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街

2023-09-18 17:51思之青
安徽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叶城阿朵

凌晨四点钟,邱禾拉开饭馆的卷闸门,将三轮车推下走廊的台阶,去批发市场购买食材。当城市依旧在冷风的撩拨中沉睡的时候,位于这座城市边缘的批发市场里人头已经耸动如蚁群,在一盏又一盏强光灯的照射下推攮着生活的欲望。他骑上那辆电动三轮车快速行驶,空气中凝结的气流仿佛被打开一道裂缝,他如一条鱼儿般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向前自由地滑去。

凌晨四点钟,齐阿朵扔下画笔,走出玻璃房。她赤着脚,双手扶着两侧的栏杆,松松垮垮地迈下那一道木质的旋转楼梯。回到房间,她脱下身上的袍子,换了一件宽松的棉衣和牛仔裤,走出小区的大门。她站在明光路上,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那盏镶嵌在深蓝色夜幕里的路灯,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迈出脚步,开始奔跑。

邱禾按照清单再清点了一遍,确定所有需要的东西都买齐了以后,他又骑上三轮车快速往回赶。当他驶入明光路的时候,三轮车突然骑不动了。他从车上下来,嘴里嘟囔着,昨晚明明充了一夜电,怎么回事,不会是电瓶坏了吧?他将三轮车仔细检查了一遍也没有看出是哪里出了毛病,看前面不远就到了,他便自己推着车往前走。

齐阿朵绕着这一片街区跑了两圈以后,身体开始出汗,随着她奔跑的节奏,一股带着微微馨甜的汗水气味从领口冒了上来。她真喜欢这种感觉,在黎明与黑夜交替的间隙中,伴随着身体与灵魂的苏醒,奔跑似乎能带给她一股轻盈的力量。但是,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当她放慢速度时,那脚步声似乎也慢了下来。一種不好的猜测让她立刻警觉起来,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带封套的小刀。

三轮车载了满满一车厢的货物,单靠人力往前推,邱禾感觉越来越吃力。他又停下来,掀开车座,想再查看一下车座下面的电瓶是不是哪根线脱落了。正在这时,一阵尖利的喊话声钻入他的耳朵里。你为什么跟着我?邱禾脑子里嗡的一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双手举着一把小刀站在他的面前。她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子,白色的口罩,他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只看见一双眼睛盯着他射出凛凛的目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她又尖利地质问了一遍。

邱禾一阵哆嗦,后背上渗出的汗水突然一阵冰冷。他朝身后看了看,四处并无别人。他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孩,问道,你是在说我吗?她没说话,又举起那把小刀对着他比划了一下。邱禾笑了笑说,你误会了吧,谁跟着你了?她侧着脖子斜眼看了看他,又瞅了瞅周围,仔细确认眼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任何威胁之后,便收起刀,一扭头箭一般惊慌地冲向远处路灯打下来的光圈里。

邱禾鼓起腮帮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刚才并非是因为恐惧而哆嗦,只是一个人在外面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儿。他甩了甩脑袋,然后推起车继续往前走。到了店门口,他筋疲力尽地抬起头,却在无意中瞥见隔壁煎饼铺子里有个女孩正坐在窗前的位置上喝豆浆。他一眼便认出了那顶红色的绒线帽子,她的口罩已经取了下来,只是雪白的灯光下,玻璃门上蒙着一层水汽,她的脸依旧看不太清楚,但现在邱禾可以依稀辨别出她脸部的轮廓。透过玻璃门,那顶红色的帽子如一团火似的燎到了他的胸口上。

他听见煎饼铺子的老板在与她说话:刚出锅的糖饼,小心里面的糖馅,别烫着了啊!煎饼铺子里传来老板温和的笑声与她轻悠的短促的回话声。邱禾将三轮车推进饭馆后面的仓库,然后坐在一堆杂货中间点燃了一根香烟。

一个月前,他骑行到这座城市,因为预算快用完了,再加上计划中的路线不太畅通,他决定暂时在这座城市停留下来,找点事做做,攒点路费,等情况稳定一些再走。这是一家开了将近三十年的老饭馆,这两年因为疫情的原因,生意不太景气,但勉强还可以维持。店里只有老板和几名员工,邱禾主要负责每天的采购以及店里的账务等。

隔壁是一家煎饼铺子,主要卖豆浆与煎饼,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开张。他想不起来以前是否见过这个女孩。他抬头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可能是因为天气突变的原因,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忧郁。这时候,隔壁的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夹着香烟走到饭馆的玻璃门前,看到那个女孩刚刚迈下台阶。煎饼铺子的老板追了出来,喊了一声,阿朵,等一下,把这豆浆带回去,下午热一下喝,天冷了,自己当心点。

邱禾走到门外,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灭。煎饼铺子的老板看见了他,冲他点了点头,邱禾上去递给他一根烟,他接了过去。这家煎饼铺子的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个头矮小的男人,周边的人都称呼他为老许。邱禾便也如此称呼,问道,老许,这个女孩你认识啊?老许嗯了一声,也没说别的话,铺子里来了人,他又赶着招呼去了。

齐阿朵提着那碗打包好的豆浆站在斑马线的一端等红灯。她居住的房子位于对面小区临街的一栋楼的顶层,一楼是商铺。她只需站到窗前,便可以看见整条街。她回到屋子里后,先去浴室,用清水认真地冲洗头发和身体,仿佛是在进行某种交接的仪式,然后在一种舒适的疲倦中沉沉地睡去。

她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间屋里,每天凌晨四点外出跑步,然后去对面的煎饼铺子里喝豆浆。白天睡觉,晚上画画,日复一日。傍晚醒来后,她披了一件睡袍去厨房里找东西吃。她从冰箱里拿了一块面包,还有那碗豆浆,将它们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之后,背靠着沙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大口地吞咽着。屋子里暖气很足,密封的阳台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她的眼睛看着窗外,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落地窗里现出她隐约的身影,她在吞咽食物时,不经意间从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似乎被惊了一下,好像窗后的那双眼睛所射出的目光将她拖拽到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里。

这时候,玻璃窗上似乎有砂粒一般的东西在敲打,噼里啪啦的响声在玻璃窗上弹跳着。她屏息聆听,然后直奔阳台,拉开玻璃窗,顿时一阵风裹挟着雨珠和雪粒子钻了进来。她将头探出窗外,空中飞落的雪粒子如针尖一般击打在她的脸颊上。

晚上六点钟,街上的店铺里早已亮起了灯,邱禾放下手中的事情从大厅里走出来,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他发现外面正在下雪,隔壁门前放了一筐正在沥水的韭菜,他冲着店里面喊了一声,老许,下雪了,韭菜给你收回去吧?说着他端起那筐韭菜推开门,老许从里面接过去放到桌子上,又走出来。他们一起站在门廊下抽烟。邱禾问,不知道这场雪能不能下起来呢?老许看了看天色说道,估计下不起来,这是水雪,还没到地上就化了。

邱禾突然愣住了,没再说话,他看到对街顶楼的一扇窗户里探出一张女孩的脸。那张脸面向空中仰着,张着嘴,好像正在欢快地吃着落进嘴里的雪粒子。那一刻,时间好像在她身上停顿了下来。邱禾嘴中喃喃地说道,太不正常了!老许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什么不正常?但邱禾仍旧僵在那里,直到那个女孩突然消失在窗后。

齐阿朵看到马路上有个穿防护服的人正向小区大门这边走过来,她突然想起今天的核酸还没做,便立即关上窗子,转身回到房间戴上口罩,换好鞋子飞奔下楼。傍晚是人流的高峰,几乎所有下班的人都赶在这个点来排队。齐阿朵很少在傍晚出来,只是因为今天早上出了一点意外,当时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屋子里。

现在,她站在队伍中,跟着队伍的流向往前走,小区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辆与人群拥挤着,迷乱的灯光让她感到惶恐不安。工作人员叫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掏出手机,打开安康码。她昂起头,将嘴巴张开,当棉签伸到她喉咙底部的时候,她看到那顶红色帐篷的顶棚,还有面罩后面被灯光照亮的眼睛。

她突然想起另外一双眼睛,叶城的眼睛。她第一次看见那双眼睛是在她临毕业前的一天下午,她正坐在自习室里画画。窗外是一片竹林,但她画的不是竹子,而是竹叶被微风拂动时所流动出的旋律。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问话,你画的是什么?好奇特的线条!她蓦然抬起头,看到坐在旁边的一名男生正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那是一双忧郁的眼睛,如湖泊中在水底游动的两尾鱼。

她惊慌失措地用手盖在画纸上,他将脸转过去轻笑了一声,然后又回过头来,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你画中的线条吸引了我。你是美术系的吗?她尴尬地回答道,不,我是哲学系的。她害怕面对陌生人,尤其像这样被陌生的男人注视着,她感到紧张。她很快便逃离了图书馆,但他也追了上来,在她身后叫住她,嗨,等等我,你是不是怕我?

