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同 胜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伏羲庙中的伏羲塑像,他的眼睛为什么是圆目?伏羲被看做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而汉民族为蒙古人种,是黄种人,本族群眼睛的体征为细长,美其名曰“凤目”。而伏羲的大目,又圆又大,为环目,号称“龙睛”。凤目与龙睛,差别如此之大,从生理学、人种学、民族学、遗传学等角度而言,作为华夏民族始祖的伏羲圆目形象似乎需要作进一步的理论考察和现实反思。
伏羲为什么是大目或圆目呢?这一身体形象是受到了藏族文化的影响吗?它是依据龙的形象而进行的视觉化塑像吗?伏羲的眼睛既然是龙睛,难道他是白种人如雅利安人吗?伏羲塑像是何时成像的?伏羲究竟是哪一个种族或民族的始祖?作为人文始祖的伏羲形象是如何建构的?
甘肃省甘谷县铁瓦寺“伏羲塑像其正圆之目,犹如龙睛虎目,此龙睛虎目与伏羲故都河南省淮阳县太昊陵古传伏羲塑像相同”[1]。甘肃省天水市陇城女娲庙里的女娲,也是圆目、环眼,从而本文对诸如伏羲、女娲等塑像圆目问题的考察,就具有社会学上类型学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是说,伏羲圆目之考察虽然是一个点,但是它所针对的问题则是一个类型,即有一系列类似的社会学问题,这一个具体问题的解决,实际上就解决了这个类型的根本问题。
伏羲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呢?伏羲的形象,从史学的角度来看,是被建构而成的。伏羲之名,最早见之于战国时期的《周易·系辞下》,所谓“包牺氏”。中国神话的渊薮《山海经》中没有出现伏羲。《楚辞》也没有提及伏羲。最初,他没有任何形象。在汉代,谶纬之学盛行。纬书的作者们将伏羲建构为“人面蛇身”之形象。例如,《列子·黄帝篇》曰:“庖牺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2]《帝王世纪》云:(伏羲)“蛇身人首。”[3]《帝系谱》曰:“伏牺人头蛇身,以十月四日(人)定时生。”[4]《玄中记》亦曰:“伏羲龙身。”[5]……从这些叙述和书写可知,伏羲是“人头蛇身”。蛇身或者是龙身,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然而,从蛇的维度界定龙,却是古代印度文化的影响,也就是说,龙身与蛇身相混淆,是佛教传入中原之后的事情,之前,龙另有原型。可是,具体来说,伏羲的形象并不统一,这说明了什么?它只能表明,伏羲的形象史,就是他在历史时空中被建构的历史。
《山海经·海内东经》曰:“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6]《淮南子·坠形篇》云:“雷泽有神,龙身人首鼓其腹而熙。”[7]民间故事叙述道,伏羲为雷神之子,雷神“龙身人首”,于是伏羲“人头蛇身”也就顺理成章,因为自李唐以来,受古印度文化的影响,龙即蛇。古印度的蛇王那伽、蛇后那伽尼在中国被称为龙王、龙后。龙王就是蛇王吗?也不尽然,古代中国故事中龙王为人身龙头,在身体结构上源自古印度。而《山海经》中的龙神则是人面蛇身。身体结构上的差异化表现,表征的是不同族群对蛇神形象的认知不同。
