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晓伟[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苏轼是北宋杰出的文学家、美食家、书画家,可以说是一个全才,他在诗、词、文、赋领域都展现出了极佳的创作能力,他一生留下了二千七百多首诗和三百多首词,他有如此成就,不仅有自己的努力,还有家庭环境的熏陶。苏轼的父亲苏洵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在二十七岁后发奋读书,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要求也非常严格,苏轼的母亲也是一位有文化修养的人。受父亲和母亲的熏陶,苏轼从小就爱读书,他在小时候就充分汲取儒道思想的精华,这为他被贬后迅速释怀、转换心态奠定了稳固的基础。二十二岁的苏轼和弟弟苏辙一同高中进士,名震京师,时任政坛高官兼文坛领袖的欧阳修说:“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意思是再过三十年,没有人会谈论我的名字了。一举成名天下知,从此苏轼开始步入仕途。元丰二年(1079 ),宋神宗任用王安石革新变法,苏轼见新法对百姓带不来什么益处,便不支持新法的施行,结果被贬为杭州通判,被贬后的他说:“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山湖。”此时已初见他乐观豁达的心态,后苏轼写诗文“抨击新法,讥讽朝廷”,因宋朝皇室先祖立过规矩:不杀重臣,不杀士大夫,他便又被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这“一起一落”没有让苏轼低迷,死里逃生后的他初到黄州就写了一篇《初到黄州》,来到黄州,他看到的不是荒凉景象,而是“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在被贬黄州期间,苏轼发明了家喻户晓的美食——东坡肉,做法在他的诗词《猪肉颂》中有所体现:“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他的许多名篇都出于此地,代表作之一《定风波》也在这里横空出世: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纵然狂风暴雨,“我”依旧从容不迫、乐观豁达、笑对生活。“穿林”“打叶”“吟啸”深刻地描绘出了狂风骤雨、阴风怒号的意境,“莫听”二字,显示出苏轼不惧风雨的态度,“何妨”二字更是多了一些挑战生活的意味,他穿草鞋椅竹杖,冒雨漫步,徐徐前行,在风雨中悠然自得,从容不迫。“轻胜马”展现苏轼心里想象自己身轻如燕,跑得像马儿一样轻快,和风雨比赛,这首诗塑造了一个乐观豁达、超然物外、笑对人生的豪迈形象。前几句描述对待风雨的态度,后两句“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反问自己,由风雨推及人生,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他一生的写照。“料峭春风”“山头斜照”,先是丝丝冷意,又在微冷中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这两个自然意象既是写景又在表达一种哲理:人不会永远都在挫折和痛苦中,在微冷中会升起一丝暖意,要保持乐观,始终怀揣着希望,终会迎来斜照的光,这正如“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所表达的思想,狂风骤雨终会晴。最后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苏轼在以上感情基础下彻悟人生的表达,狂风骤雨、雨过天晴不过是人所幻化出来的,正如那句“心静自然凉”一样,心中清静,世界自然就清静了,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区别,这是苏轼对“无差别境界”思想的解读。对苏轼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本质上是统一的,风雨不会干扰他生活的态度,狂风骤雨他不悲,雨过天晴他不喜,就如人生道路的忧患和官场上的得失一样,苏轼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苏轼乐观豁达、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在苏轼的诗词中,我们很难找到一个被贬谪流放落魄官员的形象,而是能看到一个豪放不羁、旷达自适的诗人形象,能看到一个超然物外的仙人形象,他始终保持着乐观豁达、超然物外、笑对生活的人生态度。
