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羽
在战友们眼中,她身板柔弱,性格温顺,有时说话都面带娇羞,平时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为“小绵羊”。谁能想到如此一个芊芊女子,却在身负重伤、面对死神,战友们为她悲痛落泪时,竟用轻柔的话语说出那句让七尺男儿都心灵震颤的话来:革命流血不流泪。
陈毅司令员听说了李珉的事迹,尤其是李珉的生前壮言后,大受感动,挥笔写下了气壮山河的七言绝句《记遗言》:
“革命流血不流泪,生死寻常无怨尤。碧血长江流不尽,一言九鼎重千秋。”
这首名为《记遗言》的诗写于1940年,在陈毅去世后,被张茜收录在《陈毅诗词选集》里。陈毅在这首诗的前面写有一段题记:“某女同志渡江遇敌负伤,临殁,同辈皆哭。乃张目曰:革命流血不流泪,言讫而绝。余闻而壮其言,诗以志之。”
陈毅诗中的“某女同志”便是新四军女战士李珉。
李珉是上海人,1938年和郑伟明(女)、胡益、秦烽等人结伴到皖南参加新四军,为躲避日军,绕道温州、金华等地,历尽艰辛。参军那年,李珉19岁。到新四军军部后,李珉被分在战地服务团民运队,因她进过护士学校,所以她身兼民运队的卫生员,背一只小药箱,负责为队员治疗小伤小病。战地卫生条件差,经常有人发疟疾、拉肚子,有人烂脚、生疥疮,她都耐心细致地照料。生疥疮后容易腐烂流脓,散发异味,她俯下身为生疥疮的同志用筷子刮疥疮,涂硫磺膏,一丝不苟,从不嫌脏,还不时温柔地问:“痛不痛?”又抚慰道:“只有刮痛了,甚至流点血才好得快。”
李珉虽然性格腼腆,斯文乖巧,但做起事来却非常利落,丝毫不输男同志。后来,李珉调团部搞生活服务,有一次,王于畊去看她,见她正带着一个炊事员磨豆浆、做豆腐,干得正欢。王于畊不禁感叹:眼前的李珉已经不是从前的“绵羊”,而是“大牛”了。服务团团长朱克靖亲眼目睹李珉的成长,默默爱上她的个性和刚强,两人在战火中擦出火花,成为“恋爱对象”。当然,两人是地下恋爱,大多战友并不知情。
1940年春,李珉随战地服务团从安徽泾县来到江苏溧阳。在驻地水西村,人们时常能看到她教妇女识字、帮农民干活、背着医药箱救治伤病员的身影。她高挑的个子,长得端庄,眼角微微上翘,圆润的面庞上总是带着微笑,给人一种温馨舒适的感觉,深得战友和老乡的喜欢。
李珉的牺牲,是在部队渡江北上途中。
1940年6月15日,新四军江南指挥部下达了渡江北上的命令,在一个地方连的警卫下,政治部和战地服务团民运队先行出发,要单独过溧武路封锁线。
民运队长王于畊回忆:
走到溧武路附近时已是晚间10时左右,部队肃静快步走着,像以往我们穿插封锁线时一样,满以为会顺利穿过,谁知就在我们走过一座不大的石桥时,骤然枪声大起。一声“卧倒”,我和我身后的同志们就伏在这条石桥上了。我听到石桥前后,子弹击石,脆响震耳,知道这小石桥正是日寇封锁射击的主要目标。双方约经半小时的互射,枪声才寂静下来。我观察一下四周以后,传话给我身后的蒋群同志:“向后传,我们向后撤离石桥。”我先站起身来,环顾四野,寂静无人。这场短暂的激战已把队伍冲散,而留在桥上的我们这一批人,都是女同志。我一个一个看过去,首先发现徐莹同志手臂带花,我拉下挂在腰间皮带上的毛巾,撕了一半,把徐莹同志的伤口包扎起来,随后交给身强体壮的蒋群同志。我身边走来常竹铭同志,她轻声告诉我,李珉同志也负伤了。我快步走过去,见她侧卧桥边,似乎挣扎着要站起来,我连忙扶她卧下。只听她大声喘着,但夜色昏黑,我找不到她的伤口。
“李珉,你哪里受了伤?”