她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到她身旁时,他们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说话。我叫叶城,这学期结束,我就研究生毕业了,我也是哲学系的。你叫什么?她说我叫齐阿朵。他又轻快地笑了一声,说,这名字真好,你大几?她说我今年也要毕业了。他似乎有些吃惊,又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她说,回家。他说,不打算出去工作?她摇了摇头,问道,你呢?他说,我留校任教了,暑假想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她点了点头,似乎表示她明白了。前面是岔路口,他抬头看了看马路尽头右侧的那栋楼房,然后说,我到了。她停住了脚步,低着头。叶城问,可以给我你的地址和电话吗?她从书包里拿出笔和纸,将她的地址和电话都写给了他。

她想不起来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将联系方式给他,有可能他走近她的方式讓她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当他从遥远的地方给她打来电话时,她听到他说话时的呼吸声中还有粗糙的风声。他的声音通过气流从陌生的异乡中剥离出来,逐渐穿透进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她在他的诉说中想象着在草地上奔跑的羊群,在无边的旷野中驰骋的列车。她在想象中感到了快乐。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直到父亲去世,依然没有人知道母亲的下落。她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间屋子里,每天除了等待叶城的电话,并无其他事情可做。她想象着他站在高原上迷离的目光和夹在指间被风速带动快速燃烧的烟火,他像高原上的风一般,逐渐不可控制地席卷了她的生活。

暑假快结束的那天晚上,叶城突然打电话来,问她睡了没有。她说没有,正在画画。他说,我现在想见你。她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但她还是答应了。她把画笔洗干净,然后站在阳台上等他。她盯着楼下的马路,八月里燥热的风裹挟着枝头的落叶,在楼房与街道连接成的空间里鼔荡着。他骑着一辆摩托车,迎着街灯俯视而下的光,从马路的另一头飞奔过来。她看见他坐在车座上,一面抬头搜寻着,一面给她打电话。

她飞奔下楼,坐到他的身后,也不问他去哪儿,任凭他带着她在这座城市里肆意地驰骋。他开得很快,似乎有一种疯狂的劲头。到了新月桥,他突然停下来,把车停在桥头,然后站在栏杆旁,沉默地望着远处微波荡漾的河水。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迷醉地看着她惶惑的样子,问,你在想什么?

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像是在做梦。他走到她的身后,两只手环绕过她的肩膀,举到她的额前,轻轻地将她的脸扶起来。他让她看那些印在河水里的路灯,水波荡漾的时候,那些水里的灯影就像溶解在水中的纸花似的。但她只感觉到她的脖颈处,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他把手从她的额上放了下来,从她的身后紧紧地抱住她。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细细地摩挲着。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的心便会变得安宁!他用那两片湿润的唇轻轻咬住她的耳朵,从耳廓的边缘慢慢地舔舐到她那滚热的脸颊。她突然从惶惑中清醒过来,挣脱开他的怀抱,气喘吁吁地跑向远处。他追到她的面前,问道,怎么了?她摇着头说,太快了,我心里很乱,对不起!

他说,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冲动了,我只是太孤独。她没说话,她也很孤独,但是她并不认为爱可以作为孤独的慰藉,或者说孤独可以成为爱的借口,她突然感到一种痛苦。

当这种痛苦的感觉集聚在胸口即将爆裂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疯狂的思念。她来到叶城的宿舍楼下,在那一扇扇窗户里茫目地搜寻着。当她看到一个轮廓熟悉的人影正站在窗前抽烟时,她的身体仿佛被一阵电流穿过,紧张得无法呼吸。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黑暗中,香烟燃烧时闪起的那一小簇火光如一朵小小的烟花照亮了他的脸。

叶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这时候,他所有的思绪突然凝固住了,他看到齐阿朵正站在楼下。他掐灭香烟,立刻跑下楼。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真高兴你能来。他揉搓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摁到自己的胸口上。他的动作似乎有些微的失控。他喝了酒,有些醉了。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告诉我,是不是?窗外的路灯探进来一道朦胧的光线,在那张铁架子床上,叶城俯卧在齐阿朵的身体上。他近乎放纵般地吻着她,但是那种仿佛可以摧毁一切的激情中却带着深深的绝望。他说,我怕你以后会后悔,真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她已经无法去想到更多,深夜里冰凉的泪水让她的眼睛如汪洋一般。

那年的夏天是如此急促,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掩盖一场残局似的。帐篷外正飞舞着凌乱的细雪,她慌张地离开人群,钻回到屋子里,踢掉脚上的鞋子,光着脚,如一只蝴蝶般沿着客厅转角处的木楼梯飘到了露台上的那间玻璃房子里。虽然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但这间玻璃房子里却繁花盛开。

透明的玻璃天花板上缠绕着丝丝缕缕交织在一起的蔷薇藤子,在那些细长的藤蔓上开着小朵却花瓣繁复的蔷薇。四面玻璃墙下,摆满了形状各异的绿植,在花朵与绿叶之间飞舞着花纹奇特的蝴蝶。露台面向街道的一侧,用一块整木搭了一个宽大的台子,上面放有一架古琴,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炉,玻璃房的内侧摆满了各种画具。

她在调色板上急促地调试着颜色,然后拿起画笔,开始在画布上勾勒出轮廓。一条街道逐渐清晰起来,在那以灰白与深蓝为底色的建筑物和树木之间,橙色的灯光从一扇扇橱窗里射出来。雪花在空中飞舞,凌乱的人群在马路上迎着画面中倾斜的线条朝相反的方向奔跑。

时间在另一个虚拟的时空里仿佛可以随时停滞,随时破碎重建,但清醒的意识依然要將我们带入到现实中,与梦幻对峙。齐阿朵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窗外的雪也已经停了。她对着画凝视了片刻,然后扔下画笔,下楼回到卧室,换上那套外出时穿的衣服,开始一个新的白昼的轮回。

在每日的奔跑中,她可以让那种长久以来积聚在身体内部的东西发散出来。与画画相似,这是她感受生命的欲望与存在的一种方式。回来以后她便去对街那家煎饼铺子里喝豆浆,她推开玻璃门走进去,依旧在靠近门边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来。老许见她一来,便给她端去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然后从滚热的油锅里夹出一块糖饼,用盘子盛着端到她面前。

她低下头,两只手捧着那只大瓷碗,大口地喝着。喝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下来,呵了一口气,似乎是累了。她向门外看了看,突然发现门外有个男人正透过玻璃门愣愣地盯着她看。她双手紧张地往回一缩,老许察觉到,疑惑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发现是邱禾。他正在往台阶上推三轮车,老许对齐阿朵解释道,哦,这是在隔壁饭馆打工的小伙子,每天要起早出去买菜。邱禾发现自己唐突的举动又吓到了她,觉得有些尴尬,便迅速拉开饭馆的卷闸门,躲到店里去了。

他把三轮车推到饭馆后面的仓库,红着脸往厨房里搬运东西。当他看到那个女孩已经穿过马路走远时,忍不住跑到隔壁去找老许。老许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碟,看到邱禾进来便顺口问道,吃饼吗?邱禾摇摇头,老许问道,那你有什么事?

他说,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刚才在这喝豆浆的那个女孩,好像天天在这时候来。老许点了点头说,哦,你说齐阿朵啊,是啊,她从小就在我这儿喝豆浆。邱禾说,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那天早上我回来的时候,三轮车没电了,我只能推着走,却突然有个女孩子将我拦住,问我为什么跟着她,手里还拿着刀,她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老许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你才不正常呢!然后将齐阿朵刚才用过的碗碟放到水池里,又转到店门口的油锅旁,用一双长竹筷将锅里正在炸的油饼翻了翻。邱禾抱歉地说,我就是问问,你别生气啊!老许将筷子一把扔在旁边的铁盘里,然后把锅里的饼捞出来,关上炉门。邱禾上去递给他一根烟,老许接过去在桌边坐下来。

邱禾自己去拿碗盛了碗豆浆,坐在老许对面喝起来。老许抽了一会儿烟之后说道,以前这半条街的店面都是他们家的,她父亲原是苏州人,读大学时认识了她母亲。阿朵的祖辈原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家业虽不小,但到了晚年才有了阿朵母亲这么一个女儿,所以结婚后,便让他们留在这边,让阿朵的父亲学着打理业务。可是阿朵的父亲喜欢画画,对生意场上的事情不感兴趣。老人去世没几年,家业就败了。在阿朵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父亲出去散步,突发心肌梗死,等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她父亲刚走的时候,还看不出这女孩有什么变化,但是后来她母亲也去世了,她整个人就变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怎么说话,白天也见不到她外出。