宋神宗在位时召回苏轼,让他居住常州。公元1085 年,宋神宗驾崩,年仅十岁的哲宗即位,高太后摄政,她希望沿袭旧法,反对实施新政,于是任司马光为宰相,尽废新法,太后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站在旧党的队伍,制衡新党,苏轼东山再起,六月从常州启程任登州太守,刚到任五天就被召回朝廷,任礼部郎中,迁起居舍人,后又升为翰林学士。在十七个月内,苏轼连升十二个官阶,从一个从八品的官职升到正三品翰林学士。高太后和宰相司马光完全否定新法的实施,苏轼却认为新法也有可取之处,他坚持原则,反对全盘否定。因与太后和司马光政见不合,又在新旧党的夹缝中生存,苏轼多次请求外任,都不许,后出任杭州太守,建苏堤,这期间他的妻子王润之卒于京师,这对苏轼来说打击很大。在之后一个月,他又辗转至定州做官,此时哲宗羽翼渐渐丰满,没过多久,高太后驾崩,宋哲宗亲政,决定打击旧党派,将苏轼贬到遥远的惠州,这“二起二落”和一系列的人生打击依旧没有使苏轼消沉,而是千里赴贬所。他到惠州感受到的不是瘴气弥漫,而是惠州的怡然自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非常爱吃荔枝,他写了许多关于荔枝的诗词,他将自己的苦闷情绪都化作甜甜的荔枝,高歌赞颂,他将这次被贬看成了再次自我修炼和悟道的机会,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对待官场的失意,看待花开花落,看待浮沉祸福,在惠州,苏轼作了一首《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凋谢的“花”、逐渐褪去的“残红”、初生的“青杏”,苏轼的视线从杏树的一花一枝转移到燕子绕舍飞,绿水绕舍流,一幅暮春景色跃然于脑海中。柳絮纷飞吹又少,春色将近,让人感到伤感,苏轼就如同纷飞的柳絮,人至暮年,远离他乡,来这遥远的惠州,然而青青芳草何处不有,这又是苏轼豁达自适、随遇而安的旷达境界的体现。
墙外有一条道路,行人经过,只听见女子在荡秋千,发出阵阵悦耳的笑声,这一场景充满活泼、青春的欢快旋律,一扫上片的伤感惆怅之感。行人不禁驻足聆听佳人的欢声笑语,也许是佳人回到了房间,也许是佳人渐行渐远,悦耳的笑声渐渐消失,周围静悄悄的,行人的心却无法静下来。行人多情,佳人无情,多情之人心绪难平,这里的行人便是苏轼的化身,佳人便是上片所提到的芳草化身,苏轼通过这样的意象抒发自己内心无法排解的苦闷。
这首词是苏轼的伤春之作,情景交融,哀婉动人,苏轼写了春天的景色,春天的人,正是因为苏轼对现实生活的热爱之情,词中才会流露出伤感之意。他没有因为被贬而落魄飘零,黯然伤神,反而一反常人因佳人的冷漠而惆怅之态,这正说明苏轼心胸豁达,他不因人生道路、仕途的接连挫折而放弃对生活的美好追求。
苏轼是一个集释、儒、道思想精华于一身的伟大文学家,他尊崇儒学,却不为儒学拘束;他崇尚道法,但不选择虚无;他喜欢参禅,却不将精神寄托于神佛,他取三家之精华,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缺一不可,这才造就了苏轼旷达自适、豁达乐观、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苏轼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走到了最坏的一步,他也绝不会放弃。
62 岁的苏轼再次被贬至环境更恶劣的儋州(今海南儋州),当时被放逐儋州是一种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刑罚。儋州环境恶劣,古称“南荒”,非人所居,之前来儋州的官员无非都是九死一生,他却说:“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苏轼把儋州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他说:“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他在赴儋州的途中寄了一首诗给弟弟苏辙,有两句是这样说的:“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由此可看出苏轼早就将儋州视作自己人生的最后归宿,他在这里发明了生蚝的新吃法,写了一篇《食蚝》。他还曾寄信于他的三儿子苏过:“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足以见他乐观的心态。被贬儋州的他生活依旧,他在这里的成就不仅在美食方面,为百姓谋福利方面也颇有建树。他在儋州办学堂东坡书院,建学风,甚至许多人因仰慕大文人苏轼,千里迢迢来到儋州,想向他学习,苏轼都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毕生所学教给学生,传播中原文明。苏轼克服了语言不通的困难,指导当地百姓耕种。苏轼的出现无疑改善了当地百姓的物质生活和精神文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哲宗驾崩之后,徽宗即位,向太后同听政,苏轼北归,因暴病止于常州,上书辞官,七月二十八日卒,苏轼的生命结束于这“第三起三落”。在宋代一百多年时间里,儋州从没有人进士及第。但苏轼北归不久,他在儋州的学生们就有进士及第的。苏轼对儋州的贡献有目共睹,因为他将这里当成自己的故乡,在如此恶劣的地方,他仍旧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态度对待生活,他曾经作了一首《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
