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列车出轨，让我倾家荡产

虎嗅网

2018年底某日，我驅车360英里（约576公里）从美国新泽西州的家驶往美国“铁锈带”工业老区俄亥俄州，在一个名叫东巴勒斯坦镇（East Palestine）的城镇落下脚。我在这里看中了一个占地9万多平方英尺（约等于8千多平方米）的旧厂房，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至2018年底，我在美国经营冶金工业耐高温陶瓷纤维材料的进口批发业务整整有20个年头，在边干边学搞懂了这个相对来说比较冷门的行业同时，我积累了一点资本，更积累了一大批美国冶金行业的客户朋友。这些客户不少都聚集在以匹茨堡钢铁城为中心向四周延展开去的重工业区域。

能在美国钢铁工业心脏地带开设工厂生产自己的陶瓷纤维产品是我多年的夙愿，而眼前这个旧厂房正好处于能够实现这个夙愿的最佳地理位置——宾夕法尼亚州和俄亥俄州的交界处。

听说有个中国人横空出世、单枪匹马闯入这个蓝领阶层的领地，说是要在这里设厂建业，创造工作机会，当地东巴勒斯坦镇长皮特带着很大的好奇心来见我。跟他一交谈，感觉就像以前在上海弄堂里跟居委会主任说话，握手拍肩，没有丝毫的距离感，仿佛是早已认识的熟人。

接下了这个盘子，就是揽下了一大摊子事。

2020年3月的一天，我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一个员工打过来的，告诉我离我们新建的陶纤真空件厂半英里（约800米）处有一个更大的厂房在网上拍卖，起拍价很低。于是我便上网查看了一下，这一看便又启动了另一个创业之举。

这里允许我离题打个岔：匹兹堡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西南部，是美国著名的钢铁工业城市，有“世界钢都”之美誉。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中国钢铁产量上升，匹兹堡的钢铁业务逐渐淡出。尽管如此，匹茨堡市周边地区被遗弃的旧厂房不计其数，锈迹斑斑，“美国铁锈带”这个名称由此而生。

而在冶金工业里，有一个必用耐火材料产品——镁碳砖。这是个奢侈的高消耗工业产品，该产品的主要原料电熔镁砂产自中国东北。以前美国市场上的镁碳砖主要从中国进口，随着中美贸易摩擦白热化，来自中国的该产品的美国入关税率从零关税一路飙升至300%，这使得中国镁碳砖在美国市场上完全失去了价格竞争力，打那以后中国镁碳砖在美国市场上彻底销声匿迹，严重脱销。

没有了来自中国的镁碳砖，该产品在美国市场上一下子便成了紧俏商品。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已建和在建的的镁碳砖厂在美国突然冒出6家。

我在网上查明该厂房的信息后，马上打电话给拍卖商，约定时间去看厂房。两次看过这个厂房后，我果断决定参加竞拍，主要理由有三：

1.厂房面积足够大，一半可用作仓库，把在新泽西州的进口批发公司搬迁过来，可以省去在新泽西州租赁仓库的一大笔开销；2.这厂房顶高16米，非常适合用来建一个镁碳砖厂；3.这厂距离正在兴建中的陶纤真空件厂不到一英里（约1.6公里），两个厂在同一地方生产相关工业耐高温产品，可以互补互利，并将在物流方面为客户节省大笔运费，同时提高我们产品的价格竞争力。

由于带着最大的诚意参加竞拍，竞拍那天很顺利就将此厂房拍到了手。当地政府得知我买下了这个厂房后，专门派有关部门采访了我，并决定发放政府资助金25万美元，以表对我们在当地创办两个工厂的感谢和支持。尽管这笔政府资助对办两个工厂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这事在当地所产生的影响不可小觑。在“蓝领老美”的认知观念里，中国人夺走了他们的工作机会，使他们变穷了，而现在居然有个中国人在这里一下子兴办两个工厂，而且还从新泽西州搬来一个进口批发公司，这对刺激和带动当地经济无疑是个巨大的贡献。

虽然过程曲折，不过好在我两个工厂的牌子CeramFab、WYG Refractories LLC竖立起来了。没办任何挂牌仪式，只是让员工给我拍个照。咔嚓一声，便在这块异乡土地上留下了一个中国人办厂的永恒印记。

