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宇环
素有“千古第一才女”之名,且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的南宋词人李清照,以巾帼不让须眉之词才彪炳史册,于中国词坛上荡开一笔柔肠百转的婉约亮色。论者王灼于《碧鸡漫志》卷二中谈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前人论词,以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沈谦《填词杂说》),其词风之雅正可见一斑。
清照词才斐然,天生我材,却不想人生波澜起伏、情路跌宕坎坷,大起大落、离合悲欢,酸甜苦辣,一一尝尽。李清照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乃著名学者兼散文家,母亲王氏系出名门,亦善属文。这般优渥的家世使清照的闺中生活颇得一番烂漫自在,故有“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之盎然。于婚姻一事,清照与丈夫赵明诚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且皆好诗词唱和、金石收藏,故而志趣相投,二十余年夫妻生活可谓闲适和美。然而,适逢靖康乱起,北方半壁河山沦陷,夫妻二人被迫逃往南方。流亡途中二人似乎颇多龃龉,感情裂痕渐生。建炎三年(1129),明诚独自前往建康赴召,感疾而亡,临终前“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金石录后序》),独余清照一人失望与绝望。其后,清照辗转漂泊于临安、越州、金华一带,饱尝人世艰辛,书画被盗、金石古卷散佚,所托非人张汝舟,数月即离异,晚景颇为凄凉。
人生前后遭際之巨变,令人唏嘘哀叹,然正如近人陈衍所言:“无此绝等伤心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卷三)纵观清照一生所作爱情词,有少女时期初开之情窦,有婚姻前期闺房之蜜意,有婚姻中期伉俪之别愁,也有婚姻后期夫逝之悲凉。选取清照人生中婚前、婚后、婚终三个时期的代表性爱情词作进行赏析,我们得以观其绚烂深致之文采笔法,观其荡气回肠之情路图景,观其丰富隐秘之情感体验,观其性灵之纯美和人格之善美,观其人生底色和命运走向。三首爱情词恰似一曲《梅花三弄》:青梅细嗅,两处闲愁,人去楼空……
一、青梅细嗅:类比和对比刻画青涩纯恋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
据陈祖美《李清照简明年表》: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李清照结识张耒、晁补之及同龄诸女友,《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点绛唇·蹴罢秋千》等词作于此年前后。时年清照年方十七,这首《点绛唇》可谓极尽其少女青涩情思,投射出清照待字闺中时期自由明媚的生活情态和娇俏灵动的少女性灵。我们惊叹于旧时深闺少女矜贵娇媚和自由率真于一体的立体化形象,更赞叹那份封建教条也困缚不住的涌动情思和初开情窦。
词上阕细致地捕捉到少女打完秋千后,慵懒倦怠、娇媚俏丽的特写镜头,并聚焦于此着墨刻画。秋千玩得颇尽兴,后知后觉略感疲乏,漫不经心地站起,无力慵懒地抬起纤纤素手,柔柔捻去若有似无的灰尘,柔荑玉肌在天光下泛起细腻色泽。纤瘦的花枝上凝聚颗颗浓重的露珠,而少女的轻软罗衣上亦被一层薄汗浸透。词下阕笔锋一转,由静态特写转为一系列行为的动态追溯。忽见陌生客人来访,少女碍于闺阁大防急忙回避,竟慌得连鞋袜都顾不及穿戴整齐,头上金钗也因疾走而贸然滑下。悄然回眸间,发现来者似是一位翩翩少年,天真少女的无尽娇羞霎时纤毫毕现,倚门偷觑,羞见又欲见,只得假借细嗅一粒梅子的清香以伪饰一二,尽显一派细腻婉转,情趣盎然。
类比和对比手法的运用于该词妙趣之营建可谓居功至伟。首先,可见于“露浓花瘦”与“薄汗轻衣透”二者形象之类比。浓重的露水缀在瘦瘦的花枝上,一层轻薄的香汗浸染美人纤瘦的身体,并点染于轻纱罗衣之上。露水比之于香汗,花枝比之于美人,自然物象与美人情态的相似性抓取,颇有一番趣味。借助此番类比,露水的纯澈清凉之性顿时消解了薄汗的黏腻燥热之感,纤瘦娇柔的花枝与少女曼妙娇软的身姿体态亦两相映衬,从而勾勒出一番清爽宜人、青春旖旎的意境美感。
