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老卡

2023-10-13 07:28何雁
友声 2023年3期
关键词:奥地利

何雁

“来了一个小女孩!”老卡夫妇初次见到我时,惊喜地说道。老卡,是中国朋友对格尔德·卡明斯基教授的称呼。他担任奥中友协常务副主席,也是奥中友协创始人之一。

那是28年前的往事。1995年9月下旬,老卡陪同奥地利总统托马斯·克莱斯蒂尔访华。9月19日,《罗生特传》中文版(德文版名《大鼻子将军罗生特》)首发式在全国对外友协礼堂举行,我当时跨出校门不久,作为记者前往采访。首发式很隆重,有奥中两国友好人士100多人出席,随总统访华的奥地利国防部长、外交部亚洲司司长等贵宾,也应邀出席。

《罗生特传》首发式,也是配合奥地利总统访华一个活动内容。老卡是这本书的作者,要求签名的中国读者排成了长队。轮到我时,我一边把书递上,一边提出单独采访请求。老卡和蔼地说:“采访可以,但要通过全国对外友协。”我接过签名本,谢过了他。

很快,我与全国对外友协欧亚部干部时巧英,取得了联系,并于两天后,在时巧英陪同下,来到北京贵宾楼饭店客房,对老卡进行专访。

开门迎接我们的,是老卡夫人张宏滨。张宏滨是山东人,身材修长,穿黑色超短裙,留一头俏皮短发。咋一看,与老卡微胖体型、沉稳学者风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张宏滨与我握手后,把我们引入室内。

老卡见到我,像见到老熟人一样。他请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到床上,就兴致勃勃地聊开了。

他说,奥地利医生罗生特是一位反法西斯战士。1939年,他为躲避纳粹迫害流亡到上海,1941年到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先后在新四军军部、八路军山东军区以及东北人民野战军,担任卫生部门重要领导职务。他在华9年中,以精湛医术拯救大批中国军民生命,与刘少奇、陈毅、罗荣桓等老一辈革命家,结下了深厚友情。新中国成立后,罗生特离华返乡,1952年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病逝。

为纪念奥中友谊史上这位重要人物,奥中友协开展了大量调查研究。为了写《罗生特传》,1992年,老卡专程到山东省莒南县采访当地老百姓,其中有当年经罗生特医生救活的弃儿张月芹。张月芹对奥地利友人说:“没有罗生特医生,就没有俺一家人。”

《罗生特传》用德文写成。在奥地利出版后,1993年,老卡委托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杜文棠教授,赶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将此书翻译成中文出版了。

当时老卡讲汉语的水平,被老朋友杜文棠教授形容为“乱蹦词儿”,话说得虽不连贯,但也不影响理解。

“1996年,是奥匈帝国在中国派驻外交机构100周年,也是奥中友协成立25周年。奥中两国有许多友好事迹要宣传。”老卡说:“明年4月初,我们将在上海社会科学院举办罗生特展览会,奥地利科研部长等将参加展览会开幕式。我们还打算在北京、南京等地巡回展出。”

从老卡的谈话中,我还了解到奥中友谊史上另一位重要人物。老卡说,奥中友协拍摄了一部有关阿图尔·冯·罗斯托恩事迹的电影。罗斯托恩是奥匈帝国驻大清帝国公使。他爱中国,很理解中国老百姓的感情。本世纪初,当义和团遭到西方列强与清政府镇压时,罗斯托恩说:“假如我是中国人,我也会成为义和团团员。”老卡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态度。”他对罗斯托恩充满敬佩之情,还写过一本有关此人的书《庚子闻见录》,1991年已出版中文版。

老卡1942年12月14日,出生于维也纳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机械工程师,母亲是一家医院护士长。早在高中时期,老卡就对中国产生兴趣,阅读了许多有关中国的书。在英语老师鼓励下,他与香港一位女学生建立通信联系,这位女信友是他最早接触的中国人。

高中毕业后,老卡进入维也纳大学法律系学习,主攻国际法。导师斯蒂芬·维罗斯塔教授,是欧洲国际法权威。徐芝秀教授是中文启蒙老师,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中文系,后嫁给一个奥地利工程师,在维也纳大学教授中文。老卡每周到她那里,上一到两个小时中文课。

1965年,老卡被聘为维也纳大学国际法研究所助理。当时,他对中国与东南亚研究抱有浓厚兴趣。上世纪70年代初,老卡作为维也纳大学国际法专家,给奥地利国民议会写了一封信,从国际法角度阐述奥中建交的必要性与重要性,获得了议会重视。1971年5月28日,奥中两国正式建交。

当时,许多奥地利人不了解遥远的中国。他们知道的仅限于:“中文难懂,中国人的皮肤是黄的,那里出产大米”等概念。老卡还忧虑地看到,一些激进小派别干着损害奥中关系与中国声誉的事。他认为,应在得到广大奥地利人民信任基础上,发展与中国的友好和文化關系。在他的倡仪下,建立奥地利中国研究会(这是奥中友协前身,1973年更名为奥地利对华友好及文化关系促进协会)。

