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从《诗与历史》及邓以蛰诗歌创作浅析“境遇”说

2023-09-21 14:02钟正浩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2期
关键词:境遇全集绘画

钟正浩

本文将对现代美学家邓以蛰的《诗与历史》一文进行分析。在这篇论文中,邓以蛰以艺术的成因作为出发点,对音乐、绘画,以及诗这几类艺术形式进行了详细的对比分析。同时,作者将诗歌作为考察的重点,揭示其与历史同源同构的密切关系,并由此提出其有关“境遇”的诗学理论,将诗歌艺术划分为四个等第。本文将着重挖掘邓以蛰的诗歌艺术理论,对其代表性理论“境遇”说进行浅析,并结合邓以蛰本人的诗歌作品,检视其理论指导下的诗歌创作。

一、在印象与知识之间

在《诗与历史》一文的开头部分,邓以蛰先明确了“印象”与“知识”两大概念,并以此二者为参照,为艺术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先说“印象”。邓以蛰认为,所谓“印象”,便是“吾人得之于外界或心象的一种完全无缺的直接经验”。即人类感官对于事物的直接感受。其中包括两类,一是对于外在事物的感受,二是人心中的直接经验。以上两者都可被冠以“印象”之名。举例来说,前者如人类视野中各类事物的不同色彩,后者则可以听到巨大响声后内心的恐惧感受为例。要之,“印象”一定是直接的、本能的,以及没有任何认识活动参与的,是人类最原始,也最直观的感受。

邓以蛰认为,既然人类领会了自然之真实,就会希望将其加以表现,由此形成艺术,以音乐与绘画为典型代表。具体而言,这两种艺术形式最初都是“纯粹感情的”,不掺杂“知识”的痕迹。如绘画是直接表现人类眼中所见之物,而音乐则是人类内心感受的直观表现。这两类艺术是艺术门类中最直观、最具体者,也是距离邓以蛰的“印象”概念最近的。但随着艺术实践经验的积累,艺术活动渐趋理性,艺术技巧逐步成熟,部分经验沉淀为知识,这便是艺术在“印象”与“知识”之间迈出的最初一步。

但艺术是如何被抽象提取为纯然的知识的呢?邓以蛰的看法是,如果用艺术作为人际交流的工具,效率过低,于是“不得不在印象的内容里择几个最明显的”,“造成一个概念,将来只用这个概念”。可见,邓以蛰所谓的“知识”,是以“印象”为原料,通过抽象的思维活动,对“印象”进行提取所得的产物。“知识”的不断积累,极大地推动了人类社会与精神的发展。

由此可见,在邓以蛰的理论体系中,“印象”与“知识”构成了人类精神世界的两极,而此二者之间,便是艺术的容身之地。但如前所述,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偏向直观,与“印象”紧紧相连。所以,在艺术与“知识”之间,还有一大段空白。邓以蛰认为,能够填充这段空白的,正是“诗与历史”。他说诗与历史“是印象与知识参合起来捏成的”(《邓以蛰全集》),这一段精神活动“从形式方面说,是历史;从实质方面说,就是诗了”(《邓以蛰全集》)。

二、诗与历史的同一地位

如前所述,邓以蛰规定了诗与历史在人类精神活动中的位置,即在艺术与知识之间。相比于音乐与绘画,诗与历史包含着更多知识的成分,且诗与历史二者具有一样的地位。为了更好地说明此点,邓以蛰提出了“境遇”的概念,这也是整篇文章的重要概念。概括来说,“境遇”意为“人事上的某些关节”,即印象或感情与知识相融合的一种情境。如邓以蛰所举的“善恶的行为”的判别一例,在判断的过程中,先要仰赖人类对于各类行为的印象,再根据他们所积累的各类知识进行最终的判断。所以说,境遇具有印象与知识结合的特性。

