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佛克马与世界文学研究*

2023-09-26 05:12王宁上海交通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3年1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

王宁 上海交通大学

毫无疑问,继歌德之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世界文学概念的形成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在当今的国际学界,世界文学问题不仅得到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关注,同时也得到一些对马克思主义深表同情并带有左翼倾向的文学理论家和比较文学学者的关注。在这方面,荷兰比较文学学者和汉学家杜威·佛克马(Douwe W.Fokkema,1931-2011)可算作是较早涉猎世界文学现象并做出理论建树的学者之一。他同时也是著名的国际比较文学学者和文学理论家,早年毕业于荷兰莱顿大学汉学研究院,获中国文学博士学位,后来在荷兰王国驻中国大使馆任二等秘书、文化参赞等职。任职期满后长期积极投身于比较文学教学、研究和组织工作。佛克马学识渊博,几乎可以用欧洲所有主要的语言阅读,并用英、法、德文和荷兰文写作。他也通晓中文,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及理论尤有研究。他的主要著作包括:《中国的文学教义及苏联影响》(LiteraryDoctrineinChinaand SovietInfluence:1956-1960,1965)、《20 世纪文学理论》(TheoriesofLiteratureinthe TwentiethCentury,与蚁布思合作,1978),《文学史、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Literary History,Modernism,andPostmodernism,1984)、《欧洲文学中的现代主义》(HetModernisme indeEuropeseLetterkunde,与蚁布思合作,1984)、《现代主义推测:1910—1940 年欧洲文学的主流》(ModernistConjectures:AMainstreaminEuropeanLiterature1910-1940,与蚁布思合作,1987)、《总体文学和比较文学论题》(IssuesinGeneralandComparativeLiterature,1987)、《知识和专注:文学研究的问题与方法》(KnowledgeandCommitment:AProblem-Oriented ApproachtoLiteraryStudies,与蚁布思合作,2000)、《乌托邦小说:中国与西方》(Perfect World:UtopianFictioninChinaandtheWest,2011)等,并主编了多部专题研究文集。由于佛克马在中国的比较文学和文化理论界的重大影响和独特地位,同时也由于他在所有研究世界文学的西方学者中是极少数通晓俄语和汉语并熟悉中国现代文学和理论的学者之一,因此他的世界文学观便有着鲜明的跨文化特色,同时也与马克思主义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从而在各位主要的世界文学研究者中独树一帜,并有着广泛的影响。

一、文化相对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

与当今的国际比较文学界其他欧美理论家所不同的是,佛克马专门讨论世界文学理论的专著并不算多,但他始终有着广阔的世界主义胸襟和世界文学视野,并以扎实的文本细读和经验研究作为基础,因此在讨论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问题时都能涉及西方世界以外的文学现象,对于当今具有理论争鸣意义的论题也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他关于世界文学的观点大多散见于发表在期刊或文集的论文中,出版于1987年的《总体文学和比较文学论题》就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一本专题研究论文集,主要聚焦文学理论和世界文学问题。这部论文集由十篇论文组成,其具体篇目如下:第一篇为《文化相对主义重新思考:比较文学与跨文化关系》(Cultural Relativism Reconsidere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Intercultural Relations),第二篇为《文学史:关于文学撰史学问题的一些评论》(Literary History: A Comment on Some Problems in Literary Historiography),第三篇为《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狗,和猿猴:关于接受理论的一些思考》(The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a Dog,and an Ape: Some Observations on Reception Theory),第四篇为《比较文学和新的范式》(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the New Paradigm),第五篇为《审美经验的符号学定义和现代主义的分期代码》(A Semiotic Definition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the Period Code of Modernism),第六篇为《文学研究中的代码概念》(The Concept of Code i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第七篇为《文学理论中成规的概念与经验研究》(The Concept of Convention in Literary Theory and Empirical Research),第八篇为《作为解决问题之工具的经典》(The Canon as an Instrument for Problem Solving),第九篇为《比较文学的教学法和反教学法》(Didactics and Anti-Didactic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第十篇为《论文学研究的可靠性》(On the Reliability of Literary Studies)。从上述这些标题我们不难看出,佛克马所关注的主要理论问题大都在当今的学术界有所反响。单单从上述这些文章的题目我们并不能看出其涉及世界文学问题,但是他的世界文学观却贯穿于这其中的一些文章中。

这部论文集之所以以《总体文学和比较文学论题》为标题,恰恰体现了作者在这两方面的造诣和思考。佛克马作为一位有着严谨的科学精神和理论造诣的欧洲学者从一开始就十分注重文学的经验研究,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就是《中国的文学教义及苏联影响》,单单从这个题目就可以看出写作的跨度是很大的,涉及的语种也超过三种:首先,他作为一位荷兰人,母语应该是荷兰语,但他的论文却是用英文撰写的,讨论中国的文学教义时,他也大多直接引用中国国内出版的文献,例如《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主流报纸,以及《红旗》《文学评论》等主流理论和学术期刊。这充分体现了他的严谨学风和驾驭多种语言著述的能力。尽管如此,在涉及苏联的文学教义时,他仍不满足通过翻译来讨论苏联的文学艺术政策,他还学习了俄语,并达到阅读和查找文献的水平。他在书中的不少文献就直接引自苏联的《真理报》《文学报》等主流报纸杂志。此外,作为一位关注理论问题的理论家,佛克马也致力于比较文学的总体理论研究,因此他的研究特色既体现了总体文学的风格和精神同时又有着注重实证经验的特色。此外,由于他的文学研究总是跨越国别/民族和语言的界限,因而又充满了比较的特征。也即他从一开始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荷兰人,所操持的语言并非国际通用语言,这对于他研究更为广阔的世界文学显然是有局限的。在他其后的学术生涯中,所有重要著作和论文都用英文撰写,少数论文直接用法文撰写。

