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欣蓓
编者按:
在20世纪初的意大利普拉托,流传着一则“中国人不会死”的传说。
当地政府发现,1991年,在普拉托或附近的两个城镇里,几乎没有任何中国人死亡的官方记录,在1997~2001年间,中国移民的平均死亡率只有0.6%。
中国人,好像不会死。
在《不死的中国人》一书里,作者写道:“他们干活,挣钱,改变着意大利,因此令当地人害怕。”至于低死亡率,作者在调研后发现,当中国人不能继续干活,就会被送回国内,因为病人和老人更希望落叶归根,而不是客死异乡。
但对中国人而言,这份在意大利的“怪谈”,只是寻常的职场996光景,内卷就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天赋,悄无声息又排山倒海,当下的互联网行业已是卷无可卷,满身疲惫。
人们开始意识到,人力有穷,生命有限,太忙了会猝死。雪上加霜的是,真正高效又不会死的事物横空出世,占据了大众视线:那个能做作业、写论文、敲代码,看起来无所不能的ChatGPT,才是真正不会死的。
从昔日的风口正盛,飞速扩张,以人头换效率,到如今的裁员与“效率革命”,互联网行业在996这条路上走到了极致,却也在目光所及处看到了996的尽头。
当我们站在终点展望新的起点,本文试图探讨以下问题:996是不是裹着蜜糖的砒霜?这份众口称赞的奋斗精神,为什么会最终沦为低水平的勤奋?怎样才是当代职场人和组织谋发展的正确姿势?
曾几何时,人们把互联网看作一本万利的生意。
“比如说游戏,” 2011届宝洁校友、腾讯产品运营资深专家洪淼表示,“一款游戏可以服务14亿人,如果出海就是面向全球的人,但成本始终没怎么变,和一瓶瓶卖洗发水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作为一种颠覆性的生产方式,互联网所创造的价值远高于传统行业,这也造就了互联网行业的高工资。
代码成了新时代的钢筋和水泥。
资本的进入更是为炙热添了一把干柴。精明的资本永远是哪里钱多,就去哪里,当资本流入互联网行业,企业被裹挟着加速前行,在人海战中追寻“大力出奇迹”。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然拿了资本的钱,那就要给投资人回馈的。
虽然过程中总有人呼吁“不要太卷”,也总有人质疑996的背后,工作对于生活的意义,还有人创造出了“微微一卷”,或是张开双臂大喊“可以卷,但不要无脑卷”。
可这一切由不得人。
当周围人都在加班,职场被看不见的氛围所笼罩,无人可以逃脱。曾有人这样描述996的夜晚:“每个人都在加班,你根本不知道大家什么时候走,因为走的时候没人打招呼,就像只是下楼买一杯咖啡,还会继续回来工作。但到了晚上9:30以后,周围人开始逐渐减少。有一次,我们以为一位设计师已经走了,但另一个人坚持说‘肯定还没走,羽绒服还在椅子背上呢’,可就是一直不见人影。到了第二天,那个设计师来了,身上穿着件和椅子背上一模一样的羽绒服。”
面对避无可避的内卷,这些不流于明面的“街头智慧”开始悄悄普及,试图挽回人们对自由残存的念想。打工人也好,管理者也罢,都觉得自己没有错,都觉得自己只是无可奈何。
可大火,偏偏就这样烧起来了。
当内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巷口每天去公园遛弯的大爷都听说过“内卷”这个词,内卷终于成了当代职场人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人们内卷不是缘于对胜利的渴望,而是出自对掉队的害怕。
