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拳头大小的花头,长在三高两低的枝干上,每一朵如初绽之莲,清新、淡雅、脱俗。想必我是把喜欢挂在了脸上,不然大棚主人不会一口咬定十五块钱。确切地说,我既喜欢紫乐悬崖桩式造型,也喜欢它带有血斑的颜色,这种紫不同于紫中略带红的酱紫,也不同于纯度较低的绀紫,更不同于偏蓝的青莲和浅蓝紫的雪青,它是娇柔淡雅的丁香紫。
烟火日子中,年岁日长,配不上高雅的紫,只是把它摆放心灵一处,闲暇时就手拿出把玩。紫檀、紫玉兰、紫荆、紫藤、紫薇、紫花地丁,一年又一年,紫字打头的植物在相册中堆积成山。丁香没有紫字开头,在古典诗歌中却是常见的意象。古诗里有好些咏它的名句:“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丁香空结雨中愁”“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坠”。丁香有紫色和白色,戴望舒把清雅不轻佻的紫色丁香写进了《雨巷》,让人看到公园里、小路旁随意绽放的丁香,会想起美丽、高洁、愁怨,想起这些词,小巷里撑油纸伞的姑娘就会跳到你的面前。
掉进紫色,当然不会淡忘炮制紫气东来的主人。《列仙传》里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象征祥瑞之气的紫色如此这般问世,且在历史上一热千载。最早为紫着迷的当属春秋霸主齐桓公。齐桓公为大的皇宫里每天紫霞漫天,很快紫色流传到民间,上到士大夫下到平民百姓皆着紫衣,惹得周礼的推崇者孔老夫子指责,紫色想凌驾红色之上,“恶紫之夺朱也”。齐桓公陷入烦恼深渊,发布命令禁止百姓着紫,扬言违者重罚,可尚紫之风并未得到遏止。齐桓公搓着双手没了主意,不是他在乎孔老夫子的不满,是怕如潮水般涨起的物价(一匹紫布远远超过五匹素色布的价格,扰乱了原本有序的市场秩序)。好在他采纳贤相晏婴建议,上朝时对群臣谎称自己讨厌紫色染料的气味,才有幸止住齐国上下一片跟风。不用说,万人之上的齐桓公端坐龙椅捂嘴窃笑。
伤了元气的紫色,到了秦汉竟有东山再起之势。当时官服制度没有出台,区分官员身份高低除去看进贤冠梁数(帽子骨架的多少),再就看腰间所系绶的疏密(绶的颜色为紫)。《后汉书》中说绶是一条最短“长丈二尺”、最长可达“二丈九尺九寸”的又粗又长的带子。地位越尊贵,绶越长。绶的起源来自韨,它原本是战国以前华夏贵族腰下正面系着的花纹皮围裙,战国时,车战改为步骑战,废除了奔跑、骑马两不便的韨。可秦人为了保持将帅威仪,用一条华丽彩带绶代替韨,继续垂挂在腰前作为装饰。到了汉代,丞相列侯、太师等有身份的人,皆佩金印紫绶。不得不说古人是色彩搭配大师,位于色盘上的黄与对面的紫,放在一起,如红花与绿叶,醒目得很,以致到了三国魏晋,身份显赫之人还佩以金印紫绶。
若说某某红得发紫,想必你会会意一笑。唐朝把尚紫之风推到这地步,没人敢妄议王的旨意。《资治通鉴·唐纪·卷九》载:“常服未有差等,自今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服青,妇人从其夫色。”皇上真是聪明,他眯着龙眼就清楚是哪个等级的属下来了。到了宋朝,对紫色的崇尚依然风力不减,《宋史·舆服志》载:“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至此,紫色有了特殊寓意,紫衣专指达官显贵或僧人身上的衣服,仙女则称紫妃,皇太后的住处称为紫房,一般人没有用紫的资格。
我乃凡夫,既没动贪紫的念头,也没独宠紫色,紫色相聚我家纯属偶然。借虎皮令箭荫凉成长的酢浆草是黛紫色的(常人称茄紫色,茄子的颜色),五年来,它一年四季不生不灭,成了我家客厅里一道靓丽风景,三个三角形组合成一片大叶,无数个三角形就像一片紫色的海,当小窗有风吹来,酢浆草幻化成蝴蝶随着节拍缓缓起舞,轻盈、梦幻,带我似入仙境。细数不清有多少朋友喜欢这道风景,也数不清我为多少朋友慷慨地培育幼苗,把成型的花送走前,有多大的盆,就有多少紫,装扮着我素色的小窝。黛紫也是紫竹梅和紫苏的颜色。夏天的时候同事掐两截紫竹梅赠我,随手插在花盆里,第三天它便开出指甲盖大小有蜡质感的娇粉色小花。整个夏天我不屑管它,它自顾生长、开花,从不低迷。另一同事送我紫苏,褶皱的草绿色叶子有黛紫色的脉络,像极了海星。她刻意强调,栽上,不用管它。是巧合?紫色的植株都拥有坚韧的品性?