正是具备了这些主要的欧洲语言基础训练和实践,佛克马便可以借助于这些语言直接阅读世界文学作品。但他与一般的读者和批评家所不同的是,他并不拘泥于文学文本的词句,而是通过细读发现一些可供他质疑并进行理论阐释的问题。因此他的著述开始的切入点总是提出问题,最后的归宿也是在对这些问题进行一番反思之后提出一种理论假设或建构。这种研究特色始终贯穿于他的这本文集中的各篇文章。尽管该文集所收论文主要以理论探讨为主,但仍体现了作者所受到的两种文化传统的学术训练:中国现代文学和西方文学理论。正如他在该书“序”中所不无遗憾地表达的,“我曾作为一位汉学家受过训练,因此早期的部分研究是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当然,那些文章不得不在本集中略去,但是读者可以注意到,本集所收论文在参照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献时有时也参照中国的材料。”1Douwe Fokkema, Issues in General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Calcutta: Papyrus, 1987), vii.因此这本书仍有着一定的体系性和跨文化研究的理论价值。

虽然从上述论文的标题不难看出这本文集所讨论的主要理论问题,但我们仍可以从中梳理出佛克马的一些主要理论兴趣和观点。这些观点具体体现在下列几个方面:(1)文化相对主义的反思与重构;(2)世界文学的新含义;(3)文学史的写作和经典的建构与重构;(4)比较文学与新的研究范式;(5)关于文学研究的代码问题;(6)文学成规与经验研究。细心的读者不难看出,这六个方面实际上都与世界文学问题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他本人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则比较早,并且在各种场合均提出自己的前瞻性见解。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在今天的全球化语境下,这些写于20 世纪80 年代或更早些的论文仍没有成为“明日黄花”。这里仅将上述前三个方面的主要观点稍做概括分析。

(1)关于文化相对主义及其在比较文学研究中的意义。2关于文化相对主义和文化相对性的定义及其作用,Cf.Ruth Benedict, Patterns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Kegan Paul, 1965), 200.在比较文学领域,佛克马是最早将文化相对主义加以改造后引入比较研究视野的西方学者之一。在理论上,他认为,“文化相对主义并非一种研究方法,更谈不上是一种理论了”,但是“承认文化的相对性与早先所声称的欧洲文明之优越性相比显然已迈出了一大步”3Douwe Fokkema, Issues in General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这种开放的眼界和广阔的胸襟决定了他在日后的研究中尤其关注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东方文学的发展。在实践上,他始终认为,作为一位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学者,仅仅将眼光局限于欧洲文学或西方国家的文学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东方国家幅员辽阔,文化传统迥异并各具特色,因此进行这种跨越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对于比较文学学者来说具有很大的挑战性和意义,而他恰恰就要接受这样的挑战。他以一种宽阔的世界主义胸襟率先打破了国际比较文学界久已存在的“西方中心主义”传统,主张邀请中国学者加入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并担任重要职务;在他主持的《用欧洲语言撰写的比较文学史》(TheComparativeHistoryofLiteraturein EuropeanLanguages)的后现代主义分卷《国际后现代主义:理论和文学实践》(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TheoryandLiteraryPractice,1997)的编写方面,他照样打破常规,率先邀请中国学者参加撰写,从而使得一部用英文撰写的24 卷本的(世界)比较文学史第一次有了由中国学者执笔的关于后现代主义与当代中国文学的历史描述。4Wang Ning, “The Reception of Postmodernism in China: The Case of Avant-Garde Fiction,” eds.Hans Bertens and Douwe Fokkema, 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 Theory and Literary Practice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499-510.这不能不说是西方的比较文学学者在文学史编写方面的一个突破。正是有了这种开放的文化观念,从世界文学的角度对有着西方中心主义色彩的文学经典提出质疑乃至重构就顺理成章了。

(2)在当今的国际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界,人们若讨论世界文学问题,总免不了要引证美国学者弗朗哥·莫瑞提(Franco Moretti)的《世界文学构想》或“远读”策略和戴维·戴姆拉什(David Damrosch)的《什么是世界文学?》等著述,却很少有人提及佛克马的奠基性著述和贡献。这实在是有失公允的。5我在撰写本文时,再次查阅了这两位美国学者的著述以及欧洲学者、佛克马曾经的同事德汉(Theo D’haen)的著述,也未发现对佛克马这位世界文学研究的先驱者的引证。这实在令人遗憾。实际上,就《总体文学和比较文学论题》的出版年代1987 年而言,佛克马涉猎世界文学在时间上远远早于莫瑞提和戴姆拉什发表关于世界文学的著述,而就其中的单篇论文所发表的年代而言,就更是早于这两位美国学者对世界文学问题的讨论了,只是佛克马没有找一家主流的英美出版社出版这部文集,而是应邀将其给了一家印度的小出版社,因而该书的发行量很小,未能产生广泛的国际影响。

