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风
外婆去世那年,花开得异常地好
杏树把婚宴摆到了门口
十里八乡的野花,像走亲戚一样开满村庄
外婆在土灶上给我们炒腊肉豌豆,偶尔忘我地停下来
就像她锄地时偶尔停下来,让清澈的天气飘过眉间
我问她:外婆,你为什么不动了
她含着泪花:外婆老了
我始终无法相信不满六十,经历过战乱、动乱和饥荒的外婆
会在一个粮食开花的年辰突然变老
清明过后
雨水像输不完的点滴,顺着屋檐流下来
空旷的堂屋,就像经殿
外婆独自跟死亡做着辩论
再后来就是炎热的盛夏,鼓声震天
巨大的震颤,像是把人从出生、出嫁到封埋所有压抑的声音都呐喊出来
后面是永恒的寂静
我牵着女儿,缓缓走下夕阳的山坡
金融城,紧跟工业文明残存的烟囱,缓缓融入夜幕
晚公交把最后一批旅客送入紫叶李花海
我们决定步行回家
晚风在周围吐泡泡,摆弄它的涟漪
三岁的女儿一会儿捡石头,一会儿唱歌
不知疲倦
她还不知道职场的竞争,家庭的矛盾
不知道物质的沉重和亦远亦近的战争
夜色渐深,路边的小花静静掌起夜灯
我牵着她缓缓走向家门,宛如世界上最安宁的部分
小满的时候
天空很低很平
人很轻,穿着白衬衣耕作
那时的太阳很温暖
像刚走出海滩
老梨树梳弄着新叶
开始思考果实
我很小,坐在干爽的树荫下
看大人劳作
听年轻的女人唱歌
后来,天空盛来了几片白云
后来,有雨
后来,风又悄悄送走了这一切
野鸭像先知,走在湖面上
仿佛苏格拉底在林间沉思
午饭过后,李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落着
猫在一棵紫叶李树下打盹,它代替我
梦见一时楚王征召,一时大鹏垂天
一时孔子在野,一时秋水丰沛
忽地山河暗淡,骤雨从梦里下到梦外
修行二十年的女子落花如雨:
公子,良辰已尽
醒来时细雨绵延,我抄起一把迷路的雨伞
仿佛庄子乘风而起
一小列豌豆
一小阵春雨
在泥土的站台下车
山里还像十年以前
杏花还不会化妆。像我的小侄女
她们都新鲜、洁净而坦率
入夜,雨又下了起来
野樱花漂泊——黑暗中安静的死亡
雨淋着我的宿舍
也淋着外婆的鹧鸪田
有时,我恍惚看见她在明亮的词牌里耕种
有时,我又听见她在厨房沉重地叹息
卸下猪草,坐地不起
我们已经分隔太过久远
她是否也有村庄
是否有簌簌的雨水,明了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