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瑞 汪耀龙
(海南经贸职业技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海口 571127;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天津 300350)
无锡杨氏云薖园,是无锡老城区内保存良好的近代宅园之一,也是近代无锡园林建设与文化传承的缩影。通过文献梳理与考证、图像解读与分析,发掘目前对云薖园仍存在一些模糊与错误的认知。(1)云薖园的兴造起点为1926年,并非1908年或1918年。(2)杨味云的造园本意是归隐回乡,重建一处藏书之处,与其1920年北京藏书寓所的失火息息相关。(3)《云薖图》完整表达了“嫏嬛福地”故事中的空间越界,佐证了云薖园平面布局在观书序列、建筑朝对两方面与天一阁及四库三阁的耦合。以上表明云薖园在其独具一格的中西交融风格之下蕴含着中国传统藏书楼园林的基因。
云薖园;杨味云;归隐;藏书楼园林;平面布局
云薖园位于无锡老城西北,今长大弄5号,为近代官僚资本家杨味云建造。杨味云(1868 - 1948年),名寿柟(也作“枏”或“楠”),字味云,号苓泉居士,无锡城内长大弄人。旅美爱国画家杨令茀之兄,横云山庄主人、民族资本家杨翰西之堂兄。1986年7月,云薖园被列为无锡市文物遗迹控制保护单位,2003年6月被列为无锡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后由杨味云孙杨世缄承袭修缮,保存良好,使得无锡老城区内至今还存留着一处蔚然可观的近代宅园。作为无锡近代宅园的代表作之一,云薖园对西式别墅的运用,形成独具一格的中西交融风格,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体现创新思想与精神的园林。通过文献梳理与考证、图像解读与分析,发掘目前对云薖园仍存在一些模糊与错误的认知,影响了其背后蕴含的园林文化认知。
关于云薖园建造时间的首次论述出现在杨玉伦《“云薖”考》中,原载于无锡史志办公室《无锡史志》2004年第8期。文中认为“云薖”是杨味云整座宅院的名字,无需在后面加上园、居、别墅之类的名称,建造时间为1926年[1],列出的主要依据为杨味云《苓泉居士自订年谱》中的一段记述:“丙辰(1926)五十九岁……八月初挈内子及焴儿昉女回里,中秋后移居五福弄新居,在旧宅之西,题曰:‘云薖’。别墅擅水石之胜,因内室尚未建筑,眷属暂居裘学楼。此次归乡里,不问地方公事,与诸戚友流连觞咏,放浪湖山,游子归故乡,颇多乐趣。十年中最愉适之日也。”[2]
杨世奎、杨世纯与杨世缄也认为“云薖”是指杨味云的整座宅院,但还是需要加上“别墅”为后缀,但别墅的兴造起点为1908年。杨世奎记载道:“(杨味云)因家口日多,居处偏窄,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春,在大成巷老宅的西面以银一千七百两购得一宅,加以建缮迁移……多年经营,遂具柳、塘、蓬、沼,颇擅水石之胜,自题额曰:‘云薖别墅’。”[3]以上记述在《年谱》中也能够找到对应,说明其准确性:“戊申(1908)四十一岁……购屋于城西太平桥,价一千七百两,三月移居新居。四月长女景昭出阁,婿胡仁镜入赘。”[2]结合上下文意,“新居”最初的主要居住人为杨味云的大女儿与女婿,并非杨味云。
