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树国
老炮,从小就长得圆头大脸,五官端正,胖胖实实。
老炮上学,一年级就念了九年。他脑瓜灵光,可就是不学习。课本在书包里从没拿出来过,也从没写过作业。和老炮同一天上学的同学,初中都毕业了,他还在一年级“熬”着呢。他“熬”走了一茬又一茬同学,“熬”到最后,他抱大的亲侄子都上二年级了。
老炮他爹说:“炮儿啊,你只要能升上二年级,咱家就雇场电影。”可老炮终究也没能实现他爹的愿望,还是在一年级辍学了。没办法,他爹就买了一鞭绵羊让他放羊,不上学总不能天天在家里“甩大鞋”吧?于是,他每天赶羊出圈吆喝着出村去放。一路上,那羊鞭一甩啪啪地响,他赶着羊就像一位大将军面对士兵,好不威风。
慢慢地,老炮还真咂摸出些放羊的“门道”:吃了露水草羊会生病;村北边大河南坡的草最鲜嫩,羊吃了长膘;羊在黄昏时吃草最快,也不会跑来跑去;给羊洗个澡,能去膻臭味。
老炮放的羊个个膘肥体壮。不放羊时,老炮就躺在炕上听收音机,他爹烦他快二十的人了光傻玩,骂骂咧咧逼着他打扫羊圈,把羊粪推到屋后的空场里。他爹教育他说:“咱把羊粪拉到地里,能省下买化肥的钱,再加上剪羊毛的钱,攒着以后给你娶媳妇。你得好好干活。”
憨憨的老炮,粗胳膊粗腿,胖脸盘子一笑俩酒窝。
小伙儿挺帅,可惜斗大的汉字认不满一箩筐。后来,养羊不赚钱羊还光长病,他爹就把羊群卖了让老炮出门打工。老炮不认字,最打怵出门了。有一天被他爹连打带骂哄出了家门,可没过两天,老炮就被同伴送回来了,说是在城里不认字错进了女厕所,挨了好一顿揍。
老炮不敢再出门,就跟村里一个小工头干建筑。工头在,老炮就装模作样地干,工头不在,老炮就磨洋工,还躲到砖垛子后面坐着抽烟。户家管饭时,老炮不管不顾总拣好菜吃,一喝酒准醉。一次酒后爬梯子上墙差点出事故,吓得小工头找了个借口,再也不用他。
已经到了结婚年龄的老炮,只好在家侍弄他那几亩庄稼地,倒也轻松自在,只是收入少。
不久,村东头说话“云山雾罩”的酒鬼“麻子二”
登门给老炮说亲来了。“成不成,三两瓶”,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招待,没想到这亲事还真给说成了。那媳妇矮个子,胖身子,一脸雀斑,真是不俊。好在老炮一家也都不是讲究媳妇俊丑的人。
新媳妇娶进门,老炮也算是“大人”了。结婚一个月,父母就把他分出去,让他另立门户单过了。
新媳妇都盼着男人听话。可老炮堂堂男子汉怎会听任一个女人摆布?夫妻二人磨合了小半年,新媳妇也没能“制伏”他,反倒被老炮拿捏的死死的,对他言听计从,逢人便用手一指自己脑壳说:“俺家老炮,这脑瓜子是真灵,心眼儿可多咧!”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
娶了个听话的媳妇,还把媳妇培养成了自己的“铁杆粉媳”,又添了个大胖儿子。老炮也算是人生赢家了。
老炮爱喝酒,媳妇就每天吃饭时炒上俩菜。喝罢了酒的老炮,圆脸红扑扑,眼睛眯成缝,裂着俩腮帮子唾沫横飞地给媳妇啦他走南闯北的经历,吹他“过五关斩六将”的璀璨人生,直把个打小没出过村的媳妇啦得鬼迷三道听入了神。
天长日久,渐渐地,老炮媳妇迷迷瞪瞪发现个事儿:老炮这家伙又懒又馋是个“嘴把式”。你爱吃爱喝不要紧,可你懒不行,挣来钱才是硬道理。老炮媳妇就每天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让老炮上劳务市场找活去,气得老炮直骂她“碎嘴子”。看来,老炮凭三寸不烂之舌哄骗媳妇的功夫已经失效,只好每天骑着电车奔波在去劳务市场找活、找不到、吃顿肉包子回家的路上。直把个老炮媳妇气得是“七窍生烟”。可是,得此良夫,能奈他何?将就着过吧,儿子都那么大了。
