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凯,马 振
(1.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2.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研究生处,山东 济南 250300 )
从文化脉络上来说,一个地方的文化特征很大程度上是由其地方的自然地理环境塑造的。特有的地理环境形塑着土地上的人们的独特生活方式,而生活方式的稳定性又催生出体系庞大且错综复杂的文化上层建筑。中国是典型的农业社会,奔腾不息大江大河塑造了中国的农业历史和文化。随着人们生产生活经验的积累,在逐渐稳定的社会结构的基础之上就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华农业文化体系。中华文化是以农业精神为底蕴的,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艺术和造物也具有突出的农业文明特征,而传统手工艺作为文化体系的一部分,则体现着中华民族独有的造物文化和生活美学。传统手工艺是在这种乡土文化大环境下逐渐形成的,它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它是一种生活媒介,其中蕴含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承载着千百年来人民的生活理想和民族信仰。
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两千多年以来,农民一直都是国家人口构成中的主体。传统手工艺作为民间艺术之一,其产生与发展和农民群体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可以说,传统手工艺脱胎于农民的群体文化环境,其目的性直接指向着农民的生活方式。要分析传统手工艺的农民属性,首先要认识和了解农民的生活方式与群体特征。有了这个群体的文化特征指向,还要以具体的、实际的眼光和思维方式将传统手工艺落实到农民的实际生活中去,这样才能追根溯源,进而理解并探析农民群体与传统手工艺的关系。
在传统社会,村落作为社会治理的基本载体相对孤立地承担着各自的交易活动、文化活动和集体管理活动。在村落内部,族长或长者掌握着村中大事的决策权,整个村落就是一个能够进行自我循环的有机集体。由村落分化到家庭,村落里的家家户户被“捆绑”在各自的土地上,以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维持着家庭和集体的运行。传统社会的农民群体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人丁兴旺的大家庭便发展成村落里的大家族,这样的家族在资源的分配和村庄治理话语权上都占有优势。每一个小家庭之间必须团结一致才能抵御外侵与饥荒灾害,这样的群体关系使得农民群体的整体特征是质朴的、友爱的、互帮互助的,他们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自信的、乐观的。总而言之,在这样的集体模式之下,农民群体的精神面貌和生活方式都被该模式的秩序准则所塑造。由于家庭和血缘的塑造作用,处在社会各个基层的群体都非常注重人丁兴旺,农民群体也不例外,他们与城镇居民相比更加注重这一点,因为土地的分配制度、课税方法以及徭役制度与人丁的多少密切相关。在家庭活动内部,农业活动是主体,它直接关系到家庭成员的生存,因而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传统小农家庭的生活方式是男耕女织,这种生活方式体现了对农业的重视,并逐渐在农业文化环境中形成了重农抑商、农为本等思想。《汉书·食货志第四上》中说:“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1](P950)当生活价值观体现在文化活动上就成了信仰崇拜,如祖先崇拜、神明崇拜和生殖崇拜,这种普遍的价值观深刻影响着农民群体的艺术活动。