毕竟,当周围人都在冲刺,跑得慢就成了退步。
在疯狂内卷后,最终都获得了什么?近两年来,各大互联网大厂纷纷瘦身、降本、裁员,通过不断烧钱扩大的业务规模最终被证实只是“虚胖”,很多业务都难以找到盈利模式。
这也不奇怪,毕竟创造性的岗位,本身就不遵循“大力出奇迹”的简单逻辑。
“同样以游戏行业为例,” 洪淼表示,“它的成功有非常强的随机性和不可预知性。虽然一直都有人做总结,列出市面上所有的现象级游戏,提煉共同要素,这类分享很多,但其实都没用。当你根据总结的要素公式,试图打造第二个爆款时,就发现根本没戏,事后诸葛亮行不通。哪怕你按照羊了个羊的所有逻辑原样复刻,但就是没有爆款了。所以在我看来,游戏策划这类工种就没必要搞996。我听说一些游戏公司就是这样践行的,非常不鼓励加班,该休假就休假,而且落实得很不错,因为延长工时没用。”
但在更多的企业里,“人间富贵梦”催化了全员卷生卷死,却又看不到成效。
在野蛮生长阶段,愿意多冲一点往往能有更大的赢面,但在瓜分存量的阶段,机械性地重复“堆人头”策略只是一种对历史的刻舟求剑。也正是因此,互联网近期的裁员被看作是为了多年来的盲目扩张买单。
昔日辉煌城堡,今朝囚龙巨塔。
“即使老板心里知道,加班的员工其实在摸鱼,”洪淼补充道,“但假设20%时间摸鱼,80%时间办公,只要不断延长工时,总产出肯定会更高。所以,加班其实是一种‘安全的兜底方式’。当然,这与招人也有关系,比如能像宝洁这样优中选优,招到一群极具自驱力的人,那就相信大家,而不是强行延长工时。”
在纪录片《伊隆·马斯克秀》中,为了尽快扩大特斯拉生产线规模,马斯克与下属一边穿梭在车间,一边说道:“我绝对不会只留在象牙塔里,我想身在战场中。如果那意味着要把座位搬到工厂中间,那就搬到这里吧。”
此后,这位被下属评论为“他脑袋里随时想着的东西是普通人的几万倍”“我认为他比爱因斯坦更聪明”的“天才+狂人”,多次被看到睡在工厂里,下属则说道:“他(马斯克)要求我们做不可能的事,但他自己以身作则,所以你要怎么对世界上最勤劳的男人说‘不行’?”
从汽车到人工智能,从可以装在脑袋里的芯片到火箭,马斯克凭借近乎疯狂的工作模式在一路向前的同时,吸引了一群如信徒般忠诚的下属,他不是时代的引领者,而是在创造新的时代。
人们在马斯克身上投射了自己隐秘的期望,对于强者的崇拜、对于成功的渴望,甚至包括小时候“成为英雄,带人们离开地球”的短暂童年幻想,也因为马斯克的存在而悄然复苏。
但不同于马斯克的强方向性,以及对“殖民火星”梦想近乎偏执的坚持,有些企業的996不是为了梦想冲刺,只是一味强调员工付出、加班加点,却不在战略决策上找原因,最终成了自我欺瞒的“安全兜底”。
洪淼补充道,内卷的另一个来源在于领导者缺乏自信。“这类情况也很多,例如某部门领导今年领了一个目标,然后进行战略拆解,但其实心里对于拆解出的打法也没底,所以需要通过对过程的把控,让自己获得安全感,最简单的就是让大家一直干活,进行压力的传输和转移。”
人们通常认为,996与躺平是天平的两个极端。躺平意味着不愿走出舒适圈,996则相反。
但发展到后面,996反而成了另一类型的舒适圈——企业蜷缩在既有的战略区不再改变,把外部市场、内部决策和组织氛围全都排到后面,企图用低水平的勤奋,弥补所有竞争上的差距。
虽然偏高端、偏创造类的岗位不适宜延长工时,但总有基础类岗位存在。在基础类岗位堆人头,是否管用?