他从考察歌德和艾克曼的谈话入手,注意到歌德所受到的中国文学的启发,因为歌德在谈话中多次参照自己读过的中国传奇故事,尤其是通过英文译本阅读中国的才子佳人小说《好逑传》。在歌德看来,“诗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而且正成百上千地,由人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时间创造出来……一国一民的文学而今已没有多少意义,世界文学的时代即将来临……”6(德)艾克曼:《歌德谈话录》,杨武能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95页。[ 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de tanhua lu (Gespräche mit Goethe/Conversations of Goethe), trans.YANG Wuneng, Chengdu: Sichuan Literature & Art Publishing,2018, 195.]显然,歌德对全人类的共性十分感兴趣,并且由此贸然推测,“人们的思想、行为和情感几乎跟我们一个样,我们很快会觉得自己跟他们是同类,只不过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更加明朗,更加纯净,更加符合道德。”7同上,第193页。[ Ibid., 193.]在收入这本文集的一些论文中,佛克马追踪到歌德的猜想,并且在比较文学论题的讨论中涉及了世界文学问题,认为这对文学经典的构成和重构有着重要的意义。可以说,他的理论前瞻性已经为今天的国际比较文学界对全球化现象和世界文学的关注所证实。

受歌德的“世界文学”概念的启发,虽然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并未明确指明,而且在那时也不可能指明经济全球化可能带来的文化上的趋同现象,但是,他们却隐隐约约地向我们提出,全球化绝不是一个孤立的只存在于经济和金融领域里的现象,它在其他领域中也有所反映,比如说在文化上也有所反映。各民族文化之间的相互交流和渗透,使得原有的封闭和单一的国别-民族文学研究越来越不可能,于是世界文学就应运而生了。这一思想对佛克马也有所影响,因此他的世界文学研究从一开始就突破了西方中心主义思维定势的局限,将研究的视角指向他自己所熟悉的中国文学。

应该指出的是,比较文学的早期阶段就是这样一种“世界文学”,而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和历史沧桑之后,比较文学的最后归宿仍应当是世界文学,但这种世界文学的内涵和外延已经大大地扩展了。这一思想也贯穿在他应我邀请为我参与主编的劳特里奇《全球化百科全书》撰写的“世界文学”词条中。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在多个国际场合批评了那种狭隘的欧洲中心主义的世界文学观,针对世界文学版图分布的不公正状态,他更是在词条中严正地指出:

雷蒙德·格诺(Raymond Queneau)的《文学史》(Histoiredeslittératures)(3 卷本,1955—1958)有一卷专门讨论法国文学,一卷讨论西方文学,一卷讨论古代文学、东方文学和口述文学。中国文学占了130页,印度文学占140页,而法语文学所占的篇幅则是其十二倍之多。汉斯·麦耶(Hans Mayer)在他的《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 (1989)一书中,则对所有的非西方世界的文学全然忽略不谈。8Douwe Fokkema, “World Literature,” in Encyclopedia of Globalization, eds.Roland Robertson and Jan Aart Scholte(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7), 1291.

这样一种欧洲中心主义式的世界文学绘图在佛克马看来,显然是不公正的。而且确实,进入21世纪的全球化时代以来,已有更多的西方学者突破了西方中心主义的藩篱,对世界文学进行了专门的论述,可见佛克马的理论前瞻性再次得到了印证。9关于“世界文学”之概念及涉及范围的深入全面的阐释,参见David Damrosch,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especially “Introduction: Goethe Coins a Phrase,” 1-36.我们今天在全面深入讨论世界文学时,不应该忘记这位先驱者所做出的奠基性贡献。

(3)如前所述,佛克马在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中,十分重视文学史的写作和文学经典的建构与重构。我们都知道,经典原先在希腊语中并非只有今天的明确含义。按照美国比较文学学者约翰·吉勒理(John Guillory)的解释,“‘经典’从古希腊词kanon衍生而来,其意义是‘芦苇秆’(reed)或‘钓竿’(rod),用作测量工具。后来,kanon这个词逐渐发展成为其衍生义‘尺度’(rule)或‘法则’(law)。这个对文学批评家有着重要意义的词首先出现于公元四世纪,当时 canon 被用来指一组文本或作者,尤其指早期的基督教神学家的圣经一类书籍。”10Cf.John Guilory, “Canon,” in Frank Lentricchia et al., eds., Critical Terms for Literary Study, 2nd ed.(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233.也就是说,经典一开始出现时,其宗教意义是十分明显的,发展到后来才逐步带有了文化和文学的意义,而在今天,后两者的意义甚至比前者的用途更广,含义更丰富,并且尤其见诸于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研究者的著述,因而更容易引发我们的理论思考和争鸣。

确实,在今天的全球化语境下,我们对世界文学问题的涉猎大多是围绕文学经典的形成和重构而讨论的。在这方面,西方的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学者已经作过许多界定和论述。早在20 世纪80 年代后期,佛克马就涉足了经典的建构与重构问题,他提请人们注意接受美学对经典形成所做出的历史性贡献。此外,由于经典的形成往往有着跨文化和跨语言的因素,也即一个民族文学中的非经典文本通过翻译的中介有可能成为另一个民族的文学中的经典,反之亦然。因而经典始终处于一种动态中,对经典问题的讨论也必然引起比较文学学者的兴趣。比较文学学者首先关注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是经典?经典应包括哪些作品?经典作品是如何形成的?经典形成的背后是怎样一种权力关系?当经典遇到挑战后又应当做何种调整?等等。这些均是比较文学学者以及其后的世界文学和文化研究学者们必须回答的问题。