整整三年努力，历经千辛万苦，WYG镁碳砖厂初步建成，2022年9月开始进入试生产阶段。

听说我们WYG镁碳砖工厂开始投入试生产，有3家美国钢厂用户为了表示对我们的支持，分别给我们下了试验性订单。其中一个客户是美国最大规模钢铁公司Nucor Steel。这3个订单对我们这个新办小厂来说意义重大深远，我们用最精细的工艺，最严格的质检标准，把这3个试验订单的镁碳砖生产了出来，运往这3家钢厂用户。

两个月后，钢厂用户先后发来了反馈，3家用户一致认可了我们生产的镁碳砖。Nucor Steel钢铁公司还同时下了一个25万美金的正式订单。第一次试验性订单就能被用户认可是值得任何一个生产商感到骄傲的事情。而能被美国最大钢铁公司Nucor Steel接受成为它的供货厂商，其意义更远远超出做生意赚钱的范畴。这是一种资质，一种档次，一种实实在在的荣耀，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高光时刻。

两个工厂都已建成，先后通过试生产阶段，并驾齐驱地进入初期投产阶段，产品都分别得到用户的认可，订单陆陆续续通过电子邮件传送进来。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合理安排好生产计划，进一步完善工艺，扩大生产规模，增招工人，提高产量，使工厂进入常规生产模式。

此时，设备性能已经摸熟，产品配方调至完备，工人培训基本到位，过去几年的投入和付出即将结出丰硕成果，产生巨大回报，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那天下班回家前，我来到厂后面的铁轨旁，看见西边美丽的夕阳映照着漫天云霞，金光璀璨，便掏出手机，怀着愉悦的心情拍下一张铁路美片。不料就是照片上这条铁路在不久以后给我带来巨大灾难。

2023年2月3日晚上，我在匹茨堡的住所接到安全警报公司来电，告诉我 CeramFab厂房后面的铁路轨道火车出轨，引发大火。通过工厂后面的监控摄像头，我看见了铁轨上的熊熊大火。我们厂房后墙离铁轨仅仅约8米左右。

当晚大火基本被控制住，没有直接人员伤亡。看了照片我暗自庆幸：不幸中的大幸啊。只要厂房还在，机器无损，我们就没事，大不了过几天等火灾现场清理完毕我们就可以返回工厂继续生产。

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真正的灾难还只是刚刚开始，事态以后的演变发展会有多么严重。

我通宵达旦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第二天，对这个火车出轨事故的实况报道迅速占据全美各有线电视频道和互联网媒体。出轨车厢共51节，11节出轨车厢载有化学物质，其中有5节罐状车厢装有氯乙烯液化气。后来随着事态的发展我逐渐知悉：氯乙烯是一种剧毒化学品，长期接触这种化学物质得肝癌的几率很高。

火车出轨当晚几小时后，当地警察局派出警员，在离出事地点方圆一英里（约1.6公里）之内的住宅区逐户叩门要求居民立即撤离自己住所，去当地的一个学校室内体育场馆避难。官方划定我们CeramFab的厂房是“Ground Zero”，直译“归零地”，这个词出自2001年纽约世贸中心大厦被飞机撞毁的恐怖事件，意思是一切都毁了重归于零的地方。

事故发生后的第一个星期，我让两个厂的所有员工不要上班，待在家里等通知，同时要大家跟踪新闻实况报道，注视事态发展。2月5日，诺福克南方火车公司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要在6日就地用人工方法切开车罐，引放氯乙烯液化气，然后将其点燃就地烧掉，他们称此操作为“有控释放”。

2月6日下午，5个车罐氯乙烯被引流到一个预先挖好的地沟内点燃，一团巨型黑烟在我们蓝色厂房边上升起。5节车罐的氯乙烯加在一起共500 000英磅（227吨）。当时从电视屏幕上看到那团巨大蘑菇状黑烟，遮天蔽日，感觉大事不妙！

火车出轨引起的燃烧是意外事故，而“有控释放”是在处理这起意外事故过程中的人为操作，它导致了一个更大的灾难。如此巨量的氯乙烯燃烧所产生释放出来的有毒气体和燃烧物将严重污染这里的生态环境。这里的空气、水、土壤都将受染于由氯乙烯燃烧所产生的微粒，这些微粒粘附性很强，几年甚至更久都不会自然消失，而只要这些微粒存在，它们就会危害人畜的健康。

如果不尽快移走这些出轨被毁的车厢，就无法尽快着手抢修受损的铁路。而这条铁路主干线不通，物流链将断裂，美国经济将受损。牺牲局部的生态环境还是牺牲物流交通和经济利益？诺福克南方火车公司选择了前者。

