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美
后来,我一个人
又去了一回树木标本园
走遍每条小路
记下每棵标志性树木的位置
石碑上用中文和拉丁文
刻着树名,树龄,界、门、纲
真好,像人类那些声名显赫者
活着已盖棺定论
活着就看见并享受到荣光
梓树旁边的另一棵梓树死了
工人们正将它截成几段
装进手推车,运走
你喜爱的老胡桃树还在
高度已触及生长的边际
一夏天,近乎停滞的蓊郁
让我反复想到“恒久”这个词
也想起你的声音在那时说:
“我们来造个木屋吧!”
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造木屋
也没有“我们”和“那时”
树枝间跑来跑去的松鼠
很像从前一起见过的那只
还有那些鸣叫的翅膀
以不变的嗓音和羽毛骗人
它们不知道
人,是不好骗的啊
一想到过去的已过去
苦就顺藤摸瓜似的摸到我的脸
旷野里有更大的旷野
有完整的天空和接近完整的天边
有高树,携着矮树,行走在朝圣的路上
有杂树丛与林中鸟
鸟群随处张网捕捞时光的风月
有河流和河上跳动的光斑
在白天代替银河和星辰
有粮食和草籽沉默不语而懂饥馑
有蔓草,活成皮毛,温暖大地
活成维生素、矿物质供养虫鸟与牛羊
有这一切构成的大艺术
因不归属任何博物馆或收藏家
供浪游人免费参观并留宿
看她从桑树下走过,身材矮小,腰背挺拔
乌黑的头发,高高绾起,仿佛——
仿佛是一朵鸡髻花
看她低头系紧鞋带,又抬头看看天空
并不回头地,从门前的小巷,拐上了大路
看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要去到哪里
“只要离开伤心之地,离开伤心之地”
三千多年了,实在不敢相信
那个卫国的女人做了我对门的邻居
他丈夫不再抱布贸丝,他是一个卡车司机
所言故乡,只是忆念的方向
所言故乡,是附着情感苔藓的地名
导航保准能将你带到那里
一个似是而非的村庄
一个似非而是的祖父母的安息地
那里却没有一条小河为你留守
那摸过鱼、饮过羊
捞过菱角、陷过黄胶鞋
勾过小手指发誓等你的
——亲爱的小河
追着小伙伴们,不知去了哪里
一双混浊的眼睛
迎面看过来,无声地问:你是谁?
没有什么证明我的来历
而我只要一回到那里
就准能得到一个响亮的证明:
所言故乡,已不在大地上
想念出生地
就向记忆的地窖寻找吧
顺着梯子下去,能踩到潮湿的泥土
借助窖口的微光,看它
一直好好保存的样子
一些小路,像掌纹一样清晰
连接磨坊、水井、田地
学校、集市、铁匠铺
以及,相邻的村子……
闭上眼睛,能看见角落的柳条筐
母鸡和小鸡在墙根儿刨食
烧火棍靠着熏黑的灶台
随后,声音出现在仓房那边
声音来到房门口
怀抱一大捆干树枝
身后菜园里
有粉红的头巾和一片藕色土豆花
哦,我年轻的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