佛克马的这一看法在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2019)那里也得到了响应,尽管他们并没有直接的交往。布鲁姆在出版于1994 年的鸿篇巨著《西方的经典:各个时代的书籍和流派》(TheWesternCanon:TheBooksandSchooloftheAges)中,站在传统派的立场,表达了对当代颇为风行的文化批评和文化研究的反精英意识的极大不满,对经典的内涵及内容做了新的“修正式”调整,对其固有的美学价值和文学价值做了辩护。他认为,“我们一旦把经典看作单个读者和作者与所写下的作品中留存下来的那部分的关系,并忘记了它只是应该研究的一些书目,那么经典就会被看作与作为记忆的文学艺术相等同,而非与经典的宗教意义相等同。”11Harold Bloom, The 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 17.诚然,经典构成的这种历史性和人为性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长期以来在西方的比较文学界和文学理论界所争论的一个问题恰恰是,经典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它的内容应当由哪些人根据哪些标准来确定?毫无疑问,确定一部文学作品是不是经典,并不取决于广大的普通读者,而是取决于下面三种人的选择:文学机构的学术权威,有着很大影响力的批评家和受制于市场机制的广大读者。但在上述三方面的因素中,前二者可以决定作品的文学史地位和学术价值,后者则能决定作品的流传价值,当然我们也不可忽视,有时这后一种因素也能对前一种因素做出的价值判断产生某些影响。

实际上,佛克马对上述这些问题早有洞察,因此在收入这本文集的《作为解决问题之工具的经典》一文中,他便开宗明义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都想有一个经典,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挑选经典;或者说如果我们知道哪些是经典的话,又如何去说服我们的同事相信我们选取的经典是正确的”12Douwe Fokkema, Issues in General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157.。既然除去欧洲以外,亚洲、非洲和北美的文学研究者都面临着选择经典的问题,那么经典的选取就应当放在一个广阔的世界文学语境之下来进行。在回顾了韦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等人关于经典的论述后,佛克马指出,“因为文学的经典是著名文本的精选,而且应当被认为是有价值的,有教育作用的,并可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参照系。既然这些文本是著名的,受人尊重的,因而出版商便争相出版它们”13Ibid., 159.。但是对于世界文学语境下经典概念的流变却很少有人去进行梳理。

在这篇文章中,佛克马从一个跨东西方文化的宏阔视角描述道,“经典的概念已经经历了不止一次的危机。例如,(1)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的过渡时期,(2)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的过渡时期,并且为了欧洲文学史以外的语境来选取例证,因此(3)还有从儒家到现代中国的过渡时期”14Ibid., 160.。在这些不同国度的不同时期,都有人为经典的确立而努力,因而经典的形成始终处于动态。而且不可能仅有单一的经典。对此,佛克马以中国的文学经典在“文革”时期和“文革”后的改革开放时期的变化为例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这种全球的和比较的视野一直延续到他后来的研究。他和蚁布思(Elrud Ibsch,1929-2012)在一部出版于新世纪初的专著中对“谁的经典”“何种层次上的经典”等问题提出质疑后,便大量引证中国文学的例子,指出“我们可以回想起,中国也有着经典构成的传统,这一点至少也可以像欧洲传统那样表明其强烈的经典化过程之意识”。15Douwe Fokkema and Elrud Ibsch, Knowledge and Commitment: A Problem-Oriented Approach to Literary Studies(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00), 40.

由此可见,佛克马不仅在理论上较早地对这种现象进行了论证,而且在实践上,他也着手研究中国当代文学,撰写了一些批评性文字。而且越到晚年,他对中国文学的兴趣越是浓厚,这在西方的比较文学学者中确实是极少见的。在世界文学研究领域内,像佛克马这样有着宽广胸怀的西方学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因而在长期的比较文学撰史实践中,不少西方学者不是出于无知便是有意识地忽略中国文学的存在,即使在他们所谓之的“世界文学”研究著述中也有意无意地遮蔽中国和其他东方国家的文学。而佛克马对此是不苟同的,并且在多种场合予以批判。

由此可见,所有这些文章都与当前的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界关于世界文学问题的争鸣有着密切的关系,并自觉地进入了比较文学的最高阶段——总体文学和世界文学的视野,对中国的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在一个全球化的跨文化语境下的健康发展有着积极的参照意义和借鉴作用。