出事后第7天，诺福克南方火车公司派人送来一份由他们起草的租用场地合同，要我签字同意他们使用我厂场地进行由火灾造成的化学品污染清除工程。交换条件是火车公司偿付我们2万美元作为场地租用费（后来又提高至4.5万美金）。

我不签字。几天后我收到了俄亥俄州环保局要求使用我们工厂场地的合同，让我签字。其实这不是什么合同，而是政府的一道行政命令，为了服从政府的命令，我让律师代我在这份合同上签了字，但拒收火车公司开出的4.5万美金。

2月8日（事发后的第5天），诺福克南方公司的火车恢复行驶在我们工厂后面那条被修复的轨道上。可是我的工厂还未复工，没有任何部门通知我们这个地方是否安全从而可以恢复生产。

我非常着急，两个厂整整一个星期停工，订单积压，客户催货。我让生产经理联系了俄亥俄州环保局，要求他们立即派人来工厂检测空气质量，有了官方检测结果，我方可决定是否让工人复工。

2月11日和12日两天，他们先后派来两位检测人员对我的两个工厂分别进行了空气质量检测，完了他们给了我两份，共3页报告，意思是报告上的这些专业术语表明你的两个工厂的空气质量达到安全的标准。

有了官方的3页检测报告，我立即打电话给两个厂的生产经理，让他们通知全体员工于复工上班。复产的第一天上午，两个厂分别有几个工人出现各类症状：眼睛红肿，流鼻血，全身发红色肿块等。医生诊断证明说，这些是受到化学品异味刺激而引发的急性症状，这些工人应该马上停止工作，在家服药观察。

当即，我做出决定：两个厂全部停工，让所有员工回家等候通知。

与此同时，我们给3个公司的所有客户发出工厂停产的通告。后来我把这3页报告和我们自己律师聘用的专业检测机构的十几页测试报告做了比较，证明这3页纸的报告是扯蛋。显然火车公司和政府环保部门之间已有某种默契，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自2月13日两个工厂停产，至今已有5个多月了。在这5个多月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当地河水里的鱼死了4万多条，居民家里的小动物病了或死了，有些居民的尿样检测呈氯乙烯阳性……

我们3个公司的员工自停产后的5个月里也去领取了工资损失赔偿金。我在美国开公司经商24个年头了，这是唯一一次没给员工发工资，而且是连续5个月。

在这5个月的时间里，我的3个公司所遭受到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两个工厂一直处于完全停产状态，进口批发公司处于半运作状态。假如继续在东巴勒斯坦搞生产经营，3个公司的前途将会十分黯然，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前途。为什么这样说？主要原因有如下几个方面：

1.不确定工厂周围的环境是否还安全从而可以继续长期搞生产，没有官方的明确担保，雇主和雇员都不敢也不愿继续在这个地方工作；2.只要还在这个地方经营，保险公司不愿意延续对我们3家公司今后的商业保险和工伤保险；3.由于停工导致订单和客户严重流失，商场上的竞争像游泳，不进则退甚至被淹；4.技术工人的流失，工厂一停产，那些有技术有本事的员工不愿干等复工，有的早已另谋生路，再说这个地方已被污染是不争的事实，不仅有些现有员工不愿回来上班，而且将来找新员工也面临很大困难；5.生產一停止，现金流紧跟着停止，没有收入来支付员工工资和公司各类账单。

等了5个月，形势还是不明朗，工厂周围清除毒污染的工程还在进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何时这些工程可以结束。我和律师反复讨论评估后，作出最后的痛苦决定：将进口批发公司CeramSource的仓库迁往宾州。两个工厂不能搬迁，因为设备都已生根在厂房里，要把它们拆卸搬走又得花上3～5年。

过来之人经历了前几年一路走来的艰辛，现在再要走一遍这条路，不是不可以，只要还具备这4个条件：1.资本够足，2.年纪够轻，3.精力够旺，4.勇气够大。而这4个条件如今我都不具备了，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将两个工厂清理资产，永久关闭。

4年间，在East Palestine建厂有成，正在庆幸自己这把年纪还能做成这事的时候，不料一夜横祸，一切便化为浮沉一梦。当然，这场大祸对我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诺福克南方火车公司负全责，已经进入诉讼程序。

何时赔偿我？赔偿多少？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