无锡市房地产档案馆于2011年公布了民国时期杨氏的地契(图1)与房屋平面图(图2)。此地契登记于1935年11月23日,从中可以得知宅院的业主为杨味云三子杨通谊,地号为430号,坐落于长大弄5号,用地性质为宅,占地面积为4亩8分2厘2毫,符合杨味云《云薖记》中“云薖之地,广不过四亩”[4]的表述。房屋平面图方面,宅院形状呈“L形”,整体范围北扩,甚至包括现今的锡剧博物馆区域,园林部分处于西南角。如若将此平面图带入清光绪七年本《无锡金匮县志》的县城图中,对照可知大成巷与连元街留存至今,现复兴路原为城中河流,在宅院东南角确有一座联通南北案的桥(图3)。综上,大成巷、大平桥与长大弄的关系显而易见,应均指一处,属于杨氏族人聚居环境中的街道名称。所以,宅院的兴造起点确为1908年,这一点也被杨世缄在《云薖》[5]图册中再一次重申。
图3 杨味云宅院位置示意图Fig.3 Schematic diagram of the location of Yang Weiyun’s Residence
若以“云薖”为整个别墅或宅院的概念回归《云薖记》,发现只能与“云薖之地,广不过四亩”[4]对应,与其余文本均冲突。首先,杨味云在描述云薖命名时,表述为“归而筑室于城西,以其隙地辟为小圃,而命之曰:‘云薖’”[4];其次,在描述范围时,表述为“亭之后辟为园扉,额曰云薖,以达于外……外此若保滋堂、延秋阁、沧粟斋、云逗楼、修竹吾庐,非云薖之所有”[4];再次,在描述池水时,表述为“池居三之一,微波沦漪,莹若碧玉”[4],根据这三点进行推断,“云薖”二字应指别墅中的园林部分,应以“园”作为后缀,是为云薖园。所以,在《云薖记》中,杨味云感叹园林兴难废易,认为“后此数十年,吾子孙能常保此土耶?或他人偃仰于其间耶?抑任其荒芜,复化为榛蔓之场耶?吾不得而知也。适然而有之,适然而居之,即适然而图之,又何容心于大小,寓意于废兴也哉”[4],故请秦岐农为云薖作画,成《云薖图》①此图连同杨氏一批家藏文物共107件(套),被杨通谊于20世纪存放于东亚银行上海分行,于2020年9月8日由杨世缄捐赠至无锡博物院。。此图只描绘了别墅中的园林部分,对应了以上推断。另外,《云薖图》上方也附《云薖记》,与停琴榭壁上刻石版和《思冲斋文钞》中的版本不同,此处园记落款题有时间,为“丙寅冬仲苓泉居士撰”(图4)。同时,《云薖图》左上方题跋表明绘画时间为“丙寅嘉平月”,这使得年谱、园记与绘画三者均指向同一时间——兴建完成时间为1926年。所以,1908年只是杨味云购地建宅的起点,而并非兴建园林的起点。而由于杨味云长期在北方供职,回无锡次数不多,并未在宅院中久居,而是给家眷居住,故冠以别墅之名也在情理之中。
那云薖园兴造起点又在什么时候呢?2011年出版的《无锡市名人故居》首次提出了1918年的说法[6],而后,王文姬[7]、朱蓉[8]、朱震峻[9]等持相同观点,《中国园林年表初编》《中国无锡近代园林》等专著也照例沿用。至2020年,刘珊珊及黄晓提出了质疑:根据《云薖记》“云薖主人……年二十而出游……仕宦三十年,齿发既衰,始遂初服”[4]的表述,舍弃1908与1918年的两种说法,认为云薖园应该兴建于杨味云50岁时,即1917年[10]。
回看《年谱》②杨味云以虚岁纪年,故其记述“丁巳(1917)五十岁”“戊午(1918)五十一岁”。中杨味云的行动轨迹:1917年,杨味云在天津。正月,移居德租界十八号路新宅;2月,擢财政部次长;6月张勋复辟,被委任官职,因病未就任;8月永定河决口,租界水灾。同期,杨又遇“清芬五妹卒于津门,妹婿朱清斋久病未愈,丧事皆余营办,遗甥女梦华尚幼,伤哉”[2]。1918年,“二月偕内子挈五儿回里,三月同游西湖,四月返津”[2]。由此可见,杨味云1917年身心俱疲,始终在天津,只是在1918年初返回无锡,后游杭州再返回天津。从时间上来看,也只有在1918年的2月有可能开始兴造云薖园。另外,杨味云生于同治七年戊辰(1868)农历8月21日,1918年返乡时实岁为50岁,倒也符合《云薖记》中的表述。反观“二十”与“三十”的用法,其实这是杨的一种泛指,因为《年谱》记载他在22岁之前均在无锡,“出游”指的是庚寅(1890年)11月北上通州课杨翰西读书之事。那依此泛指,1928年前的杨味云均可称“五十岁”。所以,以年龄来断定云薖园具体的兴造起点显得站不住脚。另外,在1918年至1926年间,杨味云只在1922年10月回无锡任商埠督办,12月即回天津,并未久留。故笔者否定1918年的说法,认为云薖园于1926年兴造,当年建成。
