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均 李建立
一从文学批评到文学史研究
李建立:您的第一篇学术文章是一九九五年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的《论苗长水和他的老区小说》,在之后几年时间里,虽然间或也有文学史研究论文发表,但您当时的精力似乎主要投注在了文学批评上,批评对象包括莫言、刘震云、张炜、李锐等作家。不过,同样是文学批评,您二〇〇九年发表的《史铁生与当代文学史书写》一文在方法上很明显有别于您之前的批评文章。您在文中没有具体地评论史铁生的作品,而是提出并讨论了“史铁生是怎么成为一个重要作家的”这样一个浓重历史化色彩的问题,将史铁生的成名过程和写作风格的调整和文坛圈子、文学思潮的嬗变等等进行了富有兴味的讨论。这样一种提问和分析方式与您之前写作的批评文章有所不同,也区别于同时期文坛绝大部分文学批评的路数。能不能谈谈您当时撰写这篇文章的契机以及您在文学批评方法上发生变化的原因。
张均:谢谢建立兄的关注!我最初做过一些作家评论,主要是受在武大念书时导师於可训先生的影响。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於先生就已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评论家,后来在中大读博时的导师程文超先生也很重视作家论。我最早写苗长水、莫言、刘震云、张爱玲这些作家,大约是这个背景。考虑研究史铁生则要晚一些,记得是在人大访学期间。那个时候程光炜先生已开始在“人大课堂”上主持“重返八十年代”的精彩討论了,思考史铁生的问题就多少吸收了“重返八十年代”的“后现代+历史分析”的方法。我在搜集史铁生相关资料时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就是在一九九二年《我在地坛》之前,史铁生作为一个小说家其实已非常有名——《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就给了我很难忘怀的印象——但关于他的评论非常稀少。印象中只有两三篇,与同时期张贤亮、王安忆、路遥等作家相比,可谓天壤之别。感觉评论界对他比较抵制,但一九九二年后迅速“追认”了他。这其间的文学史叙述引起我的兴趣。其实每个时代都有一套源于主流文化的讲述文学史“故事”的方法,把哪个作家排斥出去或接纳进来,接纳进来又怎样“安放”,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叙述问题。故理解小说家,不能只看小说,而要看小说在现实的文化场域中可能的结构性位置。《我与地坛》对史铁生自己来说是事关“平常心”的灵魂的自我救赎,但对于当时的评论界来说却可以叙述为“抵抗投降”的代表,是对市场经济、“现代文明”的拒绝。其实,这种叙述并不符合史铁生。史铁生不像张炜那样反感城市,更不反对科学,他有尿毒症,对帮他治疗的医生也很感谢。他写《我与地坛》源于他自己的“过程诗学”的脉络,但文学史对他的“追认”却发生在另一条脉络之上。当然,史铁生对此并没有表示异议,毕竟,作家还是乐意看到文学史接受自己,哪怕是以误读的方式。所以,我对史铁生的研究考虑到相对复杂的文化权力的生产网络,与此前的作家论写法有所差异。
李建立:二〇〇一年出版的《张爱玲传》是您的第一部著作,这部著作很受读者欢迎,现在已经印行到第四版。但说实话,读到您这本《张爱玲传》时是有点意外的。特别是把张爱玲的作品和您在学术领域展现出的文学观念、社会关怀联系起来时,会觉得您在这部书后记中提到的“将张爱玲符号化的中产阶级文化”其实和您是“不相干”的,当时是怎样一种契机让您去写了《张爱玲传》?您觉得深度地阅读张爱玲其人其书对您的文学观念、文学史观念有没有产生影响?您觉得这些您“时不时”阅读却不怎么“声张”的作家作品和您的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年代文学研究之间构成了一种怎样的关系?比如对张爱玲的阅读和研究是不是形成了牵引,或者说,当你醉心于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年代文学研究时,是不是张爱玲及其作品的存在也构成了一种提醒,因为在那样一种文学制度和报刊生态之下,是不大可能出现张爱玲这样的作家的。当然这个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即正是您对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年代文学“亲切与认同”会在一定程度上让您在表达对张爱玲“敬意”时候却不会成为“张迷”?
