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北京,医院病房。
“妈妈,我不想死。”
“妈妈,你要多演电影啊。”
刚满18 岁的言群,紧紧拉着王晓棠的手,片刻后,闭上了双眼。王晓棠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洒满薄衫。她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想最后唤一声儿子的名字,声音却怎么也出不来。
拍了这么多年的电影,经历过那么多人的悲欢离合,此时的她,不知要如何演完自己的下半生。
1934年,王晓棠出生于河南开封,刚出生,便有眼疾。王晓棠的父亲是国民党上校,母亲也出身大户人家,家境原本不错。可好景不长,王晓棠3 岁那年,家中房屋被淹,又恰逢日本侵华战争爆发,父亲接到撤退命令,带着全家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直至到达重庆,才算是勉强安顿了下来。
虽饱受战乱之苦,但王晓棠深受父亲影响,从小学二三年级开始,就抱着书不肯松手。《红楼梦》《傲慢与偏见》等名著,都被她读了个遍。
抗战胜利后,王晓棠得以进入巴蜀学校读中学,在这里,她第一次欣赏到话剧《棠棣之花》。这一欣赏,便收不了场,她整天在家里模仿着演员的台词和动作,跟着了魔似的。母亲见状,干脆帮她请来了京剧名伶郎定一,让女儿拜师。王晓棠聪明,很快就学会了30 多出戏。
文章写得好,又有辩才,这个饱受艺术熏陶的女孩,成为学校最为出众的学生。就连班主任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去考上海戏剧专科学校。
只可惜,王晓棠毕业那年,上海剧专不招生。她只好通过别人找到著名演员黄宗英,想向其打听上海剧专何时再招生。黄宗英和同为名角的丈夫赵丹一瞧,这姑娘聪明灵动、才气过人,对王晓棠大为赞赏。命运的门,已悄悄开启。
195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决定成立总政文工团,黄宗英的哥哥黄宗江被派往上海游说名角。黄宗英请来哥哥,让他见一见王晓棠。王晓棠表演了几段京剧,扎实的功底和优美的唱腔,给黄宗江留下了深刻印象。可黄宗江犹豫不决,毕竟自己所奉的命令是要寻找名角的。王晓棠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赵丹见此情形,断言道:“她现在不是名角,以后绝对是。”听此一言,黄宗江立即向时任总政文化部部长陈沂请示。陈沂拍板道:“革命大熔炉,只要她真有才,那就培养她。”
就这样,王晓棠被特批入伍。
1955年,王晓棠从总政文工团被调到了总政话剧团,话剧团的主演都是按名气和演技相互轮替的。王晓棠申请成为备选主演,希望也能轮换演出,却遭到了拒绝。最终,王晓棠也没有争取到当主演的机会,但是另一个机会却悄然而至。
195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林农准备筹拍《神秘的旅伴》,在全国范围选角,对于早就耳闻过的王晓棠,他更是打算亲自会一会。
一个冬日,林农来到总政话剧团,刚走进大门,就远远看到一个小姑娘在雪地里练功,下腰、踢腿、走步,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基本功很是扎实。当得知这个小姑娘就是王晓棠后,林农在心里赞许地点了点头。就这样,王晓棠得到了电影试镜的机会。
得到消息的分队长找到王晓棠,激动地说:“你也别折腾了,有大导演看中你,让你去试演电影女主角,你,好好的。”王晓棠正在食堂吃饭,听完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掉在了饭盆里,她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吃着混着眼泪的饭。分队长见状,叹了口气,起身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之后,王晓棠来到长春电影制片厂。为了成功入选,她准备了一个笔记本,随时向每一个人请教,逢人便喊“老师”。这份用心,让她在强手如云的试镜现场,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了《神秘的旅伴》的女主角。
影片一经上映,正直质朴、骄傲泼辣的彝族姑娘“小黎英”深入人心。王晓棠的名字响彻全国,她成了当时最红的女明星。
在这之后不久,王晓棠与言小朋结婚,言小朋是京剧“言派”开创者言举朋之子。1958年,王晓棠参演的影片《边塞烽火》上映了,她的演技更加精湛。凭借此片,她荣获了第11 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青年演员奖。
也是在这年,王晓棠成了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剧团演员,那个冬天,她生下了儿子言群。
1961年,八一厂导演严寄洲筹拍《野火春风斗古城》,王晓棠一人分饰两角,扮演一对双胞胎姐妹花。这对王晓棠来说,既是挑战,更是成长。
王晓棠拿着剧本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琢磨着,金环、银环是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金环雷厉风行,性子与自己相似,本色出演就好;而温柔恬静的银环,要如何表现呢?