1912年后,作为近代中国知识结构转型期间的读书人,杨味云对新生的民国政权并未予以敌视,而是充满了期待并积极投身其中[11],依旧从事老本行,在财政部门任职,尽心尽责,力除弊政,在整顿税务与经营纺织业两方面尤为突出。然而,在经过投身政坛的政治实践后,杨味云也敏锐地意识到时代并未真正进步,民国依旧国势衰危,他在《年谱》中写道:“溯民国建设以来,国势如累卵,朝局如弈棋,群龙无首,海内鼎沸。电谕中所谓名为民国,不知有民,名为国民,不知有国,语最痛切。”[2]在历经袁世凯、张勋两次复辟,观察参议院议员驳杂混乱,体认国家财政混乱之后,杨味云退居归隐的想法越发清晰,三番五次请辞各项政坛职务,最终在1923年7月获得批准。因其为政得到社会认可,时人对此颇有遗憾。但自1924年起,江浙一带军阀混战。无锡更在1925年的腊尾年头遭齐燮元兵灾,被焚掠十昼夜,令杨味云悲痛万分,道出“故乡日在烽火中”之言。
1926年杨味云回乡之前,在北京与天津均有寓所,长期居住,可谓是政坛工作外,与家戚朋友的自得之处。天津寓所有三所,名叫闽侯路杨公馆、好乐里与保滋里。杨世缙[3]和杨世英[3]在《双松百年》中记述闽侯路杨公馆为西式的花园洋房,中有青方砖空地、花架、凉亭、石雕侍女及槐树、梨树、杏树、海棠、美人蕉、铺地锦、草坪花卉等园林要素。北京寓所并无杨氏后人的回忆记载,只在《年谱》中有如下表述:“庚申(1920)五十三岁……十一月京寓所失慎毁上房五楹,余所藏书籍多被焚平,日所著诗文稿及度支部财政档案、二十二省说明书尽付一炬矣。”[2]
这段表述提及了一个关键词——藏书,显现了杨味云身为藏书家的身份。书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藏书则是物质与精神同一化的体现。藏书家王謇曾在《续补藏书纪事诗·杨寿枏》中道:“云在山房丛书刻,云薖漫录记前朝。宋本景印孟东野,真面已胜方柳桥。”[12]说的就是杨味云,著有《云在山房类稿》,也藏有很多好书,例如宋本的《孟东野集》曾付景印,比方功惠的朱墨套印,方体翻刻的孟东野诗好太多。杨味云还与藏书大家傅增湘关系极为密切,书札来往颇多,常有图书交换。傅增湘于1902年至1917年居于天津,建津寄庐以藏书,本有其祖父励生公传元刊《资治通鉴》,后因购得端方百衲本《资治通鉴》,故改津寄庐为双鉴楼。1917年天津遭遇特大洪水,傅担心藏书受灾,于次年迁至北京,买宅筑藏园以藏书。所以,在杨味云从政期间,杨与傅始终存在时间与空间上的交集。杨味云曾撰长诗《题傅沅叔双鑑楼图》,中有“我昔梦入嫏嬛中,丹楼缥缈十二重,云是神仙之册府,琅函瑶笈光熊熊……披图令我忆前梦,灵境乃与藏园同”[4]之句,说的就是天津双鉴楼以图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和藏园为相同的藏书胜境。
傅增湘因担心藏书受灾而改换门庭,那杨味云北京藏书寓所失火后,他会不会另寻他处呢?答案是肯定的。在《云薖记》中,杨味云表述“台之后为楼三楹,曰:‘裘学楼’,藏书之所也”[4],点名了裘学楼为藏书楼的身份。另一份关键性的证据出现在《云薖漫录》的跋中:“庚申(1920)冬(先生)寓庐失慎,所藏尽焉……乙丑(1925)国凤归自京师,乃以仿宋刻聚珍版校印,碎锦零玑未足餍阅者之目,世有欲窥全豹,造云薖而踵请者乎?不禁拭目俟之矣。”[4]这将云薖园与北京寓所关联了起来,表达了杨味云建立云薖园的本意为藏书,也表明云薖园在1925年秋季之前已经有构造计划,并想好名称,但未开始建造,许国凤正拭目以待,再次验证了上一节的结论。