在古代中国,龙的形象史是一部演变发展、不断建构的历史。龙的原型有野猪、鲤鱼、八尺以上的马、细犬、牛、雷、鸟、熊、蜥蜴等,由于它不是本文的研究范畴,故此处不展开。但是,需要指出一点,那就是“猪眼”“鱼眼”“牛眼”或者“虎目”等都属于纬书所刻画的伏羲“大目”的系列。
龙在中国文化中又被称为“九似”,就是因为它由九种动物组成。据《尔雅翼》,龙的“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8]。如今,在民间故事中,“九似”被演绎为伏羲征服了分别以雄鹿、鳄鱼、老虎、长须鲸、巨蜥、苍鹰、红鲤、白鲨等九种动物为图腾的九个部落。于是,伏羲就成为九部落一统之后的大酋长[9]。
让我们先看看中国古代文字文献记载中伏羲的形象,尤其是关于其“大目”的叙述。《孝经纬·援神契》曰:“伏牺大目,山准,日角,衡而连珠。”[10]《春秋纬·元命苞》云:“伏牺大目,山准龙颜。”[10]160《春秋纬·合诚图》写道:“伏羲龙身牛首,渠肩达腋,山准日角,奯目珠腨,骏毫翁鬣,龙唇龟齿,长九尺有一寸。”[10]197《拾遗记》云:“伏羲,长头修目,龟齿龙唇,眉有白毫,须重委地。”[11]……上述引文中的“大目”“奯目”“修目”等都突出了伏羲的眼睛是大的,但并没有强调是圆目。从而可知,伏羲形象的皴染和成型,主要是中国古代纬书的贡献。
《纬书》是汉代儒生编撰的所谓远古时代谶纬思想的辑录集成,谶纬思想本质上是神学,谶是方士化儒生所造作的隐语图录,纬是相对于经学而以神学附会和解释儒家传统经典的新学说。纬书建构了祥瑞灾异、神化帝王和河图洛书、占星望气等博物学知识,其中也涉及到一些今天看来好像是神话其实是民间故事的故事文本。
西晋皇甫谧编纂的《帝王世纪》依据之前的纬书文本,并对伏羲相关的神话知识作了整合,写道:“太昊帝包牺氏,風(按:不能写作简体“风”)姓也。母曰华胥,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牺。长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燧人氏后,庖牺氏代之,继天而王,首德于木,百王为先。”[12]故事的编纂,存在着故事逻辑,那么为什么说伏羲出生于雷泽呢?因为《周易·说卦传》曾云“帝出乎震”[13]。震者,东方也,雷也,雨神也,故伏羲“出于雷泽”,为雷神之子,“蛇身人首”,从而其目为龙睛。
王青认为,“图像乃是可以和文献并行甚至高于文献的一个神话系统,在这个系统内,运用着不同于文字的视觉语汇和形象思维方式,有着自己的主题内容、表现手段、象征方法和叙事原则。”[14]此诚为卓见。之前,人们往往只是以图像证史。而据王青的观点,图像不仅可以证明历史,而且它本身就是历史。我们对伏羲的图像史作一简要的透视,以把握伏羲龙睛形象的源流正变。
目前学界的共识是,最早的伏羲、女娲像出现在西汉卜千秋墓的壁画上,此墓位于河南洛阳烧沟,其年代大致在公元前86年至公元前49年之间。从那时起,一直到隋唐,“伏羲女娲几乎是清一色的人首蛇尾形象”[14]。然而,我们仔细端详伏羲的“人首蛇尾”形象,并没有发现伏羲的眼睛为“圆目”。
