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希
把一条华北大地上仅次于黄河的自然河流——永定河,称之为“北京的母亲河”,不仅只是在文学描写上的一种赞美,更是在对北京城起源、成长问题的研究上,对永定河与北京城之间所存在的血肉相连、相依为命最贴切的表达。
有人说,这是在对北京城市发展的研究中,首次做出这样的表达。
水与人类文明
城市,是人们公认的人类三大文明之一。“没有城市,文明是难以想象的。”
那么,文明又是什么?
文明,是指人类在保持好生态环境平衡的前提下,不断取得进步的一种状态。无论推进社会发展与进步的力量是什么,文明与享受文明都必须依赖于物质生产者所进行的劳动,及其所提供的剩余产品。也就是说,必须先有农民、牧民、渔夫、伐木者、手工业者等生产者进行的物质生产所提供的剩余产品,才会有文明的开端。换言之,这些为人类生活所必须的剩余产品的存在,是人类文明开始出现所具备的必须的条件。同样,没有这种剩余产品的持续供给,城市也就不可能产生、存在,乃至发展。
正由于此,人类文明总是在拥有肥沃土地和可靠水源的地方首先出现和发展起来。
埃及是世界公认的文明古国。而人们也普遍认为,埃及是名副其实的“尼罗河的赐予”,开罗是“尼罗河之子”。因为,正是蜿蜒在非洲大陆的尼罗河所铸就的肥沃无比的洪积、冲积平原(也有人称“三角洲”)滋养并维持了埃及的文明,并产生象征埃及文明的城市——开罗。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产生,则是得益于它拥有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条河流所提供的稳定的水源,及其所在流域拥有的肥沃的土壤,生活在其中的农民能够生产出大量剩余产品,使得数以百万计的农民能够从田间的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才会出现众多的城市、壮丽的宫殿、神庙,以及各种艺术品、楔形文字、数学、历书、天文学,等等。
印度的文明首先产生于拥有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和肥沃土壤的恒河三角洲,同时也以充足的水源养育了德里。恒河也因之成为了印度人心中的“圣河”。
同样,英国的伦敦依偎在泰晤士河旁;法国的巴黎则是仰仗塞纳河水的哺育……纵观整个世界,大凡是历史悠久的古都,几乎无一例外都依偎着一条大河,并仰仗着该河形成的洪积、冲积平原的养育。
作为世界文明古国之一的中国,虽然地域辽阔,自然地理条件千差万别、地貌类形多样,早期文明的起源,呈“满天星斗”的态势,但地处中原的华夏文化,在中华文明即将诞生前,便已居于史前各文化区的核心地位,并奠定了它在未来作为中华文明发祥地的基础。其重要的因素,就是因为黄河流域所拥有的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温暖而湿润的气候、充足的水源和肥沃的土地。在这里不仅孕育了最早的华夏文明,而且在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时期的前1000年,其政治文化中心一直在中原地区,并且总是沿着长安——洛阳——开封这一条东西轴线呈徘徊式移动;后1000年才逐渐转移东南方向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南京、杭州。最后,才由南京转而北京。
“河流孕育了人类文明,也孕育了代表文明的城市”。
北京是一座拥有三千多年建城史、八百多年建都史的古老城市,它的孕育、产生,又是依傍着一条什么样的河流,遵循着什么样的轨迹发展?这是每一位探索北京城起源、发展的学者所必须要探索、研究,并要回答,而且也必须回答的问题。
侯仁之先生与《尼罗河》的半世书缘
1932年侯仁之先生由汇文中学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并在这里遇到了影响他一生学术追求的两位老师——顾颉刚、洪业(煨莲)。他们在当时都已是史学界很有名望的学者了。他们在学术上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深深地感召了侯仁之。也正是在这里,侯仁之开启了他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关于“北京城”的演讲。不仅如此,他在本科学习期间,对中国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水利问题亦是格外关注。这也使得侯仁之在学术生涯中,逐渐地树立起了这样的一个概念;水,包括江河湖海、大江沟渠和运河等,它们在自然地貌的形成和变迁的过程中,抑或是人类历史的演绎过程中,既是人们生产、生活,维护生命须臾不可或缺的资源,也起着雕刻大地、装点美好生活的重要作用。
