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慎、燕、亳,吾北土也。
——《左传·昭公·昭公九年》
一
公元前11世纪的一天清晨,古肃慎氏的马队告别了族人,从长白山脚下出发,爬冰卧雪,冬去春来,终于抵达周朝的都城镐京①,朝贡周天子。他们献上的礼物是一种利器,白山黑水间特有的楛矢石砮。
孔子周游列国时就曾遇到过这种罕见的利箭。
一只中箭的大鸟掉落在陈惠王的院子里②,箭身有尺把长。陈惠王忙向孔子请教,博学多识的孔子看了看说:这大鸟是东北方飞来的,身上中的箭来自肃慎国,正是楛矢石砮。
为觐见周天子,肃慎人日夜打磨桦木为矢,水中沉石③为砮,制成锋利无比的箭身。并在七八月间熬制毒药,以毒药涂砮,触之即死。据说在熬煮毒药时,药气所到之处鸟兽皆四散逃命。
此行堪称一次壮举,不但带来了奇寒之地的诚意,还开辟了古代东北与中原的交通。
朝见天子的马队渐行渐远,离开了东北方的高山林莽和风雪交加,越向西南行天气越暖,马背上的人不得不抖落披挂的兽皮,赤裸结实、健壮的上身。
放眼望去,黄河沿岸,沃野千里,整齐的粮食、蔬菜在暖风里招摇,掩映着雕龙画凤的营舍城邑。就说那些随意生长的树木吧,叶子各个比寒地的肥壮,更别说树上开着的硕大的如同小孩子脸一样大的花朵,单就这些花香,已使这些壮汉微醉微醺。
棱角分明的轮廓,挂在胸前的贝壳饰物、踞在肩上的海东青,背上的弓箭,光洁的头顶,披散的长发,无不在昭示着他们的东胡身份。
不断引来百姓的注目,甚至是围观。热闹的街市上热气弥漫,各色吃食琳琅满目,楼阁殿宇目不暇接,来往行人衣着精美,颜色艳丽,尤其那些快步而过的女子,投来好奇的目光,或嫣然一笑,不禁让人心旷神怡。
周天子验看了这份礼物,并叫来工匠,在每个楛矢石砮上刻字“肃慎氏之贡矢”,分发给异姓诸侯。献礼的马队享用了周武王赐的精美食物和美酒,不禁思念起自己的族人,如果,如果有一天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重新上路时,马背上驮着的是来自周朝的绫罗绸缎、青铜玉器。这些美轮美奂的丝织品,雕刻着复杂图案的器物,在长白山甚至漠东北更广阔的草原地带产生了爆炸性的效应。
对于中原一带的向往很快在林海草原达成无言的共识。尤其遇到奇寒、雪灾年景,野兽冻死、家畜饿毙,就连人的生存都面临危机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个地方:温暖富足的中原。
挺进中原成了沉默的号令。
最先践行这一号令,并一以贯之,且取得成功的是鲜卑。
鲜卑处在最北方的大兴安岭一带,所以一直未与中原有所交集,但他出手很快。
西汉初期,鲜卑受到灭顶之灾,其所属的东胡被匈奴击败,鲜卑不得不退居鲜卑山,接受匈奴人的奴役。尽管倍受筋骨劳顿之苦,他们的目光却始终警觉与锐利。终于等到了汉武帝,大败匈奴,鲜卑也得以南下到乌桓故地饶乐水,今西拉木伦河流域,足迹向南一步。
公元45年,鲜卑才被中原所认知。他们记入史册的事迹是袭扰边境。从有记录的数字来看,他们不但抢夺财物,也掳掠人口。221年,鲜卑首领轲比能交还汉人500余家归汉,又于222年,再送归汉人千余家。
这是一个有着长远雄心的民族。曹魏建立之初,鲜卑首领轲比能已经运筹统一鲜卑,所以采取臣服、恭顺的姿态,并向曹丕献上宝马。以此为自己的统一大业争取时间。
事实上他们一直向着中原方向,缓慢、持久地移动。87年鲜卑大破北匈奴 ,91年,鲜卑趁机占据了蒙古草原。这一次南迁,行程七百余公里,在数月时间里,族人餐風沐雪,一路放牧、射猎。迁徙的脚步不得不在呼伦池停下,原因是老首领生命垂危。埋葬了老首领,族人再次启程。这一次迁徙两千五六百公里,长达数年之久,途经柔然的荒漠地带及大漠荒无人烟的区域。队伍中不断有人新生,也有人死去,可最终人们抵达了向往的水草丰美之地,今河套北部固阳阴山一带。从雪海林莽迁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风吹草低处才得见牛羊的肥硕牧草,喂壮了鲜卑人的战马。
开疆拓土的拓跋部落一马当先,一步步向中原挺进。
拓跋珪一继位就开始大兴农业,开立屯田。他早已经意识到,农业才是一切的核心。有了粮食和牲畜进抵中原的构想才有了稳固的经济后盾。
后燕感受到了来自北魏的压迫,兴兵伐魏,被拓跋珪击败。鲜卑军乘胜南下,攻至后燕都城中山(今河北定县),398年迁都平城(山西大同)。占据黄河沿岸的肥沃土地后的鲜卑,大力鼓励农业生产。短短数年间,由奴隶社会过度到封建社会,大量吸纳汉人进入官僚机构,加快了鲜卑的发展进程。
继拓跋珪之后,拓跋焘、拓跋濬、拓跋宏,历经三代皇帝,将祖上遗志一以贯之,统一北方,大刀阔斧地改革,于官实行俸禄制,于民实行均田制,游牧文明彻底转向农业文明。
在改革中遇到旧势力、权贵的抵触,矛盾难以化解,拓跋宏的方式是制造一个更大的矛盾,即行迁都,迁至洛阳。着汉服、改汉姓、说汉话,朝堂之上也不准说鲜卑语,籍贯变为洛阳,死后也葬于洛阳,彻底融入中原。
从东北边疆的最北端出发,经柔然、大漠,直下河北、山西、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川、河南地区,统一了中国北部,直抵中原,最终他们伸出的双手与中原相握,尽管这双手鲜血淋漓。
在鲜卑之后,蒙古族、女真族不断向中原地带发起持久冲击,最终都把都城定到了北京。
清兵进关后,建老边、筑新边,将关东层层包裹,留在关东的人们过着被圈禁的生活。日子一成不变,游牧、渔猎,原始、荒蛮,似乎被时间老人遗忘了。
接下来的二三百年间,另一支队伍启动了。沿着当年古肃慎人朝贡的路线,向山海关外的大东北进发。
仿佛是历史的一次逆转,这一次人们的迁徙方向刚好相反。在黄河沿岸再也无法生活下去的人们,被黄河的浪涛驱赶着,为了向往的饱暖走出家门。褴褛的脚步从此打破了千百万年的寂静,向着以荒寒著称的长白山一带。