想来想去,王晓棠决定下笨功夫。她想象着银环说话、吃饭、走路的样子,在生活中去模仿,仿佛自己就是银环。她不仅从外型和动作上下功夫,更是从发音中找区别,为此,还专门买了个音笛。她通过胸腔呼吸和腹式呼吸来区分发音,让金环高出银环5 个声调,让这对姐妹花,有了更多自身的特征。
后期进录音棚配音时,王晓棠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和她一起演出的男主角很奇怪,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王晓棠脆生生地答道:“录完了呀。”一人分饰两角,王晓棠配起音来仍旧超乎寻常地快,还不正是因为她之前做足了准备工作。
《野火春风斗古城》上映后,王晓棠得到了更高的评价,这次她以高票通过,荣获第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遗憾的是,因为某些原因,这次的“百花奖”颁奖被叫停。
当问及王晓棠是否遗憾时,她笑了:“我知道自己的演技得到认可,这比获奖更重要,更何况,没发奖,那观众就更能记住我了。”
就在王晓棠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她的所有影片都被否定了,更有人趁机给她编造了各种罪名,她被关了起来。1969年冬,王晓棠与丈夫“被迫复员”,被安排到北京怀柔县林业局担任林业人员。
1974年,王晓棠还没有等到调回八一厂的消息,却先收到儿子得了肝炎的消息。原来,王晓棠与丈夫在林场劳动期间,儿子言群一直寄宿在北京亲戚家,生活不规律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儿子病了,得了肝炎。这个病在当时是非常厉害的,如果不及时治疗,会危及生命。王晓棠想尽办法才回到儿子身边照顾。可这时的言群已经病得下不了床。
王晓棠单位、医院两边跑,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遗憾的是,言群的病还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只能等待死亡。看着被病痛折磨的儿子,王晓棠十分自责,总觉得是自己没有好好照顾,才导致儿子生病。言群走的那天,他紧紧地拉着王晓棠的手:
“妈妈,我不想死。”
“妈妈,你要继续拍电影呀!我想看。”
这是儿子留给妈妈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言群的手垂下了,永远闭上了眼睛。王晓棠颤抖着手,使劲抱住儿子,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她在家里躺了足足一个多月,理想、奋斗,她什么都不再想起,她只是一个痛失儿子的母亲。
一个多月后,王晓棠醒了。
儿子去世的第二个月,王晓棠背起儿子的帆布书包,每天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去怀柔找语言老师学台词。坐在车上,她一边摩挲着书包,一边用发白的袖口擦眼泪,直到下车,才勉强止住。王晓棠更加刻苦了,没有了年龄优势,但她更注重自己的台词功力、创作能力和导演能力。她为复出做着准备。
1975年3月,王晓棠与丈夫重新回到八一厂,中年的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做导演。
接下来的几年,王晓棠没事时总是往拍摄现场跑,手里拿着笔记本,看导演如何导戏,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虚心请教。每一个新的知识或是新的尝试,她都会认真记录下来。
不久,王晓棠打算创作自己的作品《翔》。可就在这时,她却被确诊为甲亢,做了手术,不能发声,医生让她全休3 个月,且不能从事脑力工作。但她只休息了21 天就出院了,出院的第九天,她就坚持每天5 点起床,练习发声。这一练,就是整整7个月。到《翔》开拍时,王晓棠的声音恢复如初,没有耽误拍摄进度。她自导自演的电影《翔》在1982年如期上映,上映后就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次的成功,给了她更大的信心。
1992年,王晓棠由于出色的工作表现,被提拔为八一电影制片厂厂长,也就是在这一年,一直默默支持她的丈夫病倒了。自儿子去世后,家里就只剩下她和丈夫两人。十多年来,丈夫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可是王晓棠不愿意,也分不出时间和精力来。在她心中,言群的位置,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再取代。丈夫能理解她的心情,便不再提及此事,全心全意支持着妻子的工作。可是言小朋的心里,始终都有些郁郁寡欢。他这一病,王晓棠急了。她放下所有的工作,每天给丈夫熬小米粥,陪着他,只期望他的病能有所好转。然而天不遂人愿,不久,言小朋还是去世了。丈夫去世后一个月,王晓棠暴瘦十多斤,独自一人的她感觉像被掏空了,唯有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王晓棠把吃住都挪到了厂子里,不分昼夜地工作。丈夫走后的第二年,王晓棠晋升为少将,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史上第一位女将军。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的带领下,八一制片厂推出了一系列精品之作,如《大进军》《大转折》《大决战》等。
尽管精品不断,为八一厂带来了收益,但王晓棠仍旧省吃俭用。有员工在背后议论说王晓棠真抠门,她却坚持原则,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王晓棠的付出,终于收到了回报,到她退休时,八一厂已由她接手时亏损800 多万,变成账面上存有流动资金6000 多万。更难得的是,她购买了713 亩地,建起了影视基地,为八一厂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资产。
闲暇之时,王晓棠依旧会摩挲着儿子画过的画。曾有人怕这些画勾起她的思念,想将它们收起来,被她制止了。岁月给她的悲与痛,她早已坦然接受。
如今,已89 岁的王晓棠将军,依旧姿态端庄,气质优雅。她独自一人,却并不孤单。闯过一道又一道关,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唯有坚韧,方是永恒。
摘自“砍柴书院”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