邱禾把碗里的豆浆喝完问道,她母亲怎么也去世了?老许说,具体的我们外人也不太清楚,听说好像因为赌博,最后把家里留下的这些房产都输掉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出了车祸。阿朵也在现场,从那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见她。后来有一天早上,就跟现在差不多的时候,她突然来到我店里,要喝豆浆。之后每天都这时候来,我本想不收她钱,因为她爸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工作,不知道她靠什么生活,但是她坚持要给。其实她父母亲都是挺善良的人,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我以前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他们帮我开了这家店。

邱禾本想接着问下去,可是听见饭馆老板开门的声音,便站起来要走,老许喊了一声,还没给钱呢。邱禾急匆匆地回道,等一下我扫给你,手机丢在店里了。

那场小雪下过以后,天气晴朗了好几天,气温也有所回升,但是邱禾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都没有再看到齐阿朵。当他回到饭馆的时候,看见老许正在收拾桌上一副刚刚用完的碗筷,他好奇地问了一句,齐阿朵最近还来吗?老许觉得莫名其妙,说,来啊!怎么了?邱禾把三轮车刹在走廊上,摘下手套和帽子,然后摸着后脑勺走进那间煎饼铺子里说,不对啊,她什么时候来的?老许瞪着他问道,你想干什么?邱禾有些尴尬,呵呵笑着说,我没想干什么,只是问问。老许一边擦桌子一边警告他说,我可告诉你,离那孩子远点!邱禾一副沮丧的样子,说,我也没干什么呀。老许只顾埋头干活,没再搭理他。

齐阿朵喝完豆浆,回到那间房子里,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开,在等待热水蓄满的过程中,她来到阳台的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楼下的街道。天上的云朵在空中慢慢地飘移着,晨光逐渐照亮一切阴暗的部分。

邱禾很无趣地走出老许的店铺,掏出钥匙打开玻璃门,在他回头推三轮车的时候,瞥见齐阿朵正站在对面那扇窗户里。时间如同车流向马路的尽头滑去,北风裹挟着落叶。

齐阿朵回头看了看,浴缸里的水已经满得快要溢了出来,她立即走过去关上水龙头,然后褪去身上的衣服躺进去。满满一缸的热水,让她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托举着,她微闭着双眼,没有做出任何的对抗,任凭这股力量去支配她的身体。

在齐阿朵的意识中,时间因为同时存在记忆与遗忘这两条平行线,所以不仅仅是一条永远奔腾不息的河流,它还存在停顿,存在消失。因为它们同时存在,时间本身所具有的一种冲击的力量,让我们的意识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刻被推到记忆里的某个时段,让曾经的影像再次凝聚成立体清晰的轮廓。

她知道她已经无法再触碰到他,他曾经是拥抱着她冷寂的生命热烈燃烧的一团火焰,然而等火焰熄灭以后,连曾经残存的一丝丝余温也消失殆尽。为什么会有这样坚硬决绝的结局呢?她双手扶着浴缸的边缘站了起来,从哗哗倾泻的水流中剥离出她的身体。她跨出浴缸,站到地板上,裹了一件浴袍走进卧室。

叶城曾经告诉她,他爱过一个女人,很久了,但是这个女人从不给他任何回应。他知道这是他当初伤害她后所必须承受的结果,只是当时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以后的某一天,这个曾经被他无视的女人会如此强硬地占据了他的灵魂。

那天早晨,她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叶城正背对着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抽烟。被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那是叶城身上的味道,她满足地翻了一个身,又将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叶城听到响声,摁灭了烟头,转过身来,对她说,过来!她从床上爬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默默地拥抱了一会儿,然后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腿上。

饿了吗?叶城问她,她摇了摇头,然后傻傻地笑起来。叶城扶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看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喊他的名字,带有疑问似的,叶城?叶城答应了一声,问道,你想说什么?她说,你昨晚醉酒了,对我说了很多话,我能看得出来,你心里很痛苦!叶城斜起嘴角微微笑了笑,说,都过去了,但偶尔还会失控,对不起!

叶城放开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牛皮纸袋子,对齐阿朵说,你帮我把这些东西送给她,也许她以后用得着,这些东西是我这么多年收集到的所有关于她的资料。齐阿朵接过袋子,感觉有些惶惑,叶城紧紧地抱住齐阿朵。窗外突然响起一阵轰隆的雷声,很快便下起了大雨。在剧烈的雨声里,齐阿朵仰起头来问叶城,她为什么会让你这样爱她,她是不是很漂亮?叶城在那张天真的脸上吻了一下,说,不,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你要知道,长久地爱上一个人,爱的必定是她的灵魂,她是一个很独特的女人。

齐阿朵转过身去,汹涌的雨水正顺着玻璃窗往下流淌。叶城从她身后抱着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叶城说,我们原本是一个系的,有时候在一间教室里上大课。她是那样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女孩,甚至在她的身上无法让你联想到爱情,但是爱是一种本能。

在读大一的时候,圣诞节那天早上,他发现他的座位上不知道是谁放了一盒巧克力,里面还有一封信。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时候,信被身旁一群女生抢了去,她们恶作剧般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了那封信,并且夸张地宣示出最后落款人的名字。她嚎啕大哭着从教室逃了出去。

那天以后,叶城再也没有在教室里看到过她,直到大三的时候,叶城去参加大学校园的辩论比赛,她也在,代表另一所大学。原来她重新参加了高考,考取了另一所大学。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整个比赛过程中,她的话语句句铿锵有力,严丝合缝,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反驳。

叶城说,再后来,我在一篇杂志上看到她的论文,上面有她的照片,我拿着杂志去找她,可是她说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如此骄傲,或许正是她的冷漠给我带来的挫败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沦陷下去,直到不能自拔。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谢谢你,朵,是你让我改变了很多。齐阿朵说,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叶城说,她不会见我的。

叶城看着她,用那双如鱼一般的眼睛忧郁地注视着她。当叶城对齐阿朵诉说这一切的时候,齐阿朵并不嫉妒那个女人。她只是觉得好奇,但是当后来的一切都发生以后,那个女人却成为她痛苦的另一个根源。

她从枕下抽出一块棉布手帕,放到鼻子前用力地嗅着。这块手帕是叶城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她想要从手帕上残留的气味中辨别出属于叶城的一部分,她不知道她为何至今仍然要这样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那种可以听得见回响的孤独。

邱禾被老许训斥了一顿之后,没有再按照平常的时间出行,他推迟了十分钟,想以此来避免再撞见齐阿朵。他坐在饭馆的大厅里,在寂静的等待中,突然觉得这一切很荒唐,因为他正在被一个女孩所控制,一个陌生的女孩。在结束了上一段感情之后,他曾经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被女人左右。那么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呢?想到这儿,他苦涩地笑了笑,然后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

他吸完烟盒里最后一支香烟以后,神思恍惚地拉开卷闸门,将那辆三轮车推了出来。刚走出去没多远,突然想起店门忘了锁,又调头回去。这时候,他看到从煎饼铺子左边的巷口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只见她跳跃似的钻进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站在台阶上愣了愣,然后走过去郁郁地锁上门。

街上空无一人,因为寒冷,这座城市在路灯与星光的照耀下显得既空旷又单薄。他加快速度前行,明光路的尽头,与一条贯穿这座城市南北方向的马路形成了交叉口,他调转方向往左行驶,并将车速提到了最高挡。前面有一个斜坡,他没多想,直接冲了过去,这时候,却从右边的岔路口里突然跑出来一个人。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感觉车头猛地撞倒了一个重物。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连车带人翻到了地上,而在车头的不远处躺着另一个人。

他从车下翻身爬起来,揉了揉膝盖,立即向那个人走过去。你怎么样?没事吧?他想去扶她,却被她阻止。别动我!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照,然后打电话报警。邱禾有些紧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试探地问道,能不能先别报警?她转过头来,一道熟悉的目光直瞪着他,路灯的光印在她的脸上,齐阿朵!他惊叫了一聲!突然明白为何那几天都没有碰见她,她也改变了时间,并且从巷子里的小路穿过来。

齐阿朵用两只胳膊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愤懑地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邱禾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解释说,是隔壁老许告诉我的,我叫邱禾,你看,能不能先别报警?如果需要去医院的话,我会承担所有的治疗费用。齐阿朵的脸因为右脚传来的一阵刺痛扭曲了一下,她用左腿撑着挪到路边的花坛旁坐下来,然后说,不行,我必须得报警,而且我的右腿现在已经动不了了,我已经打过急救电话了。邱禾见协商无用,便走过去将散落在路边的蔬菜捡起来,堆到一边。

周围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交警也赶到了现场,随后,急救车也来了。齐阿朵在医护人员的协助下上了急救车,交警在现场拍照取证后要带邱禾去交警队做笔录。齐阿朵说,不行,他必须得跟我一起,要不然我一个人在医院怎么办?交警上前一步问道,那你家里人呢?通知了吗?齐阿朵说,我没有家人。交警思索了一下,然后对邱禾说,这样,你先跟着一起去医院,完了之后再来交警队。邱禾说,那我这车怎么办?还有这一车的菜,我们店里不能不营业啊。交警说,车我们要拖回去,这些菜你可以找人来拿。

