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
你父亲在厨房里煲鸡汤,小心翼翼而又认真专注。你在客厅里暴跳如雷,像一只发威的猛兽。你父亲则平静得像一池死水,始终沉默着。
你的怒气在父亲的沉默下,一发而不可收。鸡汤的香气更刺激着你的神经,你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厨房,把一锅鸡汤倒进了垃圾桶。
你父亲的眼里溢满了忧伤,却依旧闷闷的,面对你的暴跳如雷和过激的行为,如一座山一样默然不语。你父亲默默地从冰箱里又取出一只鸡,捡起被摔在地上的汤锅,继续煲汤。
你不明白父亲到底怎么了?那个贪图富贵、抛弃了你们的女人病了,他却不计前嫌,为她煲鸡汤。你恨那个给了你生命的女人,讨厌父亲一如既往的懦弱。
愤怒不已的你夺门而去,买了一张去往另一个城市的车票。慢慢平静下来之后,你决定留在这个城市,给自己一个全新的生活。想起父亲,你依然厌恶他的懦弱。然而你还是往邻居的家里打了电话,让邻居转告父亲你一切平安,勿念。
时间渐渐沉淀着那些令人伤心的往事。偶尔的,你也会给父亲打一个电话。而父亲似乎早已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旧事。每次接到你的电话,他的言语间充满了期待和兴奋,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你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可是,你依旧不肯回家。面对父亲的期待,你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着。
那一天,你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的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的,要你立即回来一趟,说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细弱的声音里有父亲从来没有的严厉和坚定。你茫然而又慌乱:两年多了,你没有回家看过父亲一眼。
你匆匆收拾行李,马不停蹄地赶往车站。这么多年来,你从没有如此迫切地希望见到父亲——那个头发斑白,被生活压迫得微微驼背的男人。
见到父亲的一刹那,从来不肯流眼泪的你,跪在骨瘦如柴的父亲面前,痛哭流涕。不过两年多的光景,父亲迅速地消瘦下去,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父亲看着你,眼里闪过惊喜的光芒。你握起父亲搭在床边的青筋暴起的苍老的手,心里宛若有一万只悔恨的小蚂蚁在咬噬着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父亲微弱地、激动地重复着。然后,摸索著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交给你。
你从来不知道寡言木讷的父亲居然还有记日记的习惯!
日记是很多年前的,细细地记录着当年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你震惊的是:那个你以为是你妈、恨了很多年、狠心抛弃你们父子的女人,竟然跟你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
你的母亲在你出生后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跟人私奔了。你父亲伤心欲绝,万念俱灰,抱着你欲投江自尽。是她及时地出现,阻止了你们。那天,是她和她的恋人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在拥挤的广场里被人流冲散了,她找到天黑也没找到她的恋人。人生地不熟的她,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江边,神差鬼使地就碰见了你们父子。
你父亲被阻止跳江后,你突然哭得哄不住,你似乎知道了自己刚才差点被淹死,满满的委屈,哇哇大哭。你父亲想了想,便央求她好人做到底,帮忙哄哄孩子。她羞涩地接过你,抱你在她的怀里,像母亲怀抱着婴孩。你紧紧依偎着她,闻着她的体香,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当晚,她一时也无处可去,就跟着你们父子回了家。
你父亲那时经营着一个小店。她在店里边打工边帮你父亲照顾着幼小的你,同时在你父亲的帮助下四处寻找她的恋人。
日复一日的相处,她的乐观、善良和开朗让你父亲渐渐忘记了你母亲出走带给他的耻辱和伤痛。甚至,你父亲竟然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她,小小的你也十分依恋她,整天对着她嚷嚷着叫“妈妈”。
你父亲的诚实和正直,还有对她的一腔热诚,她不是没看在眼里。然而,她心中始终放不下她的恋人。她对父亲说,如果三年之后仍然找不到他,她就嫁给你父亲。
三年过后,就在她和你父亲要结婚的时候,她的恋人却找来了。三年的时间,她的恋人已经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并且从未停止过寻找她。你父亲没有挽留她,在日记里他写道:爱一个人,就要成全她。
你父亲的成全是一生一世的爱。后来,他心里深藏着她,和你相依为命。而在你年幼的、模糊的记忆中,这个对你有恩的女子就是母亲,她的狠心离开在年幼的你心中理所当然地被当作了抛弃。
你开始懂得父亲,心疼父亲,理解一个男人对爱情的坚守和执着,就像父亲去理解你“妈妈”对她恋人的感情一样。有时候,爱一个人不仅要学会理解,还要懂得成全和放手。
