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吉
一
搬到新家后,妈妈因为在楼道堆她捡到的废品,惹火了所有邻居。其实,我跟她说过无数次,我给学生上一节古筝课都是好几百块,根本不用她捡废品补贴家用。而且,即便我的钱不够花,还有我老公呢。
可妈妈总也不听,她只坚持一个原则:只要能动,她都要赚一点,不能成为我的负担。每每给她买东西,也都是以我吃瘪告终。因为她只要一句话就能把我所有的热情击退:你忘记以前的日子了吗?聚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淘沙啊。
我也很理解她,她真的是穷怕了,也真是吃尽了生活的苦。
我曾问过妈妈:“你这辈子,什么时候最好过呢?”
她答:“和你爸爸刚结婚那阵啊。”想想也是,从一个多子女家庭出来,嫁给一个疼她、宠她的男人,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男人白天开车,晚上回家洗手做羹汤,一家人围炉而坐,日子哪会不和美呢?那段记忆里的妈妈,总是和煦温柔的,爱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半披着头发,爸爸教我写字时,她就凑过去撒娇,让爸爸也教教她。她的头发就软软地戳着我的脖颈,痒痒的。
岁月对这个女人的洗劫,是从一场车祸开始的。事情发生在一条省道的盘山公路上,满载着木材的卡车在驶过一个急转弯时侧翻,坠下了悬崖。妈妈带着我赶到,卡车已经被找到了,车里人却被蒙上了白布。这世界上多了一个寡妇,一个没爹的孩子。我没见过一片残骸。那个32 岁女人的手,凉凉地横在我眼前。
二
孤儿寡母的日子总是难熬的。
爸爸出事前,妈妈是全职太太,只负责相夫教子,不知柴米油盐价格几何。没有工作经验,也没读过几年书,找工作四处碰壁。那时,爷爷奶奶因悲痛生病住院,爸妈婚房贷款没有还完,没多久,日子就捉襟见肘了。没办法,急急转卖了房子,得出的钱送往医院、学校。几年后,爷爷奶奶去世,妈妈搂着我说:“从此,真的只剩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了。”
我们租了一间20 平方米的单间,卫生间占了3 平方米,余下的地方摆了一张母女睡觉的大床,一张饭桌兼书桌,便无处下脚。那时,妈妈已成了流水线上的女工,每天工作12 小时,虽然她早上8 点才上班,可她会早早起床,为我做好早餐才出门。她的手艺很好,哪怕只是煎个蛋也会在蛋白处撒上火腿碎、蛋黄处撒芝麻,好看又好吃。屋里没有专门的厨房,妈妈便把做饭的桌子摆在门口的过道边。冬天风吹,夏天日晒。我的早餐都是温热而新鲜的。
快中考时,班主任为难地跟妈妈说,这孩子是努力的,可成绩总是上不去啊。走高考的路子怕是不行,还是想其他路数吧。
于是,妈妈带着我跑遍了全城所有的培训机构,所有培训项目都陪我上一次体验课,然后从一堆虚假的套话中斟酌,哪个老师说的“有天赋”是真的。后来,实在没法判断。妈妈说:“你小时候爱拽我头发,那就丝弦乐器吧,古筝怎么样?”我答:“我不学,我要打工。”“打你个头,就这个吧。”
学艺术比文化课更烧钱,不说别的,学古筝总得买个筝吧。入门级的筝就得好几千,琴行那边的课、额外拜师的课就更不用说了。妈妈取钱的时候我偷瞄过一眼,余额是个位数。
和余额一样,我和妈妈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少得可怜。