张均:《张爱玲传》的写作,其实是读博期间的偶然行为。当然,也有一定的渊源,就是我硕二时曾写过一篇《张爱玲论》,人大复印资料也转载了。那还是二十世纪九〇年代末,张爱玲不像今天这样“破圈”,甚至还算是一个“新作家”。当时很喜欢她的小说,兼之她也姓张,有点亲切,一时热情就想写本她的传记。就这么一个来历,没有太深的学术考量,当时年轻,做事更多是因为喜欢。不过在通读张爱玲作品及生平资料之后,我确实感觉得张爱玲的写作出于她对自己处境、经验的文学应对,与后世对她的理解存在较大裂缝。比如,如果我们不把张爱玲视为一个传奇作家而把她仅当成一位年轻女子的话,就会发现她的人生因为过早失掉母亲的爱与陪伴、缺乏必要的成长指导而误入歧途,这对她的生命体验与写作影响巨大。我这本《张爱玲传》最大的不同就是在生命的层次上把她看成一个普通人,恰如她的同时代人穆旦所言,“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我希望以此去看待她所经历的时刻与命运。当然,她家世显赫,也的确有不少平民子弟不大能理解的处世态度。譬如,她的“政治态度”似乎有些混乱,她对共产主义缺乏反感但又嫁给左派剧作家(赖雅),她也介意别人以“汉奸”看待自己但又和侵略者(日本人)做很好的朋友。这其实是从政治家族习染而来的现实主义的政治态度,这种“现实主义”,考虑更多的是国家力量之间的博弈与利益,而非朴素的民间道德。张爱玲受此影响比较大,她作品中没有同时期抗战书写中那种深切、动人的民族感情,当然也不能说卖国。作为小说家,她没有我们所期待、视之为“自然”的政治态度。总体而言,我更愿意通过发掘张爱玲的“普通的生活”,并以此勾连她的私人经验与文学书写。当然,也不能说做得很到位。比如,在书中对胡兰成就压制不住讽刺性的表述,后来在网络上就有读者对此提出批评,认为张爱玲都没有后悔与胡兰成的一段因缘,你又为啥不满呢?的确,从后来出版的《小团圆》看,九莉对邵之雍的爱恋堪称沉醉,有这样一段描写,很可见张爱玲对这段感情的珍爱,“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但从政治、为人、为文等多个层面,我都不喜欢胡兰成这个人。从这个角度讲,我难以成为“张迷”。我也不像夏志清那样认为张爱玲的小说就是旷古之未有,也不愿像中产阶级那样将自己不曾实现的梦想投射到她身上,将她传奇化、浪漫化,其实也是他者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是张爱玲对于广大的人世的态度,我也希望这本《张爱玲传》对于她是“懂得”,能够把她所经历的欢悦、痛苦和悲怆都呈现出来。
后来隔了十年,又写了《张爱玲十五讲》,那时刚刚写完《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觉得有很大的内心的不满足。因为文学制度研究虽然重要甚至有趣,但它本身存在取向上的偏缺,即难以与作家的灵魂进行对话。在很长时间里,我天天弄那些资料,尤其是在中山大學图书馆读那些“十七年”旧报刊。这些旧刊充满政治口号型的文字,我对政治口号倒不反感,也能经常读出其“微言大义”,但比较起来,作品才是活生生的灵魂的记录,太久的不大触及文本的“外部研究”终究不那么惬于人心,于是有一个“调节”的想法,再加上我写《张爱玲传》很少解读张爱玲小说,也有必要做点“补课”工作吧,于是在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一年间转而写《十五讲》。期间有段时间住在顺义,天天在那写这个东西,觉得很快乐。我喜欢穿透文本去看作家的灵魂,去体悟无数“匹夫匹妇”所经历的命运的波折。张爱玲小说的重心,恰是落在这一层上。她不关心时代变迁,也未必有意为我们打开一扇观看洋场社会的“窗口”,但她能看见无数灵魂的升起和坠落,能听见那些隐秘的身体内部破碎的声音。我希望把这些呈现给那些喜欢、热爱张爱玲的青年男女们。也因此,《张爱玲十五讲》的语言表述就有意识地非学术化,比较灵动、个性一些。
关于张爱玲的这两本书,主要是我作为文学爱好者的喜爱的表现,并没有定位在学术研究或者探索。自然地,也因此“收获”许多读者朋友。二〇二二年九月二十二日,“纯粹读书会”邀我做了一场名为“张爱玲的多重面孔”的线上“新书分享会”(其实是两书的重版),有两万七千多人在线参加,气氛热烈,确实与学术研究的受众大有不同。当然,也因为我写过这样两本张爱玲的书,略有影响,有朋友认为我后来转向其他研究——即围绕“十七年文学”的文学史研究——可惜了。这个意思我懂,就是“十七年文学”没什么价值,研究它,属于虚耗年华。
二、制度研究的问题与方法
李建立:《张爱玲传》和《张爱玲十五讲》大致都可以归为传统的作家作品研究,您为什么在二〇〇七年前后转向了文学史研究,特别是为什么很明确地转向了当代文学制度研究?
张均:这与洪子诚先生的《问题与方法》有一定关系,更直接的原因则是二〇〇四——二〇〇六年期间我在武汉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导师於可训先生给了我一个课题,叫“中国当代文学接受史”,感觉从技术上不好处理,因为“接受史”要按一个个作品的接受来展开的,比如史铁生怎么从“不重要”变成“重要”,并非他的写作质量突然提高,而是这个时代有一天突然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不过,把这样一个一个的个案堆放在一起,并不能自然地就构成一部“接受史”啊。而且,文学接受必然涉及出版、评论、争议、检讨、修改等等细节,既如此,何不将之放大,把文学出版、生产、批评、接受甚至作家组织放在一起,做一个比较系统的研究呢?于是有了“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
李建立:在这部著作之前,当代文学制度研究已经有了一些研究,包括洪子诚、王本朝两位老师的优秀成果,您在问题与方法上是怎样处理与此前研究的关系的呢?