邱禾在急救车上给老板打电话说明情况。打完电话,他焦虑地瞥了一眼齐阿朵,在车厢的晃动中,齐阿朵腿部的疼痛似乎愈加剧烈。邱禾原本以为不会有大问题,现在开始感到不可预测的担忧。到了医院,X光片显示齐阿朵的右腿脚踝骨折,需要住院做进一步的检查与治疗,看看是否伤及韧带,医生先用夹板给齐阿朵的腿部做固定,让邱禾去办住院手续。

过了一会儿,邱禾跑过来,跟齐阿朵说,住院需要交押金,可他手头没有这么多钱。齐阿朵说,没关系,你带我过去,我自己交,以后我们再结算。

办完手续,齐阿朵在病房住下来等着输液时,邱禾说,我现在能不能走了?交警队还等着我去做笔录。齐阿朵说,你可以走,但是你走之前得给我请个护工,要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邱禾没有争辩,闷着头到护士站询问请护工的事,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一言不发地站在齐阿朵的病床前。

齐阿朵问,护工请好了吗?邱禾说,费用太高,我怕我以后没有钱支付。齐阿朵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只能自己留在这儿。邱禾说,你不是害怕碰见我吗?为何现在要我留在这里?齐阿朵说,我从不害怕碰见任何人,只是为了避免麻烦,现在麻烦已经有了,你必须要负责到底。说完,仍旧以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着他。邱禾浑身疲惫地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也许是药物对疼痛起到了缓解的作用,她很快就睡着了。但是走廊外突然传过来一阵急促的嘈杂声,隔壁病房又来了一位受了重伤的病人,齐阿朵被惊醒,迷惑地看向四周。邱禾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却发现齐阿朵手背上的输液针不知什么时候被扯了下来,手背上的血滴落到雪白的被单上。他立即奔过去,按住她的手,喊道,你怎么回事?然后另一只手去按铃。

很快,护士赶过来,发现是针头脱落了,先用棉签按压住,然后又去取了治疗盘过来给齐阿朵把输液针重新打上,并叮嘱邱禾,病人睡着的时候,家属一定要把她的手看好了。邱禾尴尬地说是。护士走了以后,齐阿朵对他说,很抱歉。

邱禾没说话,只是十分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住院部的对面是一栋正在新建的高楼,下午突然刮起狂风,齐阿朵透过病房的窗户看到对面一台吊车的支架正悬在半空中。隔壁病床的家属在小声说话,雪白的灯光充盈着整间病房。她发现在邱禾口罩上方的鼻梁处与他按压她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也有擦伤的痕迹。她没有见过他完整的脸部轮廓,也没有任何兴趣去了解他,他们只是因为这场意外,被困在这里。

她将脸转过去,看着输液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流入她的身体。她突然对他说,哎,我有点饿了,你能去帮我买点吃的吗?邱禾有些吞吞吐吐的。齐阿朵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说,你放心,这期间的伙食费不用你承担,你加我微信,我转给你。

邱禾说,那你想吃什么?齐阿朵说,我想吃鱼,没有刺的那种鱼。邱禾回到饭馆,让老板做了一份金汤鲈鱼片,一份清炒西蓝花,装了两份米饭。他将他骑行用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刚下台阶时正好碰见老许出去做核酸。老许招呼道,外出送单吗?邱禾说,不是,是给齐阿朵的,我今天早上出去买菜的时候,骑三轮车撞到了她,她现在还在医院。

老许很吃惊,问道,没事吧?邱禾说,暂时只检查出来右脚踝骨折,明天早上还要做核磁共振,看看有没有别的损伤。唉,不知道到时候要赔偿多少,我真的不是有意招惹她。老许听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两个呀是不是有点冤家路窄?不过他又宽慰道,别的先别多想,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先好好照顾她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你放心,她不会为难你的。邱禾点了点头说,但愿吧,那我先走了。老许说,去吧。

回到病房,隔壁病床的家属一看见他进来,便说道,药水已经输完了,现在又睡了。邱禾对那人笑了笑,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她睡着的时候有点像小孩,邱禾松了一口气,没有叫她,让她继续睡,自己也到旁边休息。

晚上八点钟,她睡醒了,邱禾立即去洗衣房那边用微波炉把饭菜加热。回来的时候,齐阿朵看了看他,问他吃了没有?邱禾说没有,怕你等得急。齐阿朵似乎有些不忍,说,那你过来一起吃吧,我吃不了这么多。听她这么说,邱禾便毫不客气地将椅子挪到她身边,然后摘下口罩。齐阿朵递给邱禾一盒饭,又从自己的饭盒里给他分去一大半。

当他们抬头说话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对方的脸,都怔了一下。口罩似乎代表着距离,但也加深了口罩后面的那一部分想象。现在他们如此近距离地直视到了对方的脸,某种间隔突然被打开。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惊奇与意外,那一瞬间他们似乎忘记了他们眼前的处境。齐阿朵吃得很少,邱禾把剩下的都吃了,然后默默地收拾起餐具扔到走廊外面的垃圾桶里。

齐阿朵戴上耳机躺在床上听音乐,邱禾无聊地翻着手机。他翻到了齐阿朵以前的朋友圈,里面没有其他的内容,只有一些图片,像是用手机拍摄的油画作品,有些是完成的,有些看起来像是废弃的。在那些废弃的画作周围还有散落一地的颜料与笔,以及干掉的面包和水果。他难以理解这些图片代表着什么,她在发布这些图片的时候,没有任何文案做解释,只有一串说明时间的数字,几乎都是凌晨时分。

就在这时候,窗外的狂风卷来一阵骤雨,大颗的雨珠被风刮着向玻璃窗上砸过来。她仿佛受了惊吓,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那扇玻璃窗,惶恐地看着窗外那栋高楼黑洞洞的影子。

那天夜里也是刮著这样的狂风,滂沱大雨用力地冲刷着这座城市,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将叶城推向一个陌生的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她再也无法安静地等待下去,疯狂地冲向外面的大雨,那个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必须要立刻见到叶城。仿佛只有见到他,所有的不安才能停止下来。可是当她浑身湿透地来到叶城宿舍的门前时,她听到房间里传出来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久了,你居然还没有忘记我,那天当那个女孩子把这些东西交给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其实这些东西我都有留存,但我还是很高兴。我已经离婚了,这么多年,即使我嫁给了别人,也没有真的放下过你,所以我没有办法再跟他一起生活。对了,那个女孩是谁?

叶城吻着她,让她别说话。她便不再说,随即,她沉浸在爱抚中的呻吟声透过紧闭的房门传了出来。那声音以一种无比残酷的真实漂浮在黑暗的走廊里。这时候,齐阿朵心灵中那一块模糊的区域仿佛突然被叩醒。在这之前,无论叶城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对她诉说,都未能激起她对那个女人的嫉妒或者说是恨,但是现在,那种强烈的痛感让她所有的意识包括她的身体在一瞬间受到猛烈的一击。

她的身体靠着那扇木门慢慢滑了下去,瘫坐到地上。整整一夜,当房间里早已沉入安静的睡眠时,她仿佛依然能听见那声音,听见窗外的风雨在水泥墙壁外撞击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叶城起床去外面买早餐。他把门打开,一个女孩子顺着拉开的门倒进了房间里。他吃了一惊,发现是齐阿朵。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整个身体都烧得滚烫。叶城抱起她,回头朝那个正在迅速穿衣服的女人喊了一声,你快去叫车!那个女人拿着包直奔门外。叶城将齐阿朵抱到床上,脱去她身上的湿衣服,用自己的一件大衣把她裹了起来,然后抱着她急匆匆地往门外跑去。

药液输完以后,齐阿朵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病房里,周围人群的嘈杂声与消毒水的气味在顷刻间同时涌入意识中。那个女人在叶城的肩上拍了拍便沉默地走出了急诊室,齐阿朵听见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叶城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薄薄地洒下来。他一直喜欢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上,她多希望他还能像曾经那样抱着她,用下巴抵着她的头,让她在他的脸上尽情地摩挲。可是仅仅相隔数日,那个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却远得如同隔着千秋的陌生人。其实她早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好像这样,一切就真的能变得容易一些。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她开口问他。他疲倦地转过身来,却避开她的目光,说话的声音很低,他说,输液结束就可以回去。她在他的脸上搜索着,想让他解释些什么,哪怕是撒个慌,但是最后只祈求似的问出了一句,你会送我回家吗?他说,会的。

叶城将齐阿朵送到家以后,便想立刻离开,但是齐阿朵却从他背后抱住了他。别走,求你了!她把他的衣服一层层地往上推,然后吻他后背上的皮肤。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如此直接地袒露着她内心对他的渴望,然而他却只感到一种痛苦和悲悯。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腕,转过身来面向她,她的脸上渗着涔涔的泪水与汗水。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都看到了,她回来了。这一次,是我犯了错,可如果继续下去,只会错上加错,我不想伤害你!你是无辜的!

