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中的风景:安野光雅

2023-10-08 02:04闫超华
书城 2023年10期
关键词:图画书图画风景

闫超华

凡·高(又译梵·高)在一八八一年十月十二日至十五日给弟弟的书信中说道:“画家们最开始总是与自然作对,但是如果他认真观察,就不会因为那种反对而放弃,与之相反,去赢得大自然会更有刺激性—从内心讲,自然和其忠诚的绘图员如同一体(自然是最无形的,需要坚决地认真对待)。并且在和自然的抗争之中,我发现她更柔顺和服从了……”(《梵·高艺术书简》,张恒、翟维纳译,金城出版社2011年)这里,凡·高意在提醒我们要向内审视自然,并通过心灵吸收的光束而获得独特的绘画经验,建立自我与外在事物的关联。

安野光雅对凡·高的迷恋充满着生命的愉悦,他用大面积的篇幅描述自己对凡·高的感觉,那是自由的,也是私密的。他曾说:“如果风景是乐谱,那么凡·高就是在前面演奏的乐者。”因为安野光雅渴望像凡·高那样解放图画的笼子,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心灵行迹,于是他开始沉湎于图画的风景中,现实、幻觉与仿制彼此印证,互为源泉。

对读者而言,走进安野光雅的图画有时就像进入《不要打开》之门(谷川俊太郎文,安野光雅图),推开这扇门就会进入一个全新的场景:“小时候,我曾长时间沉迷于这样的空想:当我走上台阶来到二楼时,那里有一道玄关,可以直接通向外国。”(安野光雅《空想》,史诗译,新星出版社2017年)如同爱丽丝穿过镜子的世界(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考罗琳通过一座旧屋之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尼尔·盖曼《鬼妈妈》主人公)。在《心灵富足的童年》一书中,安野光雅也曾描述这样一个游戏场景,把镜子平放在地板上,然后发现镜中的景象犹如地下室。“我感觉自己正在向很深的地方坠去,甚至有点害怕。在我的第一本绘本《奇妙国》中,就有基于这一镜中世界创作的画面。”(蓝佳译,新星出版社2021年)在安野光雅这里,“艺术表现”本身就是一种奇妙的“谎言”,世界的艺术幻觉会丰富我们的阴影,每个读者都在这些碎片中寻找自己的图像。

下面,我们不妨从安野光雅的经典之作《旅之绘本》系列入手,在无尽的旅行中,安野光雅赋予风景中的一些人与物以故事,想象飞行其中。这部作品融合了建筑名胜、世界名画、文学故事、历史名人以及电影片段等元素。无数个场景向同一个场景汇聚,他的画笔搅动自然的旋涡,图画聚焦的形式发生改变,它消解了现实世界的维度,想象的介入让事物的在场性变得虚幻。而要感知这些场景需要“看见”行图的轨迹,又必须逃离视觉模式的限制,那些隐藏起来的秘密会激发晕眩的魔法。这样的手法让我想起《森林》这部图画作品,安野光雅将动物的形象隐藏在林叶之中,比如野猪、兔子、山羊、猫头鹰、鹿、熊猫等,如果不细看,很难发现其中的秘密。而在《旅之绘本》“美国篇”场景十三中,安野光雅也运用了类似的把戏,那些生长在枝叶间的狼、鹿、兔子、松鼠、大象、豹等动物像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植物园”。如果将图倒过来看,你还会发现一头狮子,甚至那座石桥也由羊和兔子组成。孩子独立“发现的乐趣”推进图画故事的发展,对此,作者这样说道:“用自己的力量找到答案,必然带来心灵的震撼。”(《心灵富足的童年》)这和安东尼·布朗的某些图画建构相似,比如《隧道》中那些由根部构筑的动物形象,不同的是安东尼·布朗在处理这些动物形象时融入了许多超现实主义的元素,使得整个画面显得更加阴郁、幽暗、梦幻。

