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格桑花

胥得意

2023年正月初十，休了十天假后，甄小龙再一次离开家，踏上雪域高原的征途。8岁的女儿开心，为了不难过，选择不去送行，而是擦干眼泪“躲”到了好朋友家……

一

甄小龙曾是森林武警，后来随着部队转制成为森林消防。他在总队从事新闻工作，每年随着队伍执勤训练，然后把消防员的形象展现给读者。在他的笔下，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消防员形象立了起来。对于这项工作，甄小龙乐此不疲。

只是忙碌之余，他的心中会涌起一层层惆怅，仿佛一直被苦闷包围着。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一直体弱多病，是整条街上最黑最瘦的一个。记忆中，总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带他到县城看病的过往。再大一些时，他开始意识到家庭的贫困。为了改善家境，父亲拖着劳累的身躯常年在外打工，一次重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在他即将警校毕业那一年离开了人世。自此，父亲只能在他的梦中出现。

在部队，甄小龙找到了自己的快乐和成就感，当在训练中取得成绩时，他觉得天空格外地蓝；当把单位的工作报道出去后，他觉得战友们的汗水没有白流；当一次又一次被评为先进时，他觉得付出得到了回报。尤其是，走进婚姻殿堂，女儿的出生，都让他觉得人生结出了硕果。然而，知足之余，他总覺得心中还缺少着什么。有时，会思念家中的母亲，可是母亲会告诉他，她自己很好，要他好好工作。有时，会担心妻子工作是否顺利，可是妻子总会把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有时，怕女儿会遇到不开心的事，但是女儿总把笑容捧给他。后来，甄小龙慢慢知道了这种漫无边际的惆怅来自于哪里，是他的心中还有一个目标，他想活得更有意义，可彼时的他却找不到方向。

父亲在世的时候总告诉他，作为男人就要有所担当。父亲如是说，也身体力行地给他做出了榜样。如今，一家四口中，他是唯一的男人，更是她们老少三人的顶梁柱。他想让她们因为他活得更好、更幸福。

然而，有时生活没有更多的彩排，很多戏码都是直接上演。2019年3月1日，甄小龙在一次训练中，由于跑道湿滑而受伤，左腿股二头肌断裂。拄着双拐在医院度过的5个月，成为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有一天，赶写完一篇紧急稿件后，疲惫地躺在病床上时，他对生命猛然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意义，被需要就是意义。甄小龙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能力去探索更大的世界，走更远的路。

甄小龙回到岗位后不久，森林消防局下发了一份关于干部援藏的通知。“去西藏！”甄小龙心中强烈地跳出了这样的念头。他给一个在西藏工作的藏族同学打了电话。同学对他的想法有些不解，你怎么在这个年岁了，要往西藏去？他在同学那里没有得到支持的答案，又问一个退休的老领导。老领导没表态，善意地提醒到，你的孩子还小，母亲年纪又大了。甄小龙听得出这些话外音，但是去西藏的念头还是像一条小虫在他心里痒痒地爬。

二

一个人总要为梦想活一番，如果再不行动，此生真就没有再去艰苦地区工作的机会了。甄小龙整整想了两个夜晚，最后作出了援藏的决定。

他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合理的：母亲虽一个人在老家，身体尚可，暂时还不需要他照顾；女儿正读幼儿园，学习还不是很紧；妻子曾经是个女兵，对他工作非常理解，贤惠又能干，能把家操持得很好……支援边疆仅仅是3年，趁着年龄和身体允许，完成一次灵魂上的行走现实可行。等到年老的时候，他可以骄傲地回顾人生中这次勇敢的抉择。

报完名，甄小龙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早些年也是一名军人，见惯了各种分离和岗位需要下的分工，她对甄小龙说：“不就是3年吗，一晃就过去了！我带孩子读万卷书，你带她‘行万里路！”听妻子如此表态，甄小龙心里顿时释然了。

女儿开心那时不到6周岁。怎么和天天黏在自己身边的女儿解释，甄小龙感到有些头疼。那几天，他开始在家里有意给女儿营造西藏的氛围，学唱的歌曲，翻阅的书籍，谈论的话题，全是有关西藏的，他让女儿知道了西藏有一种美丽的花叫格桑花。最后，他告诉女儿，他去西藏要给她采格桑花。

没想到，开心还真是开心地答应了。而且她还和甄小龙拉了勾，要他在她生日那天把格桑花给她带回家。甄小龙知道他做不到，但还是用小拇指牵住了开心的小拇指。看到开心很认真很专注的样子，他心里猛地一疼。