她出奇地冷静,仿佛这番话她早就听他说过了。她拦截住他逃离的目光,直直地盯住那双眼睛。我是无辜的?为何到现在才对我这样说,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一切,为什么?你在伤了我之后再说我是无辜的?你有什么权利?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要,是你,不要,也是你,当你任性地去做这一切的时候,你置我于何地?为什么要这样?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你有如此多的权利来左右我?只是因为我像个傻子似的一步一步陷入你的包围而为你所控制吗?

她的身体不受抑制地颤抖着,两只痉挛的手撕扯着披散在胸前的头发。他双手用力地掐住她的双肩,想要抑制住她失控的身体,可是她整个人慢慢地软了下去。他摇晃着她,痛苦地解释着,如果我可以预知此刻发生的这一切,当初我绝不会靠近你一步。如果可以重来,我想要一开始就遇见你,可是我们谁也无法控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不起!

我们谁也无法控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么你便可以如此任性地去爱,去伤害吗?齐阿朵从病床上爬起来,两只脚在地上摸索着找鞋子。邱禾見了紧张地问道,你干什么?齐阿朵说,我睡不着了,我想回家画画,明天早上再来。邱禾说,你开什么玩笑!医生说现在不能随意活动,出了什么事,你负责还是我负责?齐阿朵说,我不管,我现在想回家。

邱禾烦躁起来,一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张着嘴,思索了半天似乎才想起来话怎么说,而齐阿朵已经踮着一只脚挪到了门边。他一把拽住她,喊道,是你自己要来医院的,现在说走就要走,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奇怪!齐阿朵情绪突然失控,扭过头来盯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种偏执,声音尖利地说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还说我奇怪?是你让我被困在这里,忍受这周围的一切,我受不了了!邱禾说,是,是我撞的你,但我已经在全力配合解决,你还想怎么样?齐阿朵说,我不想怎么样,我现在就想回家。说着就往门外走,她双手扶着墙壁,像只壁虎一般紧贴着墙壁快速地急切地往前扭动着身体。

邱禾迅速追上去,拉住她,她奋力地挣脱开,继续往前走。到了楼梯口时,邱禾崩溃了,不再追她,整个人仿佛突然破碎了一般,绝望地站在她的身后央求道,你能不能停下来?算我求你!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如此偏激地去对待别人?我是骑车撞了你,但你以为我想吗?

齐阿朵转过身来,迷惑地看着他,渐渐地,她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力量挤压到最逼仄的角落。走廊里走过来一些人,值班的护士听到吵闹也跑了过来。邱禾说,不是只有你觉得委屈,我也委屈,发生这样的意外,你不想,我更不想!你知道接下来的赔偿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我老家在农村,父亲常年瘫痪在床,只有一个姐姐还嫁到了外地。家里所有的开销都要靠我一个人,而我两年前就失业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敢跟家里的父母说。

他蹲到地上,双手抱住头压抑着声音哭泣。齐阿朵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哭泣的男人,他的哭声刺痛了她,她难以想象的生活突然如洪水一般向她汹涌地扑过来。他把口罩摘下来,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看着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好像他心底所有的创伤与无助也同样在她的心底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她不明白为何生活如此拥挤,而我们却依然如此孤独。

了解了事情的缘由,有一些病人的家属走过去将邱禾从地上拉了起来,好心劝慰着。护士故作生气地训责齐阿朵,现在腿不疼了?能跑了?齐阿朵不说话。护士看了看周围的人,让他们都散了,别聚集在一块儿了,然后又对齐阿朵说,你也回吧。齐阿朵侧过身,开始挪动脚步,护士冲着邱禾喊道,过来搭把手啊。邱禾闷着头走过去,架起齐阿朵的胳膊。

回到病房,齐阿朵面朝着墙壁躺下,不再闹腾了。过了许久,她翘起头,看见躺在折叠椅上的邱禾还没睡,问道,你能给我找点纸和笔吗?邱禾的情绪也已经平复下来了,此时齐阿朵那异常安静的状态反而让他产生一种同情。他回道,我去护士站问问护士可有。护士给了他一支铅笔,还有几张纸,他又问护士要了一个废弃的病历夹给她作底板。齐阿朵高兴地坐起来,拿起铅笔就开始在纸上快速地勾画着,邱禾朝那边瞥了一眼,看不懂她画的是什么。

这一天简直太漫长了,他感到筋疲力尽,但此时的睡意早已经被折腾得烟消云散,他走到楼梯间去抽烟。走廊里飘过来阵阵消毒水的气味,他看了看窗外的夜空,想起齐阿朵,想起这么多年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想起他自己。齐阿朵种种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却像黎明射出的一道明亮的光束,她的一切看起来都是荒诞的,但恰恰就是这种荒诞在无意中打破了他内心对常规生活设置的界限,让他感觉到一种来自于生命里的真实与自由。他突然模糊地感到眼前逼仄压抑的生活似乎有了另外一种可能,就像一个人沉在水底,经过黑暗与窒息的挣扎以后,突然有了浮出水面的可能。

抽完烟,他坐到她身边,想与她说些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齐阿朵抬起头,探寻地看向他。邱禾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齐阿朵问,你笑什么?邱禾说,没什么。齐阿朵说,没什么你为什么要笑?邱禾将脸转过来,好奇地问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齐阿朵不解,问道,你指什么?邱禾说,一切。

齐阿朵的眼睛在眼眶中快速地转动了一圈,然后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道,是的。邱禾说,可是这不正常!齐阿朵停下笔,反问道,那什么才是正常的?邱禾又低头苦涩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不再说话,目光专注于眼前那个用线条所勾勒出的世界。邱禾沉静地看着她,他简直不敢相信在现实的生活里居然有这样一种女孩子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刚才积攒了许久的情绪终于释放了出来,也许因为别的什么,他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蓦然感觉他获得了一种长久以来从未得到过的深深的慰藉,这是无法解释的。他曾经也爱过一个女孩,并为之付出了他全部的努力,但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现实中的欲望太多,诱惑太多,他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在这种混乱中找到一条清晰稳固的秩序,用以支撑眼前的生活。他似乎失去了一切,爱情、工作,一切的一切。

第二天早上,邱禾准备去煎饼铺子里买豆浆,齐阿朵以为他要走,一阵恐慌,问他去哪儿?邱禾说,你不是习惯在早上喝豆浆吗?齐阿朵放松下来。邱禾笑了笑说,放心吧,我会回来的。齐阿朵默默地看着他打开病房的门走出去,她能从回响在走廊里的那一堆杂乱的脚步声里辨别出邱禾的脚步声。当邱禾回来的时候,她问他,你吃了吗?邱禾一边帮她把餐桌支起来,一边说,没有,怕你等得急,我多买了一份带了回来。

齐阿朵再次摘下口罩,太阳出来了,隔壁病床的家属将窗帘拉开,玻璃窗外顿时透射进来一束强烈的光线。她的脸像是被一汪清水拢住了似的,邱禾不禁出神地看了她一眼。齐阿朵问道,怎么了?邱禾笑了笑说,没事。齐阿朵说,这些煎饼都给你,我只要一小块就够了。

下午核磁共振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情况还好,韧带也没有看出来受到损伤,只需打石膏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邱禾向饭馆那边又请了两天假,然后一直留在医院里照顾齐阿朵。出院那天,邱禾先将自行车送回去,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回来接她。

出租车在小区的大门口停下来,邱禾等齐阿朵下车以后,一把将她背起来。齐阿朵想拒绝,一个劲儿地推他,说我自己能行。但是邱禾不听她的,只顾快步往前走。上到顶楼,到了家门口的时候,他把身子侧过去,说,你自己按密码。齐阿朵把胳膊伸过去,将门打开。邱禾背着她进了屋子,将她放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自己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直起腰来,惊诧地看到了屋子里的陈设。他一眼便看见挂在客厅墙壁上的那幅巨大的油画。他不懂艺术,但是那一瞬间,他的一双目光却被完全定格在那奇异的画面中。他看得出了神,仿佛画面中具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能够让他的思绪一直沉浸到某个无限遥远却又令他向往的地方。

这是我父亲画的,他以前是个画家。齐阿朵的说话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哦了一声,随即想起老许曾经对他说过的,不禁贸然地问了一句,听说你父亲很早就去世了?齐阿朵淡淡地回道,是的。邱禾说,听说你母亲也去世了?齐阿朵的脸色冷了下来,不想再说下去。

