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全伟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开始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中国共产党在事变的第二天,就向全国发出了通电,要求“国共两党亲密合作”,“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同一天,中国工农红军将领致电蒋介石,表示决心“为国效命,与敌周旋,以达保土卫国之目的”。7月15日,中共中央向国民党发出《中国共产党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蒋介石在日军急剧扩大进攻、全国人民强烈要求抗战和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推动下,不得不改变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对日本侵略所采取的不抵抗政策,于7月17日宣布实行抗战。
此时的陈毅,仍被困在以油山为中心的赣粤边根据地。上述情况,项英、陈毅很晚才从国民党的报纸上获悉。1937年7月中旬的一天,红军游击队得到了一批香港出版的新文化书刊。陈毅和项英急忙拿过来仔细阅读。读着读着,陈毅突然高兴地拍手说道:“好!毛泽东同志说话啦!”原来,在一本名为《新学识》的进步杂志里,有一篇介绍中国各党派关于抗日态度的文章。这是陈毅和项英自1935年3月和中共中央失去联系后,第一次间接得到党中央和毛泽东的重要指示,真像久旱逢甘霖,他们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着、讨论着。
根据毛泽东的指示精神和当前形势,项英和陈毅分别起草了《中国新的革命阶段与党的路线》、《向赣南军政当局提出合作意见书》(以下简称《意见书》)。陈毅在《意见书》中提出的主要条件是要求国民党地方当局承认共产党的合法地位和言论行动的自由;释放政治犯;解散“铲共团”;重新组织抗日武装;红军游击队全部集中,组成独立抗日部队;保证游击队的给养;保护游击区群众的利益等。当有人提出红军游击队不宜全部集中,应集中一半、留下一半坚持游击战争时,陈毅反对说:“打击日本侵略者是首要任务。”“日本在进攻,共产党不去打日本,跑到一边打内战,打地主,搞几百块钱,杀个把土豪,那就没意思了,应该抗日。”
1937年9月上旬,陈毅下山到江西大余县城与国民党县长彭育英进行谈判。谈判一开始,陈毅就向大家说:“南方红军游击队归我们指挥,但现在如何处理要听我党中央的。不过,南方各省的游击队要联合起来,这是肯定的。希望你们给予交通方便。”但是,第二天,国民党大余县报纸登载谈判消息时,把国共合作抗日谈判诬蔑为“油山共匪投诚”。陈毅当即向彭育英提出抗议。彭育英道歉说,这是县党部干的,国民党搞的就是这一套,是做给英、美看的。陈毅当即表示愿意找县党部谈谈。经过陈毅的说理斗争,国民党报纸做了更正,说陈毅是代表赣南共产党和抗日义勇军“下山接洽抗日合作事宜”。
1937年9月24日,项英到南昌同国民党江西省政府进行谈判。项英得知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博古、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等正在南京八路军办事处与国民党就国共合作抗日问题继续谈判。项英立即传电毛泽东、张闻天,报告了与国民党江西省当局谈判的情况,这是1935年春突围以来,项英、陈毅第一次向党中央报告工作。9月底,项英在南昌发表了《告南方游击队的公开信》,要求各游击队立即集中,听候改编,为抗击日本侵略,争取民族解放而战斗。
从1937年10月到12月,陈毅在南昌、吉安等地組建了红军游击队接洽处、通讯处,和这些地方的国民党当局继续谈判,解决国共合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又先后到湘赣边、赣东北等游击区,动员游击队下山改编。因为当时有些红军游击队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还不理解,认为和国民党讲统一战线就是向国民党投降,因而他们拒绝停止土地革命,拒绝下山改编。陈毅派人去动员他们下山,结果不少人被游击队当作“叛徒”错误杀害了。对此,陈毅十分痛惜和焦急,决定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去这些游击队,传达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精神,说服他们下山接受改编。其中,在劝说湘赣边游击队下山接受改编时,陈毅自己险被错杀。
