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西三剑客”笔下的东北叙事

2023-10-09 21:12陈佳冀李艳青
写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铁西三剑客东北

陈佳冀 李艳青

1978年,中国经济排名前十的城市有4个在东北。20世纪90年代末,因产能过剩、产业结构调整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国有企业改制工作相继展开,昔日以“共和国长子”身份自居的东北成为产业调整的主要对象。工厂倒闭,人口外流,繁华的东北一落千丈。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在回望历史的基础上进行当代写作,将影响一代人的下岗潮呈现在读者眼前。其创作“有别于历史上‘东北作家群’建立在国难和离散视野下的宏大壮阔,相对更具有私人性和平民意识”①王娅姝:《重写“东北”:当代沈阳青年作家的集体创作》,《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铁西三剑客”以子一代的视角重述往事,用个体经验复现集体记忆中的历史场景,个体和集体记忆的混合交织使历史的轮廓逐渐清晰,从个体出发反映时代,描绘出以“下岗潮”为历史转折点的东北现实生活,唤醒公众对东北经济转型时期的特殊记忆,诉说父辈的既往经历与命运遭际,在弥补有关东北历史叙述断痕的同时,也为书写东北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与可能。作家们在叙述模式上具有高度一致性,包括相似意象的有效运用、空间化的叙事结构铺排、创作语言和叙事模式的创新实践等,颠覆了以“分享苦难”为主体情感视域的创作内核。“铁西三剑客”拒绝煽情,在描写特定时代背景下不可避免的物质贫困的同时更加关注个体精神层面的追求与满足,注入对个体命运的窥探和反思,赞扬了底层人民不可磨灭的体面与尊严,笔者作为地道的东北人,对此更有切肤之感。“铁西三剑客”笔下的东北叙事,见证与书写着东北变迁的历史进程,更是“后人类时代”文化语境下人文关怀的一种深刻体现。

一、文化符号:时代与个体的症候书写

文化符号,指文化以符号的形式呈现,其中隐含着某种特殊内涵和意义。“当一个文化实体在种种语境中不断被形塑,进而被‘固化’成具有高度‘共享性’的‘意象’而承担特定意涵时,便说明这个文化实体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①胡箫白:《文化符号与晚清南京的地域认同——以曾国藩“进驻”莫愁湖与“莫愁湖题联事件”为中心》,《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破旧的工厂、漂满油污的水域、反复出现的宗教话语,“新世纪东北”的文化符号是特定时空下人文地理风貌和心理创作的指涉,这些符号展示了国企改革时期社会经济迅速停摆、发展动力不足的状况下,东北人民不愿接受却又必须接受的心理纠葛。产业结构调整导致大批工厂裁员并倒闭,“铁西三剑客”的创作围绕大量的工业空间及其生活场所进行细致的刻画,描绘出后工业时代东北底层人民的无所适从。“工人村”也叫作“棚户区”“艳粉街”,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这里遍布着廉价的房屋和胡同,屋内陈设十分简单,“艳粉街……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②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197页。。昔日繁华的“工人村”随着下岗潮的到来人去楼空。“所有东西都生锈了,车胎也早就干瘪,铲车的翻斗里,盛满了雨水。这里不是列宁格勒,这是一个遗失的世界。”③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197页。停留在这里的只有足疗店老板、卖假货的古董店老板和平凡而普通的人们。“正如蒂里希所言,人之存在的焦虑源于‘无空间性’,空间占领是人安身立命的前提,而空间丧失意味着存在之丧失。”④谢纳:《空间美学:生存论视阈下空间的审美意蕴》,《社会科学辑刊》2009年第4期。“艳粉街”在历史的变迁中逐渐被主流社会排斥与遗忘,集体生存的空间被剥夺,大部分人选择走出东北去探寻另一片天地,而留下来的人们生活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灰色地带,忍受巨大的生活压力,迷失了生存的意义,从而通过各种手段来找寻个体的价值,于是暴力在这片“藏污纳垢”而又“吐纳不息”的“沼泽地”里不断滋生。

《冬泳》里“我”与单亲妈妈隋菲确定恋爱关系后,隋菲向“我”讲述前夫刘晓东的故事,并且怀疑自己父亲的死与刘晓东有关。刘晓东经常用暴力手段向隋菲索要抚养费,并在舞厅里花天酒地。忍无可忍的“我”在某个夜晚将砖头用力砸在东哥的后脑勺上,这样仿佛还不过瘾,“我”将东哥拽到小区电箱后,又猛力砸了几下,直到“他仍一动不动,鼻孔冒着白气,忽深忽浅,偶尔身体还抽动几下,眼眶已被我打得烂,看不清是睁是闭”⑤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103、174页。。回到隋菲家后,“我”与她进行了一场粗暴的性爱,内心的愤怒通过暴力和性的方式得到释放。又如《光明堂》中热衷于使用暴力的少年柳丁,为了帮助赵戈新而杀害了林牧师;《生吞》里有权有势的殷鹏虐待少女致死;《聋哑时代》里丹凤陈心理失衡,用钢笔恶狠狠地戳向金老师的脸颊……暴力层出不穷又无法制止,给无数家庭带来巨大伤害。曾经的“工人阶级”在失业后仿佛无头苍蝇般找寻未来与出路,却最终走向了暴力与死亡的结局。“工人村”还原了东北底层民众生活的图景,也暗含时代背景下人们跌宕起伏的苦难命运。工厂的倒塌意味着以重工业为主的东北退出历史舞台,在飞速发展的中国,沿海地区蒸蒸日上,东北却在衰弱,东北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更差,溃败的工业空间刻画出人们生活空间的落魄。“铁西区”既象征着时代的衰落,也是一代东北人的落寞。“万物皆轮回,凡是繁荣过的,也必将落入破败。”⑥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103、174页。在这片被遗失的废墟中,个人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到极致,历史和个人的关系交错复杂,在时代的岔路口上,是默默忍受还是全力抗争,如何抉择始终困扰着“我们”。