1941年底燕京大学因“珍珠港事件”而被查封之前,侯仁之曾在一本国外杂志的评述中见到对《尼罗河》(《TheNiLe》)一书的评述。这是一本描写孕育古代埃及文明的尼罗河的传记。
尼罗河是一条蜿蜒在非洲北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的一条翠绿色河谷。在非洲人类发展的历史上,一直起着非凡的作用。因为正是它,滋养了埃及五千多年的文明,而尼罗河所形成的三角洲,广阔而肥沃无比的洪积、冲积平原,就是尼罗河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沉积而成的。有人说,连埃及本身也是由来自阿比西尼亚(即埃塞俄比亚)、肯尼亚、乌干达、刚果、苏丹等国的“贡品”——水、淤泥和腐殖质所造就的。正是由尼罗河形成的这块肥沃而广阔的冲积平原,就像母亲的怀抱,孕育了古埃及的文明、歷史悠久的城市——开罗。所以,埃及的开罗,是名副其实的“尼罗河之子”。
而这在当时的侯仁之心中,也默默地埋下了一个“夙愿”,即以传记的形式,把孕育中华文明的母亲河——黄河,以传记的形式把它写下来。因此,他也非常想找到这本书,以便细细地品读。
后来,侯仁之偶然在燕京大学“临湖轩”的客厅,司徒雷登校长个人的藏书柜中发现了这本书,便借来阅览。未几,却又因他人需要而未得以拜读。1945年8月抗战胜利,“燕大”复校,司徒雷登将此书赠予侯仁之。遗憾的是在1952年开展“忠诚老实运动”中,竟不知其去向……
直到时隔40多年后的1984年,侯仁之先生应邀去美国康乃尔大学作关于“北京与华盛顿城市规划比较研究”学术报告的前夕,侯先生竟在北大校园附近的一个旧书摊上意外发现了一本黄色封面的精装本《TheNile》。兴奋之余便随即购下,并于是日午夜时分,写下了一篇题记:
“四十四年前,余初执教于燕京大学,尝试借读此书,而深有所感。作者为著名传记作家。所著《歌德传》《林肯传》,以及《拿破仑》诸书,无不脍炙人口。而与此书序言之首,却以非凡的类比手法说明:每当他在写作一个人物的传记时,眼前就会闪现出在形态,以及精神上俨然是一条河流的形象。只有一次,他在河流中看到了一个人及其命远的形象。于是,便以此为题写下了这部《尼罗河》。他把一条大河加以人格化的这种写法,立刻触动了我。
“当时我想:如果和尼罗河相比较,伟大祖国的黄河,岂不是更加值得为之立传吗?不幸《尼罗河》尚未卒读,燕京大学即遭日寇封闭,我亦被日本宪兵逮捕,转囚于日本陆军监狱。狱中不能虚度时光,因以腹稿,试写《黄河传》……”
不想,在写下这篇题记数月之后,华艺出版社拟以《黄河文化》之书名征稿于侯仁之先生。于是,侯先生便决定以此为据,集合诸多同好相与协议,各就所长,分工属稿。
《黄河文化》一书于1994年10月正式出版发行。侯仁之先生在该书扉页上这样写道:
“谨以本书献给孕育华夏文明的母亲河——黄河,献给所有关心她、爱护她,并为之奋斗的人们!”
侯仁之先生在《北平历史地理》一书中的论述
侯仁之谨遵燕京大学老师洪业(煨莲)先生“择校不如投师,投师要投名师”的教诲,于1946年赴英国利物浦大学拜在历史地理教授达比的门下。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即于1949年国庆节前夕,携博士论文《北平历史地理》回到北京。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北平历史地理》一直没有在国内公开出版发行过。因之,在学界也很少有人提到其中的有关内容。
其实,这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部有关北京历史地理的论著。正是它第一次以北京的自然地理为背景,从水源和南北交通的枢纽问题入手,揭开了北京早期城址——“蓟”的选择,乃至在以后亦成为发展和城址变迁的主要因素。正是由于他的科学论述,推翻了很长时间以来外国学者把北京原始城址的确定归结于古代巫师占卜的错误结论,形成了从河湖水系入手,揭示北京的起源、变迁、城市布局,及其文化渊源的历史地理方法。
侯仁之先生认为,北京位于华北大平原的北端,且是中原连通塞外的交集之地。北京城的所在又是“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它既是“北京湾”的核心,也是华北平原北端南北交通的汇合点。