湘赣边游击队是一支很坚强的革命队伍。红军主力长征后,他们遭到了十倍于己的国民党军的包围与“清剿”。由于中共湘赣省委书记陈洪时叛变投敌,湘赣边游击队几乎垮掉,就在这个危急关头,谭余保挺身而出,集合了失散的红军,组织成立湘赣临时省委、湘赣边区军政委员会和湘赣边游击司令部。谭余保在成立大会上愤怒地谴责了陈洪时的叛变行为,庄严地宣誓:“湘赣边区是毛泽东同志亲手建立的根据地,树在这里的红旗决不能倒!”从此,他们以大山为依托,依靠党和人民群众的支持,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国民党军的“清剿”,并在斗争中壮大了队伍,扩大了游击区。由于国民党军直到1937年9月还集中了十几个团的兵力进攻湘赣边游击队主力所在地——江西永新九龙山地区,加上陈洪时的叛变,他们对敌人利用软硬两手消灭游击队的阴谋,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同意下山改编。在这种情形下,陈毅决定亲自上山去做说服工作。
1937年11月的一天,陈毅头戴一顶法国博士帽,身着一件浅蓝竹布长袍,脚蹬一双尖头黑皮鞋,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色太阳镜,坐着由两个人抬着的竹椅,后面跟随着国民党军的卫兵,来到了九龙山下。当时,国共已经合作,陈毅为了安全上山,特意作这身打扮,并由国民党军卫兵出面护送,这样沿途可以省去不少的麻烦。
上山的石级路弯弯曲曲,陈毅等人正在行进,丛林中突然钻出几个游击队哨兵,横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从什么地方来,干什么的?”游击队的哨兵看到这位不寻常的来客,警惕地拉动枪栓,厉声喝问。
“我从吉安来。”陈毅平静地回答。
“到哪里去?”
陈毅摘下眼镜,把游击队员上下打量一番,微笑着说:“我是来找谭余保同志的。”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名片正中印着“陈毅”两字,然后对哨兵说:“请带我到谭余保同志那里去好吗?”
按照游击队哨兵的要求,陈毅一个人随他们上了山。到了山上,湘赣边游击队领导段焕竞、刘培善接待了陈毅。陈毅自我介绍说:“我是党代表陈毅,是奉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命令,代表中共中央下山来跟国民党谈判的。今天到这里来,是向你们传达中央指示的。”说罢,拿出一封介绍信来,上写:“特派陈毅同志来你们这里联络国共合作事宜。——项英。”段焕竞和刘培善看过介绍信后仍然狐疑,这“项英”的签名是真的还是假的?说是介绍信,可是却没有盖公章。由于前不久国民党报纸造谣,刊登过江西省共产党首领陈毅“投诚”的消息,加之就在两个月前,有一个自称是湘鄂边区党委派来的联络员到了山上,这人去后不久,就来了大批国民党军队“清剿”,残酷复杂的斗争环境,使刘培善、段焕竞对上山的人员十分警惕。而今天又来个叫“陈毅”的特派员,从装束、派头看,怎么都觉得不像是共产党人,会不会又是假冒的?当晚,游击队加强了戒备,并秘密把陈毅转移到另一个山头。
为了打消游击队的疑虑,陈毅抓住每一个机会,向游击队宣传国内外形势。他向刘培善、段焕竞等干部、战士解释《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的条文。他说:“现在国内外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民族矛盾已经超过了阶级矛盾,党中央指示我们,要国共合作,一致对外,集中力量打击日本侵略者。我们坚持在南方八省的游击队,都要全部下山去接受改编。”
他们听了陈毅的宣讲,觉得有道理,但一想到蒋介石连做梦都在想消灭红军游击队,又觉得跟国民党合作是不可能的事。特别是眼前,山下就驻着国民党军队,怎能轻易下山?于是,他们进一步问陈毅:“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的?”陈毅答道:“看了国民党的报纸,才知道你们在这里啊。另外,我这次到兴中、吉安、南昌等地和国民党谈判,他们都说:你们共产党对停止内战,合作抗日没有诚意,你们九龙山那里谭余保游击队还在经常打我们啊!这样我就知道了,特地上山来和你们联系。”
“你既然是党代表,为什么只有一个人来呢?”