厨房里,你在煲鸡汤,小心翼翼而又认真专注,像你父亲当初那样煲着鸡汤,为父亲煲汤。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有两个身份:一个是乡村医生,另一个是农民。每一个身份他都兢兢业业,不离不弃,尽一名医生和农人的本分,就像他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那样。
父亲年少的时候,身体羸弱,在同伴们不读书或只读几年书的情形下,祖母坚持让他读书。在祖母看来对于孱弱的父亲来说,读书是最好的出路。父亲心远志高,也乐于读书。然而,家穷,又加上出身不好,祖母砸锅卖铁,父亲也只能读到初中毕业。
接下来的路,明摆着呢,跟着祖父下地种田。父亲却心有不甘。他想到了一个开着药铺的本家叔叔。实际上,往前回溯,我们这个家族是昔日的望族,世代为医,经营药铺。历史的长河中风云变幻,也只有这个本家叔叔继承了祖业。父亲一番苦想后,为自己找了另一条出路:跟着本家叔叔学医。
父亲多半的医学知识是伴随着祖父的棍棒和唠叨下学会的。祖父的棍棒当然不是督促父亲学习,而是阻止。那个年代,读书到底是次要的事,填饱肚子、成家立业才是人生大事。父亲已经不小了。祖父在生活拮据的情况下张罗着给父亲垫宅子,建房子。“笃笃”的棍棒敲击在桌子上,却没落在父亲的心里。很多年后,父亲提起旧事,不仅没有埋怨祖父,反而理解一个做父亲的苦心。
当父亲结婚成家后,祖父完成了他的责任,就撒开手不管了。在母亲的支持下,父亲终于实现了他心中的一个愿望:去卫校学习,并考取了医师资格证。回来后,父亲开了一间简单的诊所,成了一名乡村医生。
父亲的医术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很多人不辞辛苦,走很远的路找父亲看病。父亲也一下子觉得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他没有停滞不前,没有停下看书学习,他希望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得更深、更远。
可是,他是父亲,孩子们一个一个地降生,让他开心,又让他压力重重。他到底成了一个像祖父一样为了生计绞尽脑汁的父亲。
依旧朦朦胧胧地记得那个夜晚,月光朗朗,父亲和母亲坐在院子里,久久地商量着父亲的前途:一个难得的父亲进修医生的机会。父亲显得进退两难。第二天早上,当我揉着眼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们又在那儿默默地坐着。父亲突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对母亲说,把钱留着给丫头交学费吧,快开学了。
在我们的成长和他的前途之间,父亲一次次选择了我们。到最后,他的理想和前途都蹉跎在了我们这几个孩子的成长途中。一年又一年,他从风华正茂的青年走向了两鬓斑白的沧桑中年。他的理想和前途不再是在医学的路上行更远、走更深。他不再是全部的他自己,而是我们这几个孩子的父亲。
在我读初二的那一年,我怯怯地问父亲:爸,您让我读高中吗?那时候村庄里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基本都不读书了,去南方打工了。父亲很坚定地回答我,读,只要你们喜欢读书,爸会一直供你们读下去。也就是在那一年,父亲关了他心爱的但不能为家里带来丰厚回报的诊所。
他接过农具,接过外出打工的几位叔伯手里的田地,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头顶烈日,足踏泥土。不会种田,没有在田地里抛洒过汗水的父亲,也终于在生活的磨砺下,从一个好医生变成了田里的一把好手。
我们在学校每次填写家庭成员信息时,关于父亲职务一栏,我们再也不用在医生和农民之间犹豫,简单迅速地写下:农民。当我们长大成人后,才慢慢懂得“农民”这两个字的分量和意义。
每年六月是高考的季节,也是父亲守护着的麦田收获的季节。当我们一个个通过六月的考场,读了大学,走向了父亲曾经向往的高远的天空时,一向清瘦的父亲渐渐胖了。他望着麦田里那些黄澄澄的饱满的麦穗,像望着我们的脸庞。他欣慰地笑着对我们说,你们都是我的麦子!
在我们人生的麦田里,父亲是我们最忠实的守望者。
和母亲每回打电话或视频,总是不由自主扯东扯西说上一段时间,嘴里说着“挂了,挂了”,可依旧说着什么事,一下子又荡远了,直到互相催着挂了两三次,等着忙事情,才放下手机。
父亲则不然。他的手机号在我手机里是寂然的。我很少给他打电话,他也几乎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偶尔打电话,也是有事说事,三言两语就结束,每次都是他先挂电话。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一是的确没什么可说的,平日生活琐碎,都被母亲说过了,即便有什么事要嘱咐的,他也会让母亲转达。和母亲聊天的时候,他多半也在场,只充当忠实的听众。有时候母亲把电话给他,要他说几句,他笑着找借口走开了。他怕我唠叨他岁数大了,血压高,要多吃蔬菜水果,别吸烟少喝酒……这些他都做不到。而我又不厌其烦地说来说去。二是父亲知道我工作生活忙碌,我常说没时间看书,父亲不想占用我的时间。
父亲怕占用我时间的话,是母亲无意中给我说的。起初,我不以为然。后来,有一回去看他们,傍晚回来时,他们俩出来送我们,车走远了,我回头一望,父亲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们。那天下着雨,他穿着深棕色的雨衣在天光黯淡的傍晚里像个坚定执著的石头伫立着,随着我们远去,在苍茫的天色雨雾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却依然倔强地伫立着。
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让她叫父亲回去。母亲笑着说,没事儿,你不知道他固执的脾气呀。你爸说你忙,时间紧,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来,等着你们转过弯就回去。