这时,一个奇怪的旅人出现了,安野光雅的风景语言就是以旅人的视角展开的,这个旅人似乎出现在《旅之绘本》系列的每一页图画中,引领我们走向风景深处,随即又消失在纸张之境。比如在《旅之繪本》的“中欧篇”“意大利篇”“西班牙篇”“丹麦篇”“美国篇”等,这个旅人或乘船,或骑马,或问路,或消隐,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无法知晓他要做什么,整个画面吸纳了他的全部秘密,并借助图画游离于我们的视域之间。图画搭建的空间如同建筑的空间,只有落笔的时候,你才能知道风景等待的是什么。没错,画作上移动的是永恒的风景,安野光雅的内心显示这些风景的本源。他从内心抽出线条,一以贯之的水彩画风揭示的是时间再次被定格的魔法。他内心的构图逻辑是精神性的,隐藏着作者独立的经验和世界,诗意水彩一样晕散。而那些颜料也开始为安野光雅盛开,万物的光芒被稀释,调和成梦幻般的花瓣,心灵浸染在绿意、淡蓝和浅紫里,田野的光影、絮语、记忆都沉浸在自然的呼吸里。风景中氤氲着雾气,仿佛一条河流淌在上面,许多事物荡漾在图画背后的波浪里,一点一点向图画的中心推动。这让我想起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冬天看图画书》一诗中的片段:

所有美丽的东西,

都等着孩子来读,

羊群、牧人、树林、小路……

只要翻开一本本图画书。

我们能见到整个世界,

海洋和城市,远处和近处,

还有精灵飞舞的模样,

只要翻开一本本图画书。

(漪然译)

安野光雅将图画的气息无限延伸下去,在转瞬即逝中他试图寻找色彩的本源与本真—自然。孩子们打开他的图画书,如同打开一个纸上的微型世界风景,从风中掠过的光线保留着平静的生命喜悦,然而请记住,他的画搅拌的自然光线有种花朵的芬芳。那里融合着市井生活、种族文化与精灵世界,而各国风景中的人群,他们的肤色、语言、习俗则埋藏在图画的延伸地带,重塑我们对世界的想象。安野光雅本人像个朴实的“潘神”,他人身、羊蹄、头上有角,也许他就是自然本身。在欧洲各国的风景绘画中,安野光雅构建了一个全新的心灵机制,这意味着,他要把自己的心投射到纸张上,图画的骨骼、肌理和血管就包裹在这些风景的脉络中。普里什文曾说:“在自然的形象中看见人的心灵。”安野光雅可以透视画中人物的身心,当他坐下来,支起画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人与风景都会走向他。

安野光雅深知,“繪画是一个人的旅行”。但他从不将自己置于绘画的中心,他与画中的万物处于同等位置。于是,当你打开安野光雅的画时,整个世界都展开在你眼前,目光所及,皆有秘密,弹奏着无声的音乐。他画出山的棱线,如同在勾勒着乐谱,风景因此而律动。无论是线条的纵线还是横线,都是大自然形成的光束,它们会自行流动、绵延、消散。“绘画的对象并不是照片上的真实,而是作为绘画者所看到的真实。”(《安野光雅的七堂绘画课》,黄友玫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0年)无数种色彩开始涌向他的眼睛,引领着安野光雅不断做出新的冒险。也许,日本诗人窗·道雄的诗歌会给我们一些阅读图画的感受:

从一早开始 描绘着

花的图画

好不容易 才画好了

从内心深处 喷涌而出

一股 清泉

向这指尖 聚集而来

……

(《我的花儿》,吴菲译)

接着,窗·道雄这样说道:“简单说来就是,至少在看画的时候,想让自己的视觉保持自由,大致就是这样吧。我觉得甚至可以说,看画的目的即在于此。”(《山羊的信:窗·道雄诗集》,吴菲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在这样的芬芳下,安野光雅也在为读者营造这种自由,他不告诉你图画中的秘密,他只呈现心中的形态。于是,他开始探索某种经验的“一致性”,让《旅之绘本》的自然美学拥有奇妙的统一。他继承了那些绘画大师的“精神”,并吸纳其中的元素来丰富自己的构想。因此,在他这里,图画是一种色彩与线条思考的艺术。我们必须以纯真之眼观看,并用耳朵倾听内部传来的声音,那些市井热闹的集市、人们的劳作、孩子的游戏、动物的行为……都在拓展我们想象的国度。

《旅之绘本》系列作为无字书,安野光雅几乎用半生的时间绘制这幅世界画卷,里面注满了画家的心血:“大家住在同一个地球上,因为国籍不同、人种不同,便觉得自己与别人的生活不同。这让我有了创作《旅之绘本》的想法,用这套书描绘千人千样的生活。”(《绘画是一个人的旅行》,罗亚星、果露怡译,新星出版社2015年)安野光雅认为,虽然没有语言,但孩子在图画之中会自然而然说出这些东西的名字,幻想它们的故事。因此,松居直这样说道:“大人所谓的‘懂‘不懂这类既定的价值标准,多半会令孩子观察事物的眼睛变得茫然而迷惑。大人倒是可以以孩子的眼光和感受,去重新学习看、听、感知和思考。”(《松居直喜欢的50本图画书》,郭雯霞、杨忠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8年)在绘画的过程中,安野光雅将世界风景变为心灵奇旅,并植入电影般的戏剧性和流动感。我们知道,当我们快速翻阅图画书,它就是一座小型的影院,人与风景开始复活,一种绝对形式的自我觉醒。