张均:两位老师的研究对我启发都很大,但我的思路或者我对社会的理解还是有些不同。其实自改革开放以来,现当代文学研究一直存在某种新启蒙主义的方法论,信守这种方法论的研究者会有一种“铁幕”想象,认为存在一种高度集中的规训一切的权力,以及无数被规训的个体。我的看法不完全是这样。记得有人对鲁迅有一个评价,说鲁迅懂世故而不世故。这是很精辟的,实际上“懂世故”是从事人文研究必备的素质,即要有阅世、断事、观人的能力。举个例子,常有这样的情况,上面某项政策下来,负责人物既可以将政策执行得有利于此人,也可能使之有害于彼人。文学制度即是如此。它未必天生就会产生某种效果,而是说,制度由谁制定又由谁去执行,制定、执行又在怎样的具体情境,甚至相关史料的出现,都具有较大的随机性。比如作家协会这个制度,可以提供稳定、体面的收入,体验生活的便利,出国、出版、发表方面的支持,可以成为创作的保障。但它也完全可能变成一个坏的制度,如果领导跟你有过节,那他完全可以运用这个制度让你得不到编制,让你降级,甚至打倒你。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当然,我们今天看到的史料并非完整的事实,有些“不可见”,譬如很少有人叙述自己多么想做作协领导、做了之后又获得哪些好处。有些材料“可见”,譬如回忆自己到干校去了、很是痛苦。我们看到的材料可能是社会业已“选择”过的,而这些材料往往又自然地与某些话语“粘合”在一起并转而塑造我们对历史的看法。在此情况下,就需要适当的“世故”,就需要和材料作“斗争”——不必完全顺从于材料,不能简单以为材料就是真相,而是要反思为什么有些材料“不可见”,而“可见”材料是否还意味着别的什么东西。大约因为这样的“复杂”念头,《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一书的写作确实有些地方与前辈不同。前辈学者往往亲身经历二十世纪五十——七十年代,有非常真实的经验,但局限之处可能也在于此。作为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受到的切身的实际刺激过多,他们对与自己关系并不密切的诸多事情失去共情,比如说原子弹的成功爆炸,比如说几万座大型水库的修建,比如大批重工业企业的建设,认为只是些没有意义的数据。这也可说是经验对研究的封闭与限制。
李建立:《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一书首先区分了“文学体制”与“文学制度”在一对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完全可以相互替换的概念。您认为“体制是国家权力单方面的诉求,而制度则是‘谈判、妥协后‘心照不宣的协议。”这一区分确实有重要意义,因为它将研究的方向从“公开的政策与规定”(也即您说的“文学体制”)转向了“实际写作、出版、评论和接受活动中”,由各种力量在观念和利益的作用下形成的“事实上的文学制度”。或者说,“文学体制”只是“文学制度”中的一股力量的来源,甚至有的时候只是起点,虽然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最强大的力量,但它并不是文学史的全部,也是在这一意义上说,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年代的文学制度非一个“一体化”所能概括。但是,我们在评价一个人的品行时,一般会着意于被评价者的行动及其结果,一般不怎么讨论所谓“动机”的问题,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形成所谓“诛心之论”,“本意”是很难被讨论的。为什么您有时在讨论具体的文学制度时,会强调“新中国设立文艺机构的初衷”、“毛泽东推动‘读者制度”的原初目的?认为这些“初衷”和“原初目的”都被研究者剥离了,这样对“初衷”和“原初目的”的讨论和重视会不会影响到您对“事实上的文学制度”的判断?