这一脉虎豹熊狼聚居的“单单大岭”①,《山海经》中的不咸山,形成于一千二百万年前。它雄踞关东大地,高二千余米,绵延数千里,常年积雪。山顶之雪与白云相接,山下之雪直没人胸口。北风夹着雪沫呼号着,穿透人们因长途跋涉而破洞百出的衣服。伸出脖子,脖子冻红了,伸出手,手冻裂了,稍做停顿,脚冻结在了冰雪之上。在浩大的天地之间,这些显得过于破旧的人们,是那么轻飘飘的,仿佛是一团旧棉絮,风一刮就吹跑了,又仿佛是一片枯树叶,几片雪花下来,就遮蔽不见了。
又是一阵急风裹着浓浓的雪雾袭来,一下把人群吞没。没过多时,这支破破烂烂的队伍又开始移动了。人们的表情,因疲累而麻木,因困顿而僵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鞭笞着,都朝向同一个方向。所有的生命力都在一双脚上,仿佛能听到声音,拖嗒嗒,拖嗒嗒,从洪荒走来,从远古走来。仿佛能听见,他们心中的呐喊,期待一片全新的天和地,重新被赋予一次肉体,唤醒一个魂灵。
数百年间,千百万懵懂孩童就是在这样晃荡的摇篮里开启流浪的人生。倘若有人问起,即使呀呀学语的娃娃也会说:闯关东去。
那是一次长久的、前仆后继的奔袭,是人类史上的一次大壮举,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文明的大交替。
他们是带着全部的家当来的,所有盆罐碗筷装进一只筐篓,小一点的孩子装进另一只,父亲挑起扁担,女人拄着木棍,牵着大一点的孩子;也有人推着独轮车子,车上坐着老人,绑着犁、锄农具。
这些看似破旧的家当为东北方带来一次大变革,从此锋利的犁铧渐次割开森林与草原的肌肤,开启了关东的大农耕时代。
数百年过去了,仍然生活在关东大地上的人们,无不对先辈拼死闯一回的决心和勇气心怀感激与崇敬,在家族史上记下浓重的一笔。
闯关东洪流澎湃,有数据说新中国前夕近四千万人,也有数据是三千万人,究竟有多少,也许只有巍巍的长白山、幽幽的黑龙江水知道了。
为什么历史会选择了关东?来自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和安徽及其他省份的人们就像是商量过了,朝着同一个方向进发。其中的原因多彩而复杂,简单来说,一是距离较近,二是土地广阔、人烟稀少。三是偶尔的招民垦荒、移民实边之策为其驱动,为其加速。
关东大地敞开怀抱,迎来了数次移民浪潮。
前仆后继被饥饿和穷困逼迫的人们。
为抵制外族侵略,全国各地奔赴东北战场的抗联英烈。
“八一五”光复后,2万干部10万大军挺进东北。
开垦北大荒的建设兵团,鞍钢、一汽、吉化及一些重工企业人才的汇聚。
脚步从很久以前开始,不知何处是尽头,或许本没有尽头。是前一个潮浪推动下一个潮浪,后一个潮浪承接前一个潮浪,是涓涓细流日夜的奔赴和汇聚,从无声无息直至涛声欲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建安十一年(206年),乌桓攻破幽州,俘虏汉民十余万户,并在同一年中数次骚扰中原。
雄姿英发的魏武帝曹操挥鞭北上,在建安十二年(207年)北征乌桓。得胜归来途中,路过辽宁绥中,行至海滨,写下了这样一首有着吞吐日月气势的诗篇《观沧海》。
古代中原人东出山海关需要有视死如归的决心,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因为那一带除了民风彪悍还有天气严寒。
“四月春草方生,八月即已下雪。”
山海关以东的冬天漫长又沉寂。好像所有的嘴巴都被封冻了,鸟兽该飞走的飞走,该蹲仓的蹲仓,除了光秃秃的树木,就是被雪裹得光秃秃的山岭,连那些耐寒的鸟也不怎么叫了,仿佛热量都被吸干了。六月不脱棉裤,死了变兔子。关东人不得不脱掉棉袄裤的时间最晚要延至六月。刚脱掉没几天,又得穿回来,新一轮的雪又下来了。棉衣外边套羊皮,羊皮外边裹狐皮,人们已经习惯了,与寒冷厮磨。
莽莽苍苍的林海,在雪中静默地承受着,任凭骨髓冻裂,发出嘎嘎的响声。
若没有不得不的原因,没有人愿意穿过辽西走廊。
当年契丹初建辽国,夺取燕民十六州,俘虏了大量汉人,赶赴这里,修建辽西一带的道路,所以千年后的闯关东路线是用闯关东人先人的汗水铺就的。
辽河以西,涵盖医巫闾山以西、西拉木伦河以南、燕山以北、七老图山以东地区,河北、辽宁、内蒙古三省交界处的荒僻地带从此有了道路,著名的辽西走廊。不仅是中原通往东北方的戍边之道,也是中原各王朝戍守的要塞,塞外进抵中原的咽喉,更是兵家争夺的战略要地。谁占据辽西走廊谁就有了决胜优势。
从汉代起,守边将士即由辽西郡柳城出发,沿大凌河干流东北行,至今辽宁省北票县下府一带,并由此溯大凌河北支流牤牛河北行,进入今奈曼旗境。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辽西曾是个让人无限思念又无限忧虑的地方。是多少女儿的断魂处,是多少男儿浴血征战的沙场。
明建山海关以后,关东才得其名。
明朝洪武年间修建山海关,也叫榆关。北倚燕山,南连渤海,出了山海关,广大东北地带民间统称为关东。
历史上的东北地区要更大些,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往北延伸至外兴安岭以南,东北沿乌苏里江至海。
北倚黑龙江、乌苏里江,南拥北海、辽河,中贯松花江,东领长白,西引草原;黑钙土、灰棕壤遍及松嫩平原、三江平原、辽河平原;黑龙江、松花江、辽河的庞大支脉交汇、融通,响彻山野、林间。
关东山,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大小兴安岭和绵延关东几省的长白山系,森林覆盖率90%以上。野菜、野果、珍禽異兽,尽在俯仰之间。松风阵阵,异香满鼻,眼前所见除了可食之物,即为药材,倘若足够耐心,可以找到人参、灵芝等珍宝。每有人们来此一次,都不禁感叹,好地方啊!怪不得,怪不得。
山下艳阳,山上雪。夏季登关东第一山,长白山,要备三季衣物,山下穿裙,山中穿衫,山上穿棉。