一九二六年,安野光雅出生在日本岛根县津和野町的一个群山环抱的村子,家里经营旅店。儿时他喜欢读书、画画,长大后他做了小学美学教师,有趣的是松居直是他的学生家长。松居直很快捕捉到安野光雅在绘画方面的亮光,鼓励他创作,并资助他到欧洲旅行,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旅之绘本》系列。在伦纳德·S.马库斯对安野光雅的访谈中,安野光雅曾这样描述《旅之绘本》的场景:“现实与幻想的差别就像是戏剧中观众与演员的差别。希望始于两者相遇的地方。”(《图画书为什么重要:二十一位世界顶级插画家访谈集》,阿甲、曹玥等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

所以,在安野光雅的画中,总有一种声音在构图中漫游,这种声音仿佛来源于故乡,进而蔓延至《旅之绘本》的整个世界。那些风景在画家笔下获得了解放,开启图像本源的新入口。如果顺着安野光雅的风景系列逆流而上,你可以抓住的每一个线条几乎都通向故乡的记忆。在这里,风景的视线是自然光影的“创造”,充满 “凝视”,即安野光雅所说的“画面是由很多个凝视的记忆点组合而成的”。没错,安野光雅在雕刻时光,他捕获朵云,又收藏那些形状,仿佛他用一双彩色的瞳仁在观照这个世界。让人想起宫崎骏的电影《起风了》中的一些镜头—那风景中的风景。原野—梦幻—渗透—世界,图画的原动力不在于它承载的“意义”和“秘密”,而是它如何介入世界,并随之创造图景的过程。

自一九六八年安野光雅的第一本图画书《奇妙国》出版至今,他除了描绘《旅之绘本》的世界风景外,也展开了对故乡津和野町的记忆图谱,比如《跳房子》《爬树之歌》《粗点心店》等。当然他还创作了别的一些图画书,诸如数学系列、寓言系列、童话系列、科普系列……这些图画书如“云中一雁”(安野光雅的一枚印章),上下穿梭,随物赋形。一九八四年,安野光雅荣获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奖,授奖词这样写道:“安野光雅是一位具有惊人才华的艺术家,他的创作赢得了各国欣赏者的共鸣和喜爱。他的绘本十分优美,而且具有极高的科学性。”(《旅之绘本》导读手册)

值得一提的是,和描绘其他国家的画风不同,在《旅之绘本》“中国篇”中,很明显,安野光雅的用色是混沌的,甚至有些笔触是模糊的,呈现出“恍惚”之境。换句话说,画家这时的画法更加随性,轮廓的朦胧冲淡了颜色的摹状气晕,如同孩子的涂鸦状态。画家勾勒的神奇线条,通过淡绿和淡灰的色块暗影,让图画成为一个敞开的空间。开封、黄河、乌镇、长城、莫高窟、丝绸之路……无数个中国元素局部而细密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或虚或实,或隐或现。通过远近镜头的切换,安野光雅让绘画的层次凸现出来。“绘画不在技术,最重要的是创造性。画者的感性决定一切。”(《安野光雅的十二堂绘画课》,艾茗译,九州出版社2017年)这一点,安野光雅深受印象派的影响,他擅长像蜗牛一样用自己的“触角”捕捉书刹那的感觉。光影、瞬间、视觉、色晕,安野光雅在调和属于自己的自然,线条的走向连接着艺术的直觉,即凡·高所说的“完成的静止”。在安野光雅心中,绘画不是“接触”自然,而是“融化”其中,并引导读者从中发现图画的秘密和闪光。

可以這么说,《旅之绘本》系列是安野光雅追寻从故乡风景到世界风景的过程。从一九七七年“中欧篇”诞生,到二○一二年“瑞士篇”出版,安野光雅用了半生的时间去“邂逅”内心的旅程,世界图景与语言图景携带着许多璀璨的东西向前荡漾,并时刻以新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那些静物画在安野光雅笔下是会动的,在创作的过程中他脱离预设的形式和规则,即构图的偶然性与节奏感,其中包含着时间的流逝。