“薖”本意为古书上的一种草,也形容宽大的样子。杨玉伦在《‘云薖’考》中阐明了杨味云用“云薖”表达的并非此意,她根据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与清雷学淇《介庵经说》断定此“薖”为“窠”字之意[1]。“窠”意为鸟兽昆虫的窝。杨味云在京津从政期间,本就心渐山林,一直期望可以归隐,而园林也正好可以作为他退居之所,是为老窠。所以,藏书与归隐一起作为造园动因促成了云薖园的建立。
《秋草斋诗钞》中的《归里后居云薖别墅即景述怀》是这样写的:“池馆还如旧,亲朋已渐稀,检书除蠧粉,移扇扫蠙衣,养竹成千个,量松长一圈,殷勤梁上燕,应喜主人归。”[4]诗中有明显整理书本,打扫卫生的表述,说明在云薖园建成之后,归隐的杨味云确实在其中进行藏书的活动。
天一阁是中国迄今为止现存最古老的藏书楼,首创于明嘉靖四十年至四十五年间(1561 - 1566年),园林与书楼同步建成,至今近逾460年[13]。天一阁象征着中国藏书文化的高峰,深刻影响了数百年来官私藏书楼的发展。清乾隆皇帝为藏《四库全书》,写仿天一阁建七阁,北方四阁,南方三阁。7座皇家藏书楼与天一阁交相辉映,影响远播,共同构成了具有独特思想、建筑、艺术、美学价值的“天一阁范式”藏书楼体系,在历史学界、藏书学界、建筑学界均引起广泛持久的关注。在平面布局方面,有于嘉[14]、杨菁[15]、贾亭立[16]、张艺凡[17]、何嘉丽[18]、孟凡玉[19]等对写仿方面的研究,并逐渐专注于“一法多式”下各园的特色。相较于“一法多式”与各园特色,本研究更关注“天一阁范式”中的观书序列。
观书序列的源头来自于西晋名臣张华“嫏嬛福地”的故事。“张茂先……游于洞宫,遇一人于途……因共至一处,大石中忽然有门,引华入数步,则别是天地,宫室嵯峨……每室各有奇书,惟一室屋宇颇高,封识甚严,有二犬守之。华问故,答曰:‘此皆玉京紫微、金真七瑛、丹书紫字诸秘籍。’指二犬曰:‘此龙也。’……华心乐之,欲赁住数十日,其人笑曰:‘君痴矣。此岂可赁地耶?’……华甫出,门忽然自闭,华回视之,但见杂草藤萝绕石而生,石上苔藓亦合初无缝隙。抚石徘徊久之,望石下拜而去。”[20]溯源“嫏嬛福地”故事中的藏书概念,来自“石室藏书”与“禹穴藏书”,周功钊认为其与传统园林的山石营造之间存在的潜在联系,具有解释道教“洞天福地”图景的线索[21]。尤雅姿在《虚拟实境中的生命谛视——谈魏晋文学里的临界空间经验》中的分析即是如此,深幽的洞穴即象征着从一个世界过渡到另一个世界的转移场所及顿悟点[22]。“石门”分隔“嫏嬛福地”之内外,寓意仙境与人间,如同一个临界点分隔两个世界,进入“嫏嬛福地”即进行了一次追寻现世之外的空间越界。
这种“石洞二开”比拟“二犬(龙)护门”的具体做法在四库三阁的相关图像与实际建造中均可寻得。文澜阁在清光绪年间重建,保存至今,从其地盘图可以直接观察到空间越界与石洞二开,现实中也是如此。文津阁与文源阁(图5)南部均有假山与门殿相接,文源阁今虽只存遗址,但从图中也可得知设置有一个以上的假山出口。所以,归纳三阁的空间越界,均为由南至北,穿山而面湖,隔湖而望楼,跨桥或沿水岸到达藏书楼阁(表1),为“入口—假山(月台、趣亭、御座房)—水池(石峰、碑亭)—书楼—花台—假山(水池)”,这也是实际的观书序列。
表1 四库三阁观书序列与园林要素对应表Tab.1 Correspondence between reading aequence and garden elements of “Sikusange”
图5 文澜、文津、文源阁地盘图及平面图中的“石洞二开”Fig.5 “Open two stone caves” in site map and plan of Wenlan, Wenjin, Wenyuan Pavilion