张均:您这个问题提得特别好,很尖锐,很启发我的思考。把“体制”和“制度”区分开来,是因为体制更易理解,比如说我们现在说的编制即属于“体制”,它对我们存在强有力的影响,但很多时候,体制在现实中的运行存在一定缝隙,少数情况下甚至背道而驰。譬如,《人民日報》最早设立“读者来信”栏目的缘起,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很多农民、基层工人给毛泽东写信,信件中比较多地反映他们村支书如何使坏、厂长如何贪污。来信太多,毛泽东自己看不过来,就专门成立了秘书组看信,并定期给他汇报。后来,毛泽东让《人民日报》成立专门的“读者来信”组,接受、处理基层群众的意见。可能后来各个省市机构的“信访办”也由此衍生。不过,“原初目的”有时并未成为事实。“读者来信”后来在文艺界的挪用中其效果开始变得驳杂。报刊每月收到的读者来信可能上千封,可能只能刊登几封,那刊登哪几封,就不是读者能说了算的,编辑与主编就更具操控权。最后刊登出来的,与其说是“群众的声音”,不如是刊物希望呈现的“群众的声音”。甚至有时候“群众的声音”的作者直接是编辑部人员冒充。
问题在于,这种情况在“事实上的文学制度”中是占比百分之百还是百分之五十,还有待做更细致的研究工作。譬如,浩然写《艳阳天》就非常重视读者,他把初稿带到农民中间去念,农民不喜欢就改,这使《艳阳天》出版、广播以后风靡一时。不过,在知识分子疏离政治、重建学统的改革开放年代,这类与“原初目的”比较吻合的“事实上的文学制度”材料并不多见。时隔多年,当事者更愿意凸显自己在特殊年代的受害者身份,以塑造自己的道德形象,这会影响到我们所看到的材料。不过当下很多事情还是能体现文学制度的正面效果,体现作协等组织结构之于创作的积极功能。所以,“事实上的文学制度”可能牵涉颇广,“原初目的”可能头绪非一,二者之间也不构成单一的因果关系。种种复杂性,都需要以一定的“世故”去发掘、去处理,并需要对自己研究中的“不见”有所警惕。
李建立:在《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的“后记”中,您援引酒井直树的说法(“为了反对西方的侵犯,非西方必须团结组成国民”,而为了成为这样的“国民”,就必须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排除该国民内部的异质性”),提出要从整体上考察新中国的现代化目标的前提下,去认识“人民文学”的建构,而不是像新启蒙主义那样站在异质性的立场对诸如知识分子改造提出批评。这个思路似乎存在一定的悖论,即所谓“反对西方的侵犯”如果不单指直接的武力侵犯的话,文化上的“帝国主义”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侵蚀、同化“非西方”,使之“西方化”或者使之成为次等的“西方化”,在这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同质化”。而为了反对这样一种“同质化”,难道非要将自己先“同质化”甚至“一体化”起来吗?在反对外来的排斥异己的前提下先在内部排斥异己是不是恰好中了假想中的敌手的诡计?或者说,和敌手的逻辑其实一模一样?
张均:这的确是困境式的存在。有两种不同范型的同质化,一种就是来自西方的文化上的同质化,它希望通过启蒙来改造我们的民族,实现次等的“西方化”。假如没有日本侵华战争的话,那么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所致力的就是这么一个文化工程,它希望按照西方的民主、自由与“人的文学”的标准来重铸我们民族新的同质性。但后一个同质性,则是在反抗实践中我们在内部通过排斥异质成分的方式建立同质的“国民”整体,这是中国革命所做的事情。这种同质化工程包含了很多现实层面的改造、删除、整合。它不但“排除”了文学中的多种可能,也“排除”了现实政治实践的多种可能。我们今天主要在清理这其中的“债务”。但这两者还是存在根本区别。比如,鲁迅笔下是一个将要死去的故乡,是一个“他者”,沈从文笔下的诗意湘西,也仍然是一个城市小资的“他者”。其间都缺乏农民的主体性,都不是按照农民自身的欲望与逻辑展开的。当然,沈从文写水手、妓女,都充满悲悯万物式的热爱。文学这样写很好,但沈从文对世界的看法肯定不是湘西农民对世界的看法。中国革命与五四启蒙的不同,就在于它将劳动阶级作为历史主体来建构,寻求内生型力量,将劳动阶级的欲望与中国共产党的未来设想高度对接,在“谈判”中、在尊重这部分人的内在主体性的基础上建立新的同质性。在五四启蒙希望建立的文化同质性中,自由、民主会成为基本逻辑,民众则会在被改造中失掉自己,中国革命则会承认、接纳民众的主体意愿与生存欲望。
当然,也不会无条件地完全接纳。实际上,现代中国如果完全按照农民真实的想法向前推进的话,那么中国社会很难有进步。其实,并不是说一个人处在弱者的地位,他(她)所有的欲望就都是天然合理、“正确”,农民最大的愿望可能是在他(她)可以获得优势的前提下复制中国的剥削制度,但中国革命的设想从来不是这样。在《让子弹飞》结尾,黄四郎问张麻子,“是我重要,还是我的钱对你重要?”张麻子回答说:“你对我不重要,你的钱对我也不重要,但是没有你,对我很重要。”一个没有“黄四郎”(剥削阶级)的世界,即是中国革命实践所指。直到今天,“共同富裕”也仍然是中国革命的遥远回响。革命对于劳动主体的塑造是个非常纠葛的实践/叙述问题。当然,这并非说革命所建构的同质性就一定是美好的,但整体而言,我觉得现代中国还是在无尽挫折之中走在一个比较正确的轨道上。假如没有中国革命,我们按照启蒙方案发展的话,中国不可能走到今天,而大概率是一个依附性的大号的拉美国家。
李建立:您对这两种“同质化”的区分很有必要,也很有意义。《制度》一书论述的重点是后一种“同质化”的不可能,因为文学制度的建构和运作过程中存在“代理人困境”、各种“势力”等因素。这就是您的文学制度研究中的一大贡献,即提出研究制度时要充分考虑到“人”的因素。而您所谓的人,又不是单指具体的个人,而更多指的是“势力”,即处于政治力学关系上的集团,比如“派系”、“集团”、“圈子”、代理人等等。在我看来,这一视角跳脱出了过去将“制度”与“人”对立起来研究的思路,转而研究“势力”作用下的“制度”或者“制度”中的“势力”,这样的视角显然更符合您对“制度”的动态理解,也在很大程度上与文学史史实相符——因为制度的形成和运作要依靠“人”来完成,而“人”是处于利益之中的。不过当您提到这一文学制度“说到底都只是工具,它们可能为国家力量所用,亦可能为寻求独立性的知识分子所用,更可能为观念分歧之外的势力冲突、私人恩怨所用”的时候,是否认为在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年代国家力量实际上在文学制度的建构与运作中的力量是最为强大的,那些同样将文学制度作为工具的“知识分子”、“势力”、“私人”尽管可以使文学制度的看上去更为“驳杂”,但实际上并不能改变这一制度的基本面貌和权力关系?