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国家,传统手工艺脱离不了浓厚的乡土底色。日本民艺运动家柳宗悦对民间手工艺的特征进行了概括:“一、是为了一般民众的生活而制作的器物;二、迄今为止,是以实用为第一目的而制作的;三、是为了满足众多的需要而大量准备的;四、生产的宗旨是价廉物美;五、作者都是匠人。”[2](P59)由这些特点可以看出,传统手工艺是面向生活的、实用的,它体现的是生活里的实用之美,以及农民们最质朴的希望和情怀。在中国传统社会,在自然经济和小农经济的制约下,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是男耕女织,并且在农闲时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家庭手工副业。“农民不但生产自己需要的农产品,而且生产自己需要的大部分手工业品……生产方式的广阔基础,是由小农家和家内工业的统一形成的。”[3]
在精神层面,农民群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形成的道德品格也映射到传统手工艺中,使民间传统手工艺带有明显的农民属性。首先,农民群体的直率、纯真、质朴等品格塑造着手工艺的风格。由于农村自然地理情况的稳定性以及人际关系的相对清晰,手工艺内涵的表达毫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指向目的性。在手工艺中,尤其是民俗一类的带有文化内涵的手工艺品,其包含的意义是直观的,功能是明确的,所包含的感情是质朴无华的。对于那些纯粹的以实用为目的的生产性工具,更是直指功能性,例如农具之类。民间手工艺质朴但不代表内涵减少,也不说明不美观。其次,由于家庭和血缘关系的重要性,在某种传统手工艺成为某地区的特色之后,手工技艺的家庭传承就成为现实的必要选择。正所谓:“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4](P6)手工艺人技艺的纯熟完全达到了可以借此谋生的地步。由于手工艺人在传统社会非常重要,有时甚至被统治者视为国家的“战略资产”,而这样做是为了保持工艺技术的纯正和不断进步。工匠们精益求精、竭力为人的美好品德,以及工艺品中所体现出的优良品质,使得这种造物的态度凝结成一种工匠精神,这种精神至今仍是我们民族造物文化的结晶。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总结了中国村落的形成模式:“中国农民聚村而居的原因大致说来有下列几点,一、每家所耕的面积小,所谓小农经营,所以聚在一起住,住宅和农场不会距离得过分远。二、需要水利的地方,他们有合作的需要,在一起住,合作起来比较方便。三、为了安全,人多了容易保卫。四、土地平等继承的原则下,兄弟分别继承祖上的遗业,使人口在一地方一代一代地积起来,成为相当大的村落。”[5](P5-6)农村是传统手工艺的空间载体和文化母体,农村的自然环境、人民的生活状态深刻影响着传统手工艺的品类、规模、特征和内涵等方面。传统手工艺中所体现出来的许多优良品质都是受农村的文化生态与社会环境影响,体现着农村的人文风貌和农民的生活状态。乡村是传统手工艺萌发和成长的文化母体,“乡村共同体不仅是血缘、地缘、宗族等要素相互联系后的汇总,而且是本土的、有机的、浑然的、持久的生长在一起的文化整体,表现出共同居住、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和共同关爱的共有价值,反映出‘价值共同体’自然天成的稳固意志”[6]。农村的生活方式促进了乡村传统手工艺的发展,并提供了一种发展的约束力和导向力——始终指向美好生活。
这里的“限制”指的是农村的自然地理环境对手工艺的创作所需要的材料和工具以及对手工艺品交换和使用所造成的影响。一种普遍的现象是,直到上个世纪末,中国许多农村地区都非常贫穷,农民的生产生活相当封闭,村落与村落之间的资源流动较少。在这样的环境下,农民必须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身边可以利用的一切使自己生活得更好。自然资源在村落里看起来不起眼,但经过手工匠人的转化就可以成为生活的良器。不同的自然资源在农村有一定的集聚与分散,各区域之间又有不小的差别,而农民必须成为最讲求实际的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材料,制作最朴素、最耐用及最具有实用功能的器具。农村传统手工艺因为自然资源的贫瘠而追求工艺器具实用、耐用和最大程度的利用率,这种实际要求就赋予民间手工艺粗犷、质朴、自然等品质。由于手工艺的品类不同,所呈现出来的美也有所不同,它们或粗犷或精致,给人的感受也不同。总的来说,手工艺品总能带来一种可靠、美观、持久耐用、高品质等印象。