反观云薖园的平面布局,似乎并没有突显出空间越界与石洞二开,观书序列也不甚明了。难道杨味云在设计云薖园时,并没有遵循“天一阁范式”,只是任凭喜好,随意经营?显然这种解答不切实际,《云薖图》则提供了线索。
《云薖图》图幅127.5 cm×46 cm,立轴,纸本设色,呈现方式为郭熙“三远”之高远,下为云薖园,中为城墙,上为锡惠二山。前文提及《云薖图》的作者为秦岐农,即秦宝瓒,是无锡近代著名书画家。他在图中上部左侧附有题跋,谦虚地写道:“城隅谁筑硕人薖,绿水楼台照绮罗,艳说投簮欣有托,一帘细雨影婆娑。就中翠幕锦屏张,画出云薖意兴长,尤是儿童游钓蒙,桃萼春水浴鸳鸯。味云四兄筑精庐于城隅,名曰:‘云薖’。自为出记,属余为图。余维不善图,而情不可却,率意成之,吕博一粲。丙寅嘉平月岐农。”直观《云薖图》,可以轻易地识别图中的裘学楼及住宅部分与实际位置不同,且相差甚大。若以图中入口与拄笏亭作为基准点,惠山、锡山、龙光塔及城墙位于云薖园西面,正与拄笏亭呈东西相对,停琴榭、水池及小桥的位置也基本可以对应上园林的实际情况。虽然在中国画作中并没有绝对强调所绘对象的精确位置,但秦岐农在《云薖图》中明显忽略了图之上部,即云薖园通向街巷的、与小桥相通的大门,并直接把位于拄笏亭西北侧的裘学楼、东北及北侧的住宅部分扭转90°,使之在图中位于观图方向的中点处(图6)。值得强调的是,《云薖图》中最抢眼的部分无疑是图面的右下角,以极为夸张的形态描绘了拄笏亭的北侧假山。假山尾顺锡惠二山来势,头朝拄笏亭南侧,扭曲身姿,张牙舞爪,四肢张开,耳、眼、嘴清晰可见,神似一犬。虽是犬的形态,但真身为龙①杨氏后人有一说法为杨味云与其夫人顾彩雅均为1868年生人,同属龙,故作两座龙形假山。,也符合杨味云园记中“状若游龙,蜿蜒迤逦”[4]的表述。
图6 《云薖图》的观图方向Fig.6 Viewing direction in the painting of Yunke
经过对《云薖图》的前图像志描述,结合秦岐农著名画家的身份与“维不善图”的谦逊表达,可以得出其对裘学楼的扭转摆放是有意为之。正如明计成在《园冶》“书房基”中道:“书房之基,立于园林者,无拘内外,择偏僻处,随便通园,令游人莫知有此。内构斋馆房室,借外景,自然幽雅,深得山林之趣。”[23]无论藏书之处在园林之内还是之外,都以营幽雅深奥之境为目标。所以在画作中,裘学楼以植物掩映遮挡,增添神秘,隐藏在中部区域。那么,拄笏亭北侧假山似犬本龙的绘画形式则极有可能是秦岐农对“嫏嬛福地”故事中“石洞二开”的表达。现实情况中,这两座假山确实开有两门石洞,南侧假山石洞设汀步可穿越,北侧假山只能用于窥视裘学楼(图7)。若将图5和图6进行对比,发现在园林要素的位置经营上存在相似性:拄笏亭与入口位于画作南面的中部,两侧假山夹持而立,水池、小桥及仙人峰占据了画作的中心,将书楼掩映在花坞之后。这进一步表明秦岐农在绘制《云薖图》时对传统藏书楼画作主题及园林作品平面布局的提炼与借鉴。所以,在《云薖图》的图像志分析中,可以得出云薖园的入口就是“嫏嬛福地”故事中的临界点,园内即为藏书仙境。与此同时,通过对《云薖图》图像学层面的阐释,也表明了云薖园的平面布局受到了“天一阁范式”的影响,蕴含着中国传统藏书楼园林的基因。
图7 拄笏亭南侧及北侧假山石洞Fig.7 The rockery cave on the south and north sides of Zhuhu Pavilion
然而,实际建造的云薖园并没有《云薖图》中的东西向纵深空间,难以达到四库三阁的南北长度。那么观书序列是如何在园林作品中体现的呢?这需要从天一阁的平面布局入手。屠隆在《由拳集》卷九录《范司马公园》诗道:“秀木扶疏众草齐,开残红药半香泥。鸟窥青嶂平湖入,人倚朱楼落日低。曲窦暗通花径外,垂杨横过石阑西。坐来麋鹿深深见,不是桃源路已迷。”[24]表明天一阁具有的“桃花源”性质,其中的“曲窦暗通”也突显了天一阁存在分隔人间与仙境的临界点。天一阁的南北轴线上存有“假山(东亭、兰亭)—水池—书楼—花台—假山(水池)”的园林要素,但其入口未设于南面,那么这个临界点在哪里呢?民国石刻天一阁图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刻本《鄞县志》中天一阁图则提供了线索。