在短暂的温暖时光里,植物竞相开花结实,伸根散叶,动物抓紧一切机会求偶、繁衍。冬天一到,这大地上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年中有半年处在冰雪覆盖之下,百兽隐退,万物凋零,如死去一般沉寂。偶有活动其间的人,各个冒着热气,满身凝结霜雪,站在山顶吆喝一声,所有的山都替他传声,那声音无遮无拦地穿越了整个冬天。
是的,这就是关东。四季分明,气候多样,集原始与荒蛮,自然与灵动,残酷与悲悯于一身的关东。
也是那个因丰腴而屡遭劫难的关东。
二
三十岁的瓜尔嘉扛着貂鼠皮若干来到集市。先用皮张换了火折子,又换了一把刺鱼的刀,接着又朝一大口铁锅走去。他拿起五张皮放到锅里,对方摇了摇头,他又添上两张,对方仍是摇头,于是他一狠心,又拿出三张来摔到铁锅里,直到铁锅添得满满当当,对方才满意地一扬手,示意成交。他扛起铁锅和剩下的皮张继续在集市中晃荡。
貂鼠的皮毛保暖、美观,可在关东人眼里实在不足为奇,反倒是棉帛才让他们觉得金贵。汉族人在这一带也通常得到格外的尊重,在当地人看来,到此地的汉人要么是被流放的官人,和京城与将军来往密切,要么是见多识广、财力资源丰厚的商人。
这时有数名官员打马过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为其让道,有的则放下手中的一切物什拜倒在地,直等官员们走过去才起身。
几名官员不久就返回,用绳子牵着几个人,据说这几人是因为践踏人家田地被发现,有一个还是章京的亲戚。
时间不早了,瓜尔嘉急切地在集上穿梭,他要换上几尺棉布,送给为老父亲看病的大神。为了下一次跳神,他要准备的东西还有不少,要有几大块生肉,供祭拜和吃喝之用。自从父亲病重后,家中没少请跳神的,腰铃声、鼓声常引得邻居们来围观。
另外他要给老婆换一只银手镯,他的老婆个子不高,可是他就是怕她,又怕又爱。
大神最终还是没能救得了他的老父亲,没几天老父亲就死了。老父亲一共有三房妻子,死前指定让最小的媳妇陪葬。可怜那个小媳妇一点也不敢推辞,浓妆艳抹坐在炕上,接受众人跪拜。老父亲的尸体停了三天后,推到柴火堆上焚化。当时入土为安才符合早期的汉族人的想法,焚烧尸体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在中原一带的人看来,这里的人们是纯良、知礼与残忍并存的。
从明朝开始,女真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三大部。在更早一点的元朝或是更早以前,各朝廷习惯将东北一带的部族都叫“野人”。
成书于南宋初年,约1140年前后的《松漠纪闻》和清初1662年成书的《绝域纪略》,逐步揭开了关东土著人民的生活。
屋内成天燃着火堆,遇到有越冬困难的人,大家凑布絮、粮食给他。夜不闭户,只有大门设木栅,防牛马逸出。丢了牛马猪鸡也不用急,不出几日就自己回来了。
到了十月,人们肩上站立着驯服的海东青,带上迅猛的猎犬去打围。选定一处山谷,兵分两翼,逐渐向中间合围,一边呐喊,一边追赶,将野兽合围至山谷空阔处。海东青张开利爪、猎狗像箭一样奔突,人们挥枪舞棒与虎狼獐鹿搏斗。
左牵黄,右擎苍,这样史诗一样的画面在这是一种日常,是人们再普通不过的生活。
这种厚朴民风在善者看来是淳朴,被别有用心的人见了就是灾难。
按照人类文明的阶段划分,渔猎文明应是人类的孩童时期。人们把绝大部分精力用于捕获禽类和野兽,不断启程寻找野果和渔猎场地,过着居无定所的流动生活。受一地所提供的食物限制,他们只能集成小群落,之后所有的争斗几乎都是起于食物与场所的争夺,这种争夺一直到人类走出森林之后仍然作为一种惯性存在。
简单交换作为一种物资交流方式长久地存在于关东地区,并未随着社会变迁而消亡,而是一直与游牧、农耕文明并列存续。
先秦时代,在东北的广大地区生活着肃慎、东胡、秽(氵岁)貊三大族系。经过不断整合与演变,至清代,形成了满、蒙古、朝鲜、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锡伯、赫哲、吉里迷、苦夷等许多民族,这就是东北的土著人民。①秽人、貊人是东北方最早的农耕民族。秽人最早出现于《逸洲书·王会解》,貊人最早出现在《诗经·大雅·韩奕》,至两汉时期秽貊融为一体。
东北方最古老的人类遗迹,位于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王府屯,可追溯到近百万年前。辽河流域的金牛山人,把东北史具体到了二十八万年前。
从洪皓的《松漠纪闻》算起至方拱乾的《绝域纪略》再到杨宾的《柳边纪略》,历经四个朝代,五百多年过去了,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对于生于东北、长于东北的人来说,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所生活的这片土地曾經是“刑具”的一种,而且是仅强于死刑的一种刑罚。如果处死是极刑的话,流放宁古塔则是一种缓缓执行的死刑,算作钝刀杀人。
自古南人北流,约定俗成。本来习惯了南国温润气候的人们,披枷戴锁,携部下、带子女,顶风沐雪,餐风露宿,一年、两年行走在流徙的途中。遇大雪天,成堆聚于路旁,风把雪片压到他们披着的破衣或是兽皮上,很多流人未及到达目的地即因冻、饿毙于中途。
少数到达流放地的人,或是为奴,或为驿丁,或为水手,或分至官屯、边台等,终年劳碌,骨瘦如柴。其中安插至官屯、官庄中的最多,也最辛苦。清初诗人吴兆骞因科场案流放后不得空闲的生活:“非种田即随打围、烧炭。每人名下责粮十二石,草三百束,猪肉一百斤,炭一百斤,石灰三百斤,芦一百束。”①得以返乡的流人们,回味这一段塞外人生,有感慨,也有不舍。但无疑,这个地方他们再也不想回来了,要不他们返回途中,跨过山海关,见到欢喜岭的一刻会“真如再生也”。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摧毁你的可能是它,治愈你的也是它。
在笔者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时常听到一些父母、师长嘱咐他们的后代、门生:走吧,出去可别回来了。