二、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

佛克马本人并非专门研究现代主义以前的西方理论思潮,他对自现代主义以来的文化和文学理论思潮十分感兴趣,尤其对后现代主义文学及其理论思潮有着浓厚的兴趣,并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考察和研究这些理论思潮。他以一位欧洲比较文学学者的身份,在国际性的后现代主义论争中扮演了十分独特和重要的角色。作为一位文学理论家和比较文学学者,他从考察世界文学的角度出发,主要关注的是不同民族/国别的文学中的后现代主义及其在世界各国/民族文学中的影响和流变,并在广泛阅读了各家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的著述后对之进行理性的分析,力求客观地反映各家理论的长处和局限,包括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视角的研究。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来,他并不能算作是一位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而更是一位经验研究者。尽管他的研究从现代主义入手,但由于他和蚁布思合著的专门讨论现代主义文学的英文著述出版较晚,而且主要聚焦于一些主要的欧洲作家及其作品研究,试图通过对这些有代表性的欧洲作家的作品的分析和阐释发现某种“现代主义的代码”,因而他在现代主义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影响力并不那么显赫。但是他的研究却能够在那些汗牛充栋的关于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中独树一帜,成为重要的一家之言,显然与他的多种语言和总体文学知识有关。但平心而论,他和蚁布思合著的那本研究现代主义文学的专著中所讨论的作家依然仅限于欧洲作家,单单从书名的副标题就可以看出,该书主要讨论的是“1910—1940年欧洲文学的主流”,甚至连美国的现代主义文学都未涉及,更不用说其他国家的现代主义文学了。所以,难怪一些美国学者认为佛克马是一位欧洲中心主义者。但是他在进入后现代主义研究领域后,则一改早先的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思维模式,将研究的触角深入到东欧和亚洲,或者更确切地说,深入到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他通过这种全景式的描述和绘图表明,后现代主义并不仅局限于欧美国家,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国际性的文学和文化理论思潮。这显然与他的宏阔的世界文学视野不无关系。

但是,他在后现代主义研究中的这种国际化视野并非从一开始就有,而是随着这一理论思潮的逐渐国际化和所产生的世界性影响而逐步具备的。应该承认,如果从学术研究和文学编史的角度来看,我认为佛克马在后现代主义研究方面的最主要贡献就体现在这几部著作和编著中:《文学史、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1984)、《走向后现代主义》(与伯顿斯(Hans Bertens)合编,1986)、《后现代主义探究》(与卡利内斯库合编,1987)以及《国际后现代主义:理论与文学实践》(与伯顿斯合编,1997)。在这几部与别人合编的专题研究文集中,佛克马本人也撰写了多篇文章,体现了他的全球视野、包容各家理论的思想和专注文学语言和艺术技巧等特色。他的研究虽然也涉及其他学科,但主要还是聚焦于文学及文学理论,并以对具体文学作品的分析见长。

如前所述,与不少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者一样,佛克马也是首先从探讨现代主义文学入手。与马尔科姆·布拉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1932-2000)和詹姆斯·麦克法兰(James McFarlane,1920-1999)的多元视角的包容性“泛”现代主义观点所不同的是,佛克马和蚁布思将文学中的现代主义主要限定为1910—1940 年的欧洲文学的主流,所讨论的十位作家也全部是欧洲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艾略特(T.S.Eliot,1888-1965),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瓦雷里·拉波(Valery Larbaud,1881-1957),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91-1922),安德列·纪德(André Gide,1869-1951),伊塔罗·斯维沃(Italo Svevo,1861-1928),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1880-1942),杜·佩隆(Charles Edgar du Perron,1899-1940)以及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16Cf.Douwe Fokkema and Elrud Ibsch, Modernist Conjectures: A Mainstream in European Literature 1910-1940(London: C.Hurst & Company, 1987), especially “1.What is Modernism?”, 1-47.这也正是为什么不少欧美的比较文学学者认为佛克马本质上算是一位欧洲中心主义者的原因所在。其实,另一个原因也许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即上述这些作家所使用的语言都在佛克马和蚁布思夫妇的掌握之中,他们完全可以直接阅读这些作家的原作,而无须通过翻译的中介。这与佛克马严谨的治学态度不无关系,他从不涉猎那些用他自己不懂的语言撰写的文学,但他一旦下决心去研究那种文学的话,就一定首先从语言入手。这当然是他的长项,同时也不免有一定的局限性。因而在后现代主义研究中,佛克马的视野便大大地开阔了,不仅突破了早先的欧洲中心主义之局限,而且甚至大胆地将研究的视野拓展到全世界。但是他的这种宽阔的理论视野是在了解到后现代主义在世界各国的发展流变以及批评性接受之后才逐渐形成的。在这方面,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译介和变形无疑对他产生了某种启迪作用,甚至促使他晚年花了很多时间阅读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并探讨其不同于欧美同类作家的后现代主义特征。

早在1990年,当佛克马得知,他和伯顿斯合作主编的专题研究文集《走向后现代主义》即将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时,便欣然应译者邀请为该书中文版撰写了一篇“序”,他在这篇“序”中是这样说的,“在讨论文学思潮——或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之下——文化生活潮流时,我们必须首先确立它们的地点、时间和社会认可性。确实,包括后现代主义在内的任何文学思潮都有着自己的地理学的、年代学的以及社会学方面的局限。它起源于北美洲的文学批评”,17(荷)佛克马、伯顿斯编:《走向后现代主义》,王宁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年,“中译本序”第1~2 页。[ W.D.Fokkema and H.Bertens, Zouxiang houxiandai zhuyi (Approaching Postmodernism), trans.WANG Ning et al.,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 1991, 1-2.]因此在他看来,早期的后现代主义讨论也大多在那里进行。佛克马一方面承认后现代主义并非欧洲土壤中产生出的,但同时又对之做了“西方中心主义”式的界定:“也许在一个宽泛的意义上说来,‘后现代’这一术语现在也用于一些生活水准较高的东亚地区,例如日本或香港,但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现象仍局限于某个特殊的文学传统……我现在尽可能说得清楚些:后现代主义文学是不能模仿的,它属于一个特殊的、复杂的传统。”18同上。[ Ibid.]显然,这与他更早些的看法是一脉相承的。

