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 年,过了暑假,我上初三,写了一篇作文《一张画像》,是写教我平面几何的老师。他个子不高,每天上课的时候,都抱着大三角板、圆规和直尺等教具,教具高过他的头,显得他的个子越发矮,样子非常好笑,让我觉得有点像漫画里的人物。但是,他的课上得很有趣,为人也很有趣。教我语文的田增科老师认为这篇作文写得也很有趣,便推荐这篇作文参加当时正举办的北京市少年儿童征文比赛,没有想到居然获奖了。
奖品是一支钢笔和一本《新华字典》,奖品虽然很小,但是陈列在学校大厅的陈列柜里,规格不低。
当然,我挺高兴。一天,田老师拿来厚厚的一个大本子对我说:“你的作文要印成书了,你知道是谁替你修改的吗?”
我睁大眼睛,有些莫名其妙。
“是叶圣陶先生!”田老师将那大本子递给我,又说,“你看看叶老先生修改得多么仔细,你可以从中学到不少东西!”
我打开本子一看,里面油印着这次征文比赛获奖的二十篇作文。
我翻到我的那篇作文,一下子愣住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的修改符号和改动后增添的小字,密密麻麻,几页纸上到处是红色的圈、钩或直线、曲线。那篇作文简直像是动过大手术后被绑上绷带的病人一样。
回到家,我仔细看了几遍叶老先生对我作文的修改。题目《一张画像》改成《一幅画像》,我立刻感到用字的准确性。类似这样的修改很多,长句子断成短句的也不少。有一处,我记得十分清楚:“怎么你把包几何课本的书皮去掉了呢?”叶老先生改成:“怎么你把几何课本的包书纸去掉了呢?”删掉原句中“包”这个动词,使句子干净了,也规范了。而“书皮”改成了“包书纸”更确切,因为书皮可以认为是书的封面。
我真的从中受益匪浅,隔岸观火和身临其境毕竟不一样。
这不仅使我看到自己作文的种种毛病,也使我认识到文学事业的艰巨:不下大力气,不一丝不苟,是难成大气候的。我虽然未见叶老先生的面,却从他的批改中感受到他的认真、平和以及温暖,如春风拂面。
叶老先生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了一则简短的评语:这一篇作文写的全是具体事实,从具体事实中透露出对王老师的敬爱。肖复兴同学如果没有在这几件有关画画的事儿上深受感动,就不能写得这样亲切自然。
这则短短的评语,树立起我写作的信心。那时我才十五岁,一个毛头小孩,居然能得到一位蜚声国内外文坛的大文学家的指点和鼓励,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涨涌起的信心和幻想,像飞出的一只鸟儿抖着翅膀。那是只有那种年龄的孩子才会拥有的心思。
这一年暑假,田老师找到我,说:“叶圣陶先生要请你到他家做客!”
我感到意外。像叶圣陶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居然要见一个初中学生,我自然把这当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那天,天气很好。下午,我来到东四北大街一条并不宽敞却很安静的胡同。叶老先生的孙女叶小沫在门口迎接我。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敞亮而典雅,刚进里院,一墙绿葱葱的爬山虎扑入眼帘,使得夏日的燥热一下子减少了许多,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像温柔的小精灵一样在上面跳跃着,闪烁着迷离的光点。
叶小沫引我到客厅,叶老先生已在门口等候。见了我,他像会见大人一样同我握了握手,一下子让我觉得距离缩短不少。落座之后,他用浓重的苏州口音问了问我的年龄,笑着讲了句:“你和小沫同龄呀!”那样随便、和蔼,作家头顶上神秘的光环消失了,我的拘束感也消失了。
越是大作家越平易近人,原来他就如一位平常的老爷爷一样,让人感到亲切。
想来有趣,那一下午,叶老先生没谈我那篇获奖的作文,也没谈写作。他没有向我传授什么文学创作的秘诀、要素或指南之类。相反,他几次问我各科学习成绩怎么样。我说我连续几年获得优良奖章,文科、理科学习成绩都还不错。他说道:“这样好!爱好文学的人不要只读文科的书,一定要多读各科的书。”
他又让我背背中国历史朝代,我沒有背全,有的朝代顺序还背颠倒了。他又说:“我们中国人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历史,搞文学的人不搞清楚我们的历史更不行。”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批评,也是对我的期望。
我们的交谈很融洽,仿佛我不是小孩,而是大人,一个他的老朋友。他亲切之中蕴含的认真,质朴之中包含的期待,把我小小的心融化了,以致不知黄昏什么时候到来,悄悄将余晖染红窗棂。我一眼又望见院里那一墙的爬山虎,黄昏中绿得沉郁,如同一片浓浓的湖水,映在客厅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摇曳着,显得虎虎有生气。
那时候,我刚刚读过叶老先生写的一篇散文《爬山虎的脚》,便问:“那篇《爬山虎的脚》是不是就写的它们呀?”他笑着点点头:“是的,那是前几年写的呢!”说着,他眯起眼睛又望望窗外那爬山虎。我不知那一刻老先生想起的是什么。
我应该庆幸,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作家,竟是这样一位大作家,一位人品与作品都堪称楷模的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家。他对于一个孩子平等真诚又宽厚期待的谈话,让我十五岁那个夏天富有生命和活力,仿佛那个夏天变长了。我好像知道了,或者模模糊糊懂得了:作家就是这样做的,作家的作品就是这么写的。
在我的眼前,那片爬山虎总是那么绿着。
选自《肖复兴散文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