一定程度上,答案是肯定的。就算大力出不了奇迹,好歹也能增加产量。洪淼说道:“例如举办相同规模、形式和主题的活动,一周做三个活动和两个活动的效果显然是不一样的。如果工种的价值来自工时,那要么延长工时,要么增加人头。”
可是,先不论新时代对于创意性的需求不断增加,即使是单纯的“拼人力、拼体力”,也会在争抢红利的过程中逐渐极端化。
一种极端化在于“既要又要”——“有些企业嘴上说着要狼性,要996,别的都不要考虑,一股劲往前冲就完事了,”1994届宝洁校友、思码管理咨询创始人王烈表示,“但另一方面,还要求因地制宜、灵活进攻。这属于既要狼性,又要‘一城一策’,但这事不可能,知道吗?要么就是认定了下面都是简单工种,制定好策略就照着执行,不要求变;要么就是要创新、要脑力,不可能无脑冲。”
多快好省,还要加上创新,当这几个字搁在一块,本身就成了悖论。
另一种极端化在于“将狼性变成攻击性”。王烈表示:“在‘解决问题’的领域,‘有坏人’被视作简单问题——无论事情有多复杂,只要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简单问题。如果没有明确的坏人,而是层层作用导致的问题,就属于复杂的系统问题。这背后有一个实用技巧:遇到复杂问题时,就要找到或者创造出‘坏人’。因此,虽然拼搏精神是重要的,但野性拼搏往往容易出格,典型的症状是:在企业直接喊出‘打倒XX竞争对手’的口号,点名道姓,天天骂。谁不想从对手那里拿到份额?我也想。但这是战略战术层面的事,一旦上升到企业文化层面,离价值观崩塌也就不远了。”
在这场商海沉浮里,竞业对手作为“坏人”,吸引了企业因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所有怒火,背了一口又大又圆的锅。
此外,一味推崇狼性的吊诡在于:时间久了以后,企业甚至会被狼性所PUA。王烈表示:“例如组织业绩不够好,绝对不会怪狼性文化,而是以为是自己心不够诚,做得不到位,像被妲己迷住的纣王,被狐狸精放倒的书生。那能怎么办呢?走在往生路上,渐行渐远呗。”
曾有一名资深管理者表示:“现在大环境都是降本增效,这意味公司的人数正在减少,也很难再支付加班费,从财力成本角度而言,公司难以继续‘堆人头’策略。更何况,我的员工属于智力工作者,如果他们本身没有足够的意愿去发挥创意,我拿枪逼着也没用,再堆时间也不能解决,只会有强迫加班的道德负罪感。”
ChatGPT的出现让该问题火上浇油,AI的全能让大部分的职业感受到肉眼可见的尽头,论996、007,没人能从“量”上拼得过机器,当其在沃顿商学院的MBA测试中获得了B-至B的成绩,这意味着“质”上也有了突破。
有质有量,还不用交五险一金,哪个雇主看了不说一声“真香”?
对于组织和个人而言,时代的新命题在于:如何告别低水平的勤奋?在ChatGPT尚未得到广泛应用时,怎样才能更好地让员工一展才华,迎接新时代的到来?从长期而言,ChatGPT可能对世界产生哪些影响?这对组织和个人又意味着什么?
自由职业是不少人的憧憬,毕竟无需受制于甲方反复修改的需求,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只为了自己而工作,将个人才华发挥到极致。但依靠自由职业获得高收入的只是极少数,这份金字塔尖端稀有的光景太过耀眼,以至于掩盖了通往顶端的泥泞小道。
相较而言,在公司打工能给个人提供一层“安全网”,可当红利退去、当公司面临的竞争压力愈发激烈、当裁员频发时,组织与员工之间思考重新的合作关系:怎样让个人目标与组织目标更加趋同?怎样让员工通过公司的平台实现个人价值,并让公司也获得价值,相互成就?
