒来了。睁大眼睛,手捂着胸口仍气喘不止。
幻觉中,两个人仍立在他的左右,和梦里出现时一样,抓他扯他,似乎要把他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他一边挣扎一边胡言乱语。人们经常看见,陈二走在街上,他张牙舞爪地和空气厮打着。有时又躺在雪地上,独自挣扎,撕扯着什么,嘴里一遍遍地喊:我不去,不去呀。
众人先是立住脚围观,看上一阵子都惧怕地退却了,陈二的样子太可怕了,像只鬼一样地狰狞恐怖。渐渐地,一条消息就在小金镇传开了。说陈家淘到了狗头金,动了大金沟的龙脉,龙王发怒,找上门来开始报复,才让陈大、陈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陈二知道自己为啥如此这般,在日杂店买了几刀烧纸,在夜晚镇外的十字路口,把纸烧了,他嘴里念叨着的是二嘎子和豆芽子的名字。他跪在火堆旁,泪如雨下。纸火熄灭了,凉了。他仍不肯走,长时间地跪在那里。陈二就口口声声地说:好兄弟,是我对不住你们,以后我天天给你们烧纸,过那面去,给你们当牛做马,你们就饶了我吧……
陈二跪在镇外的十字路口,嘴里念念有词。
陈二并没为此得到宁静,二嘎子和豆芽子仍出现在他的幻觉中,和他纠缠在一起。
陈二去大烟馆里赊烟抽,抽完大烟的陈二就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飘然若仙地走在大街上。他看见什么都高兴,脸上的笑容就一路绽放着。此时,头不疼了,缠在他身边的两个小鬼也不见了。他就是顶天立地的人了。他又想起柳荫巷里的春花。他一直在柳荫巷里赊账,赊账簿都被他按满了红手印。每次来柳荫巷,都是一副大爷的派头,把警察制服的衣扣解开,拍着肚皮,打着嗝,冲老鸨赵飞燕说:春花是我的,你可不能安排别人找她呀。起初赵飞燕总是笑脸相迎。小金镇的人都知道,陈家兄弟发财了,淘到了价值连城的狗头金。谁不喜欢有钱的客呢?一日又一日过去了,狗头金在小金镇变成了一个传说,并没有兑现。陈二不仅出入柳荫巷,还有各种酒馆,现在又多了个大烟馆。当然,陈二都是一律赊账的,他一遍遍拍着胸脯说:我家的狗头金,掰下一个犄角,够把小金镇买下了。久了,人们就麻木了,别说狗头金,就连犄角他们也没见到。
先是柳荫巷里的赵飞燕不再讓他进门了。陈二刚吸完大烟,正在兴头上,面对赵飞燕把身子横在柳荫巷门口,横拦竖挡地不让他进门。陈二就不高兴了,喝醉酒似的说:赵飞燕,怎么翻脸不认人,我可是陈二,小金镇的首富。又拍了一下身上的警察制服:我还是警察,不高兴是要抓人的。说完还从腰间摸出手铐子,在手里挥舞着。
赵飞燕不为所动,冲里面喊了一声,两个看门男人就叉着腰站在了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陈二。陈二的气势就下来一半。但他还是赖着不走,冲里面喊:春花,我来了,他们不让我进去,你出来把我带进去。
里面自然没人应答,两个看护柳荫巷的壮汉,上前把他架出去,扔到十字路口。
陈二遭到了柳荫巷的拒绝,陆续着开始有酒馆也把他拒之门外了,他成了小金镇的瘟神,只要一看见他的身影,忙把店门关上。清醒过来的陈二,整日躲在镇公所里唉声叹气。
有一天,马翻译官带着井边找到了他,他正蜷缩在炕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叫,烟瘾犯了,正猫咬狗啃般地被折磨着。
他看见马翻译官,脸是冷着的,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马翻译官的样子。马翻译官说:你的戏演完了吗?他怔怔地望着马翻译官,不明白马翻译官说话的含意。
马翻译官说:陈二,你就是个骗子。骗了太君,也骗了我。你没有狗头金,什么也没有。
井边的刺刀就抵了过来,明晃晃的,井边也一脸的愤怒。他吓得把身子倚在炕角上。变音变色地:太君、马翻译官,我没骗你们,我真的有狗头金。再给我几天,我一定把狗头金找出来。
马翻译官上前,把他身上警察制服扯下来,又拽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下炕,一直拽到镇公所的门前。马翻译官冲他说:陈二,你要是再敢往镇公所踏进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马翻译官的身后站着井边。井边正用轻视的目光望向他。
几日之后,有人在镇外打鱼的冰窟窿里发现了陈二。他已经被冻硬了,大半个身子被冻在冰下,上半身做出爬形状,奇怪的是,陈二是笑着的,很开心的样子。自此,陈二在小金镇消失了。
进山探矿的日本人,走出来一批,他们在小金镇休整,出来的人带出来一条惊人的消息:金矿的位置已经找到了,下一步,就要开矿了。他们要轮流到山里作业。不需要更多时日,就能开采出金子。