在传统手工艺中,创新无处不在,但手工艺技术和手工艺品的发展进步又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而创新就在于手工艺人必须利用农村限制性的自然地理环境和自然资源条件,来突破这种限制,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工匠们必须利用现有的资源,利用自己的智慧,把资源劣势转化为创造优势。在具体的工艺品类中,此类现象如锔艺、玉石雕刻中的俏色等均可佐证。另外一种创新是民间手工艺品的功能与形式会随着使用环境的变化而不断改进,因为明确的实用性要求,这种进步是迅速的、彻底的。传统手工艺是多样的,品类繁多但又各具特色,它是一种适时而生的美好生活的工具。
人总是喜爱自然的,因为人本身就存在于自然环境中。即使工业化以来人对自然环境进行了大规模的破坏,但人的生活需要内在与外在的交换,因而永远无法脱离周围环境的供给。自然材料的限制使农民群体不得不接受这种限制,但他们并不屈服,而是利用智慧和变通使劣势化为优势。自然材料总是带有一种自然的情怀,木材的质感和触感总能使人感受到某种安慰与平静,一块湖石也能成为庭院中的美丽景观。这种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使中国人具有一种对自然敬畏和崇拜的情怀。自然就像一个温暖又治愈的巢穴,不论富有或贫穷,人们都能在其中找到安慰。人们常说物件也是有感情的,虽说物件本身只是自然物,但人的感情是可以寄寓与迁移的。民间传统手工艺就映射着农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农村的生活样式是直观的、坦率的、真诚的和实际的,这反映到传统手工艺的品格上就是纯粹、实用、直观。传统手工艺中蕴含着民众的生活理想、人生态度,表达着人民群众最朴素的情怀,体现着他们认真的生活态度和质朴的品格。农村的生活节奏是缓慢的,而器物的自然本色和质朴触感所带给人的审美感受也是缓慢的、惬意的,因而两者是合一的。人不是推动生活运转的机器,而是生活的切身参与者。人的精神应当得到自然的涵养,而手工艺就是这样一种媒介——通过心与手的结合,利用大自然的材质,表达一种生活趣味和理想。除此之外,传统手工器物还有“藏礼于器”这一价值意义,它承载着人们的礼仪规范和道德诉求,“岁时节日的祭祀、饮食、娱乐活动中包含的主题投射在手工艺品中,形成了祈福纳吉、驱邪禳灾的吉祥主题和在时序节点上追念先人、维系家族亲情,祈求人丁兴旺、健康长寿、富贵如意、生活幸福的人伦主题。”[7]
农业活动是农村经济的主体部分,而手工艺作为农业经济的补充,在农村经济结构中也能够占有一席之地。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传统手工艺一直都是依附于农业活动的。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农耕经济为主体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一直是社会中的主要经济形态。农耕经济塑造了发达的农耕文明,“农耕经济的持续性造就了中国文化的持续性,传统农业的持续发展保证了中华文明的绵延不断、使其具有极大的承受力、愈合力和凝聚力”[8](P50)。中国传统农耕经济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这也使得传统手工艺发展出了一个庞大的体系。传统手工艺与农耕经济相互促进,即使在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出现的情况下,两者虽有冲突但依然紧密地发展共生。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传统手工艺逐渐萌生、发展并走向多元化,在此过程中,传统手工艺与农业之间关系紧密,并呈现出一种相互促进、相互补充的互动姿态。上文提到了传统手工艺利用自然资源为农业的发展提供生产性工具,为人民的生活提供用具。实际上不仅如此,工具和手工技艺的发展也可以为农业进步带来革命性的力量。以铁器为例,在农业文明史上,铁器的出现不可不被视为一件大事,铁制工具与以往的开垦工具相比更加结实耐用,生产效率更高。此前的铜制农具韧性硬度不足、重量大,而铁器耐用、耐磨损、成本更低,且更容易被制造,这些优势在古代农业生产活动中已经非常突出了。工具的进步使农业获得快速发展,在其他副业如纺织、渔猎、加工等方面,工具的进步同样大大促进了生产效率的提高。由于工具的创新,劳动者在单位时间里付出较少的时间和精力,获得更高的产出,生产效率大幅提升,社会财富因而不断积累。