1983 年春,佛克马作为荷兰伊拉斯莫斯讲座演讲者赴美国哈佛大学做了三场演讲:“国际视野中的文学史”(Literary History from an International Point of View),“现代主义的预设:纪德、拉波、托马斯·曼、特·布拉克和杜·佩隆作品中的文学成规”(Modernist Hypotheses: Literary Conventions in Gide,Larbaud,Thomas Mann,Ter Braak,and Du Perron),以及“后现代主义的诸种不可能性:博尔赫斯、巴塞尔姆、罗伯-格利耶、赫曼斯及另一些作家的作品中的成规”(Postmodernist Impossibilities: Literary Conventions in Borges,Barthelme,Robbe-Grillet,Hermans,and Others)。在这三场演讲中,佛克马确实从文学成规和文化代码的角度对作为文学史现象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种种特征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但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在第三个讲座的结语一段话里,他竟然武断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后现代主义对想象的诉求在伊凡·丹尼索科维奇的世界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不合时宜的。中国人有一句寓言也许可以从博尔赫斯的小说中衍生出来,叫做‘画饼充饥’。然而,在中国语言的代码中,这种表达有着强烈的负面意义。因而有鉴于此及另一些原因,在中国赞同性地接受后现代主义是不可设想的。”19Cf.Douwe W.Fokkema, Literary History, Modernism, and Postmodernism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1984), 55-56.他之所以做出这一判断显然是其思想深处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使然,因为确实,当时的中国无论就其生产水平还是生活条件来看,都未达到后工业社会的后现代条件。但是1989 年10 月,他在接到我的来信说明后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学中得到不少作家的赞同性接受,并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时,他则勇于面对这一客观存在的现实毅然改变了自己原先的武断观点。他在和伯顿斯商量后立即决定申请荷兰皇家科学院的博士后基金,获批后便邀请我赴荷兰乌得勒支大学从事学术研究一年,研究的课题就是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接受,并要我为他和伯顿斯正在合作主编的《用欧洲语言撰写的比较文学史》分卷《国际后现代主义:理论与文学实践》撰写一章,题为:“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接受:先锋小说的个案”(The Reception of Postmodernism in China: The Case of Avant-Garde Fiction)。20Cf.Hans Bertens and Douwe Fokkema eds., International Postmodernism: Theory and Literary Practice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1997), 499-510.他的这种“与时俱进”的学术研究风格和实事求是的精神是令人钦佩的。这一分卷的出版再一次证明,在佛克马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文学编史领域中的“西方中心主义”思维模式终于被打破了。在这一卷的编辑中,显然也渗透了他的世界文学思想。

在2005 年8 月深圳举行的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八届年会暨国际研讨会上,佛克马应邀做了题为“中国的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主旨发言,后来又于2007 年在四川大学就这个话题做了进一步拓展并做了专题演讲,最终该文修改后发表于美国的文学史研究权威刊物《现代语言季刊》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专辑中。21Cf.Douwe Fokkema, “Chinese Postmodernist Fiction,”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69.no.1 (2008): 141-65.在这篇论文中,佛克马首先指出,后现代主义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欧洲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显然不同于美国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也不同于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文学。那么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有何特色呢?他认为,“这种差别并非局限于它是另一个地方的后现代主义,而在于它所赖以生存的历史背景、叙事形式以及读者的反应”22Ibid., 141.。可以说,佛克马正是从这几个视角开始了对一些中国当代文学文本的细读和分析的。在他看来,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后现代主义潮流的出现有其多方面的因素:

中国的后现代主义的文学背景也如同其近百年的历史一样是多方面的。首先,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包括被认为是“红色经典”的一些俄苏小说。1958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术语被重新表述为“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其次,20、3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依然是中国作家和读者的集体记忆之一部分。第三,中国的传统经典,这一传统始自孔子和庄子,直到唐宋诗词,再到《西游记》和《红楼梦》,它们始终作为中国文学背景的一部分。第四,还有外国文学,包括翻译成中文的博尔赫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以及很快就译成中文的巴思的论文《补充的文学》,这些均使得后现代主义成为知识界的一个熟悉的概念。第五,还有通俗文学和民间故事的第一手知识,这些作家中比较有名的如莫言,大都出生在农村,或者是青年时代就被送到那里去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如韩少功。23Ibid., 148.

因此,这种多元的价值取向和多方面文化背景便导致后现代主义作为其一元也能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于是他挑选了几位在他看来具有后现代主义倾向的作家,通过细读和分析莫言、王朔、余华、韩少功和海男等人的小说后,颇有理论敏感性地加以理论总结: “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在当代西方文学中是同时出现的,其中先锋派作家们更为偏好后现代主义。在中国也是如此,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是共存的,但是现代主义的地位较之其西方同行来则更为强大,因为现代主义在中国是一种延缓了的发现和实践……现代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对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都是一种反动,因此在这方面,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与其说是竞争者,倒不如说更是同盟军。”24Ibid., 164.他是在仔细分析了中国的具体情况后得出这一结论的,这也比较符合中国学者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在中国改革开放时代同步出现之特征的概括。当然,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一方面消解了国际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又以中国的具体实践和变体形式丰富了国际学界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因此就其在国内外的影响力而言,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佼佼者也成了世界文学。

