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碧琴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原名常德县。鼎城区的东边是汉寿县,南边是益阳市桃江县、安化县,西边是桃源县,北边是临澧县、津市市、安乡县。总面积2 344.5 平方公里,辖18 个乡镇、4 个街道、1 个农(林)场。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湖南北部和湖北南部的西南官话区域归属“西南官话湘北小片”[1]86。鼎城方言属于这个小片。
本文记录的是常德市鼎城区东部韩公渡镇一带的方言,是作者的母语。文中所有方言例句是内省和调查得到的。
对于普通话实词“得dé”,《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列出一般动词和助动词两种用法。一般动词的义项有:得到;演算产生的结果;完成;表示同意;表示无可奈何;等。助动词的义项有:表示许可;表示便于;表示可能这样[2]270-271。实际上助动词用法在普通话中非常受限,只是在方言或保留文言用法的领域保留。
对于普通话虚词“得de”,《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列出了四种用法:第一,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可能、可以;第二,用在动词和补语中间,表示可能;第三,用在动词或者形容词后面,连接表示结果或者程度的补语;第四,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的完成或者动作、状态的持续(多见于早期白话)[2]273。
普通话实词“得dé”的“获得”意义是词的本义,鼎城方言中“得”的“获得”意义也是该词的本义。在鼎城方言中,“获得”意义“得”后带的宾语,既可以表示“如意”,也可以表示“不如意”。例如,“他今年又得奖哒”“他查出来得哒肺癌哒”。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普通话“得dé”做动词用于口语,表示完成(比如,“饭得了”“衣服还没有做得”)和同意(比如,“得,就这么办吧!”),鼎城方言中没有类似用法。词典中提到“得dé”作为动词还可以表示“无可奈何”,比如:“得,这一张又画坏了!”这种用法在常德方言中普遍存在。但这时的“得”其实无论是在普通话还是常德话中,都已经没有动词带有的动作意味,而是带有了叹词的语法属性,表示感叹作用或者引起交际互动。有学者已经把“得”定性为叹词,用于招呼等。比如,“得,这是你搞的啵?”“得,你的东西拿起去。”另外,“得”还可以重叠,比如:“得得得,你的东西拿起去。”[3]311鼎城方言叹词“得”除了用于不如人意的情况表示无可奈何,还可以在句首引发话题,表示交际双方的言语互动。这两种用法通过声调的不同进行了区分。
《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记录虚词“得de”的4种用法,鼎城方言“得”都具备。普通话“得”做动态助词的用法,只是在早期白话材料中有记录,而这种用法在鼎城方言中还很常见。
“得”在鼎城方言里的意义和用法非常丰富,下面我们按照语法功能的不同分成动词、叹词、介词、助词和语气词5 类分别讨论。
鼎城方言动词“得”分成一般动词和能愿动词两类。最典型的一般动词“得te35”的语义是“获得、得到”“患上(病)”,后面通常带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做宾语,和普通话动词“得dé”的用法相同。例如:
(1)我今朝得哒一朵小红花。我今天得了一朵小红花。
(2)隔壁的老人得的么得病?隔壁的老人得的什么病?