那么,诗与历史是如何与境遇发生联系的呢?邓以蛰说:“今考人类(个人或群类)内行为,凡历史可以记载的,诗文可以叙述的,无一不是以境遇为它的终始。它的发动是一种境遇的刺戟,它的发展,又势必向着一种新境遇为指归。”(《邓以蛰全集》)也就是说,境遇既是人类行为的原初动力,又是人类行为的最终目标;人类的任何行为都是受到当前境遇的刺激而出现的,而人类行为的目的,是为了达成一种新的境遇。概括来讲,就是境遇启发行为,行为更造就境遇。由此观之,历史正是对于人类行为的记载,而诗则是对于人类行为的叙述,二者的内容实质上是相同的。二者的不同之處,仅仅在于历史记载要求时与地的准确,而诗只叙述具体经验就足够了。

既然诗与历史的发生与指归均与境遇有关,那就可以认为,境遇是诗与历史产生的基础,是诗与历史的核心。无论是历史的记录还是诗的写作,如果离开了境遇的支撑,就难以称为真正的诗与历史,而只能沦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换言之,诗与历史之中必须兼具印象与知识的成分,二者是不可偏废、缺一不可的。《诗与历史》一文在此处显示出它可贵的现实意义,它是为了拯救当时中国学界与文艺界的弊病而被创作的。闻一多在评论这篇文章时说:“但是我以为在这文艺批评界正患着血虚症的时候,我们正要多几个傻人出来赐给我们一点调补剂才好。调补剂不一定像山珍海味那样适口,但是它于我们有益。”(《邓以蛰全集》)

总体而言,《诗与历史》一文所着重反对的错误倾向有二。其一是反对历史研究中印象与情感的缺失,只注重于知识的层面,使历史沦为无机体的科学。邓以蛰认为历史上的事迹与风俗都是由人类意志实现的,所谓意志,也是“合感情与知识二者而成”。历史研究不能够仅仅考察事迹与习俗,而是需要“使历史上一切的存在,在他自身的意识上,照样地重新生起”(《邓以蛰全集》),将“事迹上的过去”化为“精神上的现在”。故而,在进行历史研究时,固然需要重视种种科学方法,但也要重视情感的作用,在精神层面重建与感受史事,避免历史学变成考古学、分类学、社会学。

其二则是反对在诗歌创作中沉溺于情感的不良倾向,反对将诗变为单纯表现的工具。邓以蛰认为,感情是“机体上自然发达的一种活动状态,或对外界所起的一种知觉上的印象”(《邓以蛰全集》),是无关于知识,更与境遇无涉的。表达这种感情并非诗与历史的职责,因为如前所述,“表现这种纯粹感情最妥当的工具只有音乐和绘画”(《邓以蛰全集》)。进一步说,在音乐与绘画的鉴赏活动中,是不太需要境遇的帮助的,这就与欣赏诗与历史时的情况截然不同。例如,在欣赏绘画时,人们总是很自然地将注意力集中于作品带来的直观的视觉感受上,如鲜艳的颜色、优美的线条与图形等。“(这种活动)是用不着什么人事上的境遇来帮助的。即使你要勉强羼入一个境遇进去,那也不过是由你经验上联想的关系。”(《邓以蛰全集》)出于个人境遇而对音乐绘画产生的联想,具有很大的主观性与不确定性。因此,境遇并不能成为评判绘画与音乐作品艺术价值的好的标尺。所以,音乐绘画作品中是难以掺入境遇的。此外,就表现功能而言,与绘画音乐相比,诗也存在着天然的劣势。诗的原料是语言文字,而不是直观的声音、色彩、图形。若用文字与绘画、音乐争衡,表现图像与声音,肯定不会非常直观具体。因为“一个个的字是一个个的概念,已经不是具体的印象了”(《邓以蛰全集》)。

综上所述,邓以蛰确立了“境遇”在诗与历史中的核心地位。他认为境遇是自然与人生的结合点,是过去与未来的关键。他说:“使人了解新知识、新价值的方法,必得用知识掺和着感情,以引起吾人全个精神的响应。感情响应着,知识随之如蜘蛛吐丝,节节自有着处。”(《邓以蛰全集》)只有善用境遇,感情与知识相协调的作品,才是真历史和真诗:既不能在历史中一味堆砌知识,使历史成为只重方法而少关怀的干尸,又不能放任情感在诗中打转,让诗沾染上无病呻吟、言之无物的毛病。有了境遇的支撑,诗与历史才能够保持内核的同一性,并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占据至关重要的地位。