张僧繇是南北朝时期萧梁朝的画家,“画龙点睛”这个成语就出自他的故事。他以“退晕法”画“凸凹花”,富有立体感,曾受域外画技之影响。他画的《伏羲·神农》中的伏羲,就是人的形象,去除了蛇身、鸟翼等动物因素。天水一朝,人文趋向顶峰。陈寅恪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5]因而,宋代画家马麟所绘伏羲图,伏羲是一位中年人,面庞清秀,留有胡须,长发飘散,神采奕奕,身穿兽皮长袍。
宋代及其以后的伏羲、女娲像展现为完全的人形。在明代王圻编撰的《历代神仙通鉴》中,伏羲腰部围着树叶做的衣服,俨然一个普通人。其实,王圻对伏羲形象的想象是有问题的,因为在远古时代,原始人穿树皮、兽皮,不会穿树叶做成的衣服。古人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如《礼记·王制》所言“西方曰戎,被发衣皮”[16];再如《白虎通德论》云古人“茹毛饮血而衣皮韦”[17]。韦,意为“经去毛加工制成的柔皮”。
从伏羲的文献资料可知,伏羲的形象史,经历了从人面蛇身或人面龙身的组合体,到完全人形的发展过程。而伏羲庙宇里的塑像之塑造,一般说来,依据相关的文献资料,主要是纬书而成;当然不排除蒙元时期色目人对三皇庙建筑和伏羲塑像的隐性影响。伏羲的圆目,最早的叙述见之于纬书中的“大目”。无论是龙,还是蛇,它们的眼睛都是又圆又大。而在蒙元帝国时期,西域人中间不乏圆目的白种人。更何况,天水地区既有鲜卑人的后裔,又有粟特人的后代,而他们都是白种人。当年伏羲的塑像,极有可能是受到当地文化的地方性影响的。
笔者认为,伏羲的圆目来自龙眼。而这一点,在甘肃省天水市伏羲庙民间春祭仪式中,恭请黑爷,即青龙龙王,与伏羲的龙之神化也是相契合的。西汉末年,伏羲与太皞杂糅为一,决定了伏羲是人宗爷,同时又是龙神。黑爷,虽然是人身人面,然而它其实是伏羲始祖的神的形式的存在。伏羲庙的迎神黑爷,其塑像的原型则是来自中国古代戏曲中皇帝或王的形象。
如上所述,伏羲形象的大目或圆目之想象,来自龙睛。于是,伏羲与龙之间的内在关系就必须予以考察,它们二者之间的文化结构及其逻辑关系需要进行勾勒和深描。
伏羲“号曰龙师”“以龙纪官”[18],从逻辑上来说,伏羲与龙的关联、整合与合一其实源自太皞,或者说是伏羲与太皞重合之后的产物。在中国龙文化的建构中,追根溯源,最古老的起点被规定为三皇五帝之首的伏羲。左丘明在《左传·昭公十七年》中引郯子语说:“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19]此处说的是太皞氏,不是伏羲氏;二者的杂合而一统,是在西汉末年的事情了。伏羲以龙纪官之说,源自中国古代星相学。依据星相学,太皞氏为东方的太阳神,而东方的星象是青龙,从而太皞氏以青龙为师、以龙名、以龙纪。
《左传》此说,被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刘恕《通鉴外纪》、罗泌《路史》等所继承,并发扬光大,生成一种专门的谶纬知识。《通鉴外纪·庖羲氏》云:“太昊时,有龙马负图出于河之端,因而名官始以龙纪,号曰龙师。”[20]太昊,即太皞。河,即黄河。无论是谁的塑像、雕像或画像,都应该讲究内在的逻辑,否则信仰无从生成。即以龙马而言,卦台山的龙马长着翅膀,龙马又不是在天空飞,为什么长着翅膀?龙马如被画上鱼鳞,就比画上翅膀合理得多。毕竟,故事说龙马是从水里将图负给伏羲的。