如果说工业空间象征着城市化的结局,那么“水”意象则是个人命运的真实写照。水流淌不息,暗含着故事走向和人们的命运。铁西的“水”始终“充满油污”“缠绕着厚密的水草”“如油脂一般”,给人一种压抑的失落之感。“水”意象夹杂着人们的回忆与欲望,可这些却只能加剧痛苦,现实无法逆转,生活的巨变带给人们的失落与迷茫让人们无法从生活中享受到快乐。“水”纳尽污浊,是死亡的象征,吞噬希望的同时也见证一代人的堕落。《生吞》从一场凶杀案开始串联起整个故事,在五个少年的青春往事中解开谜题。黄姝和秦理从小便是被霸凌的对象,长大后的黄姝在遭受殷鹏的性虐待后彻底崩溃,和秦理约定好共同喝药赴死,秦理不愿看见黄姝痛苦,掐死黄姝后自己喝下农药。恰好此时秦天回家,便把弟弟送到诊所治疗并协助掩埋尸体,随后决定帮弟弟报仇。这期间发生了种种误会,秦天被警察误认为是犯罪嫌疑人并成为植物人,七年之后去世,至此只有秦理知道事情的真相。他隐姓埋名找到幕后凶手殷鹏,却发现殷鹏再次作案并误杀一个女子,于是偷走尸体布置成和黄姝案一模一样的犯罪现场,为哥哥和黄姝平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随后纵身一跃跳下天台,完成了与黄姝的“赴死约定”。天台紧挨着护城河,周围一片寂静,这片祥和的水域吞噬掉一条最为干净鲜活的生命,并用它的沉默来表达对黑暗世界的抗争与不满。生活在动荡社会底层的人就如同一艘艘搁浅的船只,“船身有一些疤痕,那是搏斗、撞击或者侵蚀的痕迹”①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226、107页。,《渠潮》中的李漫最终走向卫工明渠的深处,水草将他的双腿缠住,他通向了梦中的黄浦江;《逍遥游》中身患重病的许玲玲登上澄海楼,望向幽暗、深不可测的海面,她想纵身一跃,跳入深海不再回头。他们也曾试图与海浪对峙,可生活的残酷和心灵的创伤如水一样缓慢流淌,淹没继而吞噬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明渠里的水比看起来要更加清澈,竟然有酒的味道,甘醇浓烈,直冲头顶,令人迷醉。”②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226、107页。“水”也被赋予重生之义,让人正视自己并洗刷灵魂。《光明堂》中“影子湖”位于艳粉街的中心,作者赋予“影子湖”魔幻现实的作用,在情节上起承转合。“我”曾梦见父亲和廖澄湖坐在湖边钓鱼,一条“带着黑色礼帽的鱼”将我们带入水底;柳丁告诉老赵湖里的鱼有毒,从未有人在湖里钓鱼;12 岁的大老肥在湖里游泳,一场高烧之后彻底变成了哑巴。“影子湖”对于艳粉街的人来说是一个禁忌之地,是不能靠近,不能索取的地方。小说中柳丁试图用暴力制服隐藏在湖底并能够审判别人的“眼镜”,但拳头却“穿过脸颊”,原来“眼镜”是一个虚无的存在。“我就是有这个权力。不用问我在哪头,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正确。”③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7、91页。肉体上的暴力在权力面前彻底失效。廖澄湖和赵戈新被“眼镜”绝对的权威压制和折磨,廖澄湖失去了自己的手指,赵戈新知道了被老江抛弃的残酷真相。前几场审判都以“眼镜”的胜利告终,在我和柳丁即将被困在湖底的时候,姑鸟儿开始质疑“眼镜”的权威,当柳丁即将在文件上按红手印的时候,姑鸟儿及时制止,并拒绝了“眼镜”的审问,“自以为没罪的人最可疑。”④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7、91页。她拿出手电筒照在“眼镜”身上,他瞬间化为那条“戴着黑色礼帽的鱼”仓皇逃窜,柳丁和鱼下落不明,“我”和姑鸟儿重新回到地面上,这场与“影子湖”的对抗最终以少年的胜利告终。在“影子湖”里所有人都袒露内心,曾经困扰的梦魇都有了答案,无论正确与否,每个人都在审判中得到了答案与解脱。在这里“水”不再是窒息的、冰冷的意象,反而让人们获得新生。是沉溺于水底抑或奋力游上河岸,这取决于个体对于生存的渴望,也是作者对于现实生活的思考。大到对于时代的回顾,小到对于个体的关怀,“三剑客”的叙述将东北的人情味儿体现得淋漓尽致。除了“水”意象,作家们还共同选择“宗教”来描写个体的善恶转变,将善恶和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宗教的重复和隐喻遍布小说,多体现了基督教文化。作家们并非基督徒,但《圣经》和“十字架”“耶稣”等充满宗教意味的元素却是小说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其背后的文化内涵与话语指涉值得深思。通过阅读不难发现,小说中的宗教意象与人物的精神世界多有联系,涉及此类意象的作品大都折射出个体在特定时代下内心的摇摆与选择。虽然运用宗教意象,但宗教文化在小说中并非叙述的中心,只是作为文化符号交织在历史、社会等一系列因素构成的网络里。班宇小说中屡次出现《圣经》,郑执的《生吞》开篇便引用《约翰福音》关于光的名言,结尾又再次点题,但这些都只是作为叙述过程中短暂出现的要素。相比之下,双雪涛在创作中偏爱使用宗教意象。《平原上的摩西》具有浓厚的宗教意味,“平原”和“摩西”的象征是理解小说的关键;《光明堂》则通过赵戈新、我三姑、牧师本人之口刻画出林牧师的形象,表达出作者对于人性的思考。“我们所依赖的,我们称之为上帝。”①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5、45、71页。对于我三姑来说,林牧师和姑鸟儿就是她的上帝;在林牧师的口中,他曾经有罪,是上帝将其救赎,于是他便虔心皈依基督教,成为上帝的使者。当有人质疑时,他说:“上帝没有熄灭我所有困惑,但是上帝指引我前行。”②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5、45、71页。如此虔诚的基督徒让我三姑产生了爱慕之情。而在赵戈新口中林牧师“嘴厉害”“很能骗人”“上帝,天堂,地狱,他不会真信,真信就不敢讲,他得问问自己去哪”③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5、45、71页。。赵戈新的叙述彻底颠覆了林的形象,林牧师的真实面目成为悬念。故事的真相最终由处于上帝视角的“眼镜”揭开:根本无人指使赵戈新杀害林牧师,赵戈新在布道时听见了林牧师的故事,便觉得他该死,只因林得到了宽恕。小说将宗教意象融入叙事建构,在反转与叙述中,真实与虚构相互交织,也许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人性善与恶的观察和思考。

