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气
我喜欢坐飞机。
不是因为航站楼比候车厅漂亮,也不是因为能吃到好像免费的午餐,更不是为了更加悦耳的声音、更加悦目的风景,而是因为只有坐飞机时,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关上手机。
这时我关机不是为了屏蔽加班通知,不是为了逃避债主,躲开掮客,不是为了遁藏我参谋、顾问、知事、学长、前辈、写手、编辑的身份,我关机是为了整个航班的安全,是为了全体乘客和机组人员的共同利益,所以这个手机我关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关得问心无愧、堂而皇之,关得大义凛然、正气浩然,所以关上手机时,虽然早已不是翻盖、滑盖手机,我都仿佛能听见一声无比清脆无比利落的吧嗒声。
只有关上手机后,时间好像才真正属于我自己,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把帽檐拉下来,衣领翻起来,身子蜷起来呼呼大睡,拿出纸,抽出笔,写写画画、涂涂改改,职责、义务先放一放,天职、使命暂缓一缓。
民航的发达为我节约时间,让我更快抵达目的地;而飞行中要关闭手机,让我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航空技术让我更像时间的主人;但是发达的通信技术,又常常让我做了时间的奴仆,时间之手顺着信号抓住我,搂住我,拖拽我,我像被困在拳击场上,时间像拳王泰森一样对我全场压制,让我似乎无处可逃。
《飞鸟集》中有一句诗:“樵夫的斧头,问树要斧柄,树便给了它。”时间被技术挤压、勒索,我们也只能以技术的刀斧为自己砍出一片阳光下的开阔地。时间之手虽长,但在他粗大的手指之间,技术让我们能够从他的指缝里钻出来吐一口气。
我们在手机上办税,在电脑上办公,我们视频开会,我们网上购物,我们让电器做家务,让导航做向导,汽车可以“无人驾驶”,测试可以无人监考,评分可以机器阅卷,炸弹可以让无人机运载投掷,地雷可以让机器狗探测排除,这时,技术又让我们从简单、重复、琐碎、危险的时间沼泽里脱身。我们不再深陷泥淖,不再被污泥湮没头顶,只冒出几个半球形的透明的泡。
技术仍然诱惑着我们。海量的小游戏、小视频比比皆是,他们张开如刀似戟的黑手要来侵占我们的人生,一点进去几个小时就不知不觉溜走,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或许我們只能像奥德修斯一样,面对塞壬女妖们优美诱人的放歌,高声疾呼:“给我绑上更多的绳索!”或者像辛弃疾,“以手推松曰:‘去!”
(编辑 兔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