其次,可见于“慵整纤纤手”与“袜刬金钗溜”之两种少女情态对比。“纤纤手”语出《古诗十九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极陈女儿玉手之白嫩柔美。一双冰肌玉骨的柔荑配之以慵懒无力的轻柔动作和娇憨神情,足可见高门深闺少女矜贵柔媚的姿态。然下阕画风陡转,陌生客人的突然到访瞬间打破了静态出尘的美人图,一番看似狼狈的“逃窜”颠覆了上阕中矜贵慵懒的贵女形象,展露出少女本真灵动、可爱率真的鲜活面目。前后情态的两相动静对比,生动映照出深闺少女的立体化形象。
最后,“和羞走”与“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之行为对比细腻地观照到少女内心世界与外在封建教条的矛盾冲突。大家闺秀的训诫规约伊始支配着少女行动,使之不得不带着羞怯之意急急跑回闺房。然而,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思却在内心汹涌,极力反抗刻板固化的教条规约。在情与理的斗争之中,少女终究耐不住满腔情意,鼓足勇气回首相望,借着细嗅青梅的行为加以掩饰,在情感欲望与世俗教化之间谋了个中庸之法。少女情思挣脱教条束缚,从而更显出一派自由明媚的生命张力。
二、两处闲愁:比兴和具象展现刻骨相思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据李清照自传性文集《金石录后序》所言,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李清照嫁与赵明诚,婚后伉俪之情甚笃,性情颇为相契。而后其父李格非在党争中蒙冤,清照亦受到株连,被迫还乡,与丈夫时有别离。乱离中无法排遣的刻骨相思诉诸笔端,《一剪梅》由此问世,传唱千古。有别于少女怀春时期的明媚风情,婚后小别的苦涩在该词间淡淡氤氲,挥之不去的愁情缠绕心间。褪去羞涩和甜蜜的外衣,清照的爱情体验逐渐显露其内在沉重的凄苦实质。
上阕重于实写,少妇舟中望月、遥想远人的盼归孤影跃然纸上,然群雁空手而归,徒余凄冷的月光洒满西楼。开篇即残景,红粉荷花片片凋残,幽香亦消损大半,光滑如玉的竹席上只余下秋的微凉。少妇轻轻解下闺中所着绫罗裙裳,换上便装只身前往港口的小舟上看月亮。眼中所见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暗黑冷寂,少妇不禁陷入虚幻遐想:古时传情解意的鸿雁能否穿破云层为我带来心上人的消息?无尽地等待,群雁归来时,仍是音信杳无,月已高悬,深更夜半,孤影只独看。下阕重于虚写,着墨视野由外部环境渲染转入少妇内心世界窥探。同一种相思情意却如同空中飘零的落花和山间细流的溪水,两不相干,两处生愁。无可排遣的情愁似乎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恶咒,眉间稍缓,又入心头。
比兴和具象化的笔法乃全词之点睛妙笔。上下两阕皆以生活物象和自然景观起兴,既有意境渲染、词调奠基之用,更兼象征隐喻之旨。“红藕香残玉簟秋”,看似只随意道些寻常物,却寄寓愁肠百转。粉色莲花凋残,如玉枕席微凉,委婉点明时节在萧瑟初秋。“自古逢秋悲寂寥”,残花败柳,刻骨寒凉,一阵苦意蔓延开去,为全词定下低沉哀婉的基调。同时,“红藕香残”乃少妇红颜之自照,绚丽盛放的少女容颜迟早也如早秋红莲般迈入凋残晚景。青春易逝,年华易老,孤芳自赏的人在这份岁月流逝的惊惶中更添哀怨与惆怅。“玉簟秋”则以枕席之寒凉隐喻人去楼空、无人相伴的冷寂孤清。一来,少妇因相思折磨辗转反侧、起坐不定,竹席热度难以维系;二来,少妇心上凄冷无望,故所处之地无一不令其倍感寒凉。玉簟如同暗无天日的囚牢,无情封锁了少妇对丈夫炽烈的情感欲望。
“花自飘零水自流”为下阕写情愁而起兴,与所谓“两处闲愁”相照应。仅此一言,可有多重理解。一在以自然物象之无情,衬托人心之情浓愁深。“自”字作“自行”义解,即强调落花流水之无情流逝,自顾自的去向,各管各的人生。纵然少妇内心再如何风起云涌,再如何凄冷哀绝,亦只得自行体味,自行吞咽,自行消解。无人可语的孤独感顿时侵袭而来。二在以“花自飘零”隐喻少妇孤芳自赏、红颜已逝,以“水自流”隐喻丈夫动向如流水般捉摸不定。“自”字作“独自”义解,落花与流水天涯相隔,独自落寞,独自惆怅,“两处闲愁”之无奈、遗憾、痛惜,于此间缠绵交织。
尾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以化抽象为具象的巧思,成为千古之名句。情愁如同一团不可理喻、纠缠不休的迷雾,在眉间、心头随意来去,上下翻飞。与“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春晚》),“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所摹写愁情的长度、重量等静态特质不同,此句创造性地追踪愁绪的空间运动轨迹,以离愁捉摸不定、幻化迅速的动态踪迹变幻,写愁之如影随形、深重诡秘、无法摆脱。