“《圣经》之于我,是美妙的文学作品。我在其中看到了人类善恶的原始构思。我觉得这些构思到现在,一点没有过时,而且对于我们认识自己,认识他人,有很重要的指导意义。”④转引自赵艺:《“80后”文学的变局》,华东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铁西三剑客”在小说中频繁展现宗教意象,但最终归宿并非是虔诚的宗教信仰,而是一种对于人性本身的思考,对于自我价值的追寻和确认。“下岗”是“铁西三剑客”创作中频繁提及的叙述对象,“如果说‘下岗’是一种改革的话,摊到这些普通工人身上却是一场灾难”⑤王学谦:《渴望书写人在历史中的巨大隐喻——论班宇铁西小说的美学魅力》,《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6期。。知识匮乏的工人无法应对全球化和市场经济的浪潮,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排除在外,在洪流之中求生存。重工业生产是人们生活的物质保障,当工厂倒塌后物质保障便化为泡影,人们的精神世界随之坍塌。“水”和“宗教”象征着人们内心深处的摇摆不定,生与死的挣扎,善与恶的纠缠难以抉择,致使一系列非常态化行为出现,这些行为是对一代人精神世界的折射,也透露出时代背景下社会的剧变。从物质到精神,从外在到内在,三种意象最终指向的是人类自身。这类文化符号所蕴含的物质和精神象征共同构成特定时代下东北的现状,但其指涉的并非是现实中的东北,而是对东北的重构。它囊括了辉煌的过去和社会现实,囊括了一代人的生活经验和看待世界的角度;囊括了对东北未来的幻想与期待,给东北文学的创造带来无数新的可能。

二、“桔瓣式”“连锁式”与“拼图式”的叙述结构

“铁西三剑客”的小说是对东北原乡的重构,但光凭意象很难让读者瞬间察觉,也难以进行深度的文学创作。“一个小说家的创造力绝不仅仅表现在他对记忆的‘拾取’‘搬运’‘重复’和‘再现’上,更表现在对记忆的‘修辞’和‘诗化’中。”⑥徐威:《“记忆修辞术”与“少年成长史”——论双雪涛小说创作》,《新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为了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容纳在小说中,作家们热衷探寻多种叙述方式,将历史和现实层层交叠,对记忆加以改造和变形,将真实的记忆转换为虚构的现实,创造出如博尔赫斯《小径交叉的花园》般意蕴无限的空间迷宫。龙迪勇指出:“现代小说运用时空交叉和时空并置的叙述方法,打破了传统的单一时间顺序,展露出了一种追求空间化效果的趋势。因此,在结构上,现代小说总是呈现出某种空间形式。”①龙迪勇:《空间形式: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思想战线》2005年第6期。这一论断明确了叙事与空间形式的关系。“铁西三剑客”运用“桔瓣式”“连锁式”和“拼图式”结构,将东北故事杂糅在草蛇灰线的元素中,营造出丰富的想象空间。