这语气如同回到千百年前。
单从样子来看,在较为偏远的乡村,直到二十一世纪仍然是木障子、土炕,唯不同的是外墙用砖和水泥,屋顶用瓦。人们无事时坐在大门口,老人、孩子笑容明亮,似乎从未染过风霜。
近百年来的东北人民,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他们都经历过了。一个久经沧桑的人,要么从此返朴归真,要么一出生就老了。
也许是因为寒冷、空旷的缘故,时间在这里被稀释,拉长,又似乎被冰封、冻结,永远不会消融。
夫余、鲜卑、契丹、女真、蒙古、满族等民族,都以白山、松水为根,厉兵秣马,或独占一隅,或达于中原,或据江山半壁,或一统天下。
公元前2世纪夫余国建立,是中国东北地区第一个政权国家。前期王城在吉林省吉林市,后期在吉林省长春市农安县。从公元前2世纪立国到494年,比起渔猎与游牧两民族,夫余国的农人们几乎是默默无闻地,在关东大地上躬耕了七百年,此后则更是悄无声息,或是完全被更加彪悍游牧、渔猎的光芒所掩盖。
鲜卑族是崛起于蒙古高原兴起于大兴安岭的古代游牧民族。386年拓跋部建北魏, 439年统一北方,与宋对峙,步步紧逼,494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北魏疆域,西至西域东部,东北至辽西,南过黄河涉淮河,越秦岭至淮南,从生产生活方式到社会制度都进行了全面改革,用非比寻常的世代迁徙的韧力,实现游牧到农耕文明的跨越。
源于东胡鲜卑的契丹族的耶律阿保机,于907年建国,947年,耶律德光南下中原,攻占汴京(今河南开封),改国号大辽。1125年被金朝所灭 。
1206年,蒙古孛儿只斤氏成吉思汗统一了草原,建立蒙古政权。1271年,忽必烈定国号为元,是中国少数民族建立的第一个大一统王朝。
女真族作为北方渔猎民族的一员,经过漫长的酝酿,最终也登上皇座。完颜阿骨打(完颜旻)于1115年建立金,把北宋逼成南宋,但并未继续向南挺进。终于在1234年,金在南宋和蒙古南北夹击下覆亡。看上去像是一次轮回,金朝皇族也几乎遭受了北宋皇族同样的命运,完颜家族从皇太后开始,宗室后妃都被作为见面礼,孝敬给蒙古统率速不台。劫后余生的完颜氏大多改名换姓迁居或是隐居起来,只有一支避开蒙古人的搜捕,辗转回到金的龙兴地,上京会宁府,投入建州女真麾下,为清朝建国立下功劳。以建州女真为首的密林中的海东青,有着猎人特有的耐性,又历经近四百年,重新展翅,很快结束各部争雄的局面,1636年爱新觉罗·皇太极立国号为清,1644年定都北京,定鼎中原。
这些民族都以白山黑水为源泉,拥有广阔无垠的练兵场,战马纵横,枕戈待旦。一旦中原有机可乘,则长驱直入,若遇挫则立即由辽西走廊返回关东故地。
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帝国主义侵略者的入侵,使中国面临严重危机,全民族团结一致,历经百余年浴血,一个多民族的中国再度兴起,关东一带的发展也进入崭新阶段。
三
山海关外三里有座山,此山有两个名字,一名曰凄惶,一名曰欢喜。这是历代流放官员为宦生涯的终点,也是重获新生的起点。
过了山海关就是另一番天地,要与“野人”为伍了。山是凄惶之山,水也是凄惶之水。若能够活着从山海关出来向西行,心情则大不相同,曰欢喜。并不是山有两个名字,而是人的两种人生。
茫茫荒山野岭,飒飒北风呼叫,脚步踉跄,有冤无处申,有仇无处报。老龙头的水天一色,远山如黛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也无暇再玩味硬挺上“一勺之多”的来处和蕴义了。
只有去探亲访友的人才会有此闲情。所以记下一些细节的是杨宾,他是去柳边看望流放多年的老父亲。“大龙头,土人呼老龙头,上有望海楼,或有游宴其中者。楼前有石碑,大书‘一勺之多四字。”①
“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yuán)鼍(tuó)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②
碑文出自哪个朝代谁人之手不确定,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一定是关东广大与不测的亲历者。
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正月,第一串有去无回的脚印由都城西安出发,直至辽西。脚印的主人来自于流徙的罪人赵钦。
《汉书·哀帝纪》中记载:“侍中骑都尉新成侯赵钦、咸阳侯赵?,皆有罪,免为庶人,徙辽西。”这是最早见于文字的流人。
赵钦是赵飞燕的弟弟。
赵飞燕是因为美貌写进历史的。她体轻善舞,备受宠爱。成帝听说飞燕的妹妹更美,于是把妹妹也召进宫。姐妹二人从此恃宠专擅,独霸后宫。可惜都无子,赵氏姐妹担心失宠,于是用尽心机,设法除掉有子的妃嫔。成帝在位时还好,众人拿她们没办法。但好景不长,成帝不明原因暴卒在妹妹赵合德寝床。赵合德首先被归罪,自杀。赵氏再無仗势,忍耐多时的政敌们终于等到了机会,不依不饶,继续追究姐妹二人“倾乱圣朝,灭亲继翤”之罪。③
赵氏“侯者凡二人”从西汉都城长安出发,赶往辽西。飞燕在惊恐中度过了六年,被一贬再贬,最终沦为庶人,还让她去看守陵园。得到这个皇命,赵飞燕当天就自杀了。
赵家二侯的流徙原因是由于宫斗和党争,到东北后也再无有关建树的记载,至少现在看是毫无积极意义可言,但这是一个序幕,得提一下。辽西有去无回,他是第一个见证者。此后,来自中原“各国”的流人不断向着东北方,亦步亦趋。有达官贵人,也不乏亡国之君。
无论什么原因来的,也不论来的时间长短,他们的愿望只有一个,回去,化成灰也要回去。
947年正月十七,第一个流放东北的亡国之君后晋晋出帝石重贵,还有太后、太妃、皇后、皇弟、皇子、宫女、医官、疱丁、茶酒司等一百六七十人由开封出发,押解北上,流徙黄龙府(今吉林农安)。两年后949年二月,太妃安氏死在去往建州途中。死前交待:“焚骨为灰,南向扬之,庶几遗魂得返中国也!”