在确认中国的后现代主义与欧美的后现代主义有着一些差别后,佛克马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是否存在一个中国的后现代主义可据以反动的中国的现代主义呢?这倒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在20~30年代以及4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发现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但是能见到乔伊斯、普鲁斯特和托马斯·曼的那些带有其反讽和建立在假设之基础上的建构吗?”25Ibid., 149.在佛克马看来,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是独具慧眼和理论洞见的佛克马却在一位学者型作家中见到了现代主义的诸种特征,这就是他的老朋友——同样在欧洲留过学并有着深厚国学功底的钱锺书。他认为钱锺书的《围城》是在当时的中国文学大背景和大氛围中的一个另类,因此《围城》至少比较“接近欧洲的现代主义”。当然,他在提出这一观点后紧接着就拿出了证据:钱锺书于30 年代正好在欧洲留学,当时现代主义在欧洲文学中达到了全盛的阶段,钱“在牛津大学读了艾略特和普鲁斯特的作品”,26Ibid.这显然对他有着影响和启迪。确实,熟谙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比较文学的佛克马早就开始关注钱锺书的文学和学术著述了,他在改革开放后再次来中国访问讲学时,唯一前往专门拜访的作家兼学者就是钱锺书。可见他们至少在现代主义和比较文学这两个话题上有很多共同的语言,甚至这两位学者所掌握的语言都大致相同。

在具体的文本分析方面,佛克马充分发挥了他的细读之长项。他在仔细阅读了余华、韩少功和莫言等人的小说后总结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是‘后现代主义者’”,因此,“中国的后现代主义实际上是国际后现代主义的一部分,但同时也具有自己的特色,因为它产生自特定的中国文化语境并形成了自己特殊的叙事特征。”27Ibid., 151.他认为,只有认识到中国文学的世界性,才能更为全面地修正世界文学经典,反映世界文学发展的全貌。如果说,当年后殖民理论家赛义德所提出的“旅行中的理论”(traveling theory) 只强调了理论从中心向边缘的单向度辐射和影响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佛克马则又前进了一步:他通过考察中国的文学创作实践,对出自西方的世界文学理论提出质疑和修正。即世界文学之于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应该呈现出一种双向关系:世界文学促使这些民族/国别文学更加开放和包容,从而使之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这些来自不同民族/国别文学的优秀作品又丰富了世界文学的宝库,使之更加具有普遍性。我们认为这应该是佛克马的世界文学观的重要贡献,同时也对我们的中国比较文学学者不无一定的启迪意义。

另一个值得我们在此指出的是,尽管佛克马多年脱离了汉学研究,但他一旦捡起过去的老本行仍然十分娴熟。他在这篇文章中分析的一些作品,如王安忆和莫言的小说是有现成的英译文的,他可以通过翻译来阅读这些作品,而有些作品他则直接阅读了中文,从中文原文引证并译成英文。例如,他对莫言的《丰乳肥臀》的细读就十分到位,除了阅读葛浩文的英译文外,他还找来2003 年出版的《丰乳肥臀》中文版,仔细对照着读,结果发现葛浩文或许为了满足美国读者的市场所需对莫言的原作做了一些删节和修改,甚至将其结尾做了符合叙事内在逻辑发展的修改,从而使得英语世界的读者很容易忽视其结尾的“短路”之后现代特征。他对韩少功的《马桥词典》的解读则直接引自中文原文,甚至连所引证的段落都由他自己译成英文。而他对中国批评家的著述的了解更是直接通过中文原文来阅读和引证。我们都知道,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家很少能用英文著述并在国际刊物上发表,而且其批评著述被译成英文的也很少。因此,佛克马直接阅读他们的原文著述,并对这些批评家做了十分到位的引证。他除了直接引用我所发表的讨论后现代主义的英文论文外,还通过中文引用了中国批评家戴锦华和陶东风等人的论文。这一点也使他在那些国际后现代主义研究大家中独树一帜。

正如佛克马已经看到的,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作家有着一种强烈的世界意识,他们不仅为国内读者而创作,同时也为全世界的读者而创作,这样,通过翻译的中介,他们就有可能走向世界。对此,佛克马认为,“这些用中文以及通过翻译创作了畅销作品的主要中国作家试图与西方的同行平起平坐。当然,他们的这种自信也是完全正当的:他们要对世界文学做出贡献,因此他们常常表现得比欧美的作家更为大胆,并且成功地向我们暗示了一种全人类的普适观点”28Ibid., 165.。应该说,佛克马的这一看法是相当准确的,较之那些仅看到世界文学之于中国的意义而忽视了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影响的西方比较文学学者和汉学家,佛克马确实迈出了一大步。这一现象对我们今天在国际学界推介中国文学以及人文学术有着重要的启示:我们在推进中国文学和人文学术国际化的进程中,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自信和文学自信,在世界文学和全球人文的语境中彰显中国的特色。

