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瑞
这是明代正统年间的一桩旧事。
徽州山里有个朱砂镇,镇上有家小酒馆,名叫“一壶春”。店老板姓龚名朋。龚老板做生意讲规矩,讲信誉,为人也仁义和善,在小镇上颇有人缘。
小镇上的生意,多在熟人之间,一般是可以赊欠挂账的。每年到了年尾,一壶春三大本账簿,都记得满满的。在密密麻麻的挂账名单中,有一位常客,那就是小镇西头的姜师爷。
这位“姜师爷”是位穷秀才,据说早年在河南睢州给一位知州大人做过师爷,后来知州大人因过失被革职,姜师爷也就失业返乡了。
失业回乡的姜师爷孑然一身,郁郁寡欢,常常借酒浇愁,三天两头到一壶春闷头喝一壶。没多久,本就不多的积蓄便喝光了,于是就开始挂账。小镇上人口不多,彼此都了解,都知道姜师爷现在没有进项,已穷愁潦倒,很难还清欠债了。换了别的掌柜,肯定是要将其拒之门外的。但龚朋一方面出于同情,另一方面出于对读书人的礼敬,仍然一如既往地按常规接待招呼,从不怠慢。旁观者都笑龚朋傻。龚朋总是淡淡一笑,说:“人都有失意之时嘛。”
别人听了这话,背后议论道:“有道是‘慈不领兵,义不经商,龚老板照这么做生意,迟早要关门的!”更有好事者趁龚朋不在,偷看过店里的账簿,发现姜师爷在一壶春的欠账总额高达四十多两。这在当年的乡下,可算得上是一笔大钱了。
有一天,姜师爷的邻居邓老六跑到酒馆,将一只信封递给龚朋,说:“姜师爷走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龚朋有些惊诧,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纸片和一把钥匙。他展开纸片一看,上面写道:“龚兄,我去了,应不会归返,就此别过。草舍两间及屋中杂物,聊抵酒债,谢了!”
龚朋不觉有些黯然,长叹了一声,随手将那钥匙丢进柜台下的杂物篓中。
小镇上少有新鲜事,半日间,此事便传了开来。有精细之人道:“姜师爷那破草屋撑破天也就值二十两,这下龚老板亏大了!”
明代英宗朱祁镇,是个很有故事的皇帝。他少年登基,成年亲政后又御驾亲征,攻打蒙古瓦剌部,结果兵败被俘,由其同父异母的弟弟朱祁钰继任皇位。几年后,朱祁镇发动政变,再次夺得皇位。政变期间,朝中很多大臣被杀并株连九族。
龚朋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舅,是朱祁钰的一个近臣。朱祁镇再度称帝后,对朱祁钰的手下进行了一次拉网式的清洗杀戮。其间便追溯到龚朋头上。由于龚朋一向人缘好,加上他与那位表舅的血亲关系早已出了“五服”,两家向无来往,负责在徽州办案的一位钦差收了龚朋托人送去的一些好处后,便没有赶尽杀绝,只是以没收龚家的全部家产结了案。
龚朋一家虽侥幸保了命,但已一无所有,甚至连容身之地都没了。情急之下,龚朋想到了姜师爷留下的两间草庐。于是,一家老小搬到了那两间草屋里去暂且安身。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徽州城里一位做古玩生意的林老板突然造访龚朋。这位林老板早年曾来过朱砂镇,在一壶春吃过几顿饭。龚朋上徽州城时,也曾拜访过他。二人虽交情不深,也算一般的朋友。
林老板进门后,寒暄了几句,在两间屋里转了转,连叹“简陋”。突然,他的目光在中堂的一幅画上停了下来,近前去瞅了又瞅。在征得龚朋同意后,又将画取了下来,扫去灰尘,捧到小院光线明亮处细细端详。最后,他一脸兴奋地对龚朋道:“恭喜恭喜,您可能要发大财了!如果在下没看走眼的话,此画应该是宋代大师李唐的《清溪渔隐图》。如果是真迹的话,此画就值大钱啦!”
“不会吧?既然姜师爷有如此金贵之物,为何还会那么潦倒?”
“也许他也不识此物吧。如果龚兄信得过在下的话,可否许我将此画带到城里,让几位收藏大家掌掌眼?”
“林兄说的哪里话!您只管带去便是。”
于是,林老板将画带回了徽州城中。没几天,林老板再次来到朱砂镇,异常激动地对龚朋说:“此画确是李唐的真迹,据我们估算,其价值应不下于千两白银!”
一听此言,龚朋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当初姜师爷虽说过此房中杂物都留给我了,但此物过于贵重,将来还是要物歸原主的。”
林老板想了想,道:“龚兄仁厚仗义,小弟敬佩!但此时姜师爷不知所踪,您又如何还他?不如这样,您将此画典于我的小店,我付您一千两,您可在城里将一壶春酒店重开起来。等您赚了钱,可将画赎回来,将来若有姜师爷消息,您再还他如何?”
龚朋想了想,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一壶春酒店在徽州城里重新开业。开业第三天,有一个孩子跑进酒店,说是有个老头儿送给龚朋一幅裱好的字。龚朋感觉有些奇怪,打开一看,上面是一首诗:
朱砂镇里寻常见,
徽州城中又遇君。
幸得李唐绢画现,
人间再现一壶春。
龚朋看罢,急寻那送字的孩子,却已不见踪影了。
几日后,林老板到一壶春喝酒。龚朋盯着他瞅了好半天,意味深长地一笑,附耳问道:“你到朱砂镇寻我,是姜师爷的主意吧?”
林老板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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