又有几辆挂着日本太阳旗的卡车,顺着冰面开进了小金镇,拉来更多开矿的器材。更多的人在小金镇进进出出,小金镇再次热闹了起来。
最热闹的还是柳荫巷,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一副盛况空前的样子。这些从山里出来开矿的人,在柳荫巷门前排起了长队。他们顶着寒风,缩着脖子,嘶嘶哈哈地,就是为了到柳荫巷找个乐子。
赵飞燕有时不得不挂出歇业的牌子,不断地央求道:各位客官,理解一下,让我们家姑娘歇歇身子,明天再来吧。
排队的人,看着挂出歇业的牌子,骂骂咧咧,又心有不甘地走了。
小金镇物资也开始告急,一批又一批进山出山的人,吃穿用度猛增。大金镇许多商户看到了商机,人扛手提地来到了小金镇,把物资运到这里。
有一日,人们看到江面上来了几驾马拉爬犁。这些日子,经常有乘着各式各样交通工具的人来到小金镇,人们并不稀奇。这几驾马拉爬犁和以往来人不同。马拉爬犁上拉来了一群女人,她们穿得高贵,花枝招展,从爬犁上下来,她们就叽叽喳喳,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小金镇里的一切,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两天后,一排房子门前,挂了一块牌子,上书“红房子”。人们这才知道,大金镇著名的红房子,在小金镇开分店了。那群花枝招展、见过大世面的女人,进驻于此,挂上牌子,又放了两挂鞭炮,轰轰烈烈地开张了。
马菊红的豆腐坊生意也出奇地好,她又回到了嫁给陈三前的日子。一个人打理着豆腐坊。卖完最后一块豆腐,便把门关了。回到房间里,又准备明天做豆腐所需要的一切。
这一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做好豆腐,把装着豆腐的盒子搬到门口。门前早就围了一群等待买豆腐的人,眼见着今天的豆腐很快就要卖完了,突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边:这不是菊红吗,你到小金镇卖上豆腐了?
马菊红抬起头,就看到了大金镇红房子老鸨陈花花。陈花花似乎还是当年大咧咧的样子,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地站在她的面前。马菊红做梦似的,她没想到在小金镇,自家门前,会见到陈花花。前几日,她就曾听人们议论,说是镇上开了一家“红房子”分店。她就想到过大金镇上的红房子。红房子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但她当时并没有多想。
陈花花上上下下地把马菊红打量了道:呦,菊红呀,你比几年前更水灵了,瞧这腰是腰、腿是腿的。不知道你在这,早知道就找你串门来了,咋说,你也做过我们家的姑娘。
马菊红听了,心脏快速地跳着,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陈花花。
陈花花又说:我收到你的赎身金了,就放在窗台上,我一想就是你。得,菊红呀,你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好多你熟悉的姐妹,都来小金镇了,有菊花、香梅,好几个你熟悉的姑娘呢。你从红房子走后,她们还一直念叨你。别愣着了,快给我来两块豆腐,姑娘们还等着吃饭呢……
马菊红不知怎么把豆腐装给陈花花的,又不知她又说了什么,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意识才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没几日,一条惊人的消息在小金镇传开了:马菊红在大金镇的红房子里当过姑娘。从那天开始,马菊红的生意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老主顾,舍近求远到其他豆腐坊买豆腐了。街上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她和冰冷的豆腐。
直到有一次,一个老光棍,腋下夹着只木碗,见了她,嬉笑着把碗拿出来,当马菊红把豆腐往他碗里装时,老光棍嬉笑着伸出手,一下子拉过马菊红的手,流着口水道:要不,今晚我来找你呀。
马菊红一巴掌打在老光棍的脸上,老光棍捂着脸,急赤白脸地道:装啥正经呀,你在红房子当过姑娘,千人骑万人压的,现在装正经,晚了……