“上级要我一个人来,我就一个人来,这是组织决定。这点组织原则,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
“好,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走山林小道,而是大白天公开从国民党占领区大道上来?国民党不仅不抓你,还派人抬你,并派卫兵护送你?看你这副打扮,哪里像是一个共产党呢?”
陈毅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向他们解释说:“我现在是和国民党谈判的代表,为了工作的需要,得派头一些,还坐轿子,又由卫兵护送,一是为了摆点威风,这样通过国民党防区可以安全一些,省去对付国民党的许多麻烦;二是因为我生病发烧,又磨破了脚,不好走嘛!”说完,陈毅要求他们尽快下山接受改编。
前不久,中共湘赣省委曾专门来信,说如果没有省委的指示,不可下山接受改编。刘培善、段焕竞感到事关重大,经商量后决定:把陈毅尽快送到湘赣省委去,请谭余保作决断。
陈毅被送到了湘赣省委所在地甘子山。说是省委驻地,实际上是在武功山的腹地,这里地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用毛竹、杉树皮盖起来的几个棚子就是省委的办公地。湘赣临时省委书记谭余保正和其他同志在棚内谈事,听闻陈毅要见他时,朝树桩桌子上猛拍,大声说:“叛徒!叛徒!大叛徒!叫警卫班把他捆起来,我不见他。”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陈毅被捆了起来,关在竹棚子另外一边。陈毅往四周打量了一番,风趣地说:“哎呀呀,你们这里不错嘛,可惜我此时无闲观山景。哈,还能搭这么大的棚子,蛮阔气嘛,我们在油山搭的棚子就像守野猪的寮棚,又小又矮,人也只能钻出钻进。”
省委的几个主要负责人正在隔壁开会,由于只隔着一道竹篱笆墙,那边说话,这边也隐隐约约能听得到一些。当陈毅听到有人说“干脆把他处决算了”时,大叫起来:“老谭,你们开会决定要杀我吗?你们不能杀呀,绝对不能杀的,杀了我陈毅,你们要犯大错误的!”
第二天上午,棚子外面的空地上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就像要开公审大会一样。谭余保从棚子里出来,神情严肃。陈毅转过脸来,看见此人身挎驳壳枪,头戴红军帽,手里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管烟筒,开口问道:“你就是谭余保同志吧?”
“谁是你的同志,你早就叛变了!”谭余保不等陈毅把话说完,就怒不可遏地说。
“我是代表党来的呀!”陈毅解释说。
“你代表哪个党?你代表国民党!”
“我是陈毅。”
“我早就知道你是陈毅,你在井冈山时,我还听过你的报告。你神气十足,从猴子讲到人,从天上讲到地下,从井冈山讲到全世界,头头是道,一讲几个时辰。你过去讲的话你自己如今还记得吗?”
“我讲了些什么啊?”
“讲革命,就是要革命,不要投机嘛,可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现在怎么样?”陈毅不解地问。
“你不是投机了吗?你只有老老实实供出是怎样投降蒋介石的,如果不老实交代就杀头!”谭余保越说越有气,“你们全去合作,我就是不去合作,我要革命到底!”
陈毅听完谭余保的话,反问道:“老谭,我问你,你抗不抗日?”
“我抗日,我马上可以抗日。”
“那就好了。”陈毅觉得经这一问,双方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不过,要我抗日可以,得有个条件,首先要恢复井冈山8个县的根据地。” 谭余保接着说。
“同志哥啊,你何见之浅也!”陈毅泰然自若,笑道,“你只盯着井冈山那8个县。今天,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我们还要争取领导权呢!将来抗战胜利了,全中国都是我们的,不单是井冈山那几个县了。”
“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这个口号我觉得很奇怪。”谭余保满脸疑惑,“我只知道有阶级斗争,哪有阶级合作?”