紧接着太后死,也是同样的话交待给石重贵:“不要使我永做异地之鬼。”
背负“魂归故里”重托的石重贵,终于到了建州,得到土地五十顷,从此这位皇帝忙于建房、开垦、耕种,求得温饱,十四年后也死了。
于是人们越发相信,白山、黑水那一带是有去无回了。
如果没有这一支北方民族,宋徽宗还会继续做一个懂得生活且颇具艺术品味的皇帝。
他对茶有着很深的理解,不但对产地、采制、品性精研入微,对与之相趁的器皿、水质也都有独到的品鉴和要求,并把自己的这些体悟撰写成文。《大观茶论》的字里行间,透出的是北宋独特的审美生活。也恰恰是在北宋,一个这样有艺术品味的人,看到的是人间的大不幸,国破家亡。
这支来自东北方的狼族,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公元1125年,金人大举攻宋,战马裹着烟尘,长驱直入,于次年(1126年)正月进入汴京。徽宗这才惊慌失措,一面下诏命各地派兵勤王,一面传位于太子赵桓,让钦宗继位,然后逃往亳州。金人吓跑了皇帝,卻遭到北宋爱国军民的打击,软弱的钦宗答应割地称臣,金兵就势退去。
同年八月金军再次南侵,十二月钦宗亲自去往金营,奉表求和请降,并称臣谢罪,献两河土地,另有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包括徽宗亲生女儿在内的皇室女眷,全部送给金人,以抵款项之不足。
靖康二年(1127)四月初,金军押解徽、钦二帝等皇室、宗室、诸色工匠技艺人员、教坊等男女,共一万四千余,分七起北撤。从此,开始了二帝“终日以泪洗面”的俘虏生涯。
排在第四起的宋徽宗,五月抵达燕山,看到凋零的杏花,宋徽宗触物伤情,写下《燕山亭》。
宋钦宗是第七起,在路上“时时仰天号泣”。他们的命运在这股金人手中成了定数。
1128年八月二十一日,二帝行至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省阿城,与诸王、驸马、妃嫔、王妃、公主、宗室妇女等千余人,均袒露上体,披羊裘,到金帝祖庙外,行牵羊礼。次日,金太宗下诏,封徽宗为昏德公,钦宗为重昏侯。
钦宗之母韦妃、宋高宗赵构之邢后及下三百名宋室女眷收为宫婢,安置洗衣院服苦役。
行礼之后,徽钦二帝继续流徙,先是韩州(辽宁昌图县八面城),后到五国城(黑龙江依兰县)。
除宋高宗的生母韦妃活着归宋,郑太后、邢皇后梓宫①还乡外,其余都埋在了北方。
此前此后,不乏亡国之君北徙,比较之下不禁慨叹:自古亡国之耻辱,未有如赵宋者。
但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引出洪皓的出使,不会有记载金代关东风物的《松漠纪闻》。
对于当时的南宋,洪皓于关东的意义,恰似哥伦布与美洲大陆,可并没有得到重视。他是第一个以出使的名义到关东,又活着回来的,是北宋、南宋两朝元老。
关于那片陌生土地,他有话要说。
从金地回来后他因莫须有的原因一贬再贬。
在关东苦寒之地所受的寒冷,也没有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更寒。回南宋后的十余年,他始终在被贬路上流离辗转,最后病死在广东南雄,那一年洪皓六十八岁。
他的《松漠纪闻》多年密而不宣,秦桧死后才慢慢展露峥嵘。
他十几年的亲历,关于那个“常作用兵意”的边塞之所,他必须得讲给什么人听听,最应该听的当然是赵构皇帝还有当朝重臣秦桧。在金地时纪闻已经写成,只是担心被金人搜去,所以烧掉。回来后,他立即展纸,靠着回忆,一字一字重新写起来,有遗漏的地方,再一次次增补上去。
他要示人的是白山、黑水那一带,其风土、其人情。
在他出发前,他所知的金人让人胆寒。听说他们住洞穴,茹毛饮血,野蛮无礼,当然这个是经过验证的。说好一起灭辽,却突然找借口向大宋出兵,掳走金、银、器具,如同赶牲畜一样驱赶着大宋的皇帝和妃嫔们。皇后不堪其辱,上吊自杀,徽宗自杀未遂。
吏部大臣无暇公务,专事民间搜捕女子用以表明求和的诚意。上行下效,各地地方官也殚精竭虑,年轻漂亮的没有了,就把老妪、病妇涂脂抹粉,一车车运往金地。徽宗的亲生女儿也死于非命。
这就是一代名将岳飞的刺骨之痛,“靖康耻犹未雪”。
他们强壮剽悍、狼子野心、残忍无度,人死了也不得安生,尸体要用火烧,做成灯油……
洪皓就是这个时候出使金的,他的使命是议和,停战。在他之前,已有多人有去无回,非留即杀。“凡宋使者如(王)伦及宇文虚中、魏行可、顾纵、张邵等,皆留之不遣。”①风险,是绝对的。
洪皓在金被扣十几年,他没想到,他的诗文在荒蛮之地被金人争相抄写、阅读,可回到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却一再被冷落。
在冰天雪地中,他拾牛粪做柴,穿粗麻衣服,这位大宋使臣与同样贫苦的百姓没有距离,那里的冰天雪地毫无保留地接纳过他。
洪皓笔下所记,金地民风也真是厚朴得出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无论魏晋、不知有汉的桃花源。
根本没有时间观念,如果有人问,他们会答:“我见草青几度矣。”②
非但如此,正月十六这一天偷盗之事“皆不加刑”③。偷车马、宝货都没事儿,甚至连别人的妻女也可以偷,主人见到有人来偷了,就笑着把他赶走。也有的假装到别人家做客,顺手拿人家的茶盏、杯盘的。要是中意谁家的姑娘在这一天可以将人“偷”去,另立门户,先把日子过起来。
连灯笼也不认得。有一个被掳去的僧人,在上元这一天高高挂起灯笼来,可把这些人吓坏了。女真主吴乞买也吓坏了,忙问:“得非星邪?”④疑是什么灾厄邪秽之物。后来有人谋反,吴乞买就断定和这灯笼有关,竟把僧人给杀了。
仪法上也不敢苟同,比如“君民同川而浴,肩相摩于道”。⑤男女授受不亲?在这好像没有。
比起以往来,金国确实有不可理喻之事。比如新制中说,把媳妇打死了,“非用器物者不加刑”⑥。因为侧室之多,害怕正室妒忌。完全说不通。
大量白色的芍药花。“好事之家采其芽为菜,以面煎之,凡待宾、斋素则用。其味脆美,可以久留。”⑦千里外的长白山,住着白衣观音,“其山禽兽皆白,人不敢入”。⑧
时常听有人说看到龙了,有的要数日才消失。这也为后来的封禁埋下了伏笔。
在洪皓笔下,这是一片神奇的所在。他更多体会到的是混沌未开、生民之初的感情。那份惊异,那份喜爱之情已溢于言表。