马菊红脑子“嗡”地响了一声,她把装豆腐的盒子,一脚踢翻在地,捂着脸跑回到院子里。回过身子,把院门插上,又转身进门,把房门插上,一下子扑倒在炕上,所有的委屈和羞耻一下子涌上来,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之声。
从此,马菊红的豆腐坊停业了,小金镇的人们再也见不到她卖豆腐的身影了。
院子里也冷冷清清的,夜晚也不见一丝灯火。
陈三归来
从那以后,小金镇上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陈大,扛一根木棍在马菊红前豆腐坊门前转悠,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陈大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豆腐坊门前。人们就暗自议论,说陈大还没疯透,心里还惦记着陈三,暗自在保护着马菊红。
一天夜晚,陈大在豆腐坊门前发现了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陈三。陈三在陈大的眼里,只剩下半条命了。
陈大就叫了一声:老三,是你吗?
陈三就带着哭腔说:哥,我逃出来了。
陈大在暗夜里盯着陈三:你带着马菊红,到双峰山去找爹吧。
陈大一连说了两遍。
陈三哑着声音冲陈大:哥,我记下了。
陈大看着陈三喝醉酒似的朝院子里走去,他立在窗前,叫了几声,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大才松口气,借着夜色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陈大和陈三分手一个时辰后,小金镇的人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了。陈大透过窗户纸看到了外面的火光。他趔趄着身子站到自家院子里,看到马菊红豆腐坊的方向,火光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陈大舒了一口长气。
第二天一早,一个惊人的消息就传遍了小金镇:马菊红放火点了自己家的房子,人不知生死。
陈大又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还是以前的样子,半痴半呆的表情。他走在街上,有人就问:马菊红被烧死了,你知道不?他像没听懂似的,冲问话的人咧着嘴笑,口水都流了出来。
人们看着陈大这个样子,又想到他把小桃送走后,小桃就再也没有回来,陈三进山挖矿,陈二死在冰窟窿里,都为陈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尾 声
日本人在大金沟里发现了金矿,小金镇一时人满为患,开河时,各种小火轮来往穿梭,把从大金沟运出来的矿石,又运到大金镇,在那里装上火车,运到更远的地方。冬天时,各种卡车飞驰在冰面上。小金镇的人听说,日本人正在往小金镇修条铁路,铁路一通,火车就会开进小金镇。
小金镇不仅迅速扩大起来,許多周围的人,见到了小金镇的商机,纷纷地投奔而来。一时间,小金镇在故人眼里,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样子。
后来,人们又听说,双峰山一带闹起了抗联游击队,领头的就是当年的郑南山。运送金矿石的日本人车队或者轮船,经常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或被炸沉在黑龙江上。日本人为了防止游击队的袭击,调集关东军封了双峰山,但仍有日本人的运输车队被炸的消息传到小金镇。
一群又一群日本兵被运到小金镇,保护大金沟的金矿,还有他们的运输线。
马翻译官和井边,仍然在镇公所,陈二死后,小金镇成立了警察分署,招来了许多警察,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腰里配着枪。他们不仅负责小金镇的治安,还负责向每家商户收税。马翻译官夹着一个账本,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三五个警察,井边走在最后面。衣服还是肥大,走起路来脚高脚低的,肩上的枪刺折射着太阳光线,一闪一闪的。
马翻译官是个狠人,遇到交不起税费的商户,一挥手就让警察贴上封条。马翻译官有句口头禅,遇到交不起税的商户他总会说:“满洲国”不养闲人。然后撇着嘴,迈着八字步,又向下一家商户奔去。
在小金镇,人人都惧怕马翻译官,人们暗地里相传,这个马翻译官上辈子一定是日本人托生的,比日本人还日本人。