鼎城方言中的一般动词,还有下面两种用法:
“得te21”,表示“给与”的意思,相当于普通话动词“给”。例如:
(3)我的东西都得你。我的东西都给你。
(4)老师让我得你的,让你等下去趟办公室。老师让我给你的,让你等下去趟办公室。
“得te21”,表示“容许”,相当于普通话动词“让”。它常出现于这样的结构:NP1+得+NP2+VP,其中NP2是兼语,句子真正的谓语是VP,例如:
(5)你得他搞,莫管他。你让他做,别管他。
(6)得我想一下再告诉你答案。让我想一下再告诉你答案。
能愿动词“得te35”,发音和表“获得”意义的“得”相同。除了在答语中,一般不能单独成句。它的自由度较低,需要和动词构成“得V”,表示动作发生或状态出现的极大可能性,相当于普通话里的能愿动词“会”“能”。否定式是“不得V”。例如:
(7)你的病得好。你的病会好。(肯定式)
你的病不得好。你的病不会好。(否定式)
(8)他得好生吃饭。他会好好吃饭。(肯定式)
他不得好生吃饭。他不会好好吃饭。(否定式)
(9)水得热。水能烧热。(肯定式)
水不得热。水不能烧热。(否定式)
这里的“得”表示主观可能性,也就是说话人认为怎么样。例(7)中,病不一定真的会好,而只是说话人对听话人的一种心理宽慰。如果“得”后是一般或者正向的情况,那么这一语义同时允准肯定式“V 得”和否定式“不得V”进入,如例(7)—(9)所示。如果后接内容是非正常的或是说话人所感觉的不好情况,那么只允准否定式“不得V”进入。例如:
(10)*我得把你拐起跑。(肯定式)
我不得把你拐起跑。我不会把你拐走。(否定式)
(11)*我得害你。(肯定式)
我不得害你。我不会害你。(否定式)
(12)*我得死。(肯定式)
我不得死。我不会死。(否定式)
如例(7)—(12)所示,鼎城方言中“得V”和“不得V”对语义的允准和限制存在不对称,“不得V”语义匹配度更高。例(10)—(12)带*的句子在语法逻辑上成立但在语义逻辑上不成立导致句子不可接受,但如果后接表示质问的语气词“啊”,那么句子转为可接受。例如:
(13)我得把你拐起跑啊?我难道会把你拐走吗?
(14)我得害你啊?我难道会害你吗?
(15)我得死啊?我难道会死吗?
例(13)—(15)隐含“我根本就不会怎么样”的自问自答,强烈表达了说话人对听话人不相信自己的质问。
“得”在句首做叹词充当独立成分的用法,是以往方言“得”的共时描写中没有被报道的。《常德方言研究》记录了“得”在常德市武陵方言中用作独语句的例子,尝试把“得”定性为“具有叹词性质”[3]310。普通话中其实同样存在叹词“得”,只是词典在确定词性时把它和动词“得”划归一类,对于两者的语法功能和意义没有进行细致区分。本文根据鼎城方言“得”在句首的用法明确提出“得”的叹词词性,并归纳出叹词“得”的两种用法。