我往返于琴行、学校、教琴的老教授家。妈妈申请了做二休一,上24 小时的班休息一天,而她休的那天,她出去摆摊卖袜子。天黑了,我背着琴回家,妈妈背着袜子出门。她收工,我已经睡熟了。屋子小,行动不很便利,我偶尔早上会被妈妈碰到琴弦的声音惊醒。有时是尖细的高音“doo”,有时是喑哑的低音“do”。我半眯着眼,会瞧见妈妈往大茶缸里抓一把茶叶末,接着是“咚咚咚”冲热水声。为了省电,妈妈只开着卫生间的小灯。光线昏暗,茶叶末总有失了准头洒到桌上的时候,每逢如此,妈妈便猫着腰一次次扫起来,吹吹,接着泡。这种时刻,我便雄心万丈,暗暗发誓:迟早有一天,我要赚到足够多的钱,让妈妈喝最好的茶,再也不扫茶叶末了。
音乐学院毕业后,我留在小城一家琴行教孩子们古筝。我拼命带课,然后带妈妈看我卡里的余额。我买过许多次茶叶给妈妈,不管是贵还是便宜,也不论产地年份,妈妈见了都是皱眉:谁爱喝那些苦疙瘩汤。我原以为,妈妈是怕花钱。事实却并非如此。
时过境迁,我和妈妈搬离了住了十余年的小单间。走的那天,妈妈把我买的茶叶悉数赠送给房东阿姨当谢礼。
原来当年那些茶叶末都是房东阿姨给妈妈的啊。阿姨也眼中带泪:“老姐妹,你也算熬出来了,再也不用喝茶扛睡了。”妈妈摆摆手,表示往事揭过不提。
三
后来我和老公一起凑了首付,买了现在的学区房。住进新房那天,妈妈开心得像个孩子,进去将所有家具摸了又摸。隔天,她竟变戏法似的拖出个大箱子,里面装着我心心念念的古筝,两万多呢。她得意地拆箱子,“喏,新房子和新琴。”
前几年厂里效益不好,妈妈被裁员了,忙了半辈子,按说该享享清福了。可她总也停不下来,去垃圾箱翻找快递箱、瓶瓶罐罐、破衣旧物。家里堆不下,她就堆楼道,惹得邻居非议,物业上门。有时候我也懊恼,这人怎么就学不会享福呢?赚了钱,她不花;我想给,她还不要。还是老公有主意,网上买了一堆老布、麻线,跟妈妈说,给人做老布鞋能赚钱,二百多一双。为了让妈妈相信,老公还煞有介事地拉个朋友回家吃了顿饭,美其名曰“看货”。“看货”前一周,妈妈房里的灯一直亮到深夜。妈妈做的老布鞋,针脚细密,布衬厚实,送给朋友,个个都爱穿。有时候拍了图片带回家,妈妈看着也高兴。没人上门争执,妈妈也不闹着要出去捡垃圾赚钱,算是过了一段安逸舒心的日子。
现在想来,人是需要闹腾一点,才有热烈存在的感觉。
就说我妈吧,她捡破烂的时候大家上门骂骂,我才是最安心的,因为我知道她就在门口叉着腰和那些邻居对骂。因为我知道等会儿她就会进屋,把家里的糖果、点心拿出去给楼上赔罪……可一个月前,她突发脑出血,走了。妈妈的房间,空空荡荡。我从她衣柜里拉出一堆她做过的老布鞋,咦,怎么有一双才巴掌大的?鞋头还绣着虎须呢。旁边一张字条,歪歪扭扭的:给苏乔的宝宝。妈妈什么时候为我的孩儿也做了鞋?她送往医院的时候已然神志不清,她什么时候知道我腹中有了骨肉呢?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笃定知道的是,她爱我,她拼尽一切地爱我,胜过爱自己地爱过我。我将那双小鞋揣在怀里,一如三十几年前,妈妈拥我在怀。
世间情缘的可贵之处,正是在濒临绝望之境,曾有一人与自己相依,为了那个人,我们得好好活下去,然后于贫穷困苦的不毛之地,把日子开出花来。今后不论遇到何种境地,那份相依都足以撑着我走下去。而那份爱,不必求索,当我们来这尘世为人子女,便已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