张均:这个问题不宜抽象地回答。举个例子,假如我们一位中文系学生,毕业三十多年后成为省部级重要领导,回顾其成长的经验,是该归因他(她)“做事”能力突出符合国家人才选拔制度的要求,还是该归因他(她)“做人”能力出类拔萃符合官场“潜规则”?我感觉,对此很难做出非此即彼的回答。在文学制度的形成与运作中,国家力量与其他力量的关系的“基本面貌”,大约也是如此:紧密缠绕、互为表里。当然,秉持新启蒙主义的研究者会认为国家力量一家独大甚至是唯一的存在,我的研究则经常揭出那些“驳杂”的事实。这些“驳杂”,不仅有“势力”“私人”之于国家的代理甚至鸠占鹊巢,也涉及诸多人性的弱点和道德瑕疵。《制度》一书出版时曾遇到一些曲折,出版后也有一些道德感比较强的学者不完全认同,都与此有关。
三、报刊研究的“内生性的视角”
李建立:我注意到,不少和您观点上较为接近的学者在做这些论述时强调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年代的外部环境的影响,即在冷战的语境中讨论“人民文学”的建构及其一系列的运动,但事实是,随着中苏论战、尼克松访华、中日建交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冷战阵营的边界不断发生错动,所谓“反对西方的侵犯”至少在外交领域似乎并不那么清晰,但国内在文化战线上的“一体化”努力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相对来说,您似乎很少从冷战的角度讨论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年代文学史,而更多地以“弱者的武器”(第三世界国家)和“民族独立的动员叙事”作为立论的出发点。您能讲一下具体原因吗?
张均:我也经常思考自己的研究有什么缺陷,像您提到的这个冷战视野,就是我已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1949-1976)》和《中国当代文学制度以及(1949-1976)》两书共同的不足。其实,冷战背景对当年文学是有一定影响的,但因为我自己一直有一种和学界主流进行对话和辩论的强烈驱动,研究视野也会因此出现一些盲区。比如,我会更多强调二十世纪五十——七十年代文学的起源的正义,因为不少知名学者一上来就把它看做意识形态性的合法性论证,我不大认同。其实这种文学并非在一九四九年突然发生,而是从苏区文艺到根据地文艺到解放区文艺,有一个漫长的脉络。一九四九年后它经历了新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并不足以改变其根本,阶级与民族双重意义上的“弱者的武器”即其根本。冷战同样未能改变其“根本”,因为,在冷战前中共中央并未将苏联作为样板,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确吸取了苏联经验,但在文艺领域仍是以《讲话》为“方向”,等中苏关系出现裂缝以后,毛泽东更提出“两结合”,用意即在于与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划开界限,强化我们文艺的民族主体性。大约基于这样的看法,我在研究中虽然会提及客观的苏联元素,譬如组织制度、稿费制度之于苏联的借鉴,个别刊物(如南京《文艺》月刊)对于苏联文艺的亲近,但没有将冷战处理为一种问题框架。这的确是较为明显的不足。我这两天在读张慧瑜老师的电影研究著作,他的研究有很宽阔的视野,而我更多是在关注具体的制度、具体的个案,对于长时段的历史视野,的确欠缺,这方面我希望能向汪晖、罗岗、贺桂梅、张慧瑜等优秀学者借鉴,解决这个问题。非常感谢您的提醒!
李建立:我的感受不完全一样。很多人一讨论到一九五〇到七十年代的时候,就提出冷战这样一个背景,好像一旦指出这样一个外在的语境,很多問题就无须再做更细致的讨论了。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偷懒的做法,它的视角是单一的“冲击-反应”论。而您是从内生性的视角来讨论当代文学制度的。这一视角从当代文学自身的文化政治脉络入手,讨论文学制度的生成过程和建构方式,能较为充分地呈现出当代文学的复杂性。我想正是沿着这样一个视角,当代的文艺报刊才进入了您的视野,于是之后就写作了《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这本著作?