她将邱禾放在茶几边上的拐杖够过来,一下一下敲击着地板,然后说,你可以回去了,以后只需要每天带我下楼做一次核酸就行了,其他的时间我自己可以。邱禾说,那你吃饭呢?齐阿朵说,没关系,我点外卖就行了,我吃得很少。邱禾说,那怎么行,而且现在外卖只让送到小区门口,你怎么下去拿?还是我给你送吧,我早上时间多一点,给你送完早餐以后顺便看看你有没有需要我做的,然后中午和晚上我从我们饭馆给你做点你想吃的,给你送过来之后我就回店里干活。齐阿朵没有说话,邱禾已经习惯了她交谈的方式,便交代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去了,交警队那边今天又找我了,我得去说明一下情况。

关门声消失之后,房間里又恢复了寂静。她拉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在沙发上躺下来。那幅油画从侧面看过去,画框上漂浮着一层流水一般的光线,在光线后面,一片火红的枫树林若隐若现。父亲曾经对她说过,植物是大自然中的无声者,认识它们,你便能感受到它们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能让你快乐。

她突然觉得这间屋子是那么空,屋子里的寂静让她有一种仿佛被抛掷在陌生的荒野里的孤独。她从没有排斥过这种孤独,可是现在突然觉得难以忍受。天色又暗了下来,天气预报说过两天还会有雨。齐阿朵拄着拐杖走到阳台的窗前,将脸慢慢地贴到玻璃窗上,随着呼吸,她口中呼出的热气扑到玻璃上,那光洁透亮的玻璃变得模糊起来。她伸出手指在那一片水雾上面漫不经心地画着圆圈,画着画着,她从那个小小的圆圈里看到了他。邱禾正站在店外的走廊下,与隔壁的老许说话。就在刚才,他刚刚从这间房子里离开,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脸颊泛上一阵温热,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恍惚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从窗前退了回去。

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往露台上爬。她在画板前坐了许久,静默着,等待着,然后突然像疯了似的,将大块的颜料朝画布上摔过去,然后拿起笔刷去涂抹。那里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绿色的丛林,一个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孩正在林中追赶一只小鹿。

邱禾依旧每天凌晨四点钟去批发市场买菜,回来后再去隔壁煎饼铺子里给齐阿朵买豆浆。那天早晨齐阿朵打开门的一刹那,把邱禾吓了一跳。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袍,一头漆黑的长发顺着肩膀凌乱地披散下来,手指上满是颜料,衣服上也是。

邱禾从未见过她这种状态,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齐阿朵说,进来吧。邱禾走进屋子,又回头看了看齐阿朵,问道,你不会又画了通宵吧?你这样可不行!齐阿朵说,没事,我先去洗洗手。邱禾将豆浆与一小块煎饼放到桌子上,问,你什么时候去做核酸?如果早上去,等你吃完咱们就去,小区门口六点半就开始了。齐阿朵说,早上去吧,晚上人太多。

邱禾说,好,那我等你。他用手指抹了一下桌子,发现上面有灰,便站起来到厨房去找了一块抹布。擦完桌子,他看了看地板,又转到洗手间去找拖把。夜里下了一阵小雨,到了早晨依旧淅淅沥沥。齐阿朵低头喝着豆浆,偶尔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时候,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去倾听邱禾在屋子里来回穿梭的脚步声。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齐阿朵愈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他在的时候,这间屋子显得是那样安稳踏实,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每次下楼去做核酸的时候,邱禾依旧背着她。他们来到核酸采样亭外,齐阿朵说,放我下来。邱禾说,不行,地上有水。没有水的时候,他说地上有灰。后来她不再要求,只是安静地待在他的背上。有时候她会用手去触摸他的头发,或者像个孩子似的将头温顺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每次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他都感到有一股暖流瞬间从脚尖蹿向他的胸口。

他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是不敢去想。他抬头忧郁地看向这座陌生的城市,看向被疫情长久笼罩的天空。我们那无法释放的情绪似乎能以一切为借口,但是爱不能。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半个月,邱禾带齐阿朵去医院复诊。当医生正在给齐阿朵拆石膏的时候,邱禾的母亲打来电话,他看了看齐阿朵,然后走出治疗室,来到走廊里。齐阿朵隐约能听到他的说话声,但他说的是方言,齐阿朵听不懂。只见邱禾回来的时候,脸上忧郁的神色更加凝重。医生交代邱禾,病人回家以后可以適当地进行一些功能性的训练,但要避免剧烈运动,年后再来复查一次。

邱禾算了算时间,到年后至少还要两个月,他不知道按照法律程序的话,现在交警队那边是不是可以结案了。那天下午,他把齐阿朵送回家里,临走时想问问她,但是又觉得无法开口,而齐阿朵也什么话都没说,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尴尬。

他从那扇蓝色的铁门里走出来,齐阿朵站到阳台的窗前。这时候,她看到邱禾正穿过马路,阳光从马路的另一头照过来,寒冷的街头,他那被阳光斜照的身影如海面上漂浮的一朵轻盈的浪花。不断循环的白昼与黑夜中,来自街市里的喧嚣与室内的寂静形成一种庄严的比喻,齐阿朵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内部的快乐。她知道他临走的时候想问什么,她虽然没有说,但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老许正坐在门口抽烟,看见邱禾回来问道,情况怎么样,处理了吗?邱禾说,石膏拆了,恢复得还行,但是案子还没有结。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许,自己也含一根到嘴里。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对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缓缓地吐出一团烟雾。

老许点头说,那这情况还算好的,应该不会赔多少。邱禾说,可我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我妈妈今天又打电话来,说我爸这个月的医药费我还没有转给他们,等会儿我去问问老板,看能不能把这个月的工资提前发给我。老许用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发表意见。

十二月八日,全员核酸检测取消。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紧张与兴奋。几天之内,感染人群呈爆发式增长,整座城市的人似乎都在高热的膨胀中拥挤着。

这段时间,交警那边也没有打电话过来催促,邱禾想,还是自己主动过去做一下交代。交警那边说,只要和对方协商好了,现在也可以结案。他可以自己先去沟通,如果有困难的话,交警那边也可以出面去说。

他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回避的。于是他给齐阿朵打电话,但是齐阿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电话里问她,她也没说清楚,就匆匆挂掉了。邱禾感到莫名其妙地紧张,立即向马路对面奔去。他用力地敲着门,门开了。齐阿朵戴着口罩摇摇晃晃地站在门边,她的身体看起来似乎在发抖。邱禾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怎么回事?她非常痛苦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然后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不太舒服,浑身发冷。邱禾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额头,她却立刻退回去很远,然后说,我可能是感染了,你不要靠近我!

邱禾还想说什么,但她立即伸出手,将手掌推向他,以手势强硬阻止。邱禾叹了一口气,只能先回去,但还是放心不下。晚上十点钟,邱禾又打电话过去,问她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已经含混不清,只听见最后一句,说,烧到四十度了。邱禾立即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家里有药吗?她说,没有。这时候邱禾已经打开卷闸门,他站在门边朝空荡荡的大街上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向那扇窗户,说道,齐阿朵,你听着,别挂电话,我现在出去找药,等会儿你给我开门。

他将耳麦连上手机,戴在头上,然后骑上自行车便往马路上奔去,但是晚上十点多许多药店都已经关门了。这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雪,毛茸茸的雪花飞落到马路上,又被风卷起来,在路面上翻滚。他在紧张与焦虑中迎着一盏又一盏路灯向前飞去,一股原始的、汹涌的激情不断地向他的体内集聚着。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退烧药。

北风如绳索在他身上抽打,耳麦里传出她粗重的呼吸声,一切突然变得如此悲壮。在悲壮中神圣,就像高高举过头顶的手臂,指尖触摸到在夜空中飞舞的蝴蝶。他终于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发现一家私人诊所还没有关门,医生给了他两盒感冒灵颗粒,还有几片布洛芬。他把药塞进外衣的口袋里,便调转方向,飞速往回赶。

齐阿朵,你睡着了吗?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你起来给我开门,听见没有?

当他终于来到那扇蓝色的铁门外时,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齐阿朵把门打开,从他手里接过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后便要关门,但是邱禾一把挡住,然后取下了口罩。

齐阿朵惊异地瞪着他,你干什么?他狡黠一笑,然后说道,其实我早就确诊了,本来还怕你介意,现在好了,让我进去吧!我要看着你把药吃下去,然后我就走。齐阿朵思索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转过身,在沙发上无力地躺下去。邱禾关上门,跟着她走进去。他从桌子上找到杯子,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端给她。

先把药吃了吧,他说。齐阿朵说好。他扶她坐起来,吃完药后又扶她躺下去。邱禾说,现在你安心睡吧,我回去了,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你叫我一声就行,反正我就在马路对面。齐阿朵静静地看着他,她再一次认真地凝视他。他那一头浓密的短发被风吹过,如一片小小的松树林蓬松在头上。这段时间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一双目光因为脸部突出的棱角而显得更加急切。她问道,你为什么要来?