“桔瓣式”叙述指几条并置的时间线索共同推进,是现代小说中重要的结构方式。“桔瓣”式作品拥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或人物或情感将其串联起来,如同桔瓣中间白色的根茎,使小说形成一体。《平原上的摩西》围绕1995 年发生的出租车司机连环被杀案展开,为了抓捕真凶,警察蒋不凡等人钓鱼执法,却撞见李守廉和李斐父女,蒋不凡将李守廉误认成凶手,并在抓捕过程中酿成车祸,李斐在车祸中受伤。李守廉情急之下抛弃蒋不凡,却被留下案底,成为犯罪嫌疑人。全篇共分为14 小节,分别由庄德增、蒋不凡、李斐、傅东心、庄树、孙天博、赵小东的回忆拼凑而成,限制视角的介入、个人立场的回忆让案件真相扑朔迷离。故事叙述到这里,出租车司机被杀案的凶手仍是读者所关心的重点。但巧妙的是双雪涛在暗藏的线索中对叙述主题进行了置换,赵小东的出现成为叙述转折的关键节点,其叙述指明了这本书最重要的线索——“1995 年蒋不凡和李守廉父女”的乌龙案。“换句话说,对连环劫杀案的探查只是作为故事缘起的虚晃一枪,它并不是小说要抵达的最终谜底。”②赵艺:《“80后”文学的变局》,华东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作者在最后两章以李斐和庄树的视角展开,讲述了乌龙案发生的起因经过。李守廉父女在当晚出现是因为李斐撒谎说肚子疼,而李斐之所以撒谎,是因为一场年少的约定——她答应要为庄树放一场烟火,一片火做的圣诞树。阴差阳错的事情层层交叠,让李斐与庄树错过,让李守廉父女牵扯进凶杀案,背负莫须有的罪名生活了一辈子。人物之间的情感、命运息息相关,构成庞大的空间网络,直到最后真相才水落石出。双雪涛在构建叙述空间的过程中往前更深入一步,没有将故事停留在普通的刑侦案件,而是透过线索交织的网络,展现了李守廉父女戏剧性的人生命运,也加深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性。故事最终交汇到一个点上,先前叙述中出现的线索形成逻辑闭环,作者在叙事中营造出独一无二的空间结构。“铁西三剑客”不仅局限于叙述完整的故事,而是为每个故事量身打造一个专属的空间,探索多种叙述角度与模式,将故事与叙事完美融合。

“连锁式结构”是指叙述由一个大故事串联,其中夹杂数个小故事,环环相扣,从而形成连环式穿插结构,以扩展故事的架构与内容。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就巧妙利用山鲁佐德给国王讲故事以避免一死为开端,将众多零散故事接续为一个整体,构成环环相扣的叙述结构。在现代小说中,这种叙述结构被运用得得心应手。“连环穿插式叙事结构具有一种无限的包容性,它能够通过故事主要情节的筛选将合适的故事分别穿插在不同的叙述层里。”③徐娴:《〈一千零一夜〉的连环穿插式结构研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铁西三剑客”对于此结构的运用似乎都隐藏在“暴力与死亡”的背景之下,且多数不超过三个叙述层。《刺杀小说家》的主故事层是“我”接到刺杀小说家的任务,只因小说中发生在“赤发鬼”身上的事情都会对应在神秘人物老伯身上,所以小说家难逃一死;而小说中穿插的“久藏和赤发鬼”的故事则隶属于小说家自身的作品创作,构成叙事的次故事层。