张均:《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1949-1976)》是《制度》一书的“副产品”,如果您说的“内生性的视角”成立的话,此书也基本上是延续、强化了这一视角。至于为什么做这本书,就是因为做文学制度研究那段时间对文学史料产生了强烈兴趣。那段时间,读了相当多的五〇——七〇年代文艺报刊。在近二十年,中山大学图书馆的这类旧刊,有些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打开过、阅读过。当然,中大馆藏的《文艺报》不大完整,我就从武汉大学图书馆把《文艺报》从一九四九——一九六六年代的大部分文章都复印了,带回家通读,细致做了阅读标记。读完之后,你会觉得《文艺报》如此官方的报纸,其实信息也很丰富,其中重点文章、一般文章、“读者来信”和各类“副文本”(如编者按、文艺动态、广告等乃至当年读者阅读时留下的评点、议论等等),都透露出耐人寻味的信息。但遗憾的是,《文艺报》(实为刊物)和多数报纸副刊上的许多重要文章,从来没有收录到各种选本中去,包括像洪子诚先生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1945-1999)》(上、下)以及现在新出的各种批评史料选本。推其原因,一可能是不少选本系仓促编成,主持其事者并没有深入通读过当年种类繁多的旧刊、旧报(洪先生当然不在此列),而是采取按图索骥之法,根据文章曝光度(被官方认可和被官方批评)快捷汇集而成。二可能这些旧报、旧刊(尤其旧报)上面的很多文章是短文章,文体也未必是论文式的,笔谈、札记、诗歌甚至讽刺寓言,不一而足,从体例上讲,的确不那么合适收在各种“史料选编”中。但是,在这些未被人注意的文章里面,讨论了很多有价值的很具现实性的文艺问题,涉及“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成规的形成及边界的移动。依我阅读的感受,这些没有被整理过甚至不再被人阅读的材料,史料价值很大,很有“打捞”的价值!后来我就想,要不做这个研究吧?于是有了《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1949-1976)》这本书。
李建立:那么,在《报刊》这本书中,您又是如何考虑“内生性的视角”呢?
张均:这项研究主要是在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年左右做的,二〇一六年把书稿交到了北大出版社。我当时的考虑还没到达到“内生性的视角”这个层次,主要想的是如何呈现一个“活的文学史”。这项研究选择了十八种报刊个案(出版时删除了新意不足的《人民文学》研究),依我读这些刊物的感受,每个刊物的办刊过程都是一个具体、鲜活的文学史现场。为了呈现这个“活”的现场,我主要着力了两个方面。一是尽量把其中有价值的史料发掘、整理并呈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最大的“贡献”是我愿意花时间去一句一句读了非常多的文章,包括很多政治色彩很浓的文章。与别人可能不同的是,我对这些文章没有抵触情绪。我不认为某个时代特别盛产“愚蠢”的人,人性大略相似,今天的人们怎样懂得权衡利弊,过去时代的人同样如此,故那些政治色彩很浓的文章,背后也隐藏着诸般人性的考量。如果把那些公开表述的观点,把观点背后的心理纠结,都能从“正在消逝”的流程中拉将回来,岂不是很有价值?可以说,这项研究的主要价值仍在于史料。二是按照“研究”的要求,尽量从所见文章及隐含信息中,“清理”出办刊过程所关联的文学史问题。很显然,如果一项研究只是单纯地罗列史料,那读者就首先受不了。所以还是要考虑用一个有价值的文学史问题把这些史料带出来,但这个文学史问题不是从外面加进去的,更不是从福柯或者萨义德的理论中搬过去的,而是本身就隐藏在刊物内部,有待“懂世故”的研究者从看似纷乱的材料中找出“蛛丝马迹”,然后再予以必要的组织与叙述。这种做法,不知是不是符合程光炜老师这几年“理论减法,史料加法”的提倡?他这三四年来学术眼光发生很大变化,即认为文学史料、文学事件比理论、观点更见重要,指导博士生时也更强调发掘原始材料(如作家手稿、日记、书信等),更加注意呈现事实本身的完整性与内在脉络,而尽量少些先见之明,少些外植的理论框架。您谈的“内生性的视角”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我很赞同,但这项报刊研究是否达到了这个效果,我不敢说,能肯定的是,的确投入了很多的时间与精力。现在书也出版了,回顾起来,觉得这项工作还是很值得,因为这项研究至少可以为其他学者提供一些原始的材料,他们可能没有时间去读的材料。这也是我的愿望,我觉得学术界也需要有人去做这样一些铺路式的工作。尤其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能力成为陈平原或戴锦华这样的学者,做些基础性的打捞史料的工作,还是非常值得花时间、认真去做的。