邱禾说,不为什么啊,当我听到你的声音感觉不对的时候,我很紧张,我从未这么紧张过,包括我以前的女朋友。说完他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立即又慌张地补充道,主要是我觉得你一个人生活,现在又是特殊时期,在你没有完全康复之前,我有责任照顾你。

齐阿朵叹息似的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探寻般地凝视着他。天亮的时候,邱禾刚刚买菜回来,听见手机在响,是齐阿朵。她说,我胃里干得难受,你能给我买碗豆浆送上来吗?邱禾说,好,好,你等着啊。一碗豆浆喝下去,齐阿朵的身上像被水洗过似的,都是汗。

邱禾问她,哪里有干的毛巾?她说在洗浴间的柜子里。他将毛巾递给她,她隔着衣服在被子里擦拭。擦到后背时似乎很吃力,邱禾犹豫地问她,要不要我帮你?齐阿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从被子里伸出手,将毛巾递给他。

他接过毛巾,掀开被子,探向她的身体。擦向腋下的时候,他很小心地避开了前面敏感的地方。她感觉到了,她信任他,他也是值得被信任的。她很感激他在此所保留的分寸。正是这分寸之间的取舍,让她感受到一种被珍重对待的爱意。

她似乎在突然之间意识到,叶城从未爱过她,而她自己一直为之深陷的是自己的幻觉。天色完全清亮了,窗纱上染了一层薄薄的晨光,邱禾的手指在她的身体上传递出的力量是温柔的且确定的,齐阿朵安静地看着那面窗,她知道在这所房子的外面,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正在推动一切向前缓慢地滑动。风穿过干枯的冬树,穿过一条条繁密而有秩序的盘横在空中的高压线,发出阵阵如哨子般尖锐的声响。风在一切可以到达的区域里肆虐着,风声让屋子里的寂静更加深邃。

邱禾问她,衣服要换一下吗?齐阿朵说不用。可是里层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邱禾重新拿了两块干毛巾给她垫在后背上。过了一会儿,邱禾又给她测了一次体温,三十八度三,热度退一些了。他问她,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她点点头说,好多了,就是渴,嗓子疼得受不了。邱禾转身去给她倒水。齐阿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从他穿过卧室的门到客厅,再从客厅经过那扇门回来,他在客厅里穿梭的脚步声如同早春里海岸边的浪涛一下又一下轻缓地拍打着她的心口。

他端着水杯走到她身边,她双手撑着坐起来,喝了两口以后,便再也无法咽下去。邱禾将水杯接过来放到床头柜上,准备离去,齐阿朵却拉住他,跟我说说那个女孩。邱禾问,哪个女孩?齐阿朵说,你以前的女朋友。邱禾尴尬了一下,然后说,没什么可以说的,都过去了。他見齐阿朵不相信,又强调说,是真的,当时分开的时候我挺痛苦的,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好像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自我感动,真是可笑。

齐阿朵听后转过头,眼睛仍旧看着窗户,邱禾让她躺下,她也没有理会。最后邱禾说,那我回店里干活了,你有什么事再叫我。齐阿朵又拉住他,能不能别走?陪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邱禾迎向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种不安和忧郁。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说,那我给店里打个电话,请个假,今天都在这里陪你好不好?齐阿朵笑了,点了点头。他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下着小雪的日子,他们最后一次发生争吵,她用力地摔打着出租屋里的东西,咆哮地争辩着,然后愤怒地收拾行李决然离去。他独自坐在出租屋里,当房间恢复了深夜的寂静,他听到窗外的风声,遥远的风穿过城市的街道时所发出的嘶嘶的声音。那一刻,除了一种来自骨髓内部的孤独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许多天以后,当疫情突然暴发,所有人都被困在一种未知与不安之中时,那种钝痛才慢慢地侵袭而来。

十一

他想对齐阿朵诉说这一切,但又觉得无从说起。齐阿朵从床上坐起来,站到窗前,拉开帘子。她皱了一下眉,疑惑地问道,你早上买豆浆的时候,许叔还好吗?邱禾说,没注意,怎么了?齐阿朵说,铺子关起来了。邱禾也走过去,猜测道,可能老许也病了。齐阿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在那家店里喝豆浆喝了二十多年,那家煎饼铺子已经成了这里许多人生活的一部分。

邱禾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一个人生活的?齐阿朵说,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我除了画画,几乎不再做别的事情,我们家也不再有亲戚朋友拜访。邱禾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母亲是因为什么去世的?齐阿朵的嘴唇抖动了两下,但她还是说了出来,车祸。

就在叶城离开后不久的一天早晨,母亲突然回来,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齐阿朵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她提着一只笨重的行李箱站在门前,神情冷淡地看着齐阿朵。齐阿朵把门打开,让她走进屋子。看着母亲的背影疲倦地落在沙发上,齐阿朵除了感到陌生,还有一丝紧张,但是母亲的突然出现,让叶城的离开所带来的窒息之痛缓解了许多。齐阿朵没有问母亲为何会突然回来,她也没有说,她们像平常那样去生活,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只是齐阿朵发现,她常常会接到不同的人打来的电话,打完电话以后,她的情绪便会变得暴躁、愤怒,然后哭泣。

后来有一次她在外出的时候,被一群人跟踪到了家里,那些人要求她必须在三天之内还清欠下的三十万元。齐阿朵这时候才明白母亲目前所面临的遭遇。

可是在那群人走了之后,母亲的情绪却异常地安静,她带齐阿朵上街,在一家咖啡馆里给她买提拉米苏。她坐在齐阿朵对面的沙发里,窗外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让她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齐阿朵用一把小匙子将蛋糕送进嘴里,她认真地吃着,但始终不敢迎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母亲伸出手越过宽大的桌面去抚摸女儿的脸,仿佛是从记忆深处去凝视她的孩子。她将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之后,带齐阿朵去郊外散步。在记忆里,母亲从未与她如此亲密。

就在穿过国道口马路的时候,她突然被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卡车撞倒。她的身体飞了出去,齐阿朵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母亲的身体落在了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母亲被抬走了,在周围人群嘈杂的话语声里,唧唧的汽车喇叭声中,夏日白花花的阳光下,地面上的一摊鲜血正在向远处流淌。她像被一阵梦魇攫住,动也不能动。

那一刻,爱与恨同时逼近,然后混合,再被视角分割成片状的影像,在各种混杂的声响中击打着,向远处迅速撤离。她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土地变得柔软,与天空里漂浮的云朵连成一片。世界变成了一张紧密而厚实的网,洒向铺满阳光的荒野与城市。

齐阿朵对邱禾说,你知道吗,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渴望母亲,即使她杳无音讯,但是知道她仍然存在,我便始终可以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可是当我亲眼看到她在我的眼前消失之后,我的世界空了,我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邱禾很想上前抱住她,也许,当孤独遇见相似的孤独时,他们的内心就温暖了。但是他却不敢,他可以为她擦拭身体,却不敢在这一刻拥她入怀,他将所有的冲动都压制在窗外那一片薄薄的积雪之下。

十二

齐阿朵转过身来,借着窗外明亮的光线看着他,问道,想看看我的画吗?邱禾说,好啊。他跟随她一起来到露台上的那间房间,他的神情又呈现出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时的惊异,他从未想象过在一间位于城市的房子里可以看到大自然般的景致,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小小的森林。她向空中伸出手,一只蝴蝶落在她的手臂上。邱禾诧异地问道,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她不以为然地解释说,它们只是习惯了我身上的气味。

说完,她回过头来看着邱禾,问道,现在你是不是更加认为我不正常?邱禾连连摇头,惊慌失措地说,没有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做了别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齐阿朵说,看看画吧,你选一张,我送你。

邱禾的目光在那些摆放在地板上的画作间流转着,说,我真喜欢,只是我现在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先放你这存着吧。齐阿朵说,也好。她苍白的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欢喜。邱禾有些好奇,问道,那你每天画画,靠什么生活呢?齐阿朵说,卖画啊,我跟两家画廊签了约。她看得出来邱禾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她已经太疲倦,一阵一阵的眩晕,让她跌坐在椅子上。邱禾注意到她的身体又开始发抖,他问,又冷了吗?她说,是的,冷得厉害,脑子里面嗡嗡响。

邱禾将她扶下楼。邱禾,她在床上躺下后叫他,能给我煮一杯牛奶吗?邱禾说好,他刚准备离开,齐阿朵又叫他,冰箱里有水饺和汤圆,你看看过期了没有?如果能吃的话,你自己煮一下。我总是买了许多食物,但又没有心情去做,最后都扔掉了。

邱禾将牛奶煮好端进来的时候,齐阿朵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浑身打着剧烈的寒战。他从柜子里又找了一条毯子给她盖上,问她怎么样,能撑得住吗?齐阿朵在一阵一阵的颤抖中模糊不清地说道,真痛啊!浑身都在痛!脑子里像在撞钟,一口巨大的钟被用力地撞击着!我好像做了许许多多的梦,又好像根本没睡着,身上的骨头像被抽去了似的,怎么会这样呢?