“同志,你要知道,现在民族矛盾上升了,阶级矛盾下降了,主要的敌人是日本帝国主义,抗战高于一切。现在,我们要用抗日救国这个口号来代替苏维埃救中国的口号!”陈毅解释道。
“我们历来讲阶级斗争,你讲阶级合作,你是第二国际,第二国际就是叛徒!我们是工农的军队,你却要把工农的军队拉出去,交给蒋介石去改编,你这个叛徒!”谭余保越说火气越大,忍不住挥动手中的旱烟管便要敲陈毅的脑袋。
陈毅瞪大眼睛,据理力争:“老谭,脑壳敲不得的。我给你说哟,改编红军,取得了给养,红军就会有更大的发展嘛,这对我们有利。革命的阶段不同了,就要有新的策略来适应新的形势,退一步就是为了进两步嘛!”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说起理论来一套又一套,可敌人一来,你们就逃跑了。你平时东一个指示,西一个指示,如今成了机会主义。”谭余保不服气地说。
陈毅耐心解释说:“主力红军北上抗日后,我是留在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后来转到了赣粤边打游击。我陈毅并没有逃跑,同样坚持了3年嘛!我上面讲的这些政策,是党中央的决定,你有意见,可以向党中央讲,叶剑英在武汉,项英如今还在南昌嘛……”
“项英、叶剑英我不管,你就是斯大林、毛泽东派来的,今日也要把你抓起来!”谭余保根本听不进陈毅的这些话,大声喊道。
陈毅抓住谭余保说话的漏洞,主动进攻说:“你们在这艰苦卓绝的环境下坚持游击战争,那是很不容易的,我非常佩服。你骂我叛徒,我也不见怪,一下子难以接受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这也不难理解,但是,讲项英、叶剑英派来的你不管,斯大林、毛泽东派来的也要抓起来,谭余保同志,你已经离开党的原则立场了!”这时,陈毅反客为主,显得很是气愤地说道:“谭余保,你若是共产党员,你就不能这样对付我;你若是土匪,那就马上把我枪毙吧!”
“好家伙,你这个叛徒倒蛮厉害啊!”谭余保命令警卫班,“把他押走,不许叛徒在这里宣传机会主义!”
陈毅雄辩的口才和遇事不惊的胆略,使在场的人无不佩服。关于陈毅是不是叛徒這件事,在场的游击队员们也都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看法。谭余保心里也是犹豫不决的。有些人向谭余保建议,将陈毅关押几天,看看山下的动静再作处理。
随后几天,谭余保又和陈毅谈了几次,逐渐感到对陈毅的怀疑未必妥当。加上山下的国民党军队不但没有来“围剿”,反而撤退了。于是,谭余保决定派一名交通员下山,到吉安等地了解情况。
这时,吉安已经成立了新四军通讯处。交通员连夜带回了通讯处证明陈毅是党代表的公函和中共中央委员会告全党同志书。谭余保看了公函和中共中央文件,激动得泪珠滚滚,冒着冷汗连声说:“我真鲁莽,险些误了大事!”他赶紧亲自给陈毅松绑,紧紧地抱住陈毅,说:“我现在和你是两个共产党员说话,讲共产党的话。我首先对不起你,你来我这里4天4夜了,我不应该这样对待你,向你道歉!你是我的上级,我现在就和你谈心。”陈毅却并不在意地说:“你是个坚决的老革命,是个好同志!”几天后,谭余保率领湘赣边游击队下山接受了改编。
在后来的延安整风中,陈毅回忆起这段历史时说:“谭余保同志是党培养多年的老同志,有很丰富的实际工作经验,我个人对他是很尊敬的。不过当时他把我搞得蛮紧张的,个人牺牲事小,对抗日战争那是会带来损失的……”事隔多年,陈毅对此事仍记忆犹新,足见当时情况之危险。
(本文选自《乱云飞渡仍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