两年前的事人们依稀还记得,他让人把陈大带到了镇公所,就在镇公所那棵树上,把陈大又一次吊了起来,双手捆在一起,吊在树上,让陈大交出狗头金。陈大刚开始还能骂出声音,后来就奄奄一息了。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茬,后来,小金镇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地散了。
二嘎子爹、三胖子娘、豆芽子爹,围着奄奄一息的陈大。二嘎子爹就说:陈大,你是个好样的。三胖子娘哭了,边哭边说:陈大,我们都会记着你。豆芽子爹也带着哭腔说:陈大,到时你托个梦,能让我们找到狗头金。
陈大无语,眼角流下两行泪水。
陈大在一天夜里神秘地消失了,小金镇的人有人看见,夜半时分,镇公所门前来了一群野狗,其中一只野狗爬到树上,咬断了吊在陈大身上的绳子。后来野狗像人似的,拖着陈大向镇外跑去。
二嘎子爹、三胖子娘、豆芽子爹,第二天哭天抢地,依据镇上人的传说,到镇外去寻找陈大,别说陈大这个人,就连个影子也没找到。陈大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后来又有人相传,救陈大的哪是什么野狗,是双峰山的人下山,救了陈大。有人真切地说,救人的队伍里,还看到陈三了,他腰别双枪,背上插着鬼头大刀。骑了一匹马,来无影去无踪地把陈大救走了。
关于陈大的失踪,在小金镇有多个版本,但结果没变:陈大一定是得救了。陈大的消失,和狗头金的传说一样,也一同消失在小金镇。
开金铺的宋金柜,失业了。他要搬离小金镇了,他离开小金镇前,还念念不忘那块狗头金,他逢人便说:那块狗头金是块奇石,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完美的狗头金。
狗头金的传说和当事人一起,都消失了。
1945年8月15日,一条惊人的消息传遍了小金镇。日本天皇向世界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了。驻扎在镇上的日本人就乱了,有的日本兵拖着枪在街巷里乱跑,还有的抱头痛哭。通向大金沟的路静止下来,平时喧闹异常的大金沟定格似的安静下来。
小金镇的人们起初和日本人一样,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看着乱了套的日本人,他们关门闭户,舔破窗纸,把眼睛凑过去,望着外面乱了的世界。
两天后,双峰山上下来一队人马,他们列队整齐地开拔到小金镇,接收小金镇里驻扎的日本人。人们发现,这支队伍领头的就是陈大和陈三,他们骑在马上,手握双枪,威风凛凛地回到了小金镇。在队伍里,人们还看见了马菊红,她背着一只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支队伍叫东北民主联军。
当一排排一列列的日本人,被解下武器,押送到码头时,人们突然看见日本人队伍里,一个小个子日本兵,一头栽到水里。当两个反应过来的民主联军战士,跳进水里时,那个日本兵已经被水冲走了。有眼尖的人,确定那个日本兵就是井边。前一阵子,有人就看到他站在镇公所门前的树下,抱着枪在哭泣。这是小金镇的人第一次见到日本兵在哭,都好奇地远远围观。马翻译官阴着脸出来,把人们轰散了。事后人们才知道,美国人扔了一颗大炸弹把他的家乡长崎给炸了。人们想起,在小金镇的街上,他打了三枪,猎人耿老八和两个儿子就死在了枪下。如今井边投河了,也算是罪有应得,都觉得井边该死。这些为了开金矿的日本人也该死,他们抓走了许多青壮的淘金人去山里开矿,这些人再也不会走出大金沟了。
没几日,大金沟和镇公所的日本人,就被民主联军押送着到大金镇去了。人们听说,在大金镇专门有一个接收日本人的战俘营。
其后的某一天,人们看到了久违的陈左岸,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身子骨还算硬朗。他在陈大和陈三的搀扶下,来到了黑龙江的江边,他立住脚望着江的对面说。爹就是当年从那边游过来,你们的爷爷奶奶还有亲人仍然留在那里……
陈大和陈三的目光穿过滔滔滚滚的江水,向左岸望过去,黑龙江川流不息地在眼前流过。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孟小书
《当代》新举措,《当代·诗歌》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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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