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赫
2023年6月16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表示,俄“理论上”可以使用核武器,但没有使用核武器的必要。
今年6月中旬以来,是否应该实质性启动核威慑乃至动用核武器以应对当前局势突然成为俄罗斯战略界的热议话题,一些顶尖学者纷纷撰文表达自己的观点。
虽然在此之前俄官方层面就核武器使用政策一直保持谨慎克制的态度,也没有突破性的表态,但通过这些战略界人士的严肃探讨,可以窥见俄国内对于动用核力量来应对远虑近忧的情绪正在升温。
6月13日,俄罗斯著名智库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团名誉主席谢尔盖·卡拉加诺夫在“全球政治中的俄罗斯”网站上发表题为《艰难但必要的抉择——使用核武器可以保护人类免受全球灾难》一文,分析了俄罗斯当下所面对的战略环境、战略困境和战略选择,提出要打破“核禁忌”,积极运用核力量来应对当下局势。
卡拉加诺夫曾担任俄前总统叶利钦和现任总统普京的顾问。他在文中指出,越来越清楚的是,“即使我们在乌克兰取得了部分甚至全局性的胜利,与西方的冲突也不会结束”,在西方的持续支持下,乌克兰危机将成为俄罗斯“一个流血的伤口,并将有不可避免的并发症”,“(对乌克兰问题)做任何选择,都将分散我们国家的注意力,使其无法采取迫切需要的步骤,实现将经济和军事政治重心转移到欧亚大陆东部的战略抉择”,问题的解决“只有当我们能够粉碎西方煽动和支持基辅的意志,迫使其战略性撤退时才能出现”。文章还指出,从长远来看,乌克兰危机以及世界上其他地区紧张局势发生的根源在于现代西方统治精英的加速衰落。这一衰落伴随着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全球力量平衡的迅速变化,这种变化已显然更有利于“全球大多数(国家)”,其经济驱动力来自中国,印度也起了部分作用,而俄罗斯则担起了军事和战略支撑的历史重任。与此同时,西方则逆历史潮流采取反动举措。在“(世界格局)史无前例的权力关系迅速转变”的历史大背景下,“西方正在失去五个世纪以来凭借其建立起的政治和经济秩序以及强势文化从世界各地榨取财富的能力”,“为了阻止这种雪崩般的向下滑坡,西方国家暂时抱成了一团,美国把乌克兰变成了一个拳头,用它来束缚俄罗斯的手”。
在卡拉加诺夫看来,西方的不理性与其精英群体素质的坍塌性下滑直接相关。他写到,“西方统治集团日益无能和不负责任”,“與此同时,已开始走向衰弱的美国居然挑起了一场冲突,来彻底毁灭欧洲和其他依附于它的国家,将它们推入乌克兰的火海之中。殊不知,这些国家中的精英群体大多已迷失了方向,选择盲目地跟从。更可怕的是,这种失败感和无助感,加上其数百年来的恐俄症以及战略文化的丢失,使他们的仇恨情绪远甚于美国”。
据此思路,卡拉加诺夫的结论是,在基于历史经验的常规模式无法取得进展的情况下,可以考虑积极动用核力量来作为重塑国际关系规则的实力根基,用决绝的勇气来粉碎西方毁掉俄罗斯的野心和行为。他在文中写到,“(核武器)作为世界末日的武器,提醒了那些对地狱失去恐惧的人它(核武器)的存在。正是这种恐惧确保了过去四分之三世纪相对和平”,“然而,在相对和平的75年里,人们忘记了战争的恐惧,甚至不再害怕核武器”。这样一来,只有通过让对手真切地付出代价,才能够稳定摇摇欲坠的国际秩序并保护俄罗斯及其文明。“必须恢复对核升级的恐惧,以防止滑向全球热核战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遏制西方的妄想和执念,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通过降低使用核武器的门槛,迅速但谨慎地升级核威慑,来恢复核威慑的可信度”。
从施行和可行的角度来看,卡拉加诺夫认为,一方面俄国内政策需要立足于升级核威慑;另一方面在外部环境中,也要打破“核禁忌”的迷思,因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对国际社会设置的思维禁锢。他还认为,美国不会进行核战争冒险。他写道:“在研究了美国核战略的历史之后,我知道,当时在苏联获得了令人信服的核反击能力之后,华盛顿尽管在公众面前虚张声势,但并没有严肃考虑过在苏联领土上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对于欧洲,他认为是时候让欧洲清醒过来了,“牺牲波士顿不会成为选项,这在美国和欧洲都是众所周知的”。
鉴于卡拉加诺夫的身份及影响力,该文在俄国内立即引起轩然大波和激烈争论。总体上,支持卡拉加诺夫论点的人士有:前莫斯科卡内基研究中心主任、高等经济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系教授特列宁,俄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成员伊利亚·法布里奇尼科夫,俄国立高等经济学院欧洲和国际综合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安德烈·弗罗洛夫等人。对卡氏结论不赞同或对部分内容持有不同见解的人士主要有: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项目主任伊万·季莫菲耶夫,俄罗斯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团主席费奥多尔·卢基扬诺夫。