同样,农业的发展也会促进传统手工艺的进步。在某些工艺品类中,农业的产物可以为其所用,如麦秆画。除了为手工艺提供材料资源外,农业的发展还为传统手工艺的进步开辟新的领域,激发出新的创造。以农具为例,要耕种不同类别的农作物,就需要不同的土壤和水利环境,而不同农作物的耕作与收成也需要不同的工具。如疏通沟渠、长短距离输水、堆起田垄、深耕浅耕、施肥除草、收割收获等活动所需的工具各不相同。再者,要对农产品进行深加工,也需要不同的工具。例如,要制作月饼需要月饼模子,制作年糕需要打糕杵臼。对于一些副产品,如棉麻的纺织,所需要的织布机、花楼机以及各种钩针就更加复杂了。农业的发展、生活水准的提升需要更加先进的生产生活工具,这种生活的力量就促使传统手工艺不断发展进步。
传统农业和手工艺发展到封建社会末期逐渐规模化、集群化,在江浙地区某些发达城镇如苏州、杭州、松江等地甚至出现了早期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方式。在明清时期,经济重心逐渐位移南方,这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导致的资本原始积累的结果。明代的农业发展出现了诸多的新变化,在规模、技术、类别上都有很大进步。例如,“至朱元璋洪武末年,全国的耕地面积突破了400万顷,比元朝末年增加了一倍以上……洪武二十六年(1393),全国征入的米、麦、豆、谷达3270多万石,比元代每年征入的1211万余石增加了近2倍”[9](P150)。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棉纺织业也有大发展,不仅形成了数个棉纺织业中心,而且棉纺织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家庭主业,传统的手工艺行业也随之发生变化。手工艺的生产效率和生产水平因市场的刺激而提高,为了适应新需求,工艺生产的组织形式也发生变化,各种大大小小的工场作坊兴起,产品加工制作分工细密,有些纺织工场甚至采用了雇佣制。如“在苏州丝织业中,具体分成车工、纱工、缎工、织工等专门工匠。在织绸时,还有打线、染色、改机挑花等明确分工”[10](P151)。总而言之,农业的发展刺激传统手工艺的进步,手工艺的进步也促进农业的发展,在两者逐渐产业化的过程中也是如此。
在当代中国的乡村建设中,传统手工艺与农业的发展同样可以利用这种双向的互动作用。正如我们国家在《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中提出:“建设一批特色鲜明、优势突出的农耕文化产业展示区,打造一批特色文化产业乡镇、文化产业特色村和文化产业群。大力推动农村地区实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培育形成具有民族和地域特色的传统工艺产品,促进传统工艺提高品质、形成品牌、带动就业……推动文化、旅游与其他产业深度融合、创新发展。”[11]在这样的国家战略背景下,乡村传统手工艺的发展要结合国家政策,融合相关产业,汇聚多方力量,在既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时又带动相关产业发展。总而言之,传统手工艺与农业的结合有利于促进乡村经济振兴,促进乡村文化建设,促进乡村社会和谐发展,促进人民生活水平和幸福感的不断提高。
中华传统手工艺浓厚的乡土属性塑造了我们的生活文化特质。探究传统手工艺所蕴含的农业、农村和农民这三个属性对于认知和发展传统手工艺至关重要。本文对传统手工艺从农民、农村和农业三个角度属性的剖析基于的思维方式是理性的、演绎的与分割的,这样做是为了便于分析,但在实际情况中,传统手工艺与三者的关系密不可分。在时间和空间、精神和物质、内在与外在等不同层面上,传统手工艺都是一个连续体,其相关诸要素之间都是紧密结合并且动态变化的。无论传承还是创新,传统手工艺都应该被视为一种乡村文化生态的整体。促进传统手工艺的发展要将其放在乡村语境中,要以实事求是的态度灵活运用多方力量、多种资源,处理好传统手工艺和农民、农村、农业三者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