春牛春仗,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首词上下片对仗工整,“春牛春杖”“春幡春胜”是立春的标志。古时立春,“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上下片都提到了一个自然意象:“春风”。上片“无限春风来海上”,写风从海上来,不仅写出地出海岛,而且写出大海的波澜壮阔,给人一种自由开阔的意境,使人胸襟为之一舒;下片“一阵春风吹酒醒”,说明立春的酒醉人。这两处“春风”都为整首词奠定了欢愉、轻松的基调。上片写桃花,下片写杨花,红白相衬,妙趣横生。写桃花,乞得春神的神力将桃花染成粉红色,将春神人格化;写杨花是全词的点睛之笔,杨花有花的形状,但是没有花的香气,春风吹起杨花,就像雪花在空中飘落一样美丽。海南温暖,早春已有杨花,而中原的早春还在降雪,苏轼用杨花比作海南从未有的雪花,意在说明海南也有中原一样的景色,不由得发出“不似天涯”的感叹。海南在宋朝时被视为是南荒之地,大多官员来此所记录的都是面对异乡的荒凉景象,流露出一种身处异乡的漂泊之感。苏轼则不然,他用轻松欢愉的文笔,描绘出海南的壮丽美景,他在这里没有身在异乡为异客之感,而是将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由衷地赞美。若有人问苏轼这里怎么样,他会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是苏轼在儋州的真实写照,他对异乡不排斥,而是衷心地欣赏,这正反映出苏轼旷达自适、乐观豁达的人生观,他有开阔的胸襟和极高的政治抱负,虽被一贬再贬,无法施展宏图抱负,但总能将被贬的失落快速转换为乐观的心态,释怀一切,反身积极投入现有的生活,做好现有的事情。
苏轼一生从政,却仕途不顺,屡遭贬谪,可以概括为“三起三落”。释儒道三家合一的思想也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对待事物和生活的态度。被贬后他不消沉低迷、碌碌无为,而是用儒学励精图治,学以致用,实现抱负;用佛法调解心态。保持积极乐观;用道法排忧解困,化悲愤为力量,他以超然物外、积极乐观的心态做到了笑对生活、努力向上,不为升官而惊喜,不为贬谪而悲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始终热爱生活,就像《赤壁赋》中所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值无尽,用之不竭。”探寻自然万物,悟出道理,苏轼用《自题金山画像》概括自己的一生: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有人问“我”平生的功绩都在哪里,“我”会说黄州惠州儋州,可以看出这三个地方是他“三落”被贬之地,惠州和儋州也是苏轼停留最久的两个荒凉之地,苏轼用这十二个字概括自己的一生,有一丝自嘲的意味,内心的苦闷不言而喻。“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年过花甲的苏轼心境如烧成灰的木头,无欲无求。苏轼一生颠沛流离,身体就像漂泊在水面上没有被系住而无法靠岸的小船,这首词是苏轼的自画像,也是对他自己一生所做之事的总结。苏轼在被贬期间做了许多为百姓带来便利的事,他在任杭州,灭蝗灾,修运河;在颍州,治水患;在武昌,上书要求禁杀婴儿;在惠州,建索桥;在儋州,解决百姓饮水问题,他的政绩无法一一列举,他真正做到了虽被贬谪但仍旧为国为民。每次被贬的他不可能没有一点伤感失落情绪,但是他懂得将释儒道结合形成自己的思想哲学体系,他的毕生所学与毕生所想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套独属于苏轼的人生体系,他淡泊名利,宠辱不惊,以乐观豁达、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对待接踵而至的不幸。他将自己交于天地,交于自然,“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是渺小的,就像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间,如沧海中一粒粟米那样渺小,但是不必悲观,“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苏轼从多角度看待问题,即使身处逆境,也能保持乐观豁达、积极向上、旷达自适的人生态度,启示我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要学会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