曾几何时,互联网大厂在郊区自建大楼,从食堂到健身房一应俱全,直至深夜依然灯火通明,员工大部分时间待在公司大楼,下班后回到自己小家,就像从一个封闭的大盒子,转至另一个小盒子,等天亮后,再从小盒子移至大盒子。
但“鞭打快牛”已不再适用,企业高举着餐盘,磨刀霍霍争抢红利蛋糕的年月已经结束,如今的存量市场早已没有了蛋糕,不要再把组织和个人封闭在盒子里了,要通过链接打造开放网络,寻找新的生意机会。
“公司希望员工在良好的状态下工作,因为这样才能创新,但在长期996的环境下,员工没有精力再想其他事,干活会不动脑子。”该名资深管理者表示。
“现在公司要用更少的人数,创造更大的效益,要的不是员工无脑996,而是在工作之余发展其他兴趣,在保持身心愉悦的同时,再将灵感带入工作中。例如,码农可以听音乐、学绘画,这些在兴趣中获得的灵感又可以带入工作,将艺术数字化,释放更大的价值,员工也成了复合型人才。”
从拥抱人工智能时代的角度而言,这份复合性有助于个体和组织迸发出新的创意火花。
人类学教授大卫·格雷伯提出,有一半以上的工作都是毫无意义的狗屁工作(bullshit job),且这一比例还在持续膨胀。然而,ChatGPT的存在打破了原有的脆弱平衡,职场关于狗屁工作心知肚明的泡沫将被打碎。
毕竟,即使是当下,越来越多的客服电话已是由语音机器人完成的,而ChatGPT证明了能被机器替代的工作远不止客服,随着AI的发展,记者、律师、财务、程序员等职业或终将行至穷途。
“未来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大部分职业都由AI做了,人们就是进行一下复核,”该名资深管理者说道,“就像网络审核员,先由机器审核一遍,再由人工审核;又例如自动驾驶安全员,安全员只是坐在副驾,大部分时间不需要行动,全由汽车自动驾驶,只是少数关键时刻才出手,未来大部分的工作会变成这样。”
《大变局下的中国管理》一书作者赵向阳在其公众号表示:“在未来,大部分人的确找不到工作,社会也不需要每个人每天工作8个小时。大概率只需要20%左右的人工作就可以供养全社会的人。所以,剩下的80%如何寻找意义感,给自己漫长的一生找点乐子就变成了首要问题。”
这份变化极有可能重塑职场和财富分配的格局。
中产阶层始终是脆弱的,他们精致而小资,可身下却有贫困的阴影,包括ChatGPT在内人工智能的出现,则加剧了这份易碎感——金领始终是金字塔尖端的一小部分人,但白领的两极分化将会加剧。
当全能AI能包办大部分事,主动加班的意义越来越小,甚至连工作本身的意义都再次受到质询,大部分白领可能成为灰领,成为机器完成任务后的“质检员”。
值得一提的是,这过程未必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一段时期的彼此替代,当机器比人工便宜,那就推广机器;当人工比机器便宜,那就继续用人工。如果大城市的人工更贵,那就换到小城市,就像美国把IT外包给印度,代工厂迁移到越南或孟加拉国。
“因此,要么成为最强最优秀的金领,但这只是少部分人,”该名资深管理者表示,“要么就转换工作方式,做与人连接的工作,因为机器不能取代人们面对面的交互,不能替代多年交往形成的信任,基于真实世界的人际关系会比过往任何时刻都更显重要。或者,成为复合型人才,因为审美是不可替代的,人类有信仰,有情感,过去情感是人类的弱点,但这是人类与机器的不同,也是人类的独特性。机器擅于大规模批量复制,但人类有命名权,可以发现并命名新的事物,可以不断推陈出新,就像编程可以复制,但有音乐审美的程序员就弥足珍贵。”
职场是一个“场”,那不是封闭的铁盒子,而是四通八达的网络,是人与人的连接,是技能与技能的连接。在人工智能汹涌而至的新时代,不要再忙着低水平的勤奋了,看到更宽广的世界,进行更深刻的思考,寻找新的賽道和新的生意。
跳出来,为当下,也为未来;只有跳出来,才能成为时代大潮中那朵更有选择权的浪花。
要知道,100多年前,当所有人都试图让马车跑得更快时,有一位叫福特的人发明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