斗转星移,儿子初中毕业了,没考上高中。眼见全家还住在三间土屋里,而别人家的日子都芝麻开花节节升高,罢罢罢,老炮媳妇心一横牙一咬,連拉带拽带上老炮和儿子,随同村里其他人去了淄博瓷砖厂。
这一步还真是走对了。老炮一家人在瓷砖厂都找到了工作,一家三口都挣钱,几年下来,攒下了十几万。
老炮成了有钱人,逢年过节回老家,吃罢晚饭,老炮就倒背着手挺直了腰,在村里公路上溜达一圈又溜达一圈,见人堆儿就凑过去啦呱,掏支香烟吸着,时不时地大幅度点点头。村里人就恭维他,夸他挣了大钱,他只是呵呵一笑:“你说这个,我不和你犟。”
那一年,国家抓环保,关闭了瓷砖厂多条不合格的生产线。老炮一家三口下岗回了老家。用挣下的钱,在村里盖起了一座气派的高房大院。五间正房清新脱俗,挑高的门厅造型气派,朱红的木门雍容华贵。老炮笑眯眯乐呵呵,饭桌上又给老婆孩子重申“家规”:舀饭第一碗先端给他;沏茶他喝头一壶;儿子要站着给他斟酒;炒菜不能少于仨,这些要求老婆孩子必须贯彻落实好。
近几年,虽说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可村里找媳妇的标准也在稳步提高:要城里有楼房,家里有豪车,买房要全款。这可难坏了老炮媳妇。老炮死猪不怕开水烫,面对老婆儿子开了言:“哼!爱要啥要啥,咱家的钱盖房子全都花光了,娶不上媳妇怨你自己没本事。”
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老炮召开了家庭会议,宣布:“我吐口唾沫砸个坑,咱家里还是我说了算。我身子胖,一使劲儿干活就血压高,累活干不了。去工厂看大门当保安,我也丢不起这个人。你俩都快想法出去挣钱。家里的三亩地我负责,不用你俩操心。”
老炮说话就是命令。五十多岁的老炮媳妇托人进了城里的针织厂,每天三十里地来回跑。儿子打工去了外地,一年回来一次。老炮种着家里三亩田,不撒肥料不打药,绿油油的野草铺满了地,黄黄的庄稼苗成了田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别看庄稼种得差,老炮可没少往地里跑。天儿不热时,他一天最少跑五趟,每趟在地头至少观察庄稼二十分钟,偶尔还去老窑厂附近的水库视察一番鱼的长势。老炮说他最怕热,一热就发困。他夏天上坡看庄稼有个规律,早晨起早去,太阳一露头就回家;下午太阳快落山他才去地里,天儿一黑就回家。老炮还说:“夏天太热易中暑,打针吃药不划算。夏天阳光那么毒,晒黑了脸,黑了吧唧也会影响孩子找媳妇”。
前几天,老炮儿子从外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女朋友。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传开了,说晚上老炮和儿子打起来了。说老炮儿子这次回家一看,嗬,人高马大的老炮养得白白胖胖,而老娘累得面黄肌瘦橡根麻杆。儿子守着女朋友强压住心头的火苗,可晚饭桌上,老炮又摆开了“老规矩”:炒的这一桌子菜,每个菜得他先吃。儿子的女朋友要站着给他倒三杯“杀威酒”。气得老炮儿子瞬间就爆发了,把酒壶“啪”地摔了个粉碎。第二天天儿不亮,儿子和女朋友就坐车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就算出去倒插门,再也不回这个家,再也不见这个好爹。
太阳渐渐偏西,天空中缕缕白云像用金丝镶了边儿似的,几只小鸟雀在晚霞的余光中飞回巢里去了。天空暗淡下来,在渐渐压下来的夜色中,一个高大厚重的背影,骑着电车,哼着京腔小曲,慢慢悠悠向村子走来.....
这是老炮视察庄稼回来了。老炮啊老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