民国石刻天一阁图(图8)原本为清代祝永清所绘。清光绪八年(1882年)浙江德清人孙德祖获观此图,联想起自己13年前,即同治九年(1870)修鄞志时登览天一阁的经历,叹曰:“恍如重叩嫏嬛矣。”1934年,天一阁得以重修,次年藏书家冯贞群得此图,“爰属袁建人寅橅(摹)写一本,复补做阁南亭樾图,并勒之石”。从石刻天一阁图中,可以得知其入口与现今不同,原入口设置隔断,提供了一种将观书人顺墙壁移向南部假山处的流动方式,经过西南一亭,穿越山间,又达东南一亭,过山洞得以进入天一阁。另外,根据1926年站在隔断处向南拍摄的照片(图9)与1934年休憩的天一阁照片(图10),原入口与现今入口不同之处也可得到印证。
图8 石刻天一阁图局部Fig.8 Part of the “Tianyi Pavilion” painting carved on stone
图9 1926年天一阁南部[25]Fig.9 South of Tianyi Pavilion in 1926
图10 1934年天一阁[26]Fig.10 Tianyi Pavilion in 1934
《鄞县志》天一阁图表现为一个封闭空间,天一阁位于正中,阁前为水池,池前为假山,假山东部植树,另有阁后林木掩映其间。入口位于天一阁西南面,稍离天一阁,更接近假山,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值得一提的是假山石洞的画法,非常明显地表达了两个圆孔,极有可能为“二开”之意(图11)。如若将石刻天一阁中推测的流动方式带入其中,可以发现观书序列是流畅的,从西南入口顺假山绕水池向北进入天一阁,加上如今现场仍存“石门”,即东亭北面象石,所以推测天一阁的观书序列应当如下(图12),即为“入口—假山(兰亭、东亭)—水池(石峰)—书楼—花台—假山(水池)”,并且始终在临界点附近眺望仙境(于南岸假山游线中观天一阁)与四库三阁的区别只在碑亭。
图11 《鄞县志》中天一阁图Fig.11 The painting of “Tianyi Pavilion” in Annals of Yin County
天一阁曲折的观书序列说明了民间藏书楼因地制宜的灵活。相较于四库三阁的观书序列,皇家园林的宏大气派便显现而出,不受用地大小的影响,从南至北笔直的轴线,加上奇趣巍峨的假山,令四库三阁更显威严。碑亭方面,贾亭立等认为其与阁的位置关系,主观上体现了乾隆的政治诉求,客观上则是弱化了藏书阁建筑轴线偏心而导致的西重东轻的感觉[25]。天一阁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以防火藏书,故设计建筑为六开间,最西开间为楼梯间,使得建筑中心线比建筑中轴线偏西。无独有偶的是,以天一阁兰亭东北面与东亭西北面作坐朝延长线,基本交汇于天一阁建筑中心线与建筑大门处,更加正对鳌峰(图13),这说明民间注重园林建筑与藏书楼的朝向与对峙关系,无关偏颇,而皇家注重园林建筑与藏书楼在整个平面布局中的对称与稳定关系,均需正位。
图13 天一阁前兰亭及东亭朝对图Fig.13 Analysis of the opposition between Lan Pavilion and Dong Pavilion in front of Tianyi Pavilion