我曾经朝思暮想与紫色扯上关系,无奈福薄缘浅,我在此岸,紫色始终在彼岸。我在所谓紫气东来之时降生人间。接生婆指着我说:这孩子有毒!又恰巧两年后奶奶无疾而终,三年后得肺结核的父亲迈向终途,似乎验证了接生婆的话。在我幼年的记忆中,但凡我表情不悦,抑或是受了委屈后落泪,长我几岁的哥姐便指着我鼻子嚷:“你这个丧门星,尅死了爹,难道还要尅死娘?”之后多年,倘若家中遭遇厄运,他们搬着石头找来找去,最终会砸在我头上。我做梦都想重新出生一次,在天降祥瑞之气时,身裹紫衣笑着坠地,最好能像古印度净饭王的小太子那样,每走一步脚下生出一朵莲花,走上七步,步步生莲,再看地里的庄稼瞬间成熟,家中的土屋突然变成了砖房。可一切枉然,我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脸色行事。
好在再坚硬的壁垒,也抵不过时光之浪的昼夜冲刷,我终于走出禁锢,投入茫茫人海。信步遥望四周,我体会到何为自由,奔放地向世界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初秋我穿上紫红色重磅真丝中袖小西服,裙子至脚踝,裙前左侧和后中间开气至小腿肚,面料的垂感让人走路带风。无人问津的丑小鸭,引来无数赞赏的目光。
春天不常在,丁香花不常开,撑油纸伞的姑娘不会时时在线,可粗枝大叶的紫乐永不凋零。我把新宠安放在一拃宽的窗台。当一米阳光吝啬地投向我所在的一楼办公室,凸凹有致的花瓶与紫乐舒展的叶瓣写满坚挺,宛如是石蜡雕刻出来的,又像是女儿藏在抽屉里的永生花。即使它被折断,也愿以千倍的努力诠释着生命的坚强。两个同事商量好似的碰掉紫乐老干上的两个花头,那一刻我内心有万般不快,可懂得覆水难收,也就望着光杆司令惋叹,它将像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一样沉默地独对时光。谁曾想针尖大小的粉色芽点顶破枝条,以光一样的速度成长,碗口大的花盆像缩小版开满无数朵紫莲花的湖。
有人说养多肉多年,活下来的都是紫乐。这话听起来矛盾重重,可道理为真。春天还不曾吹响集结号,我便把秋丽、马库斯、玉坠、千佛手、蓝苹果等搬到楼顶,我要让它们走出温室,接受风的吹拂、雨的洗礼。谁知马库斯不堪太阳直射,好好的叶瓣焦糊了半拉,再看秋丽、玉坠、千佛手、蓝苹果似是生病的孩子,没有一点精气神。只有紫乐不负我望,出落得婷婷袅袅,如二八年华的少女。而在割麦季节,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多肉,禁不起考验的品种缴械投降。再看若纱帷轻罩的紫樂散发出金粉一样的微光,犹如受到极刑,却不肯低下高傲头颅。这紫,叫人不敢亵渎。就像站在蚕丝般柔软细腻的粉黛乱子草前,可远看,不敢走近造次。前年深秋,在赵奢封地紫山脚下的紫云湖,远远地看到一片游动的紫在冲我招手,我把漫步换成踩上风火轮,张开怀抱,想拥抱这诱人的紫,想不到这紫笑着跑开了,与我始终保持着的安全距离。美丽没有错,错的是想占有它的私欲。
在这之前,我把小头细腰的姬胧月养得支离破碎。当我惋惜好好的生命死在我面前时,它残缺的枝干给了我一阵惊喜,只见叶瓣脱落处滋生出新的芽点,密匝匝的像从骨缝里钻出来的。再看那些凋零的叶瓣,瓣瓣落地生根,生出一朵朵小莲花,我惊喜生命的坚韧,顿时滋生再买一棵的念头,做足了要从最皮实的紫乐下手的功课。听说前些年紫乐在贵货行列,拉它下神坛的竟是这厮超强的生命力。罪名何等可笑?是商家把物以稀为贵的法则研究到骨髓里去了,病态的多肉缀和看似绚丽的多肉锦,让买主甘愿付出高价。
我没有拿出足够热情对待紫乐,皆因其加注的皮实好养的标签,就像多年相识,却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情。不同季节,紫乐或粗布麻衣,或绫罗盛装,可骨子里透露出的脱凡气质,让我有底气。
(韩冬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美文》《天津文学》《散文百家》《山东文学》等。出版散文集《会传染的快乐》《做一枚圆月挂天空》。)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