侯仁之先生还认为,“美索不达米亚”这一经典的名字,也可以用来形容这片土地。因为,正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并成长了一座历史悠久,且名扬世界的城市——北京。这是因为,卢沟(即永定河)和白河都分别流经北京城的两侧,其流向大体一致,交汇之后汇成一河,最终流入渤海,就如同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它们并行东流,最终流入波斯湾一样……
永定河成河年代的确定
永定河自古以来,一直被责之为灾害频仍的害河,以致有“小黄河”“无定河”之称。然而,这也正是永定河作为自然河流脾性的真切流露。”永定河之名,是清康熙帝御旨在对永定河卢沟桥以下河段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之后赐予的名字——希冀成为一条永远安澜,无泛滥成灾的河流。
如前所述,永定河是华北地区仅次于黄河的第二条大河。其上游分为两支:北支源自内蒙古兴和县以北的山麓;南支桑干河源自山西宁武县管涔山北麓,是永定河的主源,东流至河北省朱官屯附近,与北来的洋河汇合之后方称永定河。
永定河在官厅附近进入北京西山,形成蜿蜒曲折的嵌入式深切曲流,在三家店出山后进入北京小平原,继后向东南流,至天津汇入渤海。永定河全长747公里,流域面积约4.7万平方公里。地处北纬39~41度、东经112~117度,属暖温带半湿润的华北平原,向暖温带干旱的内蒙古高原的过渡地带。
根据永定河流域所在地的自然地理特征,可以官厅为界,把永定河分为上、中、下三游,即官厅以上,流域面积约占80%的称“上游”;官厅以下,流域面积不及20%的称为中下游。
研究证明,官厅以上在数百万年前的地质时期,曾经是一个面积近一万平方公里的天然湖泊。它包括今日山西的大同盆地,河北的阳原盆地、延怀盆地。地质工作者把它们统称为“大同古湖”“桑干古湖”“延怀古湖”。官厅以下至三家店,则是发育在山岭之上的“先成河”——由河流下切而形成的“深切曲流”。河水在进入平原之后,便纵横捭阖,形成了地理学上常称之为“洪积、冲积扇”的北京小平原,面积达一千多平方公里。
这里最为关键的一个点是:原来只是流经北京西山的曲流“先成河”(亦可称“三家店河”),是在什么时候以“向源侵蚀”的方式,切穿了原先相隔在西山与“延怀古湖”之间的分水岭,并袭夺了原存于“延怀古湖”,及其上游的湖水和沉积于其中的湖相沉積物(泥沙等),也一并携带到了北京的平原之上的?因为,这也是我们一直在探索的,形成真正意义上永定河的时间。
20世纪70年代中,我有幸参加了“北京地震地质会战——北京平原区古河道变迁研究”。我们在实战中调集了百余个钻孔资料,并据此绘制了多个剖面图。从而确定了北京平原区永定河古河道的变迁和分布。与此同时,我们也对平原区不同部位、不同时期的沉积物作了碳14年代鉴定。北京平原区的沉积物,顶部是沙砾石层,深部为泥沙或湖相沉积物细沙、淤泥等。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1996年在王府井东方广场施工现场发现的,埋深11~13米处的古树和古人类用火遗迹,包括灰坑、炭屑,以及动物遗骨、石锤、骨铲等。其碳14年龄测定为2~3万年。而这个年份,就相当于地质时期的晚更新世。
据对位于河北省阳原泥河湾地层的研究,其湖底湖相沉积物的大量消失也是在这个时期。
由此,我们便作了这样的推定:北京小平原是在距今2~3万年前,即晚更新世,原发育在北京西山的“先成河”(“三家店河”)冲开了横亘在官厅的分水岭,袭夺了桑干古湖的湖水和泥沙之后才形成的,即后来的永定河,且在北京小平原上自北而南不断变迁,以致形成了多条河流——如今日所见的清河故道,“三海大河”(实际是屡见于史书记载的高梁河故道),还有?水等。与此同时,也储存下了许多为后人开发利用的地下水源。
综上所述,北京城自从古蓟城的出现,到隋唐的幽州、辽代的南京、金代的中都城、元代的大都城,直至明清两朝的北京城,其城址虽有所迁徙,但都不曾离开过永定河所形成的,面积达一千多平方公里的洪积、冲积扇。我在1996年首次把永定河昵称为“北京的母亲河”,正是接续了侯仁之先生在起初只是出于对《尼罗河》传记式写法的青睐,进而联想到中华文明的母亲河——黄河,直至也要想为永定河立传。而前一个已由侯仁之先生主编的《黄河文化》面世,而对永定河虽已有夙愿,却尚未及之竟已驾鹤西去,作为学生当应尽先生的未竟之愿,1996年4月我在《北京晚报——百家言》首推《北京的母亲河》,且已日益为公众所接受并应用开来。
今再撰此文,也只是想对提出把永定河昵称为“北京的母亲河”的来龙去脉,做一个较为圆滿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