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点很多，但唯有真诚才能赢得人心——2023年暑期档电影分析

■ 龚金平

2023年国内电影暑期档，可谓百花齐放，不同类型和体量的134部电影竞相争艳，其中还包括好莱坞颇具分量的一些大片，如《碟中谍7：致命清算（上）》《芭比》《忍者神龟：变种大乱斗》《奥本海默》等。由于可供选择的影片众多，每周都有引起热议的作品上映，加上观众重新将电影院作为休闲娱乐的重要场所，多重因素叠加之下，2023年暑期档的票房高达206亿元（2019年暑期档票房为177亿元），观影总人次超5.05亿，创下近年新高。尤为可喜的是，2023年暑期档国产片票房产出超过180亿元，占暑期档全部票房的87%；而2019年暑期档国产片票房产出只有112亿元，占该档期全部票房的64%。可见，国产片票房产出在暑期档的占比正在显著提升。

回顾2023年暑期档，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分析，如好莱坞电影在中国市场遇冷，当红明星不再是电影项目的必备元素，中外合拍片有了新的形态……如果我们从电影的题材、类型来考察，也能得到许多富有启示性的认识，甚至可以预测未来几年电影创作的潮流。

带有社会话题热度的现实题材成为市场新宠

2023年暑期档大热的两部电影，无疑是《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掷》，其票房双双超过35亿元。这两部电影的题材都来自热点新闻，关注的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最为尖锐和疼痛的感受，隐隐有现实主义力作的气度。

但是，《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掷》只让观众看到某些社会病症，以及由这种病症所带来的奇观性场面，最后只提供理想化或者想象中的得救之道，绝不鼓励观众对现实进行严肃深入的社会思考。换言之，它们缺少反映现实的真诚感和责任心，而是带有明显的投机意味，将社会热点话题作为卖点，对“现实”进行包装、改造和虚化，将恐惧、焦虑、好奇作为撩拨观众观影冲动的兴奋点。例如，《消失的她》虽然共情于女性对于婚姻的焦虑，但影片解决性别对立的方式过于“传奇”，甚至到了“神奇”和“离奇”的地步。

《孤注一掷》围绕缅北网络电信诈骗现象展开情节，并让潘生作为一个外来者，深入诈骗集团内部，去观察其运作机制，以及一些人物的生存境况和心理状态。这是符合观影心理机制的创作方法，可以极大地满足观众的“窥视”心理。但是，影片最终也只停留在“窥视”的层面，观众得到的视听和心理震撼，主要来自一些残忍或者奇观性的场面，如诈骗集团里的刑罚方式、庆祝方式、工作场景等。这就导致影片里中国反诈警察那条线和主线存在割裂感。尤其当警察的行动进展得过于顺利，如神兵天降般迅速解决所有问题，影片固然实现了弘扬正义、全民反诈的社会效益，但观众的观影感受是混乱而断裂的。从类型片创作的规律来看，影片应聚焦于潘生和梁安娜在诈骗集团里的命运轨迹和心理挣扎，以及最后的救赎与突围。当影片用“缅北电信诈骗”这个社会热点来吸引观众，就注定了要将反诈和普法的主题置于后景，让观众在人物命运中自然得到这种认识，而不是用高调直白的方式对观众进行说教。

相比之下，《八角笼中》的题材直指留守儿童、社会贫富问题，但它的创作态度更为严肃。影片没有用猎奇的目光，来展示边远山区贫困少年的生存处境，而是让向腾辉体现出一种积极的社会担当和良知召唤，在那些因穷困而误入歧途的少年身上，倾注了关爱、鼓励和引导。影片在物质生活、社会舆论、人性阴暗三个方面，在向腾辉和那群练习自由搏击的少年身边，营造了一个极为严苛残酷的生存环境，并让观众感动于现实贫瘠土壤中涌动的爱意与温暖。