《双河》中的“我”既是一位单亲父亲,也是一名小说家。“我”是故事的“隐含作者”,即文本中形成的不等同于作者的第二自我。换句话说,拥有“父亲+小说家”双重身份的“我”是这篇小说的主要叙述者。双重身份和隐含作者所构建的叙述层次让故事能够充分运用“连锁式”结构展开。主故事层是作为父亲的“我”在前妻出差后和女儿有了短暂的相处空间,为了加深父女情感,“我们”决定一起去景区放风。在这次旅途中言言逐渐敞开心扉,父女关系向前迈进一大步。“我”也把往事放下,和前妻和平分手。次故事层则围绕“我”的小说家身份而展开。游玩期间,众人知道“我”是一名小说家,便让“我”谈谈自己的作品,于是“我”开始向大家叙述小说《双河》,故事围绕三个下岗车工展开。崔大勇的师傅和刘宁同是车间工人,下岗后崔大勇的师傅整日酗酒,变得狼狈昏沉,得知自己病重后,一边让崔大勇为自己制作一把手枪,一边找到昔日伙伴刘宁希望得到解脱,刘宁拒绝了他的请求并出门买酒,归来发现崔大勇师傅已吊死在自家的天花板上。崔大勇得知师傅死后便跟踪刘宁,希望能替师傅报仇,在刘宁和女儿刘菲前往佳木斯的路上将其拦下,并从刘宁口中得知真相。故事看似讲述的是“子一代”替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父辈报仇的故事,但《双河》这部小说夹杂着老班、刘菲、崔大勇各自视角的讲述。班宇将“连锁式”和“桔瓣式”叙述相结合,使原本单一的故事线被切分成三条平行叙述的线索,整篇小说暗线密布,现实生活中“我”的失败与小说故事的传奇性相融合,使得小说的内容不断生长,用一套人物讲出了命运错综复杂的几套故事,使小说的叙事容量被极大增加。

《光明堂》是双雪涛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囊括了多种叙述手法。“拼图式”和“桔瓣式”在小说中得到了完美体现。小说围绕林牧师的死发散出两条并列的时间线索,形成拱形结构。除此之外,故事中还存在许多细小的线索,如拼图碎片各处散落,等待着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其拼凑完整,从而发现小说的妙处。小说最为关键的碎片是疯子廖澄湖的故事。故事开篇交代“我”的好朋友廖澄湖是雕塑系的学生,因为反动被红卫兵剁掉中指后变成疯子,他曾画过一张艳粉街的地图。紧接着故事便开始转向第一条线索,即父亲下岗后在他市谋求了一个更夫的工作,于是让“我”去“光明堂”投靠三姑。“我”凭借地图找到了“工人之家”,和表妹姑姑相认并认识了虔诚的基督徒林牧师,可未曾想林牧师在风雪之夜被人杀死。随后故事跳到赵戈新和少年柳丁,作为学校德育老师的赵戈新似乎对差生柳丁有着不同于他人的看法,二人逐渐成为忘年交并相互袒露心扉,赵戈新阐述了自己对林牧师的恨意以及试图将其杀害的计划,而柳丁替赵戈新完成了这个心愿,两条线索在这里产生交汇,形成了严谨缜密的“桔瓣式”结构。在此期间,廖澄湖从未出现在作者的叙述中,似乎已被忘记,但“我”在“工人之家”找到的泥人像让“我”想起廖澄湖曾在地图上手绘的人像,有关于廖澄湖的信息再次闪现。最后一次描述廖澄湖是“我”掉入影子湖,看见“眼镜”正在审判廖澄湖,他之所以被列为反动派只是因为捏了一个女生的雕塑。至此,有关廖澄湖的所有信息都已明了,整个大故事通过拆解和拼接重新整合成一体呈现在读者面前。

现代化的叙事结构形成了“铁西三剑客”的创作风格,使其短篇小说囊括无限容量,仿佛走进时间、记忆和叙事的迷宫,但抽丝剥茧,处于中心地位的永远是那些平平无奇的,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甲乙丙丁。作家们的创作既继承现实主义书写,也对其进行改造与突破。改革开放是中国发展的重大转折期,市场经济的冲击让国企资源重组,作家们以下岗潮为切入点,在还原历史情境的同时描写20 世纪90 年代东北特定群体的日常生活,跨越两代人的成长,彼此的生活记忆在叙述中交叉重叠,呈现出宏大的历史叙事之感;但作家们又不满足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叙述,而是将传统故事与现代叙事技巧相结合,建构出“魔幻现实主义”的表达方式,在立足于历史的同时展望未来。影子湖、卫工明渠、李明奇的飞行器、会说话的蚂蚁,这些事物颠覆了读者现实的生活体验,却更接近人物内心的真实。现实主义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在独特意象和叙述结构的烘托下形成另类的异形空间,辅之以具有地域特色的语言,现实生活的矛盾通过奇幻的想象得以完美解决,使人难以区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文学的虚构让读者从现实世界进入丰盈的想象性世界,从而去关注和讨论生命中更为真实的本质。

三、创作语言的突围:方言、直接引语与短句运用

“大约有二三十年了,小说的写作流行一种文体:无论叙事、描写,还是对话,往往都或隐或显地带一种翻译腔,文绉绉的,雅兮兮的,似乎一定要和日常口语拉开距离,似乎这个距离对‘文学语言’是必须的,不然就不够文学。”①石磊:《后先锋、地域文化与口语化写作——班宇近年小说初探》,《延河》2020年第1期。三位以“沈阳铁西区”为主要书写坐标的东北作家放弃了复杂的长句和陌生化比喻,以大量的短句和直接引语,配合地道的东北市井方言,展现出东北人骨子里的野性和不羁,生机勃勃又使人心惊肉跳,他们对所谓的“文学语言”进行了全新的“突围”。有人认为方言口语甚至粗鄙语言的运用会使小说俗化,但这些表达的运用恰恰有助于读者领悟特定历史语境下底层人民的真实状态。