叹词“得”,读作te13,用在句首,表示说话人无可奈何的心情,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哎”。“得te13”的后接句是对现实情况的具体描述,多表示不好或者不符合说话人预期的情况反复出现。例如:
(16)得!这张又画烂哒。哎!这张又画坏了。
(17)得!他又不同意哒。哎!他又不同意了。
(18)得!眼镜才只换得几天又坏哒。哎!眼镜才换几天就又坏了。
(19)你不是讲的他不得来啊?得!他来哒。你不是说他不会来吗?哎!他来了。
例(16)—(19)和普通话一样,用于不如人意的情况,表示无可奈何。例(16)中,“画”进行多次,结果仍是“画烂”,说话人对这一情况感觉到无可奈何。例(19)中,“他的到来”对说话人是出乎意料和无可奈何的。
句首表示感叹的叹词“得te13”还可以重叠,语用上是通过多次重复表示强调并引起说话人的注意,通常表达了说话人极其不耐烦的情绪,会话效果带有斥责意味。例如:
(20)得得得!你的东西拿起走。
(21)得得得!每次都不冲厕所。
(22)得得得!又提些东西来,吃也吃不完。
叹词“得”,读作te21,用在句首,表示交际者之间的互动。交际双方通过“得”引出话题,相当于普通话“喏”。例如:
(23)得!你要找的东西。喏!你要找的东西。
(24)得!这回的工资,都给你。喏!这次的工资,都给你。
(25)得!顽屋里的东西比您屋里的多些。喏!我家里的东西比你家里的东西多一些。
(26)你不是望啊他半天哒?得!他来哒。你不是期盼了他半天吗?喏!他来了。
例(23)—(26)与例(16)—(19)意思完全不同,不涉及任何主观情绪的表达。例(23)—(26)一定发生了交际互动,交际双方即将就某一话题进行讨论,通过“得”引出将要进行的话题,而例(16)—(19)甚至可以只是说话人的自说自话,对于交际对象是否参与没有要求。
如果例(16)—(19)中的“得te13”读成“得te21”,那么这时的语义就发生变化,没有了原先暗含的说话人无可奈何的意思,而是变成交际互动,语境中也需要交际双方的共同参与。这时候暗含的语义是说话人把某某情况告诉听话人。语音的调换导致语义改变,更加确定这种改变是通过句首“叹词”来实现的,而不是语境蕴涵。
句首交际互动的叹词“得te21”也可以重叠,语用上的效果与独用时单纯表达提醒不同,而是表示强提醒,会话效果上也蕴涵控诉、指责意味。例如:
(27)得得得!这不是的啊?眼睛不晓得长啊哪里的?