法布里奇尼科夫6月15日发文指出,实际上所谓的“核克制”越来越沦为西方的话术和骗术,是西方信息战的一部分。一方面西方不断呼吁向乌克兰提供战术核武器,另一方面又对“俄罗斯外交政策管理层施加心理压力”,约束俄罗斯对核力量的运用。
弗罗洛夫也认同俄核武器战略已经到了调整的时候。他认为,随着几项关键的限制核武器发展条约的废弃,原有的核战略已经不再适应新阶段的实际情况。对核武器既往的“神话和谬误”需要与时俱进地重新加以认知。最关键的是,“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冲突已经走得太远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使用情况不仅是假设的”,“通常的核威慑升级显然已经不起作用”。
特列宁则侧重从俄与西方博弈的视角来论证核威慑升级对于俄的必要性,认为俄国内对核威慑的使用效能过于陈旧和乐观,而西方正在利用这种麻痹来推进其战略目标。他说,“事实上,美国现在为自己设定了冷战时期难以想象的任务——在对其具有战略重要性的地区击败另一个核超级大国,但不使用核武器,只是武装和控制第三国”,“美国的这一战略可能是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即俄罗斯领导人不会在当前的冲突中使用核武器”,美西方正在“玩俄罗斯轮盘赌”,其信念在于“俄罗斯的反应是可以不怕的”,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误解”,提高核威慑水平将是“为了避免大灾难,必须让恐惧回到政治和公众意识中”的关键手段。
季莫菲耶夫则认为卡拉加诺夫观点存在的问题是“低估了西方精英升级核威慑的决心,高估了世界大多数国家接受俄罗斯核打击的可能性”,同时,核武器的使用将使俄罗斯更加孤立。俄罗斯的正确策略还是应该在斗争中等待转机,因为“莫斯科并不是美国和西方唯一的头痛问题”。
卢基扬诺夫撰写了《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核弹“唤醒西方”》一文,探讨核威慑失效的可能性。他写道:“核威慑是20世纪下半叶的基本制度之一,并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而是在核武器存在的前15年,当时美国和苏联通过挑起核升级来测试极限。在1962年的古巴导弹危机期间,两个核超级大国的领导人赫鲁晓夫和肯尼迪就面临着这种恐惧,他们明确地指出了直接冲突的不可接受性。”
卢基扬诺夫认为,核威慑是与旧秩序相伴生的一种现象,随着旧秩序的动摇,实际上传统的核威慑思路也已跟不上时代,“核威慑本身并不足以提供以前的行为限制”。以这次的乌克兰危机为例,俄方的最后通牒并没有如传统观念中“在恐惧的帮助下,在最终威胁的压力下,可以重新建立一个相互接受的规则体系”,提升核威慑水平也是同样的道理,没有均衡的秩序来支撑,人们无法确定实施的战略会得到反馈还是失控。因此卢基扬诺夫强调了对核能力的施放应该保持克制并限定在有限范围内。
在卡拉加诺夫文章发表后的第三天,6月16日,普京总统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表示,核武器是一种威慑手段,使用核武器的条件在政策文件中已经确定。他还指出,俄罗斯“理论上”可以使用核武器,但没有使用核武器的必要。
2022年10月26日,俄军战略威慑力量举行应对核攻击的大规模演习。
普京提及的政策文件是2020年6月通过的《俄罗斯联邦核威慑领域国家政策基础》,其中规定了俄使用核武器的四个场景:获得关于弹道导弹攻击俄罗斯联邦和(或)其盟国领土的可靠信息;敌人在俄罗斯联邦和(或)其盟国领土上使用核武器或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敌人对将会导致俄罗斯联邦核力量反应失效的关键国家或军事设施加以攻击;用常规武器侵略俄罗斯联邦,国家的生存受到威胁。
8月11日,俄外交部发布通告表示,俄罗斯领导人坚定奉行不允许发动核戰争的原则。这一声明可视为俄高层对战略界关于核武器使用、升级核威慑的讨论作出了明晰回应。
通常来说,俄罗斯官方与战略界的叙事体系和底层逻辑一直保持着紧密的通联,后者也一直为前者提供智力支持并发挥着非常重要的参谋作用。如卡拉加诺夫在2022年9月提出的“从‘非西方到‘世界的大多数的战略重心转移”观点,现在已经成为俄外交破局的理论支撑。不过,普京的表态和俄外交部的声明表明了俄决策层基本否定了战略界的相关“动议”,至少在当下尚未有意推动核武器使用政策的调整。随着地缘政治冲突的升级,核大国之间的威慑博弈势必持续升级。然而,核武器拥有巨大杀伤力和破坏力,一旦爆发核战争,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开启核战将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