海明威的“冰山原理”认为写作只需要表现1/8 的内容,读者需要自己理解7/8。在语言表达上体现为叙事客观,修辞质朴,避免富丽的比喻和形容词,多用简短但潜台词丰富的人物对话来表达意义。铁西三剑客的创作是对海明威的致敬和继承,短句结构的书写随处可见海明威的影子。《盘锦豹子》中的孙旭庭面对想要收走房子的陌生人,“怒吼着直奔两个陌生人而去”②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44页。,“之后他的父亲便扑过来,像真正的野兽一般,鼻息粗野,双目布满血迹,他拼尽全力一把搂住失控的父亲,孙旭庭撞在儿子怀里,两人跌落在楼梯上,打了好几个滚,但始终紧抱在一起”③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44页。。在这一段叙述中,作者连用“吼”“甩”“扑”“搂”“撞”“跌”“滚”“抱”数个动词,准确,干净而又利落,给人很强的画面感,完美诠释了“盘锦豹子”这个称号。《聋哑时代》中描写金老师颇有特色。“一次她飞起一脚将他踢倒,不知是踢中了哪个穴道,王亮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她一下慌了神,脸上又露出了师范学生的模样,这表情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因为没一会儿王亮就从地上爬起来,惭愧地说:老师我去给你买辣白菜吧。”④双雪涛:《聋哑时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短短一句话让东北老师特有的泼辣形象跃然纸上。“慌了神”“露出”“消失不见”刻画了面对突发状况时金老师的手足无措。小说最后写到金老师被自己五六岁的女儿掌掴,岁月让金老师成为平庸无能的大人,面对女儿的掌掴也只能说着“打妈妈?还打?”,曾经暴力的加害者变成受害者,令人感到唏嘘。暴力发生的背后是家庭原因还是个人原因不得而知,但人生如一场轮回,历史和现实让父一辈的命运复现在子一辈的日常生活中,无数家庭在苦难中轮回,作者在叙述的同时既有讽刺也有反思,这是那个年代东北家庭的生活轨迹。

客观简洁的叙述搭配独特的东北方言,让短句蕴意丰富,将东北人干脆豪爽的性格通过语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立棍儿”“条扫嘎达”“抓瞎”“跟前儿”“嘎啦哈”“整景儿”“片基(一种卡片类玩具)”,叙述者与被叙述者都操着一口浓厚纯正的东北方言,多数读者都能在阅读过程中会心一笑。方言消解了汉语内嵌的庄重感,拉近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也更容易将读者代入时代背景之中,仿佛机器轰鸣的东北和勤劳朴实的东北百姓就在眼前。除去大量的东北方言,句子中也夹杂着部分粗鄙的暴力话语,这是对工人阶级的受教育程度、生活环境和性格的直接反映,也是底层人物对社会不满与反抗的表达。孙旭庭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却被亲手组装的“鲍德海牌”印刷机卷进去半个胳膊。随后“我”小姑决定南下并与孙旭庭离婚,离婚一周后,孙旭庭的父亲去世。接连遭受打击的他好不容易在工作上有所起色,但却因为印刷贩卖盗版光碟被厂子开除。失业的孙旭庭开彩票站以谋生,没想到又有人觊觎他的房子。在被现实一次次地摧残打压之后,他“手拎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大喝一声,进来看啊,我操你妈,然后极为矫健地腾空跃起”①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44、79页。。这头性格刚烈的“盘锦豹子”在经历种种苦难后终于“昂起头颅”,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对生活的不满与愤慨,向着世间万物发出“生疏且凄厉”的嘶喊。

除去大量的口语方言,“铁西三剑客”还擅长使用直接引语,将鲜活的东北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但直接引语的使用使整篇文章充满了“我说”“她说”,缺少了以引号为标志的对话阅读起来颇为绕口。最为典型的是《冬泳》中“我”与隋菲在咖啡馆相亲这一幕,“隋菲说,你啥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说,我啊,没结过婚,新华电器的,普通工人,三班倒。隋菲说,待遇不错吧。我说,不行,到手两千五百八,但保险上得挺全,单位比较正规。隋菲说,也行,自己够过。我说,一般化”②班宇:《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版,第44、79页。。作者连用35 个“隋菲说”“我说”“她说”向读者介绍了两人的生活背景,经历和相亲缘由,从兴顺街卖牛奶的媒婆到与父母的关系,从婚姻背景到工作职业。句子简洁明了,主人公的信息都在对话中娓娓道来。虽然这种大量连续直接引语的表述很容易造成阅读混乱,但却充分还原了东北人的日常生活,符合东北人的个性特点,也让整篇小说更加真实可信。叙述主体的让位和叙述权威的消解使创作从个体出发去探索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叙述者主观意识的有意减弱给予其笔下人物充分的自主意识,给予每个人物相对自由的生活空间,他们在尚未被人遗忘的工业时代过着属于自己的平凡生活。