“我喘不过气来,好像是在……”我顺着她的手摸过去,伤口在左胸上部、锁骨下面,那里湿了一片。我解开她的风纪扣和衣扣,伸手摸索。我惊呆了,那里正在冒血!可我手边没有绷带、药品,怎样为她包扎呢?只有刚才撕剩的半条毛巾,用它捂住伤口;又把李珉同志皮带上的毛巾拉下来,环着她的左上肩扎了过去。我的手又捂到那伤口上,鲜血从我的手指缝中流出。她把我拉近她的脸,我轻轻地托着她的头,心中想着我们如何才能从这个溧武路侧的险境中把她救护出去。
“于畊,你听我说,我是不行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你们别管我,赶快离开,去找部队。”李珉说,“敌人可能来搜索。”
“不行,我们不能丢下你!”敌人可能搜索我已想到。我身后还有八九个女同志,继续停留在這里的危险,我也想到了。可是李珉的伤势太重,该如何是好?
“于畊,于畊,听我的话,快离开这里。”李珉又说,“把我的手表、钢笔带走,回去交给朱团长留念。我这边口袋里有20多元,你们拿去用吧,现在很艰苦,买干粮给大家……”她断续地说了这番话,抓住我的手,交给我手表、笔和一小叠钞票。我强忍泪水,像接下一团火一样地接下这些物品。
“李珉同志,你别急,你知道我们一定要设法把你带回部队,你别说话,你静一下。”
“不,不!你们快走,你们快走呀!”她推着我,声喘力竭地催促,我偎着她的脸,迟疑着,这真是天大的难题!她用力推开我。我得赶快想办法。我嚯地站起来,走下桥找到我的同伴们,环顾四周,四下寂静无声,抬头是满天繁星,我请大家环坐桥下,同大家商量。
这时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王聿成、蒋若虹和才从上海来水西参军的陈宜郁,还有一位刚从日本留学归来参军不久的孙从而,似乎还有顾燕同志。我把李珉的伤势和她所说的话告诉了大家,有人嘤嘤而泣了。我说:“你们不要着急,别哭了。大家商量一下,我们中没有一个男同志,又没有担架,看来即使4人轮换,也抬不动她,我们现在首先得赶去集合地点——这是行军前指定给服务团的——到曹家岱竹林,只有去找到部队后来抬她,这样行么?”大家虽都恋恋不舍,却都表示同意了。
我又轻步走到李珉身边,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唤她,她应声了。我说:“你的意见大家接受了,现在我们留在这里的全是女同志,确实抬不动你。你先安静休息,别急,略等一下,就有人来抬你。”她仍是断断续续地催促着:“快去,找部队,别管我。”我摸到她冰凉的手,再次惊住了,又紧握住她的手,唯恐与她就此永别。她也紧握住我手,可是她又推我了:“快走!快走!”我站起来,不胜依依。“不行!”我告诚自己,一切儿女情长都得克制,快去找部队,争取时间,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现在不容我们再有任何的迟疑了。可是四周尽是江南的田野,只有繁星闪闪,夜色昏暗。曹家岱呀曹家岱,你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而我这个队长却负有责任,必须立即把身边的同志带到曹家岱的竹林里去。
当时只知曹家岱在西南方向,可哪个方向是西南呢?我想起童年时老人讲的神话故事和参军后一位女红军的指点,在迷路时要找北斗星。北斗星仰首找到,它指向正北,由此认准了我们要去的西南方向。拔步疾行,跑了十五六里,到达了曹家岱的竹林……
找到队伍后,王于畊立即将李珉负伤的情况报告了剧团的队长夏时,夏时火速派出两位体魄强健而又处事机警男队员去抢救留在溧武路小石桥边的李珉,并留下部队转移的联络方式。两位队员找到小石桥,围着周围反复找了好几遍,并蹚水摸寻,却不见李珉踪迹,两人无奈返回。