不过,我自己在《报刊》书的“后记”里也说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做这样的工作,因为真的太花时间了。蹉跎岁月,我如今也年过五十,学术时间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那么充裕。所以,我得好好计划此后的学术工作。就我的心愿而言,我更希望面对这个时代,而不是一直停留在故纸堆中。我希望遵循自己早年的梦想,至少说出应该说出、可以说出的话。
四、本事研究:从外部研究到“内”“外”融合
李建立:我觉得您最初做的那些作家作品研究,有点内部研究的意味,后来做这个制度和报刊,是典型的外部研究,您现在从事的本事研究则实现了内外的融合。实际上也是这些年,学术界一直在争论文学史研究(偏重外部研究)和文学批评(偏重内部研究)的短长。您一系列的本事研究的文章,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回答——既证明了空谈短长的不必要,也为内外融合的研究提供了新颖的方法和扎实的研究实例。虽然您不是第一个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引入“本事研究”的,但您通过对传统本事研究方法的反思实现了对本事研究过程的重构,使其成为研究现当代文学叙事文本的一个重要路径,我觉得您在这方面是有发凡起例之功的。
张均:不敢不敢,只是想不要永远跟在前辈学者后面而已。我的本事研究开始得比较早,但真正集中做是在二〇一四年以后,二〇二〇年相关国家社科项目结项时还获得“优秀”等级鉴定。这也是学术界对我的鼓励。不过,做了这么些年,也感到自己的本事研究存在明显不足,主要是对作家灵魂的发掘偏弱。这可能与五十——七十年代作家创作主体性不太强也有一定关系,希望下面在做改革开放时代文学本事研究时有所糾正、提高。起意做本事研究,确实与“外部研究”的先天不足有关。因为文学制度研究也好,文学报刊研究也好,都太“外部”,不能深入文本,也难以深入作家那些可能未被表述的内心。文学研究若不能深入观照那些潜藏在艺术作品之中的生命的时刻与波折,那么其研究终究多有遗憾。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认为文学制度研究是一种有相对有效期的研究,并不可以长期地做下去。当然,这是一家之见,但我自己因为有这种不满足,总想着能不能找到一种研究能有效地把“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结合起来?当时“内部研究”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再解读”,但李扬、孟悦等的研究很少涉及史料,主要依靠西方理论激活文本,而未能深入文本所在的现实实践。也考虑过做版本研究,但感觉自己在版本修改的阐释方面难以拓展出足够的问题空间。后来偶然的契机,我忽然想到“本事”这个问题——如果把现当代小说、电影、戏剧所依据的真人真事看成是其“原初版本”,那么从这一“原初版本”到最后发表版本,其间真真假假、似有似无的复杂处理岂不是幅度惊人的“版本修改”?这一想,很激动人。而且,百年中国文学中有本事依据的作品可谓不可胜数。于是,从二〇一二年发表《暴风骤雨》本事研究到二〇二三年发表《艳阳天》本事研究,一晃又是十年。我很喜欢这项研究,也希望更多的人理解并介入其中。
李建立:作为读者,我在阅读中,常常能辨识出来三个文本,第一个是已有的作品,第二个是种种纷乱的“本事”,第三个是由“本事”转换生成作品的取舍与重构。第一个文本的精彩自不必说,因为一般选取的都是经典作品;第二个文本也常常让我流连不已,因为这些“本事”往往是被叙述掩盖的部分;而第三个文本,即取舍与重构,听上去好像不能称为文本,但其中各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考量、创造不能不让我觉得这是一个最为动态甚至有情节之感的文本。相对于文学史研究,我自己实际上更喜欢文学写作,无奈才力不逮,写不出来像样的东西,但每次看到您的本事研究呈现出来的三个文本,我又觉得这样的搜求与呈现实际上并不逊于文学写作的精彩,在相当程度上,这同样也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表现。不知您在做本事研究的时候有什么体会?