在暑期档的几部热门影片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话题先行”的创作倾向：《我爱你！》直面老年人的情感需求，《我经过风暴》关注家庭暴力，《学爸》聚焦教育焦虑。在今天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吸引力经济”已经深得人心。电影创作者当然应该考虑题材的社会关注度，我们反对的并不是追踪社会热点，而是不赞成以商业投机的心态，将这些社会话题作为一个卖点来招徕观众，却无心也无力对这些题材进行严肃而深入的剖析与探讨。真正的现实主义应该从一个艺术工作者的良知出发，以慈悲又平等的心态去关注特定的群体，以艺术工作者的良知和勇气，去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并引发观众的思考甚至是行动。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像呈现成为“显学”

近年来，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影像呈现一直是一门“显学”。2019年的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曾豪取超50亿元的票房，成为当年暑期档的最大赢家，也见证了传统文化题材的巨大市场潜力。今年暑期档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根据小说《封神演义》和话本《武王伐纣平话》改编，也拿走了超过25亿的票房。其实，中国观众对于《封神》的情节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观众真正关心的，是影片会如何打造那个神魔世界，创作者会如何对这些历史文化题材进行现代性的改编，并赋予其现代意义。

《封神》最大的艺术成就，就在于它没有将纣王塑造成一个扁平的“恶人”形象，而是让观众看到了他的人格魅力，他对于旁人心理的精准把握，以及他身上自信豪迈、阳刚粗犷的大将风度。更重要的是，影片努力让观众看到纣王作为一个“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一方面被质子团视为精神父亲和英雄人物，另一方面又极度暴虐、残忍、阴险、卑劣。

《封神》中，纣王并不是被妲己所魅惑而变得荒淫无耻、残暴无道，而是他心中早就有对于权力的贪婪，妲己不过是为他攫取权力提供了法术加持。因此，影片的神魔背景，不过是为人性表演提供了一个奇幻瑰丽的舞台。可见，《封神》不仅完成了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次影像书写，而且融入了现代性的理念，希望每个人能够克制内心的贪婪与躁动，以持中守正的心态面对自我和人生。

《长安三万里》则以动画片的形式，完成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独特呈现。影片回到诗人创作那些名篇的现场，让观众能够更为真切地领悟那些佳句背后的真情流露和深层意蕴。如李白的《将进酒》，是他通过道士考核之后，与众友人纵情饮酒时所作；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表达的是他在被流放的路上遇上大赦的轻快心情；高适《燕歌行》中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来自他的亲身经历……如此一来，我们明白，那些流传千古的诗句，绝不仅仅有工整的对仗，华丽的辞藻，绝妙的修辞，也不只是抽象的文化传承，而是融注了诗人的诸多人生感悟和世事感慨，当然也折射了诗人丰厚蕴藉的情感，它们才是这些诗作的灵魂，也是这些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在血肉和筋骨。

《长安三万里》看起来是由无数诗人、诗句包装起来的大唐悲歌，是由时代的盛极而衰作为背景勾勒的友情绵延轨迹，但影片明显更着力于刻画中国文人的风骨，咏叹中国文化中那种刚健质朴的家国情怀和个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志向。显然，《长安三万里》的叙事野心，绝不是复现唐朝繁华盛世，也不是再现高适与李白的人生羁绊，而是让观众看到了两人对于人生的不同理解和追求，以及在追求人生目标中所秉持的不同理念和态度，并最终呈现不一样的人生风景和高度。这些内涵，可以跨越时空的距离，与今天的观众产生深切的共鸣。

《封神》和《长安三万里》在艺术质量和市场反响上的成功，有力地证明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虽然是一座敞开的资源宝藏，但每一位“探宝人”仍然需要体现敏锐的眼光、富有匠心和诚意的打磨功夫，才能为观众奉上一件件艺术精品。

爱情、喜剧类型不再通行无阻

在往年的暑期档中，都会出现一两部喜剧、动画、爱情类型的爆款电影。这可能是因为，喜剧、动画可以成为合家欢的电影，带动家庭观影的氛围；暑期档又包括了一个“七夕档”，属于中国人的情人节，爱情片的出场就恰逢其时。