他每到一地,人们就会设宴款待。洪皓经过涿州,路过鞑靼的帐子,其酋长早已听说过洪皓的美名,“力邀入庐,出妻女胡舞,举浑脱酒以劝”。①中原地区,男尊女卑现象严重,女人和男人同桌进餐尚且不多,同桌饮酒,还真有点伤风败俗之嫌了。
在这个苦寒之所,洪皓收获的是诚心以待。“女真族的人民把他视为难得的上宾,邀请他参加婚礼、礼佛、生产等活动。”②前提是,洪皓不屈服的气节,为人的坦诚。
在北宋时的1124年,秀州(今浙江嘉兴)一带大水,百姓陷入饥荒。洪皓腾出住所收留避难百姓,冒杀头之危,截留转运的皇粮赈济灾民,秀州人尊他为洪佛子。
途经淮南时化解了一场兵患。情况紧急,他只得速速踅返第一时间向皇帝汇报,赵构听取他的建议,下令补给粮草,优加抚慰。危险才解除,却被连降两级,因越级上报得罪了丞相。但他没有灰心,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北上。
初到金地,他宁死不答应为金人做事,一度被断粮,他挖野菜、拾干牛粪,不但活了下来,还和当地百姓学了不少东西,建立了深厚友谊。
当时女真百姓没有纸张,把一些符号记在桦树皮上。洁白的桦树皮让洪皓看到了另一种希望,凭记忆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写下来,教给穷家子弟,这就是有名的“桦叶四书”。
女真人感佩他的气节,完颜希尹让他教自己的八个儿子读书。让敌国使臣,尤其是一个在政事上意见不同的人教自己的后代,足见女真人的学习意识有多强。洪皓多次请求放归徽、钦二帝无果,完颜希尹则想方设法让他投降金国,在这两件事上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还有无法消弥的靖康年,大宋最美公主就惨死在完彦帐中。
但这并不影响洪皓教书育人的热情。
“他毫无芥蒂地教授让完颜家才俊辈出,不少人功成名就,成了金国的肱股之臣。”③
完颜希尹为金创立了文字,是女真第一萨满,可谓神一样的存在。后来也因为党争惹杀身之祸。在这一点上,金与宋倒是看不出差别来。
金军围城数日久攻不下,撤退的时候,南宋皇帝赵构先是下令护送伺机还击,后又改变主意,只能护送,违者严惩。使得金的部队回到东北方得以休整。
但不管怎样,洪皓的出使,发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有详细的驿路路线描述,《松漠纪闻》的政治、军事意图已十分明显。终于那一年秦桧死了,就在洪皓客死南雄的第三天,秦桧和他代表的时代被埋进了坟墓。洪皓的罪名很快得以昭雪,《松漠纪闻》也终于重见天日,历久弥新。人们再次将目光朝向那个偏远的东北方。
1234年,南宋与蒙古军队合力夹击之下,灭了金,游牧的蒙古族借此挺进中原。
这是一个历史上的交界地带。在这里,游牧、渔猎的人们走下马背,抡起锄镐,学习开垦播种,也是在这里,几千年躬耕的农人们慢慢薰染上草莽气息。无论在服飾上还是心态上都继承了耕种和游牧的双重习惯。
四
曾经有一股力量,势不可挡地冲出中国,在欧亚大陆的北方挑起一场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的大纠葛。
13世纪,游牧文明达到其历史的巅峰,马蹄声声振响了欧亚大陆。曾经住毡包、骑矮马的牧羊人,在欧亚大陆上刮起雄风。如同引起特洛伊战争的金苹果,一个惯于马上欢歌,饮酒食肉的男人,被一次发生在草原上的劫掠激怒了。有人抢走了铁木真的妻子。
铁木真率铁骑踏破敌营,不但将妻子夺回,还把敌方的妻女收入自己和将士们的毡房。磨快了弓箭的铁木真一举用二十年时间统一蒙古各部,改号成吉思汗,欲成为世界霸主。又用了二十年时间攻城杀伐,扩张为庞大的帝国,北踏俄罗斯,南擎高丽,西卷中亚,东向欧洲。成吉思汗逝世后,他的一个孙子消灭了把北宋逼成南宋的金,又一个孙子灭掉南宋,大军直抵欧洲之时,成吉思汗的儿子窝阔台可汗去世,奔袭的马蹄才得以暂缓,转而火烧巴格达,继续西进,到达非洲的埃及。当时东起太平洋,西到地中海,北至波罗地海,南达中国南海的整片大陆都成为成吉思汗后人的领地。1271年,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立国号为元,定都北京,称元大都,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国家。
历史上把北京定为都城的是元朝忽必烈,再次显露了这个游牧民族的战略智慧。但真正提出“天子守边”的却是明成祖朱棣,“只识弯弓射大雕”是不能长远治理好一个国家的。
元朝建立后,中国并没有蒙古化,相当长一段时间仍“质朴少文”。元朝的统治者们始终带着成吉思汗的自信,在他们看来民众与羊群并无二样,除了收取税金,一时不知还有何用。过节钱、公事钱,连税捐的名称也是简单明了。也是因为这种自信,被定为第四等人的南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不放在眼里,没有什么是一场胜战解决不了的。但在中原人看来,他们是不会讲汉话、骄横无理的蛮夷。汉文化在蛰伏中慢慢聚集、复燃、漫延。在此期间黄河也发挥了推动作用,频繁泛滥,饥荒遍野,起义不断。
元朝在历史上才几十年,就被一个在寺庙长大的孤儿领导的红巾军推翻了。这个叫朱重八的小叫花子并无太多的过人之处,但他顺应了人心。
游牧文明遭受毁灭性打击,从此接受明朝的分封,属蒙古科尔沁部①,再度退回到草场,一直延续到清。
“有别里古台之力,哈撒尔之射”,才取天下。
没有一个敌人能躲过哈撒尔的神箭,也没有一个敌人能接近他的同母长兄成吉思汗。这位手握血块出生的男子,注定要以血偿血。他的利箭助成吉思汗平定混乱,直取天下,把游牧文明深深印在历史的扉页之上。
为褒奖弟弟哈撒尔的功劳,成吉思汗将科尔沁做为封地赐给他。在蒙古语中,科尔沁意为造弓箭的人。
科尔沁部包括吉林省西部哲理木盟、郭尔罗斯前旗;黑龙江西南部杜尔伯特、肇源(郭尔罗斯后旗)。
科尔沁草原处于西拉木伦河西岸和老哈河之间的三角地带,是一片绵亘四百余公里,面积约四万余平方公里的草场。吉林位于草原的最东端,曾是东胡、鲜卑、秽貊、肃慎、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重要活动舞台,是农耕与游牧文明的交锋与交接地带。
辽开泰九年(1020年),辽将从宗州(辽宁)、檀州(北京)等地掳来千户汉人置于黄龙府。汉族人与当地各民族语言不通,但最终都以汉语交流②。这是农耕文明浸润游牧文明的方式之一,锋利的犁铧渐次剥开草原的肌肤。