(28)得得得!给你给你,借一点点儿钱天天催魂样的。
(29)得得得! 你屋里女今朝又把别人打啊一餐。
“得”在鼎城方言中做介词,这是普通话的“得”所不具备的用法。
介词“得te33”,引出动作行为的地点,构成介词词组做补语,相当于普通话的“在”“到”。例如:
(30)你又把垃圾丢得这里。你又把垃圾丢在这里。
(31)画画儿巴得墙上不得掉。画纸粘在墙上不会掉。
(32)今朝的课就上得这里。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得”的这一用法,和鼎城方言中“斗”“倒”做介词的功能一样,只是“得”的使用相对较少。“斗”“倒”在鼎城方言中同样是多功能词,除了作介词,也还有动词和动态助词等用法。
介词“得te21”,与施事宾语构成介词词组,并作状语,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被”。例如:
(33)他得别个喊起走哒。他被别人喊走了。
(34)剩饭剩菜得奶奶泼哒。剩饭剩菜被奶奶泼了。
(35)这件衣服硬是得他穿得反光哒。这件衣服真的被他穿得反光了。
(36)*他得打死了。
(37)*他得感动了。
鼎城方言“得”的被动用法不限于表示不幸或不如意的事情,也可以是对客观情况的一种阐述,如例(33)—(35)。鼎城方言中“得te21”表被动,施事必须出现,如例(36)和(37)因为没有施事,句子就不成立。鼎城方言中被动句使用很广泛,被动词除了“得”,还有“逗”“等”“尽”“是”等。相对来说,“得”表被动的使用频率较低。
鼎城方言中的助词“得”分为动态助词、结构助词和能性助词三种。结构助词和普通话中“得”的用法相同,其余两种助词的用法具有特色。
鼎城方言中“得”做动态助词,表示动作或者状态的完成,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普通话中的“得”已不具备这种用法。早期白话的语料中,我们还能看到“得”表示完成的用法。在鼎城方言中,当“得”用在动词或形容词后并同时处于句末位置时,这个时候的“得”既表示动作或性状的完成,也表示事态的变化。例如:
(38)树上的叶叶儿红得。树上的叶子红了。
(39)单车等他骑起走得。自行车被他骑走了。
除了以上因为句法位置重叠导致动态助词和语气词同形的情况,“得”做动态助词常出现在以下4 种结构中。
第一,“只+V+得+O”结构。这一结构中“得”既可以是动态助词,也可以是能性助词。例如:
(40)我只吃得两个粑粑。A.我只能吃两个粑粑。B.我只吃了两个粑粑。
(41)他只来得两天。A.他只能来两天。B.他只来了两天。
(42)一个月只看得一两页页儿书。A.一个月只能够看一两页书。B.一个月只看了一两页书。
在没有语境的辅助下,结构“只+V+ 得+O”有两层意思:一是未然,副词“只”用作限定,表示只能够做什么;二是已然,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意思是只做了什么。如果去掉“只”后,句子只能表示“能够做什么”,不再表示动作或者状态的实现。如果“只+ 动词+ 得”前还出现副词“还”,那么句子表示的是动作行为仍要继续的意思,这时候的“得”不再和表示可能意义的“得”发生混淆。
第二,紧缩结构“V+得+数量短语+ 就+V”。举例如下:
(43)面我吃得几回不爱哒。面我吃了几次不喜欢了。
(44)这些题我做得几回就会哒呀。这些题我做了几次就会了呢。
表示动态的“得”只能用于条件关系的紧缩复句中,如果只是单独的“V+ 得+ 数量短语”,“得”就表示可能意义,例如,“面我吃得几回(面我能吃几次)”“数学题我做得几道(数学题我能做几道)”。
第三,“V+得+N+来”结构。《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中,“得”标注为动态助词: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的完成或者动作、状态的持续(多见于早期白话)。虽然在普通话中,该用法实际已不存在,但在鼎城方言中还比较普遍,例如:
(45)吃得饭来再出去,天都黑哒。(≈如果吃了饭再出去,那么天就黑了。)
(46)喊得你来,又忘记喊他哒。(≈喊了你,又忘记喊他了。)
“来”表示新情况已经出现,表承接性的结果分句也必须出现[4]。例(45)是对未然情况的主观预测,表示如果做了什么,那么另一件事会怎么样;例(46)是对已然事件的客观陈述,表示因为做了某事,另一件事情没有做成。
第四,“形容词+得+程度补语”结构。例如:
(47)今朝热和得点点儿。今天热和了一点儿。
(48)裙子穿起短得点点儿哒。裙子穿着短了一点儿了。