邱禾赶紧量了一下她的体温,已经升到四十一度。他惊慌地要带她去医院,但是齐阿朵却一个劲儿地抗拒,说,现在医院里的人肯定爆满,我去了那里更受不了,再等等。邱禾说,那好吧,我们先把药吃了,再喝点牛奶,不吃点东西不行。

第二天早上体温终于降下来了,持续了整整三天的高热终于退去以后,齐阿朵感觉意识清醒了过来,但浑身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感到嘴里干得厉害,想叫邱禾给她倒点水,可是连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答。她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去找他,发现他正躺在沙发上迷糊地睡着。这段时间他从未这样过,齐阿朵感觉不太对劲,走到他身边,发现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片潮红。

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惊得往回一缩,立即拍打他的肩膀,把他唤醒,你在发烧?齐阿朵愤怒地质问他,之前你根本就没有感染,是不是?你骗我!邱禾清醒过来以后,傻笑了一声说,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不过我沒事,我能扛得住,可能是这几天太困了,我睡过头了。你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他刚站起来,却双腿发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齐阿朵也不回答,就那么愤怒地盯着他,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淌。邱禾紧张地解释着,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别哭了好不好?齐阿朵却突然双手揪住他的衣服,慢慢地将头抵到他的胸前。过了一会儿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里低声地说,你何必要这样呢?完全没有必要,你这样,我会越来越依赖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一个人待着。

邱禾低下头,看了看那张紧贴于自己胸口的脸,迟疑地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她。她如此激烈地表达着一切,像一股浪潮扑向他心底陡峭的岩壁,但是他却感到惶恐,他不知道,当眼前来自于自身与外界的种种困苦都恢复日常以后,他们将如何共同面对那日复一日平淡而琐碎的生活。经历过曾经的创伤,现在他真的不敢再抱有任何希望。

齐阿朵的头发被浸在汗水与泪水中,他伸出手将那些凌乱地贴在她的额头与脸颊处的碎发捋到她的耳后。她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短而快的频率嵌在他自己胸前起伏的节奏中。他真想去吻她,真想去用力地抱住她,一次又一次的冲动如洪水般向他冲过来,但他只能用尽全力去抵抗。

她突然抬起头来,问他,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他笑起来问道,你会做什么?她说,我会煮牛奶,再烤点面包片。他深深地看向她,说,还是我来吧,我去给你做点汤。齐阿朵跟着他走进厨房,说,这两天你就别回店里了,先住在我这里,等烧退了再回吧?邱禾只是笑着看着她,没有回答。

马路上的积水很快就被风吹干了,城市似乎再次恢复了往日里明朗而又清晰的秩序,他们相对坐在落地窗前的一张小圆桌上吃早餐,窗台上突然飞来两只觅食的小鸟,它们交头簇拥着嬉闹了一会儿,又扑棱起翅膀向远处飞去。齐阿朵说,你看那两只鸟,有的时候我感觉我们俩也像两只在海上孤独飞翔的海鸥。邱禾的目光也追着那两只鸟看过去,看得出了神,渐渐地,他的目光里集聚了痛苦。

十三

齐阿朵见他没说话,便低下头继续吃碗里的粥。当她垂下眼帘的时候,她的睫毛落在脸颊上的一小片阴影如同一片雪花飘落到他的口中。他突然想起那天傍晚,他站在饭馆门前的台阶上,隔着一条街远远地看她在窗台上仰头吃空中的雪粒子。

她再次抬起头来,目光热烈地看着他,这几日他那复杂多变的神情以及不安的状态让她感到疑惑。她已经爱上了他,她相信他是爱她的,这一切不可能是错觉。她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问道,你怎么了?他却紧张地稍稍退后了一些,正在这时,邱禾的手机响了。她听见他用方言和电话那端对话,语速急切。电话挂断以后,齐阿朵问,发生了什么事?邱禾看了看她说,刚才是我妈妈打来的电话,我父亲病重,我得回去一趟。说完,将脸转向窗外,眼底泛红。

齐阿朵说,那你还会回来吗,回到这座城市?邱禾明明知道齐阿朵的问话里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是说,你放心,如果情况还好,我很快就回来,我们的案件还没有去处理,我不会逃避责任的。齐阿朵失望地笑了笑,冲他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他在网上定了晚上十一点半的火车票,现在是晚上九点钟。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以后,他独自一人坐在饭馆的大厅里等待出发的时刻,他突然感到内心一片空落。仿佛这几年走过的地方,遇见过的人和事,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感到一种失去平衡般的眩晕。他痛苦地抬起头来,透过玻璃门,看向对面那栋楼房里那扇熟悉的窗户。这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开门声,老许向饭馆这边走过来。

他立即站起来打招呼,许叔,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店里?许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他说,睡不着,过来看看。邱禾说,你怎么样?我看你的店关了好几天。许叔说,我还好,烧了一天就退了,也不咳嗽,但就是突然失眠了。两个儿子不想让我再开店了,让我把店盘出去,可是守着这个摊子几十年了,真放不下。

邱禾没说话,老许看了看放在地上的行李问道,怎么,要走了?邱禾闷着头说,我父亲病重,家里让我回去看看。老许点点头说,那这边的事情都交代好了吗?阿朵呢?邱禾说,她现在还好,前几天烧退了,还有点咳嗽。脚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老许哦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看出来些什么。邱禾也没再说话,他们只各自吸着手里的香烟,沉默地坐着。在沉默中,隔着一层玻璃门,阵阵呼啸的北风依旧在街巷里穿梭。

最后,老许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回来吗?邱禾苦涩地笑了笑说,肯定还会再回来的,交警那边的案子还没结,别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敢想。老许用那双混浊的眼睛注视着他说道,什么都不敢想?在我看来,你没有这么懦弱!你有责任心,也有担当。我虽然老了,但我能看出来,你跟阿朵之间已经有了感情,而我也真的希望能有个人好好地照顾她,你们这也算是一段奇缘,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邱禾用双手捂住脸,然后用力地揉搓着额头,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从未见过像这样的女孩,我也知道以后可能都不会再遇见这样的感情了,可是现实让我不敢再向前一步,我怕我什么都给不了她。老许说,你给不了她什么?邱禾没有回答。老许说,既然你知道从没有像她这样的女孩,那你就应该知道她要的是什么。难道这两年你所谓的骑行还没有让你想明白一些什么?邱禾惶惑地看着他说,我不懂你的意思。老许说,不是吗?如果仅仅只是因为逃避现实而漫无目的地漂泊没有任何意义。

邱禾陷入静默的思考之中,突然从室内射向门外的那一片灯光起了异样,黑暗中那一片空白的区域似乎被一股倾泻之力所带动,向地面覆盖下来。又下雪了吗,今年的雨雪可真多啊。邱禾扭头朝门外看去,老许面目沉静,又点燃了一根烟。他似乎也在思考一些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你想留下来的话,我这店正好需要人接手,我可以带你一段时间。不过,我只是建议,你自己想好了再告诉我,不急。说完站起来回到他自己的店里。

邱禾看了看时间,然后将行李搬到门外的走廊上,关掉所有的灯,拉下卷闸门。当他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他在流动的车速中透过车窗看向这座城市的夜空。如果说自由行走是给灵魂一次追逐自由的机会,那么爱呢?

火车已经出站,慢慢驶离了这座城市。在车厢里嗡嗡的说话声中,他突然接到交警那边打来的电话,想要确认一下他们是否已经在私下达成协议,因为齐阿朵已经撤销了案件。他看着车厢里晃动的人影,半天没有说出话。

他所有的行李都已经带走了,案子也已经撤销,他可以不必再回到这座城市,但是此刻,他却感到了一种刻骨的思念,一种仿佛可以带动他所有的意识上升的思念。他从未像这样眷恋过一座城市,仿佛这里的一切都牵动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在作品中所表达的一切,他的身体仿佛被一阵电流所击中。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远处的灯火如萤火虫一般向后飞去。她那如纱线一般细软的嗓音从电话那端传过来。

我在画画,她淡淡地说。邱禾说,我已经出发了。她说,哦。然后是一段长长的呼吸音。邱禾说,你等我回来,你会等我的吧?她没有立即回答他。火车到站的时候,齐阿朵又打电话过来,他将手机夹在脖子间,一边从货架上往下搬行李,一边听到齐阿朵说,我今天下午上街了,路口开了一家新的面包店,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买点司康饼。

责任编辑 王子倩

思之青,目前主要从事小说、诗歌创作,作品刊发于《清明》《安徽文學》《诗刊》《诗歌月刊》《散文诗》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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