三、诗的等第

联系着其“境遇”理论,邓以蛰叙述了他对于诗歌的审美观点。他从“境遇”的角度出发,考察印象(情感)与知识对诗歌的影响,将诗歌从低到高分为四个等第,并提出他对于诗歌的最高理想,即“诗的别境”。

邓以蛰认为,诗的第一步,是浪漫派、印象派的作品。总体来讲,诗也和绘画与音乐等形式一样,属于艺术之一种。艺术最初发源于人类的印象与情感,以表现为目的。但如前所述,诗是语言的艺术,所谓“言不尽意”,在对于情感与印象的表现方面,语言相较于声音与颜色,还是处于弱势地位。那么,如何使诗站稳脚跟呢?邓以蛰的答案是,发挥文字的优长,在诗中引入知识的成分:“所以诗文中多少不用一点人事上的关节(即境遇),则新的感情、新的印象,定不能活动得起。”(《诗与历史》)要达成这个目的,实质上就是以“境遇”推动诗歌的创作。要完成这艰难的工作,跨出诗歌的第一步,需要的是用笔墨从印象中提出知识的超凡能力,需要仰赖于诗力深厚的天才诗人。他们能将印象与感情描绘得“澎湃回荡”“踊跃冲激”,“如见曲茁苞菡的知识脱乎弥漫无边的星气似的情感印象而出”(《诗与历史》),这便是天才的浪漫派、印象派诗人所做的工作。这一类的诗,发源于人类最为原始朴素的印象与情感,最接近人类精神生活的起源状态,所以被称为“诗的第一步”。

第二等第的诗,是拥有一个坚强的意志,或以理想作为内核,能够推得动历史进程的诗。诗出于人类的纯粹感情,并经天才诗人之手,在其中注入知识的成分,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于“境遇”的耕耘,必期深刻,直至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以便超越悲欢离合、时运顺逆等个人境遇。邓以蛰终生秉持着积极入世的“为人生”的美学观与艺术观,认为“历史是人生,但不是人生的全部,它是人生有价值的一部分”(《邓以蛰全集》)。创造的、富有理想的、能够推动历史发展的诗,在他看来,是比幼稚的印象派与浪漫派更进一步的。

再进一等,则是反映乡土的诗作,如赫西俄德的《农作与日子》、维吉尔的《农事诗》,以及陶渊明等人的作品。邓以蛰是一位坚定的爱国者,他始终坚信,对于家乡故土的留恋与喜爱隐含着人文精神的内核。他认为,年轻人对于异乡的喜爱,只是源于感觉与印象的翻新出奇,缺少历史的积淀与深厚的意味。而乡土的风情则不然,它们蕴藉深长,有耐人求索的无尽意味,进而启迪读者,“把人生和历史牵连起来”。在他看来,乡土世界是承载着从古至今的人文传统的。与当时的乡土小说创作热潮相比,邓以蛰的乡土诗学观念似乎背离了启蒙主义的内核,但二者对于人文主义的追求却是殊途同归的。

第四等第的诗,也是最高一等的,体现了邓以蛰诗歌审美的最高理想,能够创造“诗的别境”。刚刚所述那一类的诗,仍然有一定的局限:“它的范围只限于过去与乡土,还不能扩充到历史的未来与世界的广大;它只笃于所以知,而未及到所未知、所不知的境界。”(《诗与历史》)随后,邓以蛰再次从诗的材料—语言说开去,论证诗的独特之处。相比于图形、色彩或是声音,语言能够传递耳不能闻、目不可见的信息与意象,也不会受到空间与地域的局限,这使得诗的表现范围无限扩大:“它应使自然的玄秘,人生的究竟,都借此可以输贯(此原文为错字,正确应为灌输)到人的情智里面去,使吾人能领会到知识之外还有知识,有限之内包含无限。”(《诗与历史》)由此,诗可以最大限度地连通情感与知识,以形象与情感为前导,产生无尽的智慧,最终达到“万物无碍”“百音协调”的超拔境界,即“诗的别境”。如但丁的《神曲》、屈原的《离骚》等,都属于此类作品,堪称人类的招魂之曲。