(49)他瘦得点点儿哒。他瘦了一点儿了。
例(47)—(49)中的形容词在深层次上都应当做动词理解,“得”在其后表示的是动作行为或者状态前后的对比,所以有动态的意味。
鼎城方言助词“得te33”做中补词组的结构助词,用在动词或者形容词后面,表示结果或者程度的补语,这个用法和普通话中“得”的用法基本一致。
在鼎城方言和普通话中,“得”做结构助词构成“V/A+结构助词+补语”的时候,如果补语是形容词,就会与表示可能的能性助词发生冲突。吴福祥认为:“现代汉语中‘V 得C’也是一种尚未充分语法化的句法结构,主要的表现是:当补语成分是形容词时,‘V 得A’既可以是能性述补结构(表可能),又可以是状态补语结构(表实现)。”[5]其中表示可能的“得”是未然,表示实现的“得”是已然,只有在语境信息明确的情况下才不会产生歧义。例如:
(50)老板,这个方案我解决得好,交给我做吧。
(51)小刘不错,这次在项目合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解决得好。
(52)给我笔,我写得好,只有你才写不好。
(53)看看这些钢笔作品,写得好!(54)妈妈,衣服我可以自己洗,我洗得干净。
(55)这件衣服洗得干净,那件衣服洗得不干净。
在语境的辅助下,我们可以判断例(50)(52)(54)中的“得”是能性助词,例(51)(53)(55)中的“得”是结构助词。
鼎城方言结构助词“得te33”后不连接补语时,音高由中平调33 变高平调55,表示对事物性质、属性或状态等的特别强调。例如,“他硬是好得”“这道题简单得”。
接在动词后表示可能性的“得”词性很特别,学界意见不一。
朱德熙认为“V+ 得”实际上应该分析成:“V得得”(《语法讲义》中的例句是“说得得”),前一个“得”是助词,后一个“得”是充任补语的动词。因此“V+得”是省略了第一个助词“得”,留下的是充任补语的动词“得”[6]133。张大旗认为表示可能的“得”不管出现在动词前还是动词后,都是助动词[7]。岳俊发根据“得”在历时上的演变,认为“得”用在动词后表示可能,“得”还是动词。只有当“V+得”后面出现了表示某种结果可能性的补语时,即“V+得+ C”,这时候“得”才完全虚化成结构助词[8]。吴福祥提出:“现代汉语中‘V + 得+ C’也是一种尚未充分语法化的句法结构,主要的表现是:当补语成分是形容词时,‘V + 得+ C’既可以是能性述补结构(表示可能),又可以是状态补语结构(表实现)。”[5]吕叔湘认为“动词+ 得”,表示可能、可以、允许,“得”是助词,动词限于单音节,否定式在“得”前加“不”,动词不限于单音节[9]165。黄伯荣、廖序东认为可能补语、可能结果补语以及可能趋向补语中的“得”不是助词,也没有明确说明它的具体词性[10]。王巧明把衡山方言“V 得OC/CO”结构中的“得”定为能性助动词,把“X 得C”中的“得”定为结构助词中的能性补语标记[11]。马庆株提到,一般语法书上补语的分类是成问题的,一般做语法分析的时候却把表示结果而不表示可能的补语说成可能补语,而“得”成为了标记可能补语的标记[12]。
总之,把用在动词后表示可能的“得”单纯地定性成动词、助动词、普通助词,或者归类到结构助词并定性成能性补语标记的做法,都不能准确体现“得”的性质。
下面我们通过对比动词前后“得”在鼎城方言中的实际用法来探讨“得”的词性。
(56)——他得不得洗?
——他得洗。→得洗。→得。
(57)——他洗不洗得?
——他洗得。→洗得。→*得。
(58)——他洗不洗得干净?
——他洗得干净。→洗得干净。→洗得。→*得。
由上可知,例(57)(58)中的“得”属于一类,因为不能独立充任答语。例(57)中的“得”表示某一动作行为能否进行的可能性;例(58)中的“得”表示某一动作行为获得某种结果或者趋向的可能性。
另外例(58)中的答语“洗得干净”在没有语境帮助的情况下很容易发生歧义。下面把“洗得干净”转换成问句:
(59)洗不洗得干净?——洗得干净。→洗得。→*得。(能性助词,表示可能)
(60)洗得干净不干净?——洗得干净。→干净。(结构助词,“得”是标记,无意义)
这样把在动词后表示可能的“得”和真正的结构助词“得”区分开了。
例(56)中的“得”可以单独作为答语使用,而例(57)(58)中的“得”都没有这种用法,因此例(56)中的“得”的自由度最高。胡云晚认为类似例(56)中的“得”与普通话一般助动词的语法功能相同[4]。例(57)(58)中的“得”,位置固定,不能单说,一定要与谓词性词语结合在一起。通过自由度分析,把表示可能的用在动词前的“得”和用在动词后的“得”进行了区分,因此将动词前后的“得”都归为助动词的做法并不可取。那么动词后表示“得”的词性究竟是什么?