刘恕列举十一种龙官,他们分别为:“命朱襄为飞龙氏,造书契;昊英为潜龙氏,造甲历;大庭为居龙氏,造屋庐;浑沌为降龙氏,驱民害;阴康为土龙氏,治田畴;栗陆为水龙氏,繁滋草木,疏导泉源。又命五官:春官为青龙氏;夏官为赤龙氏;秋官为白龙氏;冬官为黑龙氏;中官为黄龙氏。”[21]这11种龙官的建制,其内在的文化结构就是五行思想。
如上所述,伏羲与龙之间的关系,源自星相学与五行思想,而其间关联的桥梁则是太皞氏。《淮南子·天文篇》云:“东方木也,其帝太昊,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神为岁星,其兽苍龙,其音角,其日甲乙。”[7]21苍龙、青龙、黑水龙王、黑爷等有着内在的文化关联性、历史逻辑性和形象演变性。
苍龙星象,所辖七宿,即角、亢、氐、房、心、尾、箕,如果以房宿距星为连接点连缀七星,就呈现出龙的形象来。它出现在东方的天宇中,故古人在五行思想的框架下,依据关联思维,将东方、太阳、春天、青色、龙等建构为一个逻辑内洽的系统。
伏羲与龙建立关联,在历史上得益于西汉末年的刘歆。他根据五行思想将伏羲与太皞等同并整合为一,是之谓“太昊伏羲氏”。于是伏羲就成为青帝、苍龙、春帝、太阳神,是星相学上东方苍龙的化身。于是,古人就认为龙睛,又大又圆;伏羲的眼睛,应该也是又大又圆。然而,东汉虽然是伏羲、女娲对偶神最为盛行的时期,但是在东汉,伏羲的眼睛尚且不是龙睛,因为当时伏羲、女娲对偶图像主要表现的是阴阳关系。
《左传·昭公十七年》载“郯子来朝”,昭子问少皞氏鸟名官,何故?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19]刘歆据此而推论道:“言郯子据少昊受黄帝,黄帝受炎帝,炎帝受共工,共工受太昊,故先言黄帝,上及太昊。”[22]以太昊氏为三皇五帝之首,而伏羲即太皞,故伏羲为三皇之首,从此就出现了太昊伏羲氏的说法。
《周易·说卦传》曰:“帝出乎震。”[13]震在八卦中为东方之卦,五行属木。按五行相生之序,首为木,且太昊为东方之帝,“东方曰夷”,故太昊配木德,为青帝。又《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13]389所以刘歆认为:“炮牺继天而王,为百王先,首德始于木,故为帝太昊。”[23]伏羲就是太昊之说,始自刘歆。“稽之于《易》,炮牺、神农、黄帝相继之世可知。”[22]太昊伏羲氏继天而立,神农氏、黄帝氏皆继太昊伏羲氏而立。从刘歆所论,伏羲是中国人最早的始祖。而《左传·昭公十七年》中的“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19]、《三皇本纪》中的伏羲“有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18]等又表明,伏羲氏是以龙即蛇为图腾的。
无论是写实,还是艺术创造,视觉形象的塑造,从来都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有依据、有逻辑、有意义的。伏羲的形象、图像以及塑像,也是如此。即以伏羲的圆目而言,这里就有一个需要追问的问题,那就是伏羲既然是黄种人华夏民族——蒙古人种——的始祖,那么为什么他的眼睛却是白种人的圆目?
作为中华民族或华夏民族的始祖,伏羲的形象应该是黄种人,即蒙古人种,他的眼睛无论是在画像还是塑像中都应该是凤目,而不是龙睛。否则,你说他是始祖,那么请问他是谁的始祖?难道他是白种人如雅利安人的始祖吗?