总体来看,邓以蛰所划分的诗的四个等第,都与“境遇”紧密关联,其间区别仅仅在于诗人的笔力与眼界、胸襟等外部因素,而“境遇”的介入则是恒久不变的。

四、“境遇”说影响下的邓以蛰诗歌创作

邓以蛰流传至今的诗歌作品相当稀少,只有寥寥几首赠答之作。数量虽少,但也可以在他的“境遇”说角度之下一观大略。

第一首七言绝句收录在《邓以蛰全集》一书的《辛巳病馀录》的小引中,摘录如下:“荷锸聊为夜壑藏,蒹葭吹尽满头霜;即今沧海沉云黑,欲遣天孙乞片光。”

《辛巳病馀录》一文作于1941年,这首诗可能作于同年或稍早。其时邓以蛰贫病交加,不得不转卖大量收藏书画,以此度日。这首七绝也是邓以蛰为向友人乞米所写。第一、二两句运用刘伶“荷锸任埋”之典故,又以蒹葭传达零落衰败之感,暗示自身的艰难处境。后两句则明写沧海云黑、时局艰危,希望友人能够施以援助。全诗句句不离“境遇”,既抒发坎凛之怀,又向友人表明心迹,真切感人。

再来看邓以蛰与友人赠答的两首长诗。这两首诗的创作年代较早,于1930年10月1日,原载于《睿湖》杂志第二期。全诗如下:

寝迹在城肆,孤情寄下泽。万事纷以空,山川束如脉。一脉竟何阻,嘉惠成生息。心闲室常整,步急翻磴碛。把握故人书,群欢翕焉泊。开缄落玑珠,手足焚于役。感深智转迷,理丰心弥瘠。探赜费遥思,攀摘欲振翮。耿耿悼物怀,殷殷待抽绎。哀鸿遭迍邅,燎原恣逼迫。新栖不可寻,离愁安用释。抱此永终古,不期因君白。

—邓以蛰《和抚五闻雁感怀之韵兼寄马一愫》其一

万物贵适性,翱翔惭渊鱼。匪惟丘壑美,田园日益疏。想像山阿中,鼯鼬杂故书。涉济又渡洛,卜舍城之隅。城隅背旧苑,桥际殿影余。团城交古翠,角楼灿以朱。台囿广且深,康哉乐中娱。娱乐竟何极,通衢郊外敷。冥会有幽人,晨装约夏初。投辖事山栖,抚松蚪龙躯。月影结乔林,映壁图画如。永怀赏心望,散发不能梳。念子皎洁好,佳期还也无。

—邓以蛰《和抚五闻雁感怀之韵兼寄马一愫》其二

第一首诗有“哀鸿遭迍邅,燎原恣逼迫”等语,反映军阀混战带来的深切破坏,透露出故人难逢、孤寂落寞的境遇之感。如“探赜费遥思,攀摘欲振翮”等句,也体现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身处世乱时危的大背景之下的孤寂彷徨、难以自处,这很大程度上是由国家危亡、民族弱乱的境遇所催生的,其中也包含着他们对于启蒙思潮与人文精神的不懈求索。第二首诗则特色鲜明,用很大篇幅描绘诗人对于乡土与自然的皈依,对于隐居生活的无尽向往。这和邓以蛰诗学中对于乡土世界的眷恋和向往是一脉相承的,也是其诗中运用“境遇”的体现。

纵观三首诗作,都与“境遇”息息相关。邓以蛰的诗作感情丰沛而言之有物,没有无病呻吟,也不空发议论,抒情、议论皆有“境遇”支撑。可以說,邓以蛰本人的诗歌创作,是贯彻了他的“意境”说理论的。

综上所述,邓以蛰在《诗与历史》中提出了以“境遇”说为代表的诗学理论,在诗歌创作中提倡印象(情感)与知识的有机结合,并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体现出这一观点。其“境遇”说也具有较为重要的理论价值,值得进一步研究与开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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