吕叔湘提到“得”表示可能性,古代用在动词前,否定形式是“不得”。现在这个意思的“得”附着在动词后,跟英语的实词“able”虚化成词缀“-able”类似。
从声调来看,鼎城方言“得”受到补语位置的轻声词调模式影响,调值是33,我们暂时还是不把这个“得”定性成为词缀。因为在鼎城方言中,“得”不仅可以依附在动词后,还可以依附在动词性词组后面,例如“站起来得(能站起来)”“吃进去得(可以吃下去)”等等。这里的“得”是能愿动词“得”向结构助词“得”虚化的中间状态,语音轻化,紧跟在动词性成分后面,不能单用。这一类用法,用能性助词这一名称表达比较贴合。
我们将能性助词“得”分成“V+ 得”和“(V+得)+ C”这两类来讨论。
1.“V + 得te33”。吕叔湘认为:“‘得’字之表可能,又可判别‘可’与‘能’之二义。能与不能,以行事者自身之能力而言;可与不可,则取决于外在之势力,如理所之当然,如他人之好恶,而非行事者本人所可左右者也。‘这个孩子吃得’谓之健饭,‘能’也,施事之式;‘这个菜吃得’,受事之式也,同时一则表能,一则表可。”[13]132
我们参照吕叔湘的分类,来讨论“得”的意义。
第一,“V 得”表示“能”。施事因为自身的能力使得动作行为具有可能性,这样的句式称为施事式。否定式为“V 不得”。
(61)你又吃得又喝得,不得得病。你又能吃又能喝,不会得病。
(62)你和她比得,顽俺比不得。你和她能比,我们不能比不了。
例(61)(62)中,施事因为自身在某些方面具备条件,可以做或者能够做某事。句中施事出现或不出现句子意义都相同,语义都指向施事。“V+ 得”后面可以不接其他任何成分,也可以后带宾语,如“吃得”“吃得饭”。
第二,“V 得”表示“可”。客观情况使得动作行为的发生具有可能性,这样的句式称为受事式。和前一类不同,真正的施事不出现,受事直接做受事主语。例如:
(63)饭吃得,只是菜还没有炒完。饭可以吃,只是菜还没有炒完。
(64)菜都弄清白哒,火关得。菜都做完了,火可以关。
(65)洗衣机用得几年。洗衣机可以用几年。
2.“(V + 得te33)+ C”。它是在“(V+得)”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层补语,表示可能性的意思不改变。我们根据补语“C”的不同类别,具体来看“(V +得)+ C”在鼎城方言中的使用情况。
第一,“(V + 得)+动词/形容词”。例如:
(66)再多的菜我都吃得完。再多的菜我都能/可以吃完。
(67)不兴扶他,他个人爬得起来。不用扶他,他自己能/可以爬起来。
(68)在电视里看啊的,我学得像。在电视里看过,我能/可以学像。
第二,“(V+得)+数量短语”。例如:
(69)新鲜鸡蛋放得几个月。新鲜鸡蛋能/可以放几个月。
(70)五一放假又休息得几天。五一放假又能/可以休息几天。
(71)这张车只怕装得几百斤。这辆车恐怕能/可以装几百斤。
吕叔湘说:“近代则惟表已成(即结果)者用‘v得oc’,而表未成(即可能)者概用‘v 得co’,如‘吃得下饭’。”[13]142普通话中现已没有这种区分。补语“C”在鼎城方言中位置比较灵活,有“(V+得)+O+C”(吃得饭完)和“(V+ 得)+C+O”(吃得完饭)两种,但是宾语始终只能出现在“V+得”后面,“C”不能插入“V+得”中间,“得”表示可能。
“得”做语气词时,同样通过声调的不同区别不同的语气。“得te21”表示事态变化;“得te33”表示事实强调。“得”做语气词时,一般进入下面四种结构。
在“V+ 了儿[lɚ33]+‘得’”结构中,如果“了儿”单独出现在动词后而没有语气词“得”,则不成句。例如:
(72)饭跟我吃完了儿得。饭被我吃完了。(*饭跟我吃完了儿。)
(73)他跑了儿得。他跑了。(* 他跑了儿。)
(74)他两个婚都结了儿得,你还不晓得啊?他们两个结婚了,你不知道吗?(*他两个婚都结了儿。)