蒙古人种的眼睛都是细长的,文学艺术中一般将其称为“凤目”。而伏羲的眼睛是大目、圆目或环目,即龙睛。西域人或色目人的眼睛是大目、环目。图像是意义的显现,请看图3蒙古人忽必烈的眼睛,将它与伏羲的圆目做一比较,其间的身体体征差异及其背后的文化种族就不言而喻。
印度人号称“人种博物馆”[24],指的是印度的人种类型较多,有六大人种种族,其中雅利安人属于白种人,是从中亚草原游牧过去的。他们的眼睛,又大又圆,有的人的脸虽然被晒得很黑,且不排除他们与土著曾杂合过的可能性,但是看上去他们的两只大眼睛真的像是民间故事中张飞的眼睛(见图4)。
神话想象之叙述与种族学、生理科学知识的冲突,主要体现在圆目为胡人,具体地说就是雅利安白种人的体征上。从种族学的角度来看,圆目是白种人的特征之一。人类从人种来区分,主要包括蒙古人种、尼格罗人种、高加索人种和澳大利亚人种等。蒙古人人种为黄种人,其体貌特征为:中等大小的眼睛,眼有内眦褶,面扁平、眉脊不显、颧骨突出、中颌。高加索人种为白种人,其体貌特征是:大眼睛,无内眦褶,面前凸、眉脊稍显、颧骨不突出、正颌。由此可知,圆目或环眼的体征,绝不是汉人的身体特征,而是白种人尤其是高加索人种的典型性体征。
从艺术图像史的角度来看,圆目的形象一般说来总是与胡人特别是西胡联系在一起,它是胡人或胡文化的表征之一,下面是圆目为胡人体征的图像证史的简略梳理。
中国域外神话中多见神祇为圆目,例如,荷马史诗之一《伊利亚特》中所说的“牛眼的赫拉”,牛眼即大目、圆目。一般认为,藏民最初的宗教为苯教,其实苯教曾深受祆教的影响,从而藏民驱傩面具中的圆眼睛、三目,笔者怀疑与古代雅利安人的体貌特征有关联;藏传佛教中的金刚菩萨、力士大多为三只眼睛,这三只眼睛都是圆目;唐卡上佛教的护法或明王,大多也是圆圆的三只眼;这些形象应该不是西藏土生土长的,而是来自域外。
在民间的塑像、壁画、砖雕等视觉艺术作品中,其原型或灵感大多来自中国古代的戏曲、说书等口头音景艺术。古代中国说唱艺术,是大多数老百姓知识的来源。天水民间伏羲春祭的仪式中,黑爷的面孔、打扮等无不是来自戏曲。最古老的戏曲,或许就是傩舞或祭祀神祇仪式上的表演。
傩舞中的面具,尤其是藏族的傩舞面具,其眼睛大多为圆目(见图5)。金国明昌年间,朝廷在卦台山最初建立伏羲庙时,伏羲的塑像尤其是他的圆目或许就取自傩舞面具中的圆目。
汉武帝时,张骞凿空西域,西域的佛教传入中土。其中的护法力士、金刚手、金刚菩萨、金刚力士等,其视觉形象为雄武的胡人,而其眼睛则是圆目,一般为怒目虎视。
敦煌莫高窟第454窟,北壁所绘“梵王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品”中的听戒神王,“毛发悚立,青面獠牙,环眼暴珠,面目狰狞”。这幅画赫然映入人们眼帘的,一则为神王的圆目,二则为其蓝色的眼睛,显然,其原型取自白种人。白种人如雅利安人、粟特人、鲜卑人、大月氏人等的眼睛,其特征就是又大又圆,且是“碧眼”(见图6)。
考古出土的武士俑里面,有较多圆目的形象。例如,北魏、北齐时期的武士俑,圆目或环眼,看上去不是汉人。实际上,他们也委实不是汉人。他们是鲜卑人,而据陈寅恪的考证,鲜卑人的主要体征为“须黄、肤白”[25],属于白种人,如图7、图8所示。
唐高宗的时候,兵锋西指,中亚一带成为大唐的羁縻之地。丝绸之路很安全,路上行走着粟特人、波斯人等。图9唐三彩胡人俑,乃牵驼俑,大眼圆睁,颧骨突出,胡须茂密,身材高大,显然是西域胡人的形象。这些白种人胡商的形象,保留在唐三彩的艺术作品里,千载而下,依然栩栩如生。
唐卡是我国藏族文化中一种独具民族特色的绘画艺术形式,是藏民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其题材内容一般涉及藏传佛教和苯教,尤以喇嘛教为主。唐卡中的圆目形象,可谓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大家都习以为常。图10中善趣手持金刚菩萨唐卡,三眼圆睁,且每一个眼睛都是又大又圆,是名副其实的环眼。