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势力上的较量发生在宋。宋朝的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试图收复游牧民族控制下的北京和长城一带的领土,均惨遭失败。③这使得宋朝从未摆脱被入侵的威胁。直至1127年,宋的北方防御土崩瓦解,不得不以掏空国库、献上举国上下的女子的高昂代价,换来片刻喘息,向中国中部和长江流域遁去。
当年四月,金人带徽钦二帝北归,皇后、皇太子,法驾、冠服、礼器、法物、太乐、祭器、八宝、供器;官吏、内侍、技艺、工匠、娼优、府库畜积为之一空。①把中原一带的文化、生活方式悉数带至关东大地。这些赤裸上身,披着羊皮的王公贵族被牵进了北方的萧瑟与葱绿。他们分散居住在语言、风俗窘异的边疆,虽过着软禁的生活,但汉族的生活方式却从此根植这里。
清朝从龙入关之前,金的部队一直没间断到中原掳掠汉人入关为奴,农耕文明已在不自觉间深入游牧的草场与羊群。
而这种侵入一直延续了整个清代,农耕的人们主动闯关,进入关东大地。俯首躬耕的姿态与马背驰骋一度并驾齐驱。
清朝中后期的蒙古王公贵族同样生活腐化奢侈,科尔沁草原同样面临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窘境。于是蒙古贵族不顾清廷的封禁,私自放荒招垦。
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郭尔罗斯前旗扎萨克慕格拉布坦私自划出游牧之地招民人垦种纳租。
此后大批饥民出关进入吉林觅食,当年就有万余人②请登入户籍,造入红册。至1800年,清廷和蒙王订立借地养民之约,山东、河北、辽宁迁民到科尔沁草原放荒,人口日增。道光七年(1827年)以后,蒙地封禁政策被彻底打破,进入大量放垦阶段。到光绪十四年(1888年),郭尔罗斯前旗已经出放荒地l00余万垧(每垧十亩)。
丛生的芦苇荡,积水的洼地很快被改造、垫平,店铺、房屋鳞次栉比,这片废弃几百年的荒芜之地又一次呈现繁荣景象。
吉林将军长顺组织的一次丈量,查出熟地四十三万垧,生荒、房园二十四万余垧。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蒙荒进一步开放,垦地一百一十六万垧,翌年又出放毛荒三十万余垧。
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郭尔罗斯前旗辅国公恭格喇布坦不顾清廷的蒙地封禁政策,自行招民垦荒开始,到光绪十四年(1888年),郭尔罗斯前旗已经出放荒地 一百余万垧(每垧十亩),该旗东南部的长春、德惠、农安一带的荒地开垦殆尽。
在大辽黄龙府所在古城遗址上再建城池。
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494年,700年间,古夫余国的臣民在松花江、伊通河一带躬耕。有推测说,夫余先民来自漠北东部及西伯利亚远东广大地区,也有推测认为夫余国的王族很有可能來自春秋鲁国的公室,是中土流人瑕丘仲后人。他们强于农耕,谷物丰盛,余粮颇多,是东北农耕文明的代表。沃沮、秽貊、夫余等农耕民族,随着鲜卑、蒙古、女真民族依次兴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是以默默无闻的方式存在。
北方少数民族在征战中俘虏的中原百姓,即被视为农奴,为他们种植粮草,仍然是从属地位。
最先兴起的游牧民族,鲜卑民族从北向南,渐次向水草丰美的中原地带挺进。
1115年,金建立以后,女真立志南下,占领黄龙府。
岳飞出战后捷报不断,势若破竹,打算率军收复失地,打到金的老巢,岳飞激励手下的将士们道:“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
正在他拔剑四顾的时候,宋高宗赵构让岳飞班师回朝。赵构连下十二道金牌,一牌未至一牌又下。接到金牌以后的岳飞悲愤交加,北伐之功毁于一旦。岳飞一心救回徽钦二帝,收回失地,一雪前耻,但他却没有考虑,接回旧朝两任皇帝,新皇帝往哪放。
回朝后的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
随着金的南进,黄龙府一带的政治、军事地位也慢慢消殒,各业随之凋敝,原野荒芜。
接着蒙古灭金,游牧民族和其代表的游牧文明登上历史舞台。
蛰伏于长江以南的农耕文明,就在这时兴起,将游牧文明逼退。
二三百年后,女真族联合蒙古族,共同灭了明,渔猎民族和其代表的渔猎文明冲入山海关。
清朝作为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王朝,所体现的种种冲突与问题,遍布于整个统治时期,包括其最为兴盛的时段。因自给自足而过度自信,因过度自信而封闭。这一特点在贵族中体现尤为明显,多以不从事劳动者为尊,并为了让这种尊贵有外在的体现,盛行留长指甲,最长的指甲展开来可达一米。
饥荒、腐败是两大助力,把一个王朝推向灭亡。
在这片大地上,各文明相继登场,此消彼长,持续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
五
肃慎、靺鞨、挹娄、勿吉、女真、满族数千年来,这个古老民族的名称虽几经演化,但一直以深山密林为家。
辽金时,女真虽然部分有少量耕田,但田地大都由他们的汉人奴隶耕种,他们自己还是生活在深山里,采北珠、松实、人参,猎获野兽、貂鼠。过着“以森林为家,取山为食”的生活。
1632年皇太极将女真族改为满洲族,简称满族。
进入明代时,女真族分为三部,海西、建州、野人女真。海西女真仍倚山作寨,野人女真,唯以捕猎为业,建州女真已经过着农业定居生活,但狩猎仍是经济来源。
到了明万历年间,几经起落、伏居于中国东北方的女真族已经强大,努尔哈赤用5年时间统一建州女真。铁骑踏平了苏克素护部,势若破竹,陆续征服各部建立后金,借鉴女真语、蒙文,创建满文。1618年,他就是用这种文字书写了讨明檄文,宣布七大恨,三代人27年时间,连绵征战进入北京城,建立清。
清创立之始,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对蒙古科尔沁部,采取的是招抚、瓦解、联姻、联盟等政策,笼络力量,全力攻明。清廷统治初定,则对各族分而治之,严格封禁蒙地,同时颁布法令确定蒙旗王的领土权,令其各守疆界不得越境。