母亲语气轻快,我却鼻子一酸,泪水涌上眼眶。这时,突然想起母亲曾说父亲怕占用我时间的事情,才恍然理解了父亲。
在惯常的认知里,天下的父亲总是巍峨如山。山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这一家人便踏实心安,过着热气腾腾的日子,却很少会留意山的一些细枝末节。父亲的形象和性格更是坚硬如石,仿佛从没有喜怒哀乐一般稳定。纵使有,也是不被人轻易看见的,他的那些细微从来都是被忽略的。
那回,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父亲的手机号,我又惊又奇又忐忑。心想,父亲一般不会给我打电话呀。按下接聽键,听到那边他响亮的笑声,总算放下心了。以为有什么突发的、重要的事,不过是别人给了他两盆花,要给我送来。
我立即说不要不要。父亲却说这可是凤仙花,你忘了,你八岁那年见邻居姐姐家种凤仙花,你也想种,她给你了两棵,我还在院子东边空地上砌了个小花坛。谁知没栽活,你哭得连饭都不吃,我后来带着你到你姨奶奶家要了十几棵凤仙花苗,这才栽活了。
往事的细节,我早已记不得了,父亲却还记得清。我依旧说着不要,可父亲的语气渐渐有些急了。想着我白天已经上了一天班,下了班还得乘公交转地铁去拿就头疼,便说周末去他们那儿拿。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他已经在车上了。在晚高峰的时段里,他乘公交转地铁,小心翼翼、完好无损地给我送来了年少时我偏爱现在已渐渐淡忘的凤仙花。
他的父亲
那是一个美好的傍晚,雨过放晴,湛蓝的天幕上神奇地挂着一道美丽的彩虹。我接幼儿园的孩子回家,我们慢慢地走在一条长长的胡同里,边走边笑嘻嘻地聊着彩虹的话题。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从我们身旁经过,后面跟着一个骑自行车的穿校服的男孩。男子很快停了下来,同时让男孩也停下来。他赞叹着彩虹的美,语气里竟然有几分激动。男子掏出手机,很礼貌地请我帮忙给他们父子和彩虹拍张合影。
拍照过程中,男孩始终目光低沉,沉默冷淡。男子自顾自地高兴,向我表达着他的谢意。后来,我才知道,男子心中的快乐和激动并不只是一道简单的彩虹。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幼儿园附近的那条长胡同里遇见这对父子。两个人总是骑着自行车,有时候父亲在前,有时候儿子在前。因为帮他们拍过照,男子遇到我,总会热情地招呼一声。
有一天早上,男子和我打过招呼后,身后的男孩竟也开口问候了一句“阿姨早”。渐渐地,我发现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不同往日了。
男孩越来越开朗,充满少年的自信和飞扬。他们依旧各骑各的自行车,旁边的人能感觉到那种呼啸而过的轻快的喜悦。胡同里人少的时候,父子俩偶尔会并排骑着,愉快地聊上几句。有时候,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会突然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带孩子在公园玩,也常常会看到这父子俩,他们总喜欢沿着公园最边上的大道先绕一圈,然后去锻炼身体的小广场旁边的球桌打乒乓球。篮球场没人的时候,父子俩也会在球场上争夺篮球玩耍。玩累了,他们到凉亭里休息,男孩拿出课本趴在石桌上写作业。男子一脸欣慰,一会儿递上水杯,一会儿拿衣衫当扇子为男孩送去清凉的风。
每回路过这样父子情深的画面,我总会羡慕感叹,忍不住称赞几句。男子看着男孩,平静地笑。
有一天,当我再次表达我的羡慕时,做父亲的讲起了他的过去。
他曾经是一位很不称职的父亲。男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没有去迎接他:他在外地出差。他不是不爱他的孩子,而是太爱,他想拼命工作,为男孩提供最好的物质生活。因为这样的想法,他错过了男孩最初的成长期,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目标就是多挣钱。直到有一天,当男孩握着拳头气势汹汹地和他对峙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自己是不是错了?他开始反思自己,孩子从呱呱落地到成为眼前这个叛逆的小小少年,他除了物质上的给予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付出,连一个周末的陪伴都没有!
痛定思痛,一周后,他递交了辞呈,重新找了一份轻松的工作,薪水低,但时间自由。我帮他们拍照的那个傍晚,是他第一次去接孩子放学。那道彩虹,于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是爱的重新启程,是新的美好开端。
我佩服这个男子的自省和勇氣。也许,他是一个很平淡的人,没有创造出卓越的成绩,但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父亲。很多时候,很多人,以各种各样的看似不得已、合理化的理由,错过了孩子的成长。而于一个孩子而言,提供物质的保障和父母的陪伴是同等的重要。
“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生命留下,留下来的散文诗。多年以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你的父亲,我的父亲、他的父亲,天下的父亲,都在用生命书写着他们各自的散文诗,气势磅礴中透着细腻温情。
耿艳菊:笔名卿闲。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星火》《骏马》《草地》《散文百家》《阳光》《脊梁》《娘子关》《躬耕》等,著有散文集《土豆发芽当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