东北的地理坐标和社会文化给予作家们丰富的灵感和材料,浓郁的东北方言、短促的句子结构、直接引语的使用让新东北作家的创作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和内部性,三人的创作也因此打上了“东北文艺复兴”的烙印,独特的叙述手法也标志着全新美学风格的出现。“铁西三剑客”不约而同地用“子一代”的视角和独特的叙述语言去讲述“父一辈”的东北故事,将东北老工业基地的繁华和落寞铺陈开来。个体反映社会,小家映衬大家,东北的人和故事让读者看见了中国自改革开放之后经济飞速发展的步伐,也预见到以单一生产结构为主的东北势必面临重组的阵痛,东北人的生活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三剑客”从东北出发回顾这段历史,恰恰也是在回顾中国前进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这不单是东北的故事,更是属于发展的中国的故事,作家们在讲述时代故事和中国故事的同时,也传播了那些平凡人物的心声。在肯定作家的创作对文学语言“突围”的同时,也需要反思使用过度简洁的语言和大量直接引语是否会带来创作表达的浅显化,进而陷入某种叙述困境,似乎离开东北,离开铁西艳粉,离开下岗潮就无法进行更深刻的文学创作,让“铁西三剑客”只局限于“铁西”,从而影响“东北文学”的进一步开拓与发展,这个问题值得思考。但是从作家们逐渐“去东北化”的创作倾向上,可以看见其对于文学语言和形式更广阔的尝试与探索,这也许是对这个问题最有力的回答。

四、执着的飞行家:“出走的与留下的”叙事模式建构

如果把创作比喻成行驶的列车,那么“三剑客”正从“东北”驶向远方,终点在哪仍旧未知,但肯定不是东北。“开始的时候,我确实调用了东北的历史,包括我写的时间点比较明确,但之后,包括《飞行家》这本书里,我觉得历史感和那种特别准确的时间在减少,这可能是我的一个尝试和趋向。当你开始起步的时候,更多地使用自己熟悉的材料,但越往后写越会尝试新的方法。”①鲁太光、双雪涛、刘岩:《纪实与虚构:文学中的“东北”》,《文艺理论与批评》2019年第2期。叙述结构和语言的创新让“铁西三剑客”的作品寓意颇丰,作家创作难免会受到原生地的影响,在“铁西三剑客”的作品中,东北仍是故事的发生地,但“去东北化”倾向已经有所显现。虽然这种意识在早期作品中还没有具象化,但是对于作品中人物的“出走”的思考却已经显露出这种端倪,这也有效破除了创作窠臼。“出走和追寻”的模式就其本质而言“是‘寻找’母题的一个具体形态……‘寻找’母题的形成可追溯到他对当下人的生存状态的认知,即人的诉求和环境有着巨大的矛盾”②罗明朗:《“逃离∕追寻”——东西小说的情节结构模式探析》,《青年作家(中外文艺版)》2010年第12期。,进而引发人的“出走”。老东北国企员工的安全感随着公共空间的转移而崩塌。生活在这座瘫痪城市里的人仿佛被困在水底,虽然水面金光折射,但水里却冰冷刺骨,四处都找不到出口,压抑且令人窒息的现实环境促使许多人选择“离开故土”,去寻找新的生存可能。

《飞行家》的语言充满了浓厚的时代气息,“知识就是力量”“劳动创造自由”“做人要做拿破仑”彰显了知识和个人雄心的重要性。李明奇是有着知识和雄心壮志的理想青年,“李明奇的见识出了胡同,还能拐弯,一直看到山海关”③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8、176页。。见多识广的李明奇在酒后向世界宣告了他的“飞行器梦想”,飞行器跟衣服一样穿在身上,利用电池供电,能够避免城市堵车的现象。李明奇的世界和李承杰(《空中道路》)的三维世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将缆车改造成空中公共汽车,每个路口都有中转站,整个世界不再是平面,而是变得丰富立体起来,城市变得精密高效,畅通无阻,直接赶超英美。侃侃而谈飞行器计划的李明奇让高立宽看到了拿破仑的风范,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竟有如此大胆的畅想。但理想的丰满终究逃不过现实的骨感,可李明奇从未因现实的失败而放弃飞行的梦想,小说最后李明奇坐在飞行器上,准备载着家人飞向南美洲,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跟你说,人出生,就像从前世跳伞,我们这些人准备再跳一次,重新开始”④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8、176页。。李明奇真的创造了一个巨大的飞行器,并渴望载着全家人飞向南美,飞行器跃过红旗广场主席像的头顶,最终消失在夜色里。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却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显然,这是一场不知未来命运如何的惨烈的飞行,但它却展示了主体对于命运的主动选择,也为整个小说增添了一丝传奇魔幻色彩,反而消解了现实生活中的沉重无力。