图1 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伏羲庙中的伏羲塑像
图2 龙的圆目
图3 忽必烈像
图4 印度人
图5 藏族的傩舞面具
图7 1965年河南省洛阳市元邵墓出土北魏彩绘执盾武土陶俑
图8 北齐的武士俑
图9 唐三彩胡人俑
图10 善趣手持金刚菩萨唐卡
图11 盛唐莫高窟46窟中的北方天王、南方天王
天王的称谓,最早始自西周周天子。佛教传入中土,天王是其中的护法神祇之一,主要功能为护持佛法,其形象则是西域人,眼睛都是圆目。佛教中有四大天王,即持国天王、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多闻天王,寺庙里一般都有其塑像,一进门便赫然映入眼帘。其实,不只是佛教故事中有天王。摩尼教、白莲教、明教等中也有“天王”“太子”等称谓。少数民族出身的图王称霸者有的不称皇帝而自称天王。
图12中的毗沙门天王,眼睛不仅是圆目,而且是蓝色,即碧眼,更是证明了其域外文化的特征。其原型当然不是取自黄种人汉族人,而是胡人;确切地说,不是北胡,而是西胡。
图12 中唐莫高窟第154窟南壁西侧下部所绘毗沙门天王与恭御陀天女
图13 1980年代国画《张飞卖肉》,图中张飞的环眼很鲜明
在莫高窟285号窟(西魏壁画)、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及高句丽等地方,伏羲、女娲还保留着人首蛇(龙)身形象,“二氏在衣饰上具有明显的时代感和地域特色,若干件画像上的伏羲、女娲已是深目高鼻、卷发络腮、胡服对襟、眉飞色舞的‘胡人’形象。”[26]
新疆出土的伏羲、女娲对偶图,上面的男女都是胡人的相貌,黄发须,圆目。推测其缘由,应该是中土伏羲、女娲对偶图在地化的结果,此图像或许出自西域胡人之手,画匠自然以自己人或自己熟悉的相貌来进行绘事。从这个角度来看,伏羲庙里伏羲塑像,他的圆目应该也与天水当地的居民有关:或许是藏族傩舞面具的影响?或许是天水的粟特人财大气粗,而他们就是圆目大眼,从而工匠们有意识地讨好献媚?或许黄头鲜卑形貌在历史传统上的影响?
《三国志》中的张飞传,叙述他“瞋目横矛”“雄壮威猛”[27]。后人或许从中推演为张飞为圆目。从《三国志》可知,历史上的张飞,实乃一相貌清俊的男子汉。后主刘禅的两任皇后都是张飞的女儿。试想,如果张飞真的就像平话、小说或戏曲里所刻画的“黑张飞”“莽张飞”,根据遗传学,张飞的女儿们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如此一来,刘禅不会娶其为妻的。从反面来看,就只能证明历史上的张飞是一位雄壮的大男子汉,且面容英俊,眼睛或许就是圆目。而在民间文艺中,张飞被彻底胡化了。唐诗曾经嘲讽“张飞胡”,而在《三国志平话》中,吕布喊张飞为“大眼汉”[28]。在《三国演义》第16回中,吕布骂张飞为“环眼贼”[29]。由此可知,张飞的被胡化,其胡气的体征表现,其中之一就是“环眼”或“大眼”,即圆目。
中国历史上的外国使臣,其中就不乏圆目、鹰钩鼻的使节。例如,唐代章怀太子墓壁画《客使图》中的这一个秃头使臣(见图14),他的眼睛就是圆目;眼睛圆而大,胡人特征很鲜明。
图14 唐代章怀太子墓壁画《客使图》
图15 神茶 郁垒(清代)
中国的门神信仰由来已久,从桃木到捉鬼的神荼、郁垒、钟馗,再到天王、力士,秦琼、尉迟恭等武将,魏徵、包公等文官,一一不等。而其中的一部分,则是大目或圆目的形象,或许守护门户、驱鬼辟邪、保障平安,需要“睁大眼睛”也。大目包括圆目、虎目、凤目等,而其中的圆目即环眼给人印象深刻。
