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切与偏执（组诗）

◎殷常青

[小悲歌]

一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我在星空下散步，

也在高台上眺望想看到的那些灯火。

我整夜在等待着途经的火车，

我接受平庸的生活，按压心头的波澜。

——哦，世界，就是深深弯下的身体。

[下午的峰顶]

一道斜坡通往峰顶，它的右侧，

广阔的海面隆起，细碎的海浪喷溅。

日落时分， 峰顶缓慢聚拢的云朵，

像雪在堆积，似乎这座山峰，

是它们最好的去处，像过往的一切，

都已陈旧，需要被慢慢埋葬。

下午的峰顶，万物有了一些突然的悲伤——

大海也突然听到胸腔的轰鸣与啜泣。

这时的峰顶，不是象征，也不是时间，

更像荒凉的广场，

永恒就藏在这道漫长的斜坡上——

向上或向下，都是一道道飞行。

[眺 望]

旧事之美，夹在回忆的书页里——

天空的高，河流的长，都曾一次次停顿，

要留下一首诗，或一首诗里的愿望，

为了白昼的尽头，让时间配得上遗忘，

也配得上怀念。因此我爱一再消失的灯火，

它们有时孤悬野外，有时置于河岸，

而不远处，一些灯在消失，另一些灯，

还在黑暗中闪耀，我心生向往，和宁静。

想象之美高于目击，荒芜之心大于修辞，

生活的烟尘弥漫，自有水月镜花盛开，

俗世山水凛冽，自有神迹遗留的隐喻。

[山巅白云]

白云围坐山巅，虚无大于一只孤鸟的翅膀，

晨曦在钟声里打开，俗世低于一首小诗歌，

乌鸦如旧画上的天使，再迈一步，就是过客，

风再大一些，今生就散了。白云悠悠，千载，

山巅树影葱茏，储备落叶，念唱云卷云舒——

一览无余，一眼千年，更深情的宁静与回眸。

山巅如日月，白云如人间布置下一幕寂寞——

此刻，秋日的天空凉了，更多的人放弃仰望，

白云之下，只剩下秘密的念想，犹有余温。

[盛 夏]

暴雨倾侧，我遇到盛夏，

正午的航线已是一条沸腾的旧路，

平分了大海和它的繁华。

谁在继续朗诵、歌唱、喧哗，

青铜的平原倾侧，我遇到盛夏，

在被日焰烧焦之正午。

时光要念诵大地的辞章，

方向或精神的规定倾侧，我遇见盛夏，

将一派大水注入冲突的修辞。

[黄 昏]

正是黄昏，我已来到中年……

请夕阳更美一些，更热烈一些，

倦鸟归来，正是黄昏，

我不忍说出夕阳老了，已经够红了，

满山的枫叶已经够红了——

肃穆的尘世，暮色苍茫啊，

请在镜中照见：落日飞溅，小于无言，

远处的灯盏，小于叹息。

正是黄昏，峰峦有隐忍，河水有湍急，

它们相互依偎，互为梦境——

像一个人的身体就是自己的异乡，

已是黄昏，我有一首诗尚未完成。

[需 要]

需要一道冷泉水，洗净热烈，

需要放下世间的纷争、误解和苦难，

与诸多事、诸多欲，达成谅解。

需要南辕北辙，从不停顿，

需要宁静和理想，周而复始，

忠于守旧而不旧，忠于迎新而辽阔。

需要在每一刻，成为另一个，

需要审美，也需要操守，

抬起头，可以看见帆船和大海。

需要一面镜子和一种尺度，映照内心，

需要阴影、冲突、摩擦，获得痛感，

一首诗的表达，将有了混血的美。

需要往事闪现，也需要今日闪烁，

需要枝蔓、杂芜、诡谲，构成气象，

像我们需要合唱，更需要独唱。

[无 常]

雪泥鸿爪，如人世之悬念……

世界有多少去处，身体却在异乡，

它赞美着道路，为你留下遗迹。

万物有无尽的虚荣，也有各自的落日，

傍晚的湖岸，静谧或充满隐秘的渴望。

火焰渐渐熄灭的夜，藏下悬崖与激流……

荒芜都要回到深秋了，

英雄们都要重返江湖了……

人间广阔，世事无常，

每一个人都那么渺小，那么盲目。

就这样，我松开了风的手……

就在今日，在火焰与大海之间，

在深渊与山峰之间，愿望陡峭。

——那巨大的背后，有太漫长的黑，

——那沿途，也有太随意的抛弃……

[中 年]

这已是中年的窗口——

你好，下午的寂静——

空空胸怀里的愤怒，已经太晚了，

我要去暮晚的山坡上等你。

你好，变暗的下午——

美已倾斜于霜刀，草木已归其泽，

我突然想到一个诗人最好的位置。

这是一条恒河的片段——

·创作谈·

写 下

黑夜过后就是黎明。

在黑夜，我们经受了一切。在黎明，我们还要再接着经受另外的一切。

因此，我们需要写下点什么与所经受的这些相匹配。但是，我们究竟需要写下什么？是从黑暗中看见未来？是从光明中找见历史？

写下本身意味着又一次出发，也许最终是徒劳无益……也许，仅仅是一个写作者的自觉……从黑夜到黎明，其实放弃比坚持更困难。

写下的今日，很快会成为过往，一首诗也很快会成为另一首诗的前世今生。

写作是无止境的，对词语的认识也是这样。单纯谈论词语是无意义的，甚至是虚无的。只有在写作中，因为词语而从虚无中发现虚无，从虚无中发现意义，这是诗歌的趣味，也是写作的趣味。

词语的意义是在写下的那一刻出现的，像一种突然的奥秘出现在你面前。词语之间有着无数的可能性。使一首诗发生意外的往往是词语，且不论这意外是惊喜还是沮丧。

写下，或许只是想用呈现在纸上的诗句去消化时间，去努力不辜负那些亲爱的词语。写下的一首诗和另一首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互补的。因此，每一首诗都在等候着下一首诗。因此，诗歌的书写将不断地继续下去，一路散发着自己的光。

写下——通过旁观与低语，记忆和气味，去寻找过去的生活、爱情、痛苦、欢乐、寂寞和我们的一切。

在写下的那些时刻，一个人所有的思想只有安逸和欢乐，全是美德和自信。当把所发现的东西写进诗里，那将是全美了自己，在那一刻一定会相信自己已找到了另外的自己。

是的。一定是这样：写着，多么自由，多么美。

此刻，不是黑夜，不是黎明。正午的日光浓烈，像一首诗在赞美，在抒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