同样是渔猎民族的赫哲族与鄂温克则没有那份野心,更多地满足于森林、河畔、鸟语、花香,偏安一隅。
据说赫哲族与鄂温克本是一脉,后来发生纷争,分道扬镳,一个以“渔”为主,一个以“猎”为宗。赫哲就是《柳边纪略》所记的鱼皮国,善用鱼皮做器物和衣饰。鄂温克常用的是桦树皮,做碗、做食物的囤子。共性是都特别能饮酒、作战英勇,1857年,他们用自制的桦皮小船“威获”击退沙俄武装航船。
满族的先人,古肃慎人,在《尚书》序、《竹书年纪》《山海经》《逸周书》《国语》《左传》等文献中出现时,始终带着浓厚的林莽气息。辽金明时期,同样是“聚族林居”“操劲弓长矢,射山为食”,为“树中人”“林中居民”。食禽兽之肉,取皮毛取暖,森林是他们的生命之源。
依山而居,树栅为寨,进可攻,退可守。努尔哈赤采伐大量树木,造起木栅凡城,宫殿、寝宫一律都是木头所造。采伐的木料于苏子河畔顺流而下至沈阳。用树木造船,独木小舟“威获”。一根树木,掏空其中,两端微尖,中张小帆,可乘坐三四人,“乱渡而流,捷若飞行”。森林保护了女真族的发展,能骑善射,纵马驰缰,都是在森林里练就的。对山林有着根深蒂固的情感。
长白山作为龙兴之地的龙脊、龙脉,除皇家的打牲乌拉进入采参、采珠、捕兽外,其余人都不得进入。凡查到以粮草车为掩护的、贿赂守边人员的、趁夜色逾城的一律或死或徙。
历经皇太极、顺治、康熙三朝,用时四十三年,完成柳条边封禁。“条子边西自长城起,东至船厂止,北自威远堡门起,南至凤凰山止,设边门二十一座。”①入边门者“记档验放”。东北作为清的龙兴之地从此被封禁了。
春风还很凛冽、冰雪尚未化尽的时候,柳树就开始返青了。任取一截枝条,插进泥土,很快就会生根,长成一棵柳树。满族人们惊异于这种生命力,把柳树奉为神树。
清明祭祖时在墓地插上“佛托”②。柳枝的多寡、五彩线绳的疏密,能體现一个家族的人丁兴旺程度。清明这一天栽植柳树有很好的寓意,生生不息,人丁兴旺。柳树之于满族有诸多意义,稳坐龙椅后的爱新觉罗氏在祖地上遍植柳树,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柳条边插柳为墙,墙下设壕,各边门官兵驻守,戒备森严。每逢关内有灾逢难,边门处即摩肩接踵,集满疲惫不堪的流民。流民求生的决心震慑朝廷,他们敢于千里奔袭,有不顾查验兵士的武器强闯的,更有在关卡徘徊多日,寻机通过的。
乾隆九年(1744年),大旱,从冬至春雨雪未下,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在柳条边各边门。乾隆皇帝深感事态严峻,又顾及朝廷的面子,害怕留下朝令夕改的话柄,于是他告诉大学士,要密告大臣官员和奉天将军:“令其稍微变通,查明实系穷民,即行放出,不必过于盘结,亦不必声张。”③
两年后的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封禁的念头再度提起,为以儆效尤,乾隆撤职查办了奉天府尹霍备,定的罪就是对过关百姓失察。乾隆对此案作了批示。此案所涉出关百姓为数并不很多,之所以严厉处罚,意在杜绝此类现象再次发生,以示封禁决心。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清廷再申禁令:“盛京、吉林为本朝龙兴之地,若听流民杂处,殊与满洲风俗攸关……永行禁止流民,毋许入境。”
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直隶、山东大旱,大批灾民徘徊在柳条边外,颇有闹事的苗头。乾隆皇帝发出关于流民问题的谕:“凡有出关觅食贫民,毋许拦阻……”④人这么多难保不生事端,何必查验禁止呢,即便是查了,你又凭什么来分辨哪个是灾区的,况且早一天让灾民出关,就早一些安排明年的春耕。此次清廷的态度全面软化,查验也免了,一概放行。
1793年,吉林夫余、四平、桓仁以东地区,将流民一万五千余人,落户编籍。
1803年,嘉庆帝重申封禁政策。
道光六年(1826年),上谕:对未迁流民,务须勒限搬移,不准容留一户。
到了嘉庆时期,组织了几次流民查办。但查办的最后都是接受现实,悉数落籍。
在清朝建立之初的顺治十年(1653年),为解决从龙入关后的关东人口空虚,清廷颁布《辽东流民开垦例》,规定开垦者“免交三年粮钱,缺牛、种者,官府借贷”。如果能动员更多人一起来的,依其所携丁口给予封赏。
中原人们不习惯北方的寒冷,病死逃亡者居多,留下来的对山林中的人参、金子更感兴趣。挖参采金势必会进入山林、江河,而这正是清朝统治者认为的龙气所在,不容破坏,短暂招垦之后即行封禁。
封禁一二百年后的1800年,被饥荒逼迫的闯关东潮最初从奉天找到突破口,从此一路向北,闯入新边、老边,直奔禁区。从此开启了农业民族的全面进驻,犁铧渐次犁开丰沃的森林、草原,在那一时期,躬耕的人们从渔夫与猎人手中接管了这片土地。
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他们伐木、采集、开荒,与野兽搏斗;在黑龙江、松花江的激流中,他们学会放排、打鱼;荒郊野岭间,有了炊烟的氤氲。春天的刺嫩芽、榆树钱,夏天的野蕨、野果、人参、贝母,秋天的核桃、哈什蚂,冬天的肥壮野味。即使冰雪封盖了江面的时候,人们仍然要来到江边,砸开一处冰窟窿,捕到新鲜的大鱼。一年四季,长白山、黑龙江、松花江张开双臂,拥抱了这些异乡人。再回过头去看那山,生出无限的敬慕之情,如同望着高大、威严的父亲,看那江也生出无限的柔情,如同望着丰腴、慈爱的母亲。香火是必不可少的,去时祭拜山神与江神,祈求平安发财,回时再拜,感谢山神与江神的垂赐与救护。
人们把头实实在在地磕在沙石上、未化开的冰雪上,发出砰砰的响声,一捆一捆的鞑子香腾绕起浓烟。错落在长白山脚下和黑龙江、松花江沿岸的神庙,常年香火不断。
他们是关东黑土地的子孙。
(责任编辑:马倩)
于小芙 吉林省桦甸市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 36 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红岩》《延河》《北方文学》《诗刊》等,并入选多个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