通过云薖园园林建筑的坐朝分析(表2),可以很清晰地得到两根轴线:一是裘学楼自身的坐朝与南面组合立石形成的轴线;二是主入口、拄笏亭与惠山南麓形成的轴线。作为园林中的主体建筑,裘学楼自然成为了构图中心,而拄笏亭西北面垂直延长线穿过裘学楼一层大门正中也印证了这一点。所以,裘学楼正对组合立石即为仙人峰,秦岐农将其放大并置于裘学楼左侧,表明了真实的朝对方向①经测量,保滋堂朝向为193°,与裘学楼存在3°的偏差。此偏差没有显示在图中。(图14)。
表2 云薖园建筑朝向度数测量表② 表中度数为逆时针与正北朝向夹角度数。Tab.2 Facing degree measurement table of buildings in Yunke Garden
图14 裘学楼、仙人峰与拄笏亭之间朝对关系Fig.14 Fac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Qiuxue Building, Xianren Peak and Zhuhu Pavilion
《云薖图》中的观书序列即是云薖园平面中东西轴线与南北轴线的结合,园林空间中的观书序列如下:入园在拄笏亭前停留,先从拄笏亭北侧假山石洞处一窥裘学楼,再从拄笏亭南侧假山石洞至小林屋,沿池岸过停琴榭至小桥,步小桥过苓泉达裘学楼(图15)。以天一阁与四库三阁观书序列中出现的园林要素与《云薖图》及云薖园实际园林空间进行比较。月台与趣亭的组合分别对应拄笏亭与停琴榭。因用地局促,杨味云省去了藏书楼后的靠山与水池,将花台置于裘学楼前,以桌子摆放盆花为花坞来替代。
图15 云薖园的观书序列Fig.15 Reading aequence in Yunke Garden
综上,《云薖图》完整表达了“嫏嬛福地”故事中的空间越界,佐证了云薖园的平面布局在观书序列、建筑朝对两方面与天一阁及四库三阁的耦合,说明云薖园在其独具一格的中西交融风格之下蕴含着中国传统藏书楼园林的基因。
1905年清政府派遣的“五大臣”出洋考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与图书馆事业有关的出洋考察,回国后推动了中国十几个省立图书馆的建设与京师图书馆的筹建[27]。但在这次有目的的考察后,近代中国的图书馆环境设计却并非一味地追求西化。例如1909年由山东提学使罗正钧创建的山东图书馆——遐园,仍是仿“天一阁”旧制,平面布局被誉为“济南第一标准庭院”,整体氛围古朴清幽,只在入口牌坊、海岳楼等建筑的建造技术与艺术风格方面有明显的西化倾向。又例如1920年由南浔巨富刘承干兴建的嘉业堂藏书楼,在相度基址与营造初期虽被刘承干以“图书馆”冠名[28],但随着工程的推进,最终还是以“藏书楼”定之。园内挖湖堆山,布局典雅,也只是在入口牌坊与藏书主楼等建筑运用西式技术与造型。杨味云作为当年“五大臣”出洋考察载泽一路考察团随员,担任总文案之职,深知近代时期中国传统藏书楼向现代公共图书馆转变的趋势[29]。在考察了西方新式藏书方式和园林做法后,20多年后的杨味云与罗正钧、刘承干等人保持了同样的步伐,仍然运用中国传统藏书楼基因进行工程营建,映射了近代文人传承、延续中华文化的初心。而透过对云薖园模糊与错误的认知的考析,正有利于进一步认知中国近代园林“中体西用”“与古为新”等造园观念的固守与转变。
注:图1、图2引自参考文献[6],图3底图引自《无锡县志》,图4拍摄于无锡博物院,图5底图分别引自西湖博物馆、《承德古建筑》、《圆明园的“记忆遗产”样式房图档》,图6底图拍摄自无锡博物院,图8底图引自天一阁博物馆,图9引自参考文献[25],图10引自参考文献[26],图11底图引自清钱维乔篡修《鄞县志》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图12、图13底图引自《江南理景艺术》,图14、图15底图由江南大学朱蓉教授团队测绘,其余图表均由作者自绘/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