2020年7月16日一大早，福州的太阳还没有出来。甄小龙背起双肩包，拉着两个行李箱走出了家门，踏上了奔赴西藏的征途。

当他回头望见妻子领着女儿送行的那一幕，泪水还是在眼底直打转。

火车从海边刚开始出发时，甄小龙还有心思憧憬即将到来的崭新生活，但是从青海西宁开始，他觉得此行真是路途遥遥。他在车上一会儿睡去、一会儿醒来，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翻越的昆仑山，又是什么时候穿过了可可西里。只是发现醒来时，窗外的天蓝得似乎能够让人窒息，云朵低得隔着车窗都能摘下几朵。

2022年4月，甄小龙一家

到达格尔木，他的头开始慢慢地疼起来，像被什么箍住了，眼睛也有点睁不开。他意识到传说中的高原反应来了，不由得有些隐隐的担忧——他从来没有到过西藏，而这次进藏工作又是自己主动申请的，要是坚持不住可怎么办呀？……这种想法只是在脑海中跳了一下，便像是一个石子沉入了河底。

下了火车，甄小龙立在站台上，他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像是在空中漫步。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闭上眼的一瞬间，他便眩晕起来，真正感受到站在一片高天厚土之上。由此，他开始了一次人生新的冲锋。

三

到达了拉萨，甄小龙前往自治区森林消防总队报到。之后短短一个月里，他的脚步随着他急切的心情到达了那曲、林芝、日喀则，他用心审视雪域高原上的队友，开始用文字讲述队友们一腔腔的热情。当年毕业之时，他也曾想过到边疆建功立业，但是命运却阴差阳错地让他去了海边。如今，他终于实现了早年的梦想，他要好好珍惜这段时光。

9月19日是开心的生日。孩子盼着与父亲相聚，也盼着父亲带来的格桑花，甄小龙却失诺了。他接受了再次赴那曲大队采访的任务。出发之前，他和女儿视频通话，他站在一丛丛格桑花前，和女儿聊起了西藏的花朵、蓝天，还有他的工作。最后，他告诉女儿，远方还有更漂亮的格桑花，他要去给她采，所以要晚回去一段时间。开心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甄小龙看到了手机里的女儿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泪水，忍含着没有让它落下来。放下电话后，甄小龙心中一酸，目光定定地望着那些花丛。少顷，他采下了三朵不同颜色的正盛开的格桑花，拿回宿舍轻轻地夹在了书页中。

那时，那曲地区已经提前进入了冬天，氧气极其稀薄，超出想象的寒冷对来自东南沿海的他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折磨。为了协调好媒体录制节目，他连夜驱车5个多小时，冻了一晚上，他的肚子胀得像个鼓，接着便是上吐下泻，整个身体蜷缩在大衣里瑟瑟发抖……结果，实在顶不住了，他住进了海拔近4600米的医院，医生诊断为由高原反应引发的急性肠胃炎。

躺在病床上，孤寂中的甄小龙回望着来路。从参军开始，到考上警校，到成为森林消防的一员，每一步行走都是命运在推动着他前行，而只有这次高原之行，才是自己给自己做出的安排。如今远离妻女、母亲，他不敢把生病的事告诉给她们。他知道，虽然眼下有些艰苦，但是他的心正在和这片高原净土糅合到一起，他的精神正在逐渐饱满。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安逸，负重前行才是人生的常态。

在那曲完成工作，甄小龙回到了拉萨总队机关。满院子的格桑花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他知道，西藏的冬季到来了。回到宿舍，他打开了那本书，夹在书页中的格桑花已经变成了薄薄的标本，轻轻地贴在书页上，像是印上去的图案。

每每翻開书，一股淡淡的花香会从书缝中飘出。花的颜色还是如同开放时一样鲜艳。

2022年8月，妻子带着女儿来到了高原。营区里的格桑花正在盛开。女儿开心地笑着，问这是什么花，好漂亮。甄小龙告诉她这就是传说中的格桑花。夕阳余晖透过花丛映照在开心的脸上，格外好看。开心问爸爸可以摘几朵吗，甄小龙回答可以摘一朵，要把格桑花的美丽留给大家。开心选了一朵紫色的放进了口袋，说是要做成格桑花书签。

时间好像是青藏高原上的风，不着影踪就消失了。2023年7月，甄小龙的援藏任务就要结束，就要告别盛开的格桑花，但雪域高原已然留下了他的足迹。

（作者为《中国应急管理报》记者）

主人公感言

3年的时光转瞬即逝。3年里，我12次到那曲，2次到玉麦采访，一路上发现了许多漂亮的小花在顽强地绽放，不论是在悬崖峭壁，还是在岩石缝隙，令我感动和钦佩。

在不断地采访写作中，我才弄明白格桑花不是特指某一种花，而是高原上生命力非常强的花的统称。格桑花不仅漂亮，而且给人以精神上的鼓励，是所有奉献在雪域高原勇士的象征。

我把格桑花送给母亲，送给爱人和女儿，也以格桑花自喻，以此来纪念这段宝贵的经历，激励我们一家继续前行，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编辑/牛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