从商业片的逻辑来说，一部影片必须为观众提供至少两个维度上的满足：一是在形式上能够让观众惊喜，这包括视听特效、明星演员、动作或者喜剧场面等；二是能在内容上抚慰观众内心的匮乏，满足观众内心的渴望。从今年暑期档部分电影的市场遭遇来看，观众对于“内容”的要求越来越高，以往靠几个流量明星撑场面，用夸张滑稽的肢体动作、幽默语言逗观众一笑的方式，已不是市场凯旋的法宝。

《超级一家人》的票房和口碑都属于惨败。虽然，影片靠着开心麻花前期积攒的一些好感和沈腾的市场号召力，票房也达到了3亿元，但明显远未达预期。而且，关于影片的评价堪称灾难现场，网上有大量的诸如“烂片”“突破下限”“粗制滥造”等评语，网站评分更是低至3.6分（10分制）。看来，观众已经无法仅仅通过演员的肢体动作、台词中的谐音梗就开怀大笑，而是希望在影片的情节逻辑、人物设定、主题表达等方面得到情感的滋养和精神的愉悦。

今年暑期档几部爱情片的表现也不温不火。《燃冬》虽有大牌明星加盟，但观众对于这种小清新的苦情电影已有一点审美疲劳。《念念相忘》虽然对青春片的类型有一定的突破，用飒爽的少女与叛逆的少年制造性别的反差感，但它在青春片这个范畴里没有任何突破，全部情节都围绕两个主人公的爱情纠葛展开，未体现向时代、家庭、社会、人性突破的任何野心和能力。同时，《念念相忘》的剧情密度和冲突强度都显得比较平淡，对于观众难以产生足够的情绪冲击力。这不是说影片应该用夸张离奇的方式来编织剧情，而是影片在追求情节的散淡和情绪的克制时，容易陷入两种尴尬的处境：为了使影片对观众产生吸引力，需要制造几个煽情点，这就会与影片整体性清雅平和的风格产生违和感；影片致力于在生活化的情节中营造青春期爱情的特点时，情节也容易在日常性中深陷苍白寡淡而无可自拔，不能给观众留下足够的回味空间和情绪的感染力。以此作为参照，《燃冬》和《念念相忘》在“两全其美”（想有煽情点，又想有主题深度和余味）的追求中不仅顾此失彼，而且一事无成。

这时，两部美国电影反而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芭比》虽然是一部喜剧电影，但是它有着极强的话题性，在女性主义的框架里显得特立独行又不乏思想辐射空间。还有《奥本海默》，虽然是一部传记片，但它保持了导演诺兰一贯的个人印记，那就是非线性剪辑以及对人物心理的深度挖掘。影片没有从史诗性的角度去还原历史，而是让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从各自的视点出发，去看待他们身边有限时空里的人事变动和命运波折，甚至沉浸于一己的感受和得失之中。这种微观视角的局限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种视角又可以从具体人物的眼睛出发，去观察最真实的时代景观，并完成对时代的隐形书写。因为，“历史”可能就是由大量个体涂抹的命运风景所编织，是个体细微的人性战栗和心灵呼吸而产生的空气震动。

暑期档整体而言仍然是一个比较喧嚣和浮躁的档期，观众似乎没有那种宁静平和的心态来欣赏一些文艺片，这导致暑期档的文艺片只能落寞又孤傲地在市场上匆匆来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这可能是因为观众对于“娱乐”的追求过于热烈，也可能意味着市场缺少耐心和魄力去培育观众。

2023年暑期档虽然有“烈火烹油”之势，但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206亿票房中，《消失的她》《孤注一掷》《八角笼中》《封神》共拿走近120亿的份额；把视野进一步放大，今年暑期档前十部影片的累计票房高达165亿元，所占份额超档期总票房的80%。这就意味着，暑期档有100多部新片看起来是市场的参与者，实则只是旁观者和陪跑者。而且，随着《孤注一掷》市场大捷，可能会刺激更多的电影以投机的心态去消费社会热点话题，满足于“短平快”的创作模式，或者通过大数据掌握观众的兴趣点之后进行有针对性的“投喂”，这必然进一步加剧中国电影创作的浮躁与功利，从而挤压那些潜心钻研题材、精心打磨作品的艺术工作者的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