结语:全球化与新世界主义建构

显然,在当今的人文社会科学界,谈论全球化问题已经成了一种时髦。面对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所受到的种种冲击和挑战,作为一位有着强烈的人文关怀的当代知识分子,佛克马也被卷入了这股争论的大潮中,并在不同的场合发表了一些批评性文字。平心而论,他也和布鲁姆一样对文化研究的反精英性是较为反感的,并在一些场合中表达了对之的批评,他主张用一个带有科学特征的术语“文化学”(cultural science)来替代更具有人文色彩的“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对全球化之于文化的影响和作用方面他也是持一种谨慎的态度。在对全球化的批判和欢呼声融为一体的氛围中,他的态度尤为冷静,他更为关注全球化所导致的文化趋同性走向的另一方面:文化上的多元化或多样性。他在详细阐发了多元文化主义的不同含义和在不同语境下的表现时指出,“在一个受到经济全球化和信息技术日益同一化所产生的后果威胁的世界上,为多元文化主义辩护可得到广泛的响应”,他认为,既然文化上的全球化之特色是文化趋同性与文化多样性并存,那么“强调差异倒是有必要的”。29(荷)佛克马:《走向新世界主义》,见王宁、薛晓源编:《全球化与后殖民批评》,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247 页。[ Cf.Douwe Fokkema, “Zouxiang xin shijiezhuyi” (Towards a New Cosmopolitanism),in Quanqiuhua yu houzhimin piping(Globalization and Postcolonial Criticism),eds.WANG Ning and XUE Xiaoyuan, Beijing: Central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Press,1998, 247.]一般人往往只注意到全球化带给文化的趋同性特征,而佛克马则与另一位研究全球化问题的大家罗兰·罗伯逊(Roland Robertson,1938-2022)一样,同时注意到其双重性:趋同性和多样性,而且认为后者的特征在文化上显示得更为明显。

佛克马这篇文章的另一个特色就是致力于建构一种新的世界主义。他在回顾了历史上的世界主义之不同内涵后指出:“应当对一种新的世界主义的概念加以界定,它应当拥有全人类都生来具有的学习能力的基础。这种新世界主义也许将受制于一系列有限的与全球责任相关并尊重差异的成规。既然政治家的动机一般说来是被他们所代表的族群或民族的有限的自我利益而激发起来的,那么设计一种新的世界主义的创意就首先应当出于对政治圈子以外的人们的考虑,也即应考虑所谓的知识分子。”30同上,第261页。[ Ibid., 261.]显然,他不同意那种大一统的抹杀了各民族不同特色的普遍主义的世界主义,而是更强调对差异的保护,这显然是受到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所致。就这种新的世界主义的文化内涵,佛克马进一步指出:“所有文化本身都是可以修正的,它们设计了东方主义的概念和西方主义的概念,如果恰当的话,我们也可以尝试着建构新世界主义的概念。”31同上,第263页。[ Ibid., 263.]显然,他试图强调说明,世界主义的概念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一个可以建构的概念,因而应该处于一种动态之中。毫无疑问,此时的佛克马已经不仅超越了过去的欧洲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之局限,甚至在提请人们注意,西方世界以外的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也与这种世界主义不无关系。他凭借自己的丰富中国历史和文化知识,回顾道:“在中国传统中,历史的层面主导了地理上的分布。整个世界基本上都是根据一种文化模式得到解释的。如果一个人生活在野蛮人中的话,儒家人性的原则也会适用。中国思想的普遍主义特征直到本世纪才受到若在欧洲便以文化相对主义之名义发展的那些观念的挑战。佛教禅宗这另一个伟大的传统也像儒家学说一样具有普遍主义特征。”32同上,第259页。[ Ibid., 259.]由此可见,他的深厚的中国文化造诣促使他在一切场合都会以中国文化的例证来解构西方中心主义的藩篱。

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佛克马对中国文化的情有独钟并非偶然,而是有着历史的渊源,这一点甚至体现在他为自己所起的中文名字上:“我的中文姓名‘佛克马’是我自定的,它不仅与其西文发音相近,更重要的是,这三个字分别反映了我对三个领域的兴趣及研究:‘佛’代表佛教;‘克’与孔夫子(Confucius)相谐音;‘马’则代表马克思。这三者均对中国文学颇有影响,而且我对之也下了一番功夫。”33参阅王宁:《关于文学史、文学理论及文学研究诸问题——访著名学者佛克马教授》,收入王宁,《比较文学与当代文化批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第404 页。[ WANG Ning, “Guanyu wenxueshi wenxuelilun ji wenxueyanjiu zhuwenti” (On Literary History, Literary Theory and Literary Studies: An Interview with Douwe W.Fokkema),in WANG Ning,Bijiao wenxue yu dangdai wenhua pip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ontemporary Cultural Criticism), Beijing: People’s Literature Press,2000, 404.]应该指出的是,前两个方面对于他长期在西方学界从事中国问题研究有着直接的影响,而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却最终未能使他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例如他在和蚁布思合著的《20 世纪文学理论》及其他地方对中国和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偏见就明显地受到西方世界的“冷战”思维定势的影响,得出一些有争议的看法也是在所难免的。尽管如此,马克思主义对他的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时时地在他的著述和演讲中流露出来,这也促使他始终坚持一种辩证的和发展的态度来考察世界文学和文化问题,同时严格的中国语言文学的训练也使得他在语言才能和文化知识方面明显地高于他的许多视野狭隘的欧美同行。确实,佛克马从一开始就试图与那些竭力鼓吹“趋同性”全球化的人拉开距离,他更加理性地强调文化的差异性和多元性。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和德里达等欧洲知识分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使用“全球化”这一具有争议的术语,并且致力于发现新的术语来描述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全球性现象在文化和文学上的反映。这些均对我们今天在中国的语境中研究世界文学现象不无启迪。

总之,正如我在多个场合所坚持的,编写一部世界文学史,如果忽视中国文学的地位至少是不全面的;同样,如果综述当今的世界文学研究,不提佛克马的贡献也肯定是不公平的。可以说,本文的写作正是本着这一意念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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