“得”也可以替换成别的语气词“啰”“哒”“咧”等,表示其他语气。另外,“了儿”也可以用表示完成体的“起”“完”等替换,句末语气词也必须有,比如,“作业我写起得”“菜我弄完得”“衣服我折完哒”。
“V 得/ 不得”有两种意思:一是表示能或不能;二是表示可以或不可以。“V 得/不得”后可接动作的对象或补语,再接句末语气词“得”表示事态的变化或者对事实的肯定。例如:
(75)我摸得电得。我能够摸电呢。我能够摸电了。
(76)他吃得饭进去得。我能够吃下去饭呢。我能够吃下去饭了。
(77)武汉去得得。武汉可以去呢。武汉可以去了。
(78)食堂的门开得得。食堂的门可以打开呢。食堂的门可以打开了。
例(75)—(78)中,句末语气词“得”因为不同语音,进而对应不同的语义。“得te33”表示说话人对自己陈述事实的肯定强调;“得te21”表示说话人陈述事态的新变化。
上文讨论过“只+ V + 得+ O”这一结构可以表示两种语义,再接语气词“得”,表示对所陈述的事实的强调,例如:
(79)我只吃得两个粑粑得。A.我只能够吃两个粑粑呢。B.我只吃了两个粑粑呢。
(80)他只来得两天得。A.他只能来两天呢。B.他只来了两天呢。
(81)一个月只看得一两页页儿书得。A.一个月只能够看一两页书呢。B.一个月只看了一两页书呢。
“只+ V + 得”后也可以没有后接成分,表示“只能做什么”,后接语气词对这一事实加强肯定。例如,“我只喝得得”,意思是只能喝,不能做别的。
鼎城方言中有表示后悔的特殊否定结构:“没+V+‘得(能性助词)’”,再带语气词“得”,在序列上形成能性助词“得”和语气词“得”先后使用的格局。
“没+V+‘得(能性助词)’”表示未能够怎么样,是一种未然状态,因而无法表达“变化”。句末再接语气词“得”,这一结构强调对未能做某事的遗憾。例如:
(82)书小时候没读得得,长大哒都学不进去哒。小时候没能读书呢,长大了都学不了了。
(83)病前头没诊得得,搞得现在拖成晚期哒。之前没能治病呢,搞得现在拖成晚期了。
“没+V+得”结构已经包含有惋惜、遗憾和懊悔的语气成分。添加句末语气词“得”,语气更加强烈。
鼎城方言中,语气词“得”除了在上述结构中表示“变化”和“强调”之外,还可以用在一般陈述句末尾,表示对所陈述事实的肯定“强调”,读作te33。例如:
(84)这个贪官硬不是个东西得。这个贪官真不是东西呢。
(85)你望么得望,我又没有坐斗你的位置上得。你看什么看,我又没有坐在你的位置呢。
(86)这点点儿事事儿不算么的得。这一点事不算什么呢。
例(84)—(86)中的“得”可以换成其他语气词“啊”“啰”“呀”等。鼎城方言中语气词“得”远没有其他语气词运用的范围广,除了应用于以上结构中,一般句子后能用语气词“得”的情况较少。
普通话中“得”通过不同的发音区分语义:一般动词读作dé;能愿动词读作děi;助词读作de。鼎城方言“得”也利用方言系统中的声调区分了不同的词性和义项。跟普通话比较,鼎城方言“得”的不同在于,不仅不同词性对应的语音有所不同,而且同一词性的不同义项还通过语音的差异获得区分:te35(获得义动词、能愿动词);te33(能性助词、结构助词、动态助词、介词、强调义语气词);te13(无奈义叹词);te21(给予义动词、容许义动词、提醒义叹词、介词、变化义语气词)。表1 是“得”的语音和词项的对应关系表。
表1 鼎城方言“得”的语音和词项的对应关系
鼎城方言的“得”不仅词义丰富,而且在保持声母、韵母不变的前提下,利用方言的声调系统区分了不同的词性和义项,大大减少了相同语音形式承载语义信息的负担。汉语语音系统经历简化后,一个词承担多个语义项目,甚至出现同音词,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不同词性通过语音的不同进行区分比较常见,像鼎城方言这样同一词性中的不同义项也通过语音的差异获得区分,具有一定的特色,对挖掘汉语方言中的同类现象有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