有趣的是,在安野光雅的《邂逅风景》中,有一幅画名曰《亳州河边》,里面呈现的村庄正是我的故乡安徽阜阳(与亳州毗邻,风物相近)的场景。对此画家这样描述道:“从徐州前往青岛的途中,为了吃午饭,临时在这里落脚……从郊外进亳州要经过一座桥,这幅画描绘的就是途中遇到的美景……”(艾茗译,九州出版社2021年)长久凝视这幅画中的房屋,我发现这里面有我童年的影子。红砖、灰瓦、杨树、田野、河流……皖北的村落吸引我重新拥抱梦境。玩伴从水中游弋而来,身上镀着一层黝黑的釉彩,父母背负农具缓缓走出院子,瞬间开始凝结。那些风景被光线和色彩包裹,每个颜层都在呼吸,生命的气息聚而不散,散发出迷人的特质。仿佛从眼前的风景中安野光雅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童年:“如果你深入考察伴你长大的文化,你会发现那里有你的根,你的灵感源泉,让你有力量创作出优秀画作。”(艾瑞·卡尔等《写给未来的艺术家》,阿甲译,新星出版社2021年)安野光雅图画中的晕染让景物变成瞳仁上聚焦的中心,读者每一种“看见”都是视觉的交织,唤醒他们的眼睛和心扉。那些世界的风景,蜂巢一样聚合,又蜜蜂一样飞离,带着宁静与愉悦。色彩的天使在风景中歌唱,亲近你、拥抱你、梦见你。一切都自然而然,如果将安野光雅《旅之绘本》中的绘画丢在他所描绘的原型中,你会发现,那幅画慢慢与之融为一体,合二为一。

好的图画书是一种矫正,它以一种奇旅进入我们的视野。安野光雅构建了一本图画书的美学,其中的艺术知识、历史背景、隐秘细节等,都有画家精心的安排。因此,安野光雅如是说:“我认为,绘本不应该是让人哗啦啦一翻而过的东西,好的绘本值得反复阅读,每次看都能从不同角度体会到不同乐趣。”(《心灵富足的童年·前言》)比如安野光雅在“中欧篇”的第四个场景中,有人把信投进邮筒,下一个场景邮递员取出了信,再翻开,你会发现那些信装上了马车送去了邮局,看似图与图之间没有关联,其实埋藏了一些秘密。世界名画也是安野光雅戏仿的对象,在“中欧篇”中你会发现米勒的《拾穗者》,“意大利篇”中有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西班牙篇”中有迭戈的《侍女》,“中国篇”中有《清明上河图》……当然画家还融合了童话、小说、歌剧、电影、古迹等细节,这里的每一幅图画似乎都是用画来讲故事的,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其中的迷宫。

安野光雅在人物与风景之间建立了空间和时间交互的错觉。那些图诠释的不是风景,而是魔法般的梦境。时间的凝滞让自然的颜色慢慢融入此刻的境遇—“风景的舞蹈”。我们的眼睛被自然之光吸收了,只剩下一团迷雾,仿佛那些颜色是从不同的植物中提取出来的,它们捕捉真实风景的不同面貌,以纯真的技艺散射光晕。在“观看”时,我们既在图画之中,也在图画之外。图画已逐渐转变成安野光雅想象的延展,安野光雅笔下的世界的风景令人心向往之,过目不忘。

“艺术作品不是从树枝上摘下的果实,而是艺术家、接受者和世界的成熟合作。”(简·赫斯菲尔德《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杨东伟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当颜料在安野光雅画板上成熟了,凝结成果实落入人们的视野,你会发现他的用色浓淡相宜。用洛尔迦的话来说:“沃野像一朵巨大的花,突然绽开盛大的花冠,展现出它多彩的奇妙。风景里有一阵巨大的骚动。沃野璀璨的跳动。万物都移动。有几种色彩有力而潇洒地延展。”(《印象与风景》,汪天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

《旅之绘本》系列作为窥探安野光雅的重要文本,每一页、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倾注了画家的梦想,尤其在“日本篇”中,再次回到故乡熟悉的一切,他似乎在向我们宣告:所有的风景都是故乡的风景,都是内心流淌出来的自然之性,是所有观者所游、所居、所玩、所思的地方。

对此,我们耳畔再次传来凡·高的声音:“一个人无法同时置身于两极与赤道。他必须选择一条路;我选的或许是色彩。”(《梵·高艺术书简》)安野光雅选择了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风景之心”?那些通过现实与想象建立的童年、自我、世界与风景的关联,也是每个人的梦幻,幸运的是,我们在阅读这些图画的时候,也随着安野光雅一起,成了风景中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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