王于畊得知情况,嘶哑喊着:“一定要把李珉找回来!”此时天已渐亮,夏时再派强兵去找,终于在附近村里找到了李珉。原来天快亮时农民下田,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李珉,见是新四军女兵,怕被敌人发现,便抬回村里藏了起来。两位队员找到李珉后,又打听到离此不远,有新四军的医院,于是就把李珉送到了战地医院。王于畊得知情况,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上午,见到朱克靖团长,王于畊立即向他讲述了李珉负重伤的情况,双手捧出了李珉嘱她转交的手表和钢笔:“她说交给团长,留作纪念。”朱克靖望着手表和钢笔,泪水涌出眼窝,他推开王于畊的手,哽咽地说:“请你暂时保存……”
黄昏之后,服务团要再次转移。王于畊头脑中却是李珉的身影,行军途中,她走到朱團长的身旁,可是却开不了口,于是对着旁边的谢副团长说:“宿营后,我想去看看李珉同志,行么?”朱克靖听到了这话,立即望向王于畊,声音低沉地说:“对!我也想去看看她……”谢副团长点点头:“你们去吧,再去一个女同志,带上徐莹同志去包扎伤口。”谢副团长靠近王于畊,望了朱克靖一眼,一语双关地对王于畊说:“见到李珉,你要坚强,多劝着点。”
王于畊此刻终于明白朱克靖和李珉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这是战火中萌生的爱情啊!
部队宿营后,王于畊3个女同志和朱克靖一起来到一个隐蔽的小村庄,这里是卫生部长崔义田主持的战地医院,病房分设在各家各户农舍里。李珉双目紧闭,静卧在一张门板上,脸色苍白,平时丰满的脸庞已经消失无影,瘦削得可怕。王于畊等人围门板环绕而立,不由自主地默默流泪。李珉的生命确实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崔部长走近轻声唤她,告诉她服务团的同志来看她了,她睁开眼睛,眼神虽已失去光彩,却露出温柔和喜悦:“你,你们来了。”大家点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望着战友,李珉含笑轻轻地说出那句令人震颤的话来:“同志们,革命流血不流泪啊!”
听到这话,王于畊想强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她走向前一把抓住李珉冰凉透骨的手,重重地握了握,泪水顺着脸颊直流,滴落在手臂上,这是最后的握别。此刻,朱克靖也轻轻走到李珉身边,俯下身来,抚着她包裹着白纱布的左肩,悲痛欲绝。见状,室内的人悄悄地走出草屋,站在屋檐下,想把这最后的时刻,单独留给他俩。
崔部长走来告诉王于畊,李珉肺部和肺动脉打穿了,失血过多。他叹息道:“要是我们有个手术室,简陋的都行。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好同志……”这位外科专家痛苦地说不下去了。此时,室内突然传来李珉大声地喊叫:“于晶同志!于晶……”
于晶是李珉所在支部的支部书记,几天前,李珉刚向她递交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
紧接着屋内响起朱克靖失声的顿足恸哭。王于畊的心颤抖起来,她后来回忆:在我们这些青年女学生的短短人生经历中,从没有听见过一个中年男人如此悲痛的哭声,它是如此令人心碎。
对着李珉遗体,在场的人脱下军帽,深深地鞠躬,朱克靖哽咽着说:“永别了,我的……好……同志。”
王于畊搀扶着走路摇晃的朱克靖团长,默默地走出小村。朱克靖抹着泪说道:“你们听见了么,她临终喊着于晶同志,你们明白么?”王于畊点点头,她当然明白,李珉是在用鲜血书写着自己的入党誓言啊!
“李珉啊,于晶同志和我们都会举手同意你入党申请的,在我们心中,你早就是党的女儿了啊!”王于畊在心中默默地说。
夜色如墨,部队就要突破日伪的封锁线渡江北上,不得不把李珉的忠骨埋葬在江南的田野中。不知名的小村庄边,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堆,没有墓碑,没有姓名。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有的只是战友们悠长的思念。然而,李珉终究没有被岁月淹没,她以“某女同志”活在了陈毅元帅的诗词中。
(责任编辑徐良文)