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重量:失智、衰老与死亡》
[ 英] 尼奇·杰勒德 著
尹楠 译
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3 年7月
汤米·邓恩被告知患有双相情感障碍,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但当他在停车场迷路的时候,一阵恐慌涌上心头,情况十分严重,他被怀疑心脏病发作,被送往医院,结果他发现自己被转诊给一名老年精神科医生。
“我心想:‘老年?可是我才57 岁。”
医生告诉汤米和乔伊斯,好消息是汤米根本没有双相情感障碍,也没有长脑瘤。但他患有阿尔茨海默病。
我们倾向于认为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有关记忆丧失的疾病,因为正如苏贝·班纳吉所说:“记忆更容易衡量。”然而,汤米·邓恩的病症比较特殊,其对知觉的影响大于对记忆的影响,不仅影响认知,也影响空间理解力。
“我的某些部分感觉已经消失不见。所有东西看起来似乎比实际距离更近,水坑看起来像个大洞,自动扶梯就像一个大裂口。时间也变得有间隙和跳切。我记得有一次坐公交车,我非常熟悉那趟车,已经坐过无数次,可是我突然就坐过了几站,不得不下车往回坐。这就像在看闭路电视,里面的东西突然向前冲。”说完他朝我笑了笑,圆圆的脸庞绷得紧紧的。“说实话,我害怕我自己的影子。”
医生温和地告诉他们,这是情况最好的一种失智症,有很多方法可以帮助汤米。对乔伊斯来说,这是一种解脱。对汤米而言,却不是如此。他立即想象自己已经到了失智症晚期,变得像诗人菲利普·拉金在他那首凄苦的诗里写的“老傻瓜”一样。悲观,如行尸走肉,只会恶意地嘲讽,却没有嘲讽对象,这首诗描述的不仅仅是年老时的愤怒和屈辱,还有恐惧和厌恶,当嘴巴“张开流着口水”,身体衰变成一个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体组成部分—“灰白的头发,癞蛤蟆一样的手,布满皱纹的干瘪的脸”。对未来自己的想象让汤米心怀恐惧。
直到他和乔伊斯去见了一个诊断后小组,乔伊斯又主动建议他加入一个研究失智症的小组,情况才有所改变。他勉强同意加入,到了那里,他发现“为那些不说话的同龄人”发声,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他逐渐成为失智症患者的拥护者和代言人—他有了目标、组织和新的身份。
汤米会对遇见的人说他有失智症,因为他不想让别人认为他很笨。“我生病了,就是这样。”他很容易感觉很累(每次演讲结束后,他感觉像是跑了一次马拉松),也很容易生气。“我每天都为过去的自己感到难过。我想念以前的汤米。但是,我从没有问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这是我抽到的签,我必须充分利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就像手电筒没有正负极就没法用一样。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一些被诊断为失智症的人,不仅已经失去理解这种疾病的能力,还失去了理解生活中的人和事以及自己内心的能力。他们能听见周围人说话,但这些话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影响。
有些人则必须正视事实。但正如克劳迪娅·瓦尔德所言,对一些人而言,这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判决:他们不想听见这一结果,也不会听进去。事实上,她相信,对她的几个病人来说,无论多么温和地传达诊断结果,无论给予多少必要的支持,这一诊断都是在宣告“他们的死亡”。她想起最近见过的一个正在崩溃的“智力超群”的男人:她正在帮助他,给予他支持,他也在吃药控制病情,但她并没有对他说出那个会让他彻底崩溃的诊断词。
丽贝卡·迈尔的父亲则担心诊断结果会击垮自己深爱并极力保护的妻子。在1999 年得到官方诊断时,她和汤米一样只有57 岁。丽贝卡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护士,她坚持母亲需要进行必要的检查,而她的父亲仍然反对这么做: “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内心进行着可怕的斗争:必须面对他不忍面对的事情,究竟要不要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想消除她的挣扎。”
丽贝卡的母亲一直很害怕失智症,因为她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被这个病击垮。丽贝卡的父亲坚持认为不应该把诊断结果告诉她母亲。丽贝卡表示:“我们听从了他的决定。我们从没告诉她诊断结果。这对她有帮助吗?现在,作为专业人士,我会说:你怎么可能不泄漏一点消息呢?但这个消息是来自爱她的人啊。她会问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会说:‘你的大脑里有些东西起了点小变化。她会说:‘好吧。好吧。当她在知道和不知道之间徘徊的时候最为艰难,她会想:‘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了?她开始产生幻觉,她因此接受了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可以说是一种药物打击。她会在晚上起床。有时候我早上来到家里时,发现父亲正在花园里用头撞树。没人知道该怎么办。虽然阿尔茨海默病协会的人很好,但当时的服务不能跟现在相比。我当时一边做兼职,一边照顾我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同时还要协助我的父亲。但他已经彻底累趴下了,而且极度悲伤,于是我放弃了工作,因为我受不了了。他也受不了了,他只是不忍看到母亲痛苦,陷入幻觉,不时尖叫。有时候,她害怕他,也害怕我。我试着跟他沟通照顾方法。比如,他们过去喜欢跳舞,年轻的时候会一起去舞厅,我还记得他们在厨房里翩翩起舞。所以,现在他会放音乐,然后和母亲一起跳舞。”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只是在自言自语。“他们的爱情故事很精彩。”
我的父母也喜欢跳舞,尤其是我的父亲,他会灵活的狐步舞和优美的华尔兹,还会跳探戈。他们也会在厨房跳舞,而当时十几岁的我们,会尴尬地移开目光,不想看着父母亲密的样子。父亲去世前一年,也是他人生中悲惨的最后一年,他们庆祝了结婚60 周年,我们为他们安排了一场下午茶舞会。
当时是9 月,秋高气爽,我们租了个大帐篷搭在花园里。我们准备了精致而夸张的英式茶点:迷你黄瓜三明治,迷你杯子蛋糕,切成天鹅形状的奶油松饼,硬币大小的司康饼。我们还准备了扬声器,播放他们谈恋爱时喜欢的音乐。
我們全都穿上华丽的衣服,他们被领进花园时也都盛装打扮,母亲身着红色长裙,父亲则穿着晚礼服。我们围成一圈,他们俩在中间翩翩起舞。他们手挽着手,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尽情舞蹈。有些东西我们应该保存在记忆中,不管这些记忆是多么脆弱和主观,这样才能撑过支离破碎的岁月。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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