老卡介绍说:“奥中友协这一组织,就跟人一样,路要走得好,力量就必须大。我们现在有几千名会员,董事会成员有政要人物与社会知名人士。我们跟奥地利外交部有很好合作,我本人担任奥外交部中国问题高级顾问,还担任奥地利中国及东南亚问题研究所所长。”

中国研究会创立伊始,就面临着经济困难。最初,活动经费靠个人捐助,老卡也一再捐出微薄工资。尽管经济状况不太好,但工作人员充分发扬自力更生精神,全力以赴地工作。研究会没有固定场地,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借地方活动。后来,在奥地利青年工人运动主席布赫维泽尔资助下,才有了办公室,并办起《中国报道》双月刊,从而使研究会影响扩大到国外。

1977年秋,他们又搬到维也纳威肯堡街一处房子,从此有了自己的活动场所。为尽快安定下来,工作人员利用晚上、周六与周日休息时间,自己动手修缮房屋,有的粉刷、有的上油漆,一连苦干好几个星期。

研究会成立之初,还遇到来自政治上的压力。那些亲台湾国民党的人,视老卡为眼中钉。老卡不断遭到人身攻击:有的说他去中国大使馆办事,只是为了品尝中国风味,是“吃食的动物”;甚至有人威胁说,如果他继续从事奥中友好活动,就要断绝生计。面对这些困难,老卡没有屈服。他决心,要拆除对中国不了解这堵“墙”,在奥中两国人民之间架设一座联系桥梁。

奥中友协创立以来,致力于向广大奥地利人民介绍中国,通过文化交流使两国人民彼此了解。奥中友协与全国对外友协关系一直很密切,双方不断派代表团互访。

1995年初,在老卡促成下,奥地利电视台与浙江电视台合作拍摄《嫁给中国》专题片。该片讲述上世纪30年代,19岁的维也纳少女格特鲁德·瓦格纳,与公派留学奥地利的中国青年杜承荣相爱结婚,历经战争、动乱与迁徙,最后在浙江东阳农村生活大半辈子的经历。时隔56年后,经老卡努力,瓦格纳重返故乡,见到了亲人,实现了多年心愿。这年9月,奥地利总统克莱斯蒂尔访华第一天,中央电视台播放了这部专题片,引起了巨大反响。

除两国人民互访外,奥中友协还开展了其他活动,如开展中国日活动,举办绘画比赛,开办汉语课,介绍中国书画、太极拳等,以增进奥地利人对中国的了解。

老卡喜爱收藏中国艺术品,走进他在维也纳的家,就好像走进一座中国艺术宫:有荣宝斋字画、古色古香红木柜;装饰架上,摆放着战国铜镜、宋朝青瓷、清未鼻烟壶等;墙上挂着一幅单联“泽及于人功不居”,署名“少穆林则徐”;连门框上方,都镶着浙江东阳雕花木窗棂。

1991年,老卡与张宏滨结为伉俪。52岁时,老卡喜得贵子。“有孩子是一件好事。因为,没有孩子就不算—个完整的家。我的岳父母也很开心,他们终于抱上了外孙。”老卡拿出儿子的照片,高兴地说:“我儿子有半岁大了。”

相片上,一个黑发黑眼、白皮肤的小男孩顽皮地笑着,是那么讨人喜欢!我脱口而出:“真可爱啊!”老卡把这张照片送给了我,我至今珍藏。

“老卡,等孩子长大了,您希望他从事奥中友好工作吗?”“希望他长大后,干自己想干的事!”老卡一脸幸福地说。

老卡结交了不少中国朋友。他说:“欧洲人习惯将德国人与日本人作比较。我觉得,中国人与奥地利人有共同点。比如,中国人跟奥地利人一样讲究礼仪;奥地利人比较温和,中国人也比较温和。你跟中国人交朋友,为他们做了好事,他们是不会忘记的。尽管罗生特医生已经过世,然而,山东莒南的老百姓至今都在怀念他。他们为罗生特树立汉白玉雕像,将莒南县医院更名为罗生特医院。我非常佩服中国人的这种性格。去年,山东省还授予我荣誉公民称号。”

奥匈帝国时期,有个叫“约瑟夫·雷塞尔”的人,他发明了轮船上的发动机。奥地利司法部长布洛达,曾戏称老卡为“约瑟夫·雷塞尔”,比喻老卡如同奥中友好的发动机一样。

老卡谈起从事这项工作的体会:“一个聪明人,就要干一番事业。只要努力工作,一定会得到回报。工作给予最好的奖励,就是它的成果。我多年从事奥中友好工作,给予我最好的回报是我的夫人——亲爱的宏滨。”夫人在一旁忍不住插嘴:“他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嘴甜。”在我们的笑声中,老卡补充说:“最近4年,我工作很顺利,生活也愉快。我有了中国妻子,现在又有了孩子,我永远不会忘记与中国的关系。”