《终点》是双雪涛小说中较少被人提及的一篇,和其他作品相比,这篇作品着实过于平淡,但张可的出走却体现了男女不平等关系下女性的觉醒与逃离,与《玩偶之家》的娜拉颇有几分相似。张可的男友整天沉溺于网络游戏中,为了赚更多的钱让张可去洗浴中心工作但被拒绝,恼羞成怒的男友对其拳打脚踢并说出真实想法,端茶倒水捏脚是假,情色交易赚钱为真。不难想象,一直以来张可就像被豢养的宠物,只要稍有反抗,迎接她的便是污言秽语与暴力行为,忍无可忍的张可决定出走。在小说开头张可捡到一张银行卡却不知道密码,最后输入自己的生日竟意外成功,于是拿着卡里仅有的一块钱逃离了男友的控制,这象征着张可一开始在爱情面前丢失自己,最后又将自我找回,一块钱也有存在的意义,正是这一块钱让张可认清自己的价值。无人知道出走后的娜拉和张可会面临什么,但迎接她们的是崭新的人生。现实和理想,爱情与自我的矛盾让人难以抉择,但主人公都选择了比物质更重要的东西,即理想和尊严。《光明堂》中“我三姑”戴着林牧师生前买的崭新的围巾,去往林牧师未曾去过的南方;《盘锦豹子》中“我”小姑抛家弃子,毅然决然地南下经营麻将社;《逍遥游》中身患重病的许玲玲开启一场自在的“逍遥游”,完成了对现实生活的短暂逃离;《生吞》里王頔和冯雪娇结婚之后便举家搬到深圳,青春记忆和凶案的真相永远留在了北方……

“铁西三剑客”的笔下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人物的出走与逃离。东北的城市规划十分严谨,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职责和功能,人们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并自得其乐。可20 世纪90 年代,环境的大变动将东北人安稳的心态一点点蚕食,以“下岗潮”为中心的改革让许多东北人颠沛流离,“做人要逆流而上,顺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①双雪涛:《飞行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75页。。经济、思想开放的南方日益繁荣,因此无数东北人南下去寻找新的机会,人才流失是直到21 世纪东北仍要直面的现实,“如果说这是困境,那也是所有东北人都要面对的困境”②丁杨:《班宇:父辈的落差感折射到我身上,反映到我笔下》,《中华读书报》2020年6月3日第11版。。可东北人骨子里就是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儿,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在书写子一代“出走”的同时,作家们也从未忘记那些留在东北的父辈,从子一代的视角来展现父辈的生活,“因其在外部,在多年之后回溯,可以总体性地、历史性地回顾共同体的命运”③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他们将“下岗潮”和父辈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在描写个人被时代抛弃又苦苦挣扎的同时,刻画了父辈的朴实、温暖与良善。时代留给东北的并非穷途末路,“工人村”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对生活,孙旭庭的彩票站、大大小小的麻将社、下岗后的烧烤摊,东北人用勤劳和智慧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活得稳定而又快乐。

“出走”并非是要割裂与过往的联系,“追寻”的结果成功与否也并不重要,正是在不断“出走与追寻”的过程中,人们才能预见生活更多的可能性,体悟到自我的价值和意义。子一代与父辈面对现实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但无论“离去的”还是“留下的”,东北人身上的热情和勇敢是从不会被磨灭的。父辈所经历的现实苦难永远滞留在这里,时代给人留下的刻痕与印记通过父辈的记忆呈现出来,历史与当下在此刻连接,最终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这其中既包含对于东北现实的批判,意图揭露真实生活,引起人们的注意,也有对现实的关注和反思,展现了人生百态下小人物的悲剧性命运以及他们的理想与尊严。“下岗潮”是工业时代向后工业时代转变的必经过程,工人阶级既要面对这种艰难处境,又要接受存在的合理性。“中国人民历来具有深厚的天下情怀,当代中国文艺要把目光投向世界,投向人类。”④《习近平出席中国文联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式并发表重要讲话》,《剧本》2022年第1期。作家们在描写东北人的生活状态时,也引发了对现代人生存状态和生命意义的思考,人物命运和时代紧密相连的同时依旧可见这些“失败者”身上的自强和勇敢,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内核,激发人们对生存的主动性和选择性,体现了当下时代语境下的人文关怀。

“共和国长子”“东方鲁尔”的称号让人们永远无法忘记东北曾经的辉煌,但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东北被抛弃在时代发展之后,文学重心的偏移也让东北文学逐渐势微,而“铁西三剑客”登上当代文坛之初便再次掀起轰动与浪潮,富有代表性的地理空间、独特的历史方位、巧妙的叙述手法让他们备受关注。更为准确地说,以双雪涛、班宇和郑执为代表的“新东北作家群”是具备现代主义书写意识的“现实主义作家群”,他们不仅为书写东北提供全新的角度,也给予当代文学发展以崭新的可能。在他们的笔下依然可以看见去工业化时代下底层人民所保有的体面和尊严。“大雪覆盖不了凡人的热血,尊严和自由在绝境里逢生。”《飞行家》封面上的这句话,是对这些与飞速发展的时代相脱节的边缘人物最为贴切的描述,即便其创作逐渐呈现出“去东北化”的趋势,但其内心仍旧保留着对于这片土地的依恋和关照,北方在他们的笔下不曾化为乌有,相反,“铁西三剑客”显示了东北文学崛起的新可能,东北文学的复兴或许已经势不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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