三、人去楼空:景衬和用典沉淀悼亡之痛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李清照《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
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于建安感疾而亡。《孤雁儿》作于清照丧夫后不久,盖以梅为吟咏线索,抒清照悼亡之痛与情深之苦。词调原名《御街行》,后变格为《孤雁亡》,专写离愁别意、悼亡怀思,词人取后者,盖以自况。斯人已逝,再多的守望和思恋皆堕入毫无意义和回应的死海深渊。“没个人堪寄”较之于“两处闲愁”,相思的甜蜜之感已然尽数消散,皆化为凄苦绝望的沉吟哀叹。“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沈复《浮生六记》),无望和无解是清照于人生末路上的终极爱情体验。过尽千帆,原是幻梦一场,人生苍凉,离散是命定结局。
词上阕写思妇(词人自照)闺中寂寞凄寒、情绪萎靡,乍闻得远处传来声声缠绵笛曲,满园梅花似都在这春情中芳心涌动。晨起睁眼,映入眼帘的是藤竹编制而成的单人床板和茧纸铺就而成的清雅床帐,心上幽怨伤情无法道出,亦无法说尽,消磨得人无甚佳思。沉香燃起的烟雾袅袅而上、时断时续,满载沉香细屑的玉炉触手只余寒意,正如思妇心中如水般潺潺凉凉的孤寂情思。晚风送来声声笛曲,《梅花三弄》的缠绵乐音引得梅花竞相盛放,勾起埋葬于心底的无限绵绵情意。词下阕笔锋陡转,纵然笛声春情无限,现实却是满眼的凄风苦雨,引人肠断。满园梅花堪折枝,奈何无人相送。浅淡微风,稀疏微雨,沾染了無限黏腻的愁绪,氤氲了满眼的萧瑟枯景。决堤之泪如同绵绵细雨,洒了满地。人去楼空,断肠也无人同叙,折梅亦无人相寄。天地茫茫,孤魂悠悠,情途末路了无希冀。
以景衬情和用典手法贯穿全词,成就其隽永艺术魅力。王国维《人间词话》言:“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词中景物描写与词人情感相依相生、相衬相融,因词人心中一片萧瑟,故满目尽是凄怆。藤床纸帐,一派素雅,本是士人高洁雅致的生活象征,但于丧夫寡居的思妇而言,则是孤寡苍凉的现况佐证。故“说不尽、无佳思”,寡淡的起居装饰照应思妇古井无波的心境,显出一派迟暮枯竭之感。整日枯坐,百无聊赖,眼见着沉香之雾袅袅升起,而引起思妇共鸣的“断续”之态,恰似思妇心头摇曳不定、跌宕起伏的断续愁思,沉沉浮浮却又连绵不断。玉炉本应温热,然思妇观照的却是沉香燃尽后的细屑余灰和萧瑟冷然,因其内心正如这燃尽的香炉,死灰无可复燃。下阕“小风疏雨萧萧地”与“又催下、千行泪”更是情与景的“天作之合”。“小风”“疏雨”,一切景致都是淡淡的,恰如“藤床纸帐”之寡素。然而,就是这般淡淡怅惘才更显黏腻磨人,透出萧萧人生的黯淡底色。微斜的绵绵细雨与眼中的斑斑泪水本是两不相干,在思妇眼中倒成了同根相生、因果关联的照应之物。微风细雨催下千行泪,倒也算为整日流不尽的愁苦找了番理据,“无理之妙”更显情愁之无奈无解,萧瑟之景与悲凉之情由此而浑然一体。
词中化用典故颇丰,故情思更古更浓。“笛声三弄”取汉代著名笛曲《梅花三弄》之名,渲染乐声之悠扬缠绵,点明咏梅之题旨,与“梅心惊破”相照应。“吹箫人去玉楼空”一句引用《列仙传》中萧史弄玉吹箫引凤,最后双双乘凤化仙的著名爱情典故。然而,本应浪漫动人的团圆结局在词中却成了“吹箫人去”、孤影徘徊的彻骨悲剧。清照与明诚曾经亦有萧史弄玉之伉俪情深、天作之合,但双宿双飞终究只是神话幻想,现实只余人去楼空的悲凉。尾句化用南朝陆凯《赠范晔》诗意:“折梅(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词人亦欲折梅寄远,但已无人可寄!言有尽而意无穷,赠梅语下尽是汹涌的哀悼怀思。
“笛声三弄”:青梅细嗅,两处闲愁,人去楼空……三首爱情词,勾勒出清照一生跌宕起伏、苦乐交织的情路图景,那是豆蔻年华里的“倚门回首”,亦是婚后小别时的“两处闲愁”,还是丧夫寡居后的“人间天上”。纸短情长的一生,已尝尽百般情滋味,那是“却把青梅嗅”(《点绛唇·蹴罢秋千》)的甜蜜娇羞,亦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的刻骨离愁,还是“没个人堪寄”的绝望哀默。不同的爱情体验,又展露出清照不同的性灵面貌,那是超越封建规训的自由率真,亦是月夜独上小舟的柔情坚贞,还是折梅赠予逝者的忧郁深沉。诗中笔法多样,类比以同互衬,对比以显立体,比兴隐喻以表意,具象写愁以抒情,情景相衬以造境,用典化诗以增蕴,含蓄而显隽永,婉约而致深情。读清照的爱情词,是读其文才,读其情思,读其品格,读其风骨,更是读人生之跌宕、苍凉,读命运之绚烂、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