我对老卡的专访报道发表后,引起了很好反响。奥地利驻华大使馆把这篇文章,用传真发给杜文棠教授。不久,老卡夫妇托时巧英,带给我一件礼物。在全国对外友协办公室,当我打开小巧的墨绿色盒子,只见墨绿色丝绒垫上,衬托出一个14K鸡心坠,中间镶嵌一颗水钻。可以想象一个妙龄姑娘,是怎样喜悦的心情!

我立即写信给老卡夫妇,表示感谢。次年春天,夫妇俩来华期间,请我到北京贵宾楼饭店一起用早餐,还赠送我一张维也纳音乐光盘。

时隔7年后,2003年非典疫情爆发,人心惶惶,在众多外国代表团取消访华计划情况下,奥地利联邦议会常务副议长哈塞尔巴赫率团如期来华,参加罗生特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老卡夫妇也是代表团成员。

那年4月12日上午,“罗生特生平展”开幕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同时举办老卡新书《中国的大时代——罗生特在华手记》介绍会。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王兆国、联邦议会常务副议长哈塞尔巴赫与全国对外友协会长陈昊苏为开幕式剪彩。

奥地利友人罗生特逝世后,其手稿失落半个世纪。在迈入千禧年时,罗生特外甥女安·玛格丽特·弗蕾亚整理遗物时,意外发现了罗生特在华行医与参加革命活动时的手记,包括书信、文摘及笔记,交给老卡整理成书,德文版以《他们,我全都认识》为书名,于2002年在奥地利出版。这是继《罗生特传》之后,老卡又一力作。在全国对外友协推动下,该书由杜文棠教授等译成中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我應邀出席了这次活动,并收到奥中友协名誉主席苏海文博士与夫人包陪庆(世界船王包玉刚长女),于当天下午4点在京城大厦50层京城俱乐部举行招待酒会的请柬。

杜文棠教授向我透露,时任国家副主席曾庆红对老卡亲口讲述,其父母得到过罗生特大夫救护与治疗。当时,罗生特是苏北新四军军部医生;曾庆红父亲曾山是中共苏维埃江西省委书记,母亲邓六金是中共苏区红军女战士。因而,曾庆红将专程参观“罗生特生平展”。

中国领导人对此次活动非常重视,国家主席胡锦涛为该书出版发贺信称,罗生特大夫“把自己最宝贵的年华贡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他的光辉业绩已加载史册。”奥地利总统克莱斯蒂尔也发来贺函,“这位奥地利医生和人道主义者,已成为奥中友谊的象征。”吴邦国委员长会见了代表团。

开幕式上,我惊讶地发现,老卡已能说一口流利汉语。在大量事务性工作之余,老卡每天晚上坚持写作,以每年一本,有时两本的速度,至今已出版90本书,大部分有关奥中友谊。《中国对国际法的立场》是老卡第一部有关中国著作,于1973年问世。

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老卡与埃尔泽·翁特里德(燕珊)女士合著的《奥中友谊史》,这是第一部全面、系统地记载奥中两国关系与两国人民友好交往巨著。为了写这本书,老卡历时10年收集大量历史资料。写成后,1979年在欧洲出版。这本书已成为奥地利人了解中国的必读书。此书中文版,由杜文棠教授组织翻译,于1986年出版。

自1972年3月第一次到中国,老卡至今已访华80余次。1997年,老卡被奥地利政府授予“奥地利科学与艺术一级荣誉十字勋章”。 2003年,奥地利政府又授予他“各国人民友谊奖”。2004年7月15日,老卡荣获全国对外友协授予“人民友好使者”称号;也在这年10月19日,奥地利政府授予杜文棠教授“罗斯托恩奖章”。

老卡即将80岁时,奥中友协现任主席、曾任奥地利议长与总统的菲舍尔问他,还要为协会工作多长时间?老卡坚定地表示,毫无倦意,不想设立时限,“只要可以,我愿一直工作下去。”

但不幸的消息传来:2022年8月6日晚,老卡在参加家庭成员婚礼,与夫人跳舞时,竟然在短短几秒钟内,猝然离世,享年79岁,令人震惊又悲痛。正如菲舍尔所说,“他以一种意外且无法挽回的方式,结束了工作。”

老卡儿子天佑已长成一个帅小伙,子承父业,毕业于维也纳大学法律专业,还是“少林迷”。我也从“小女孩”步入“知天命之年”,希望有一天,把老卡夫妇赠送我的珍贵礼物,交给全国对外友协保存,为中奥两国人民友好继续贡献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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