张均:谢谢您的“三个文本”之说,这个问题我的确有过较长时间的思考与努力。其实,我做本事研究至今,一直没有摆脱两种误解。一种认为,喔,你的研究证明了作家在“撒谎”,好!另一种认为,作家写作肯定要对现实进行艺术虚构,这是常识,有啥好研究的,难道改动了现实就不对么?这两种看法都是论者自己的“主见”,在我并非如此。一则我从来没有不满或批评作家“撒谎”,不会因为发现董存瑞烈士生前最后喊的是“快趴下,快趴下”而非“为了新中国,前进”就感到自己受了大骗。这种受骗感,比较接近我家孩子,他了解到一点《三国志》后就非常鄙视《三国演义》。我反复和他说,这是两件事情,一个是艺术,一个是历史,每个都不构成另外一个的标准,你这不是正确的阅读文学的方式,但他不接受我的看法。遗憾的是,在我们研究者中,也有这种不假思索的看法。当然,这未必是不专业,而可能因为另外的对于所谓“红色经典”的不屑所致。二则面对文学创作例必会有的本事改写,我觉得令人兴奋、大可研究,而不是“有啥好研究的”。当然,按照中国古代文学的本事批评之法,确实没啥好研究的。因为古人之“本事批评”,不过是把诗作或小说背后的真事(有时仅时传闻)搜罗出来,聊作谈资,几乎没有“研究”成分。“旧红学”在搜罗真人真事上还牵强附会,刘心武谈《红楼梦》也是这个路数,现当代研究者看不上这种所谓“研究”势所必然。我也不喜欢这样的本事批评。改革开放适时代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本事研究,和古人相比确实有所进步,但也主要限于增加对作者创作心理的理解,放在长于思想的现当代文学研究中,也不大容易被接受。我要做本事研究,必须在方法上有所树立,至少使之能达到现当代文学研究基本的思想要求。关于这一点,我苦苦思考、提炼有两三年之久,当然后来形成了我自己可以称为“实践叙事学”的方法,并在后续研究中不断完善。对这个方法的集中说明,就是二〇二一年才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出来的《转换与运用:本事批评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一文。对我的本事研究有误解的学者,若愿意抽空浏览一下该文,应该能消除大部分误解。这个方法,的确如您所言,存在“三个文本”,一是本事,二是作品,三是从本事到作品的取舍与重构的过程。我搜集材料的重点,理论分析的重点,都主要落在第三个“文本”之上。从材料而言,当地文史资料,档案资料,口述与回忆,书信,日记,都可能涉及,是一种“目光向下”“走向田野”的扎扎实实的工作,我很喜欢,虽然辛苦,但真的乐在其中。从理论分析而言,我尝试把叙事学、文化研究、后殖民理论等“打包”在一起,建立了一个合写作动力、故事策略、叙述机制、叙事效果于一体的“实践叙事学”的分析系统。对此,《转换与运用:本事批评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一文有细致介绍,这里不多说了。大致我在写论文时,主要集中在故事策略、叙述机制两个最核心的环节,对其他两个环节涉及不多。主要原因是论文写得不能太长,仅这两个环节的研究往往就要把文章写到两万字,投稿时还要大幅压缩。这也是不得已。
当然,本事研究因此就与此前的制度研究、报刊研究有比较大的不同。你们学校的陈婉琴同学曾就我的本事研究写过一篇评论,标题叫作“始于史料,归于文学”,提炼得很准确,谢谢陈同学。我这项研究确实希望做到“内”“外”结合、“考”“释”并举,而且最终的落点,是落在文本的叙事分析上。依此而论,我这个“史料派”学者最终想研究的,其实还是“文学性”,还是文学研究。郜元宝老师、张清华老师这两年总是担心“历史化”研究会搞成历史学研究甚至社会学研究,这个提醒很有必要。郜老师最近有篇文章,叫《文学研究当“见文”“见史”“见人”》,我的本事研究大概可算是通过“见史”而终于“见文”了,但在“见人”方面,还是有很大欠缺,希望在此后研究中能夠弥补、提升。
李建立:本事研究明确地将研究的起点定位在“本事”之上,这就对材料的来源与可靠性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而现当代名著所依据的真人真事可能交织着事实与传闻,在这方面您是否有过困惑?
张均:史料问题比较复杂,此前也有前辈给我提过意见,说你怎么确定你采用的史料就一定是真实的?这个意见非常尖锐,甚至是颠覆性的。在搜集材料的过程中,的确经常发现彼此矛盾的记载,譬如杨子荣参军时的年龄、“女子军特务连”成立时的人数与人员任职、董存瑞参军前是否娶亲等,其实都说法不一。而且,这些人物都不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也难有不同史籍可以相互参证。那么,这些困难是否意味着研究寸步难行呢?我觉得也不是这样的。《史记》《战国策》上的每条记载都真的是当年事实的精确记录吗?我想,以绝对怀疑主义的态度处理史料也未必可取,但就本事研究而言,这也的确是需要在两个层面上慎重以待的问题。一则本事研究的落点在于文学研究,并不在于修史。以文学研究之需为标准,有些材料就没有“史料”的价值,譬如,杨子荣参军时是二十九岁还是三十岁,与我希望在《林海雪原》本事改写过程中考察的“旧小说”机制没有任何关系,可以忽略不计。二则对于说法不一的重要史料,可尽量采用多种来源予以比较、辨识,也可采用情境鉴定之法为之,譬如,有材料说杨子荣参军是了荣耀疆场,我就感觉不太合情理,而《当兵》一书所提供的解放战争山东青年参军的档案资料作为比较、参照的对象。实际上,与其他研究者一样,但凡我认为不可信的史料,要么不会出现在论文中,要么会被辨伪处理。不过,尽管如此,史料问题是无法彻底解决的,我们的研究很可能会被后来者以新材料推翻,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学术的活力与价值正是它永不停息的新陈代谢。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生白晓欣、林爱钰、钟丽莹、何依璠和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张欢对此访谈亦有贡献,特此致谢。)
(责任编辑:宋小词)
李建立河南许昌人,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兼任《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副主编。研究领域为中国当代文艺思潮,出版著作《“现代派”考论:知识与形态的生成(1950-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