圆目在汉语言文化生态中是不是具有胡气,或者能不能说圆目取自西胡的体貌特征?《春秋纬·元命苞》云:“伏羲大目,山准龙颜。”[10]160从而可知,纬书中的伏羲实在是具有白种人的体貌特征,即“大目”。蒙元时期,蒙古兵三次西征,色目人来到中原的颇多,从而在话本小说、戏曲杂剧等中都有所反映,如张飞被称之为“大眼汉”或“环眼贼”。这则文献也可旁证西域人的体貌特征之一就是“大眼”或“大目”。
《春秋纬·合诚图》云:“伏羲龙身牛首。”[10]197而印度人崇奉牛,这里的“牛首”,或许是牛首之面具。牛的眼睛颇大,故古希腊神话中以牛眼称呼赫拉。“牛眼的赫拉”“白胳膊的赫拉”等描述,表明赫拉的原型当是雅利安人。希腊人的族源之一就是雅利安人。伏羲牛首,眼睛自然也是牛眼,由是推之,伏羲圆目的形象之生成不排除与藏族甚至古印度相关联之可能。
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云:“伏羲鳞身,女娲蛇躯。”王逸《楚辞·天问》注曰:“女娲人头蛇身。”《列子·黄帝篇》云:“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2]我们知道,今见《列子》乃晋人所假托列子而成,因而关于伏羲“人首蛇身”之文字描述,最早也不过出现于东汉。
钟敬文认为,马王堆汉墓帛画里站在太阳和月亮之间的大神是伏羲,其论证的依据之一就是伏羲“人首蛇身”[30]。人面兽身之身体构建类型,似乎颇具中国特色,此乃面子文化的起源欤?《山海经》中的神祇,尤其是动物神祇,从身体结构上来说大多都是人面兽身。而如前所述,古印度神话中的动物神祇,其身体构建除了蛇神之外基本上都是兽头人身,如大家非常熟悉的佛教图像中的牛头马面;又,古印度神话中的那伽、那吉尼等蛇神,比中国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更为久远,而古埃及金字塔壁画中也有双蛇交尾的图像,这从而似乎亦可以表明中国上古文明与大西域文明有着息息相关的密切关联。
从知识考古可知,伏羲的视觉文化形象,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与时俱进,从神文到人文,几经演变,因而当我们意识到伏羲的圆目与他作为中华民族始祖伦理身份不相符合的时候,就应该及时地予以订正。
在伏羲文化的大数据库中,我们发现其中的信息讹误以及信息冲突比比皆是,而这些谬误所导致的不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凝聚或筑牢,而是祖源文化同根意识的坍塌和崩溃,因为信仰是建立在真实尤其是相信真实的基础之上的,从而清理、订正、完善古代中国的文明文化体系就刻不容缓、时不我待。
在当今世界图像化的时代,民族文化和文明信息的视觉化、听觉化、触觉化已经成为一个无从否认的事实,从而由文化信息讹误以及信息前后矛盾所引发的图像谬误也就成为我们必须正视的、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民族传统文化尤其是非遗文化的整理和研究也就成为我们发展公共文化的基本工作。
由以上可知,伏羲的圆目形象是一种历史文化的地方性建构,不具有普遍性,从而当前伏羲作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与人种学、民族学等科学知识存在着直接的矛盾和冲突。它造成了因为信息讹误和信息冲突所导致的族源信仰匮乏、解构的严重后果。
正如本文一开始所指出的,伏羲塑像中的圆目问题是一个类型学的问题,从而本文所论虽然仅仅是伏羲文化中的一个点,但是它指向的却是一个民族文化面和体的问题,从而举国上下反思、整改民族文化和文明系统中的信息谬误问题就对我们的中华文明探源